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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潜水艇》分析及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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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潜水艇》是一部含幻想元素的小说集。

(注:“幻想”与“虚构”并不等同,“幻想”是“虚构”的子集。“虚构”指构想一切现实中未发生的事物。“幻想”则偏向于构想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物,也即,违逆现实规则的事物。)

根据幻想成分在篇幅以及表达效果上所占的比例,我把集子里的小说分为三类:

低幻想浓度(几乎没有幻想成分,纯粹的现实主义):《竹峰寺》《李茵的湖》

中幻想浓度(现实与幻想成分兼有,且二者不可分离;然而这里的幻想只是对于局部世界的幻想,并非世界观的颠覆):《酿酒师》《夜晚的潜水艇》《裁云记》《传彩笔》《音乐家》

高幻想浓度(改变世界观的幻想):《尺波》《红楼梦弥撒》

先说低幻想浓度的两篇小说。这两篇小说有明显的诗化、散文化的特征,会令人想起废名,沈从文与汪曾祺等作家。但与上述三位作家不同,这两篇小说并不立足于费孝通所言“乡土中国”,而是立足于当今的“城市中国”。“乡土中国”与“城市中国”最大的不同在于,“乡土中国”中的农村与市井几乎是静态的,具有漫长的历史与看不到尽头的未来,而“城市中国”中的城市与城市中的人是在不断流变的。翠翠所生活的时代固然是民国,但也未尝不可以把《边城》的故事背景挪到任何一个兵荒马乱的朝代。而陈春成的小说则是描述现代“城市中国”的。现代城市的面貌是模糊的,不断地变化着,故而人们才会因老屋的拆迁而去寻一个永恒不变之处休憩(《竹峰寺》),也会因一个人工湖的出现与消失而“心啾”(《李茵的湖》)。在飞速变动的日常景观中为逝去的事物而悲伤,并试图寻找变化中的不变量,是这两篇小说的主题。两相对比,《竹峰寺》中的主人公最终寻到了那个不变量,而《李茵的湖》中的主人公并未寻到那个不变量。

《竹峰寺》中,老僧藏蛱蝶碑与“我”藏钥匙构成了一组同构:“碑”与“钥匙”均是过去的代名词,被遗忘,甚至要被毁灭。“藏”是我和老僧面对变化共同采取的行动,更是对“变”的反抗,而两次“藏”均获成功则暗示了作者对这种反抗的同情,也带来一丝反抗成功的希望。

而《李茵的湖》则恰恰相反。我与李茵看似找到了湖的位置,但湖本身早已被飞速发展的城市侵蚀。李茵死后,承载着“我”同李茵找湖记忆的匿园也消失了。《李茵的湖》中缺乏不变的量,因为记得李茵与湖的“我”也终将死去。有关李茵与湖的记忆终将消失,没有任何印记可以留存。文中的一个意象非常重要——即表征汉朝命运的火。火的旺盛与熄灭代表着一个王朝的兴盛与衰败,与匿园、湖乃至李茵的死亡形成了同构。汉朝漫长的历史通过这一同构的手法与一段个人的回忆互相呼应,从而极力描述城市化进程给人带来的一种特殊的感受——万物成、住、坏、空的周期加快了。这种正是前文所述“因找不到一个不变量而彷徨焦虑之感”,也即无常感。小说中的主人公们无法安放“无常感”,找不到生活中的那个不变量,故而小说的氛围是阴郁消极的。

接着是“中幻想浓度”的小说:《夜晚的潜水艇》《裁云记》《传彩笔》《音乐家》。这组小说探讨理想与现实的关系。

《传彩笔》主要表现叶书华得到传彩笔后文字“绝对的伟大”(一个写作者的理想状态)与现实中无人欣赏叶书华作品的落差。(原文:一个我在纸上勇猛精进,另一个我在现实中却耐着诸般苦恼。)叶书华最终选择交笔,回到现实,因为他无法承受在理想状态中的孤独寂寞。这篇小说同时还具有一定的“元文学”色彩,它提出的诸如“存在‘绝对的伟大’的文学作品么?”“存在完全写给自己的文学作品么?”等问题都值得思考。

《夜晚的潜水艇》中,陈透纳有超凡的想象力,然而他遨游海底的想象被即将高考需要学习的现实打破。陈透纳屈从于现实放弃了想象力,但讽刺的是他又因自己的想象出名,在失去想象力的一生中不断反刍年少时天马行空的创造。放弃理想的生活(对陈透纳而言就是一直沉浸在想象之中)屈从现实(让想象力飞走)的那一刻很容易,就像博尔赫斯从轮船上抛下一枚硬币一样简单;但这之后一个人的理想与现实就会分道扬镳,正像陆地上博尔赫斯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与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的不同;陈透纳三十岁后成名写诗,苦苦反刍当年的灵感,在写尽画尽当年的想象后不再写诗作画,正如富豪寻找硬币的徒劳无功。在小说结尾孩子轻易地将冲上海岸的硬币抛回大海(这枚硬币应该就是当年博尔赫斯丢下的),似乎也与前文中陈透纳让想象力飞走的情节相呼应。寻找硬币的故事与陈透纳与超凡想象力纠缠的故事相交织,大概也暗含着一丝对“现实迫使理想无法实现”的不满吧。

而《裁云记》中的主人公则是个对什么事儿都感兴趣却苦于没有时间的年轻人,他的理想生活便是有充裕的时间学习自己一切想学习的知识。他最终在牌局中取胜,获得了漫长的生命,可以尽情研究所有他感兴趣的领域。然而,这样的美好结局只是对现实生活(每一朵云都被裁成一模一样的形状,暗示着现实生活对个人欲望的压制)的一种想象性质的开解而已。

《音乐家》中的音乐家则面临着类似反乌托邦的社会环境(现实)与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创作欲望(理想)之间的冲突,最终在脑内奏出自己的作品,化作音符“藏”进了自己的作品之中。这样的结局是作者针对这一冲突提出的解决方案:个体难以抗拒强大的现实之力,只能在现实的夹缝中安放自己的理想,暂时获得灵魂的解放。这篇小说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谢廖沙与穆辛是音乐家的双重人格。(注:小说中音乐家的全名为: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古廖夫,谢廖沙是谢尔盖的昵称。为叙述方便,我用谢廖沙与穆辛代指古廖夫的两个人格。)谢廖沙是音乐家向现实屈服的部分,而穆辛是音乐家作为一个音乐创造者的部分。最后两个人格合为一体,暗示音乐家在音乐中达到了个人性格的完满。

虽说这一组小说都谈理想与现实冲突情形下人的选择,但由《传彩笔》到《夜晚的潜水艇》到《裁云记》到《音乐家》,理想越来越能够不在现实的压力下破灭,而是在现实的一隅得到保全。

前文探讨“低幻想浓度”小说的主题时,我曾经提到,它们主要讨论人与变化的环境(尤其是城市化)之间的冲突。而“中幻想浓度”小说主要探讨个人理想与现实世界发生的冲突。二者主题的不同应该与我设定的“幻想浓度”有关系。

提到“幻想浓度”,就不由得不谈谈“幻想”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幻想,在我看来,是思想的艺术化描写或故事化阐释。它看似是脱离生活实际的,是“虚”的,然而抽象的思想却可以藉由它变得或引人入胜,或扣人心弦。《传彩笔》中叶书华描写“一秒钟”和“一立方米”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显然是作者的幻想,而正是这样的幻想使作者对于时间与空间这两个概念的理解与思考变得真实可感;同时,幻想还使上述理解与思考更具艺术表现力,使其不至枯燥乏味。在类型文学尤其是科幻小说中,幻想更起到了思想实验的作用,有时使小说达到哲学探讨的层面。《三体》三部曲源自作者刘慈欣的一个思想实验:如果宇宙是零道德的,会发生什么?书中的所有情节便是对这个问题的阐释。《三体》三部曲出版十余年而热度不减,正是与书中思想的故事化展现(或者说,幻想的魅力)有关。

从上面一段的分析可以看出,幻想可以使抽象的思想具体化。那么,小说中幻想元素的多少(也即上文杜撰的概念“幻想浓度”的高低)便与小说主题抽象的程度有关。在《夜晚的潜水艇》这部小说集中,“低幻想浓度”的小说反映个人与飞速变动的环境的关系,而“中幻想浓度”的小说则呈现理想与现实的对抗,两相比较,后者比前者更脱离实际现实也更抽象,故而后者的“幻想浓度”更高。

小说集中剩下的三篇小说(为《红楼梦弥撒》《酿酒师》《尺波》)被我分入“高幻想浓度”类别,意即幻想参与了世界观的构成,即这些小说中的世界已非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且小说中的世界赖以运行的根本法则因幻想而改变。如前所述,它们要讨论的内容,应比“中幻想浓度”的小说更加抽象化且富有哲学色彩。我认为,《红楼梦弥撒》与《酿酒师》两篇隐喻人生,而《尺波》是对世界的别样理解。

《红楼梦弥撒》一篇是对《红楼梦》内容与精神的致敬。这不仅仅是因为在这篇小说构建了一个以《红楼梦》为基础在玄学上成立的宇宙模型,也不止是因为小说中多处呼应《红楼梦》书中的内容(小说有12小节,人物名字:陈玄石(对应补天石),张渺渺(对应渺渺真人),洪一窟(对应“千红一哭”),燕同杯(对应“万艳同悲”),焦大同(焦大)等),而在于这篇小说在内容与主题上都与《红楼梦》相似。

《红楼梦》的内容大致可以用三个阶段概括:

幻灭(开头的太虚幻境)——繁华(四大家族的繁荣)——幻灭(四大家族衰亡,太虚幻境再次出现)

小说中也用非常简洁的语言表现了这三个阶段:“《红楼梦》的结构是空、色、空”(注:由于笔者对红学涉猎极少,在此处为方便叙述,不考究不同版本情节的不同,一概以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版本为准。)

而《红楼梦弥撒》的内容依时间顺序也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红楼梦》出现前的准备——《红楼梦》出现(按照小说中宇宙的规律,这是一切色相达到顶峰)——《红楼梦》弥散。

以上所述是这篇小说对《红楼梦》内容上的致敬。下面试析一下二者主题的相似。

众所周知,《红楼梦》描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终会“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作者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就暗示了故事的结局,并且令读者知道这个故事乃是悲剧。然而,虽然它在开篇就已经告知了结局为悲剧,作者还是将这个悲剧产生的过程完完整整写了下来。虽然曹雪芹一再在书中表达“世间万物终归虚无”的观点,但是他写作《红楼梦》的行为本身,就是对“一切终归虚无”的反抗。《红楼梦弥撒》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节:红学会的成员们明知道《红楼梦》将要消亡且这是宇宙的定律,却仍然要反抗之——他们取来“神药”,让陈玄石写下记忆中的《红楼梦》,并甘愿为阅读《红楼梦》付出生命。小说中引自《红楼梦》的一段话可以说是对上述红学会行为的最好诠释,同时也反映了曹雪芹自认“万物终归虚无”却写作《红楼梦》的原因:“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也。”为何会有这样的说法?小说中的红学会目睹了《红楼梦》,为其中文字的精巧而倾倒,故无足叹息;万物终归虚无,但那些美好的人与物曾经确凿地存在着,而且被曹雪芹欣赏过,所以他才会怡然自得。

实际上,《红楼梦弥撒》与《红楼梦》在我看来都是人生的隐喻:《红楼梦》开头与结尾的太虚幻境与《红楼梦弥撒》中世界的开端与终结一样都是茫茫漠漠的虚无,正如人出生之前与死去以后的虚无;《红楼梦》的中间部分写四大家族由盛转衰,与《红楼梦弥撒》中《红楼梦》的出现与散失形成同构,正如人从少年走向老年。人终有一死,正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正如《红楼梦》终将弥散。这看似说明,人生是无意义的,但《红楼梦》与《红楼梦弥撒》在我看来都给出了积极的答案:生存过了,欣赏过了,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与人是否会永生,作品是否会永存无关。

另一篇隐喻人生的小说是《酿酒师》。有两条线索暗示这一隐喻。

第一条线索是文中的酒与对酒的描述:“曼妙的开头,宏大的承接,玄妙的转折,虚无的收尾。”它出现在陈春醪调和五种酒的时候——曼妙的开头是老春酒,宏大的承接是昆仑绛,玄妙的转折是无名酒,虚无的收尾是大槐酒,而一切的基底是真一酒。五种酒既可以说是对应了四季或是五行,又可以说是对应了人生的几个阶段。老春酒抹去忧愁,暗示无忧的童年;昆仑绛所用水取自黄河,捕捉的是最优美的花纹,暗示珍贵的少年岁月(然而酿酒师却认为这不是最好的酒);无名酒抹去人的姓名,暗示凡名相皆为空无,人生似也在这空无中走了下坡路;大槐酒触唇即死,死状极为欢欣,似暗示死亡带来的大痛苦与大欢乐。真一酒抹去的是岁月,而人生也以岁月为度量,以其为基底再好不过了。把这几种酒混而为一,形成的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其实就是所谓“人生”吧),饮酒后酿酒师活过的痕迹全被抹去,就像酿酒师从未出生过一般。

第二条线索是酿酒师与他的童子。陈春醪本人不知道自己的酿酒技术从何处学到,而陈春醪的童子也在陈春醪消失之后继续酿酒。这暗示着,一代一代的酿酒师都在不断重复前人的酿酒的工艺,却因为遗忘认为自己创造出的是新酒。(在这里,“遗忘”的设定是否参考了“孟婆汤”的传说?)如果把人生的隐喻代入,就可以赋予文中的重复以意义:生活中的每个人都自认为自己创造着自己的人生,但殊不知这样的人生已经被一代一代人重复过了很多遍了。

最末一篇是《尺波》。《尺波》风格迥异,读来有一种阴恻恻的感觉。这篇小说也是整个集子中最像类型小说的一篇——在我看来它并不暗示什么,也不试图揭示什么东西的意义(也可能是我才疏学浅没有发现),仅凭“庄周梦蝶”式的幻想震撼人心。

至此,集子中的小说分析完毕。

下面整体谈谈这部小说集。

小说集中的诸多小说都出现了“逃离者”这一典型人物(此处的典型是指,在小说集中反复出现),比如《竹峰寺》中的“我”,《夜晚的潜水艇》中的陈透纳,《音乐家》中的音乐家,《裁云记》中的“我”。该典型人物的主要特征是:在主流中掩蔽自身(音乐家),具有独特的性格与寄托情感的东西(《竹峰寺》中“我”执着地去藏东西,《裁云记》中的我执着于学习自己感兴趣的知识 ),总是处于孤独的境遇中但同时又很享受孤独等(《裁云记》,陈玄石)。该典型人物的形成可能与陈春成自身经历有关。在《三联生活周刊》(发表于2022.1.10)的采访中,陈春成用“地下工作”形容自己的写作,用“白天表演一个乏味的小职员,夜里却是蝙蝠侠”来形容自己的状态,这与前述“逃离者”的主要特征极为相似。

这一典型人物以及前述小说的主题似乎也可以解释《夜晚的潜水艇》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热度。人们在生活中难免遇到乡愁与现代化的冲突(低浓度幻想的小说表达的主题)以及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中浓度幻想的小说表达的主题),而陈春成小说中“逃避者”这一典型人物正好寄寓了人们面对上述冲突时可以自洽地生存的想法。小说主题与现实生活中人们面临的精神困境高度重合,应该是这本小说集畅销的原因之一。

这本小说集的另一个特色是它主要取材于作者个人生活感受与较小众的文字记载。《竹峰寺》中“我”对傍晚呆坐感受的描述,《李茵的湖》中暗暗的失落,《传彩笔》中描写“一立方米”与“一秒”的想象,应该大多取材于作者个人的生活感受。这些生活感受并不是扎根于生活实际的,或者说,并不是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产生的,一方面会给读者带来陌生感,另一方面,也与现代社会人们普遍孤独的现实暗合,易引起共鸣。同样带来“陌生感”的是《夜晚的潜水艇》中博尔赫斯的故事,《音乐家》中的异国风情,《尺波》中的屏南志怪故事,《竹峰寺》中对福建地方风物的描写等。这些题材或者是外国的,或者是古代的,或者是地方性的,都使读者延长了阅读时间并在阅读后反复咀嚼揣摩(对这些领域感兴趣的读者更甚)。如前所述,因小说集取材而带来的陌生感与新鲜感应该也是它爆火的原因。

对这本小说集中各篇小说及小说集整体的分析到这儿就基本写完了。下面,就写一点个人感受吧。

我第一次读陈春成的小说应该是在去年的《读者》杂志上——某个月的第一篇选文就是《夜晚的潜水艇》节选。因为经常读幻想类的小说,对这篇小说中的设定也就见怪不怪。不过,文中引用的博尔赫斯以及抛硬币的故事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不过这兴趣很快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退了,直到我又在《读者》第一篇文章的位置看到《酿酒师》。之后就发现作者的名字好眼熟,再一对比发现这两篇小说居然都收在同一个短篇集里。于是某个前去图书馆的日子,我就把这本书借了出来。一看之下,就觉得十分惊艳,翻来覆去把集子里的小说看了好几遍。这些小说像是精美的迷宫,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韩松的《走出忧山》和奥尔迪斯的《杜甫的小石头》。这篇文章的前半部分,就可以被看做类似于“迷宫指南”的东西。后来在某乎和豆瓣上也看了不少评论,便也开始思考小说集受欢迎的原因,这样,就有了文章的后半部分。

当然,这篇文章也不过是一家之言,难免有过度解读的嫌疑。欢迎意见及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