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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阅读模拟电子技术课本的夜晚

· 阅读需 3 分钟

(1)

开始习惯于攀缘台阶

并且觉得理所应当 没关系的

可爱的光滑楼梯

那些粗糙的东西,至少我不曾也不会踏足吧

深夜阅读模电课本的时候

我无比慰藉地想到此事


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是吗 可爱电路

并没觉得你讨厌 因为光滑

光滑的数值 光滑的定理

光滑的理型世界


开始习惯于攀缘光滑的台阶

并且忽略粗糙的存在


(2)

入夜了 我闻到牙膏的气味

(舍友的牙刷与牙杯相碰

叮当作响)


很久很久之前我闻到过这种气味

又或者 它跨越数千公里

家中的夜晚,总是弥漫着

某种牙膏的气味


后来我发现

我和舍友的牙膏

全都不是这种气味


(3)

有时候会刷一下 B站

一切粗糙命运的集散地

开始习惯于

迅速地痛苦以及迅速地

热泪盈眶

然后在白纸上

百无聊赖地摆弄电路的图像


(4)

也开始习惯写诗

只是记录

所谓脉冲也许


不算好也不算坏

一直都这样觉得


开始习惯于使用大量的连词

因为所以 既然或许

这也让我感到慰藉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5)

开始时这里只有三节

这时我已不再阅读模拟电子技术课本

而是沉迷于记录脉冲 粗糙的力量

之后脉冲只持续了几秒 它止息之前

我只抓住了第一节的尾巴

那时我已不再阅读模拟电子技术课本

而是沉迷于回忆

脉冲的残影


再次搬弄词语时

一切都变得那么粗糙

于是,粗糙的脉冲

结束在第五节。


学模电学的,后面忘了。

Disco Elysium

· 阅读需 1 分钟

终究离你而去了,滚动的名单

是的,世界就此毁灭!没有

静风艇,以及十亿人、四千年的性命

摁下 Esc 键,然后灰域

次第出现。旧时之物

散落在纤维内存和硬盘的十亿 bit

或者说十亿神经元,你的,还有我的

碰触海水末梢。


睡下的时候,我会想到海鸥

(大贼鸥)在海角彼端鸣叫

焊锡丛林中

小小甲虫挥舞着银色触角。


极乐迪斯科是个好游戏!

有人将至

· 阅读需 1 分钟

遥远的,骨节的声响

叩击石板的声响,雨的声响

鸟的声响,扑翼


到处都是雨水,到处都是

远处的黑色山峰流下来的雨水


这时空气在颤动。

有人横披雨水,右手提着灯笼

暗暗的黄色杏子味道


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从“无”之中出现

但终究没有等到

到处都是声音啊

而靴子满是泥泞,脚也一样。

单人间

· 阅读需 1 分钟

夜晚是离散的夜晚

木头门是连续的


长大概四五米,宽是三米多

一个小房间,以及四张床四张桌子

关上木头门是一个四人间

爬上床拉上床帘是四个单人间

四个区域,失去了时间


早上总是从中午开始,灰黑色瀑布

泻流在木头门,于是时间无法进入

单人间,总是戴着耳机

试图抗拒灰黑色瀑布,以及历史的暗流


总是有遥远的嗡鸣,身下驶过

一列火车的寂静——

我听见无数灰域的声音。

一首歌,给九月

· 阅读需 1 分钟

有时候觉得世界就是一个点

骑车十分钟就能从长边骑到短边

手机铃声拉扯来的,外面的外面

走路,搭车,或者另一个次元


漫长的铁路线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吧

最后还是我们自己经历了时间

远方的远方,拉长毛线

然后按着车站把它们一一折叠


于是我们按期到达了九月

一天,一刻,或者一年

空气中抖动着夏末的树叶

猫咪也挥舞着再也打不完的哈欠

我来,我看,我叙事

· 阅读需 11 分钟

注:本文系交大幻协社刊卷首语。

群友曾经锐评:你幻协有一种淡淡的死意,和淡淡的宁死不屈的气节。事实的确如此。2024年8月21日敲下这些字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社刊到底能用哪些稿子,有多少页,只知道我们要整个大活,社刊头一次有了笑话版,以及把社刊命名为 GPA 这事儿酷毙了——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也算是前无古人。不晓得社刊用哪些稿子这事儿,大抵是凸显了群友锐评中的“淡淡的死意”。换句话说,简直是半死不活,既没有计划,也没有章法。而快要死了却还抱有“整大活”的执念,无疑就是所谓“淡淡的宁死不屈的气节”了。

幻协如此,作为社长必然难辞其咎。坦率地说,当社长这一年来,心情大抵也就是在“淡淡的死意”和“淡淡的宁死不屈的气节”两种间反复横跳了。

行文至此,大概就要说哪些心情是“淡淡的死意”,哪些心情是“宁死不屈的气节”了吧。不过,这些东西暂时按下不表——让我先扯开一句说点别的。

一年前“竞选”社长之初(当然,这竞选也只是在微信群投投票而已,是幻协为数不多的“民主实践”了),我提到一个问题:阅读 / 观看 / 游玩幻想类文化产品,本来是极私人的一件事儿,那么为什么“幻想类社团”得以存在呢?当时我的答案是:一是幻想类社团的氛围让爱好者们得以身份认同,二是幻想类社团可以举办一些基于私人体验的活动。归根结底,幻想类社团是以“幻想爱好者”为主的:氛围靠人营造,活动靠人举办。人又常常受到环境影响,而我们作为学生,又身处交大这样一个“人人喊卷”的大环境下,似乎也就只能哀叹“现实的引力缚住超脱飞扬的思想”了——体现在幻协的活动上,或许就是临近期中期末的活动停摆——毕竟以人为主,临近考试,却要求大家为社团效力,大抵是不人道的。即使不在考试周,部分同学的周末也被名目繁多却不得不(有的是身处大环境迫不得已,有的是学校要求必须)参与的比赛,社会实践又或者科研,团日活动占据,每次举办活动,大抵都面临着一定程度上“人手不足”的危机。(即使是聚餐,人其实也来不齐)这大概是幻协“弥漫淡淡死意”的原因之一。

另一重原因大抵是“幻想本身的幻灭”。奇幻的衰败自不必说,即使是看似欣欣向荣的科幻界,也好比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隔三差五冒出的瓜,至少可以解八卦之渴,但八卦之后,在初高中时期藉由实体杂志与他人写就的科幻大会见闻构建起的那个堪称理想的“科幻世界”也逐渐崩坏,成为一地鸡毛——甚至带来怀疑:或许,那个理想的世界本就不存在。作为写作新手,模板化的退稿信难以带来正反馈,众多写作群里众口难调的评论(甚至谩骂)更令自己不知如何修改,而那些杂志上发表出来的作品,却有一部分确实称不上是好看。“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我们的境遇,大抵如此。

于是,这样“淡淡的死意”,便也弥漫开来了。社团的活动,总是要避开各种考试周,自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且社里的朋友以看小说居多,友校常举办的周常观影,自然做不到了,于是只能做到每学期至少一次——有趣的是,放《2001:太空漫游》的时候,好多同学看得昏昏欲睡,也算是奇观了。唯一值得称道的活动,大概算是有关《沙丘》和《星球大战》的一次讲座了。社团里的两位星战粉十分给力,居然请来了南方战士,活动现场甚至有带着孩子的家长来听,可谓骰出了大成功。此外,社团的活动,大概也没什么可讲了。

不过,最有意思的那些东西,往往游离于“社团活动”的概念之外。核心成员小群的灌水吐槽吃瓜,线上线下的看稿锐评,阴差阳错的科幻跑团,最重要的是,结识了一群超级有意思的家伙, TA 们和那些科幻作品一起,构成了我大学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一起维持着社团的生命体征,大概也共享着“淡淡的死意”。

而“死意”之外,总还有些别的东西。照群友的话说,这是“宁死不屈的气节”。通俗点儿说,就是“整活的欲望”。大海干涸之时,有的鱼动作快,跑去另一片黑暗森林,而我们这些动作迟钝的鱼,也只好或相濡以沫,或开渠引水,幻想着也行动着,试图再造一片海洋了。毕竟,嘲笑、抱怨或者解构,本就是无力者力尽后的托辞,不过精神胜利的阿 Q 而已,而我们既还有一点力量,就没有理由不去代表所谓“中国科幻”——它本就属于这片土地上所有热爱科幻的人(当然,奇幻也是如此)。

24 年暑假,我无意间找到了饮水思源 BBS (交大老 BBS ,现已弃用)的网址,也搜罗了社团的旧微博和老豆瓣账号,翻到了许多旧时幻协的遗迹。科幻版的帖子并不多,但总有人在。各种 ID ,报道,发帖,离去,将自己的青春埋藏在互联网的小小角落。接触科幻 / 奇幻的经历,学业上的牢骚,对作品的吐槽,不一而足,隔着网线与时间的 TA 们,跟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生活在这篇土地上,热爱科幻的人,而已。所以,在这本社刊中,不仅有 2024 年我们的作品,也有多年以前 TA 们留下的痕迹。

总之,我希望这本社刊是一种叙事,独属于交大幻协的叙事。叙事这个词很玄乎,或许用故事更合适一些——这本社刊的每篇文章乃至每个笑话,都在讲一个或者一些故事:对科幻,对科幻迷以及对所谓“科幻圈”。这些故事不一定完美,也不一定引人入胜,甚至算不上“好”,但至少,它们整合在一起,读者或可从中窥视到当代中国科幻的另一副面目。如果做到这点,我想,做为这本社刊的编者之一,我也就能骄傲的说一句:“这个大活儿,也算是整成了”。

最后,用鲁迅先生的话做结: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以及——请允许我莽撞地将这本粗糙的社刊献给这片热土上所有曾经,正在或即将着迷于幻想的人。

2024.8.27 于闵行宿舍

时代的晚上

· 阅读需 1 分钟

总是搅动着黏腻的空气

擦肩而过的时候是否会留下水痕?

或许就是在八月的晚上吧,

蹦床上弹跳着的孩子们困于绵密的牢笼。


迪斯科光球拖拽着影子,狗们的身子也是

拖拽着一个两个三个人影,以及草叶

以及土,掩盖着一个两个三个秘密

脚爪,见面,以及狂吠,大概就是这些。


核桃树在那里

核桃不在 被

框定的荒城 铺满一地

旧果壳。


这样热的季节,蛐蛐还在叫

电表里边,它也有旧果壳,

也在弹跳,也有秘密吗?我

打手电照亮楼梯

再也听不到秋声。

壶中记

· 阅读需 15 分钟

注:本文亦发表于交大幻协社刊。

毕业季,我搞到一个烧水壶。水壶是电热的,玻璃材质,上边标着刻痕,最多能装 1.2 升水。总之,水壶是平平无奇的那一类,但我却格外得意,显然是因为这水壶是免费的。

我最初是在学校的论坛上看到这水壶的消息的。发帖人说自己要毕业了,故而免费送出一些杂物,其中就有这水壶。我眼疾手快回帖,抱得水壶归。水壶很干净,不像是烧过水的样子。

我喜滋滋抱着水壶回宿舍。毕业季也是考试季,有了这水壶,我在宿舍里就能烧水泡茶,再不用跑下楼去锅炉房接热水了——那里的水干涩,我向来不喜欢喝。

我把壶涮洗干净,接了水,从架上找出一块白茶的茶砖丢进去,就坐下准备苦战。这是 6 月 13 号晚上的 8 点 36 分。下周就要考期末,要背的书还未曾看,况且明日中午 12 点还有论文要交,而此刻我一字未写。我厌恶地打开那个空 Word 文档,盯着题目发愣。题目是“壶中乾坤:游仙诗‘壶’意象发展研究”。我发呆良久,终于打开知网,以“壶”和“游仙诗”为关键字查询,竟然一篇论文也找不到。见了鬼了!前日结课时,我还跟老师夸下海口,说一定把这选题写好,现在看来,全然是瞎扯淡。要不,换个容易点的题目写?毕竟是课程论文,水水就完事了。我烦闷地点开课本的 PDF文档,想从字缝儿里找出点儿灵感来。旁边壶里水已经滚起来,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析出丝丝暗红色。听着茶水滚起来的声音,我竟困起来,眼皮耷拉下去,脸也不能自已地移向键盘,终于趴在电脑前失去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脖子酸得厉害,息屏的电脑上映出我被压出印子的脸。我摁亮屏幕,看到时间已然是 14 号凌晨,就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般清醒过来。我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为论文发愁。

论文?什么论文?我不是已经写完论文了吗?脑内一角,一个小声音叫起来。果不其然。我点开交作业的网页,论文已然提交,提交时间正是 13 号晚上 23:59 分。我舒了一口气。想必是我写完论文后太疲惫,还没上床就睡着了吧……想到这里,就爬上床去。

睡着之前,我浑浊的潜意识里忽然浮出一个问题:之前还在想论文题目的事儿,怎么睡了一觉,论文就写完了呢?

快要疲劳得宕机的大脑给了我两个解释:

解释一:我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可以写完论文的人身上。

解释二:我太累了,梦见自己没写完论文,实际上已经写完了论文。

解释一太荒谬了,我跟我的大脑一边倒地倒向解释二,于是,我睡着了。 早上醒了之后,我先是刷了会儿校园论坛,才恋恋不舍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复习下面的考试。那天早上,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校园论坛上的一个吐槽:

在期末周,咖啡简直就是时间机器!很难想象没了咖啡,我该怎么通宵复习早八的考试……

“茶大概也是这样……”我想起昨夜的荒诞经历,喃喃道。然后,就爬下床去。

我拿手机点了个外卖,随手点开昨天交的那篇论文。论文题目赫然是昨天那个,引用文献却多了许多。想到之后繁重的复习任务,我突然对我的论文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可不是我不想复习的缘故),便打开知网,仍然用昨晚的关键词搜索起来。

赫然在目的是五六十篇相关论文。而昨天我什么都没搜到,这可是我记忆犹新的。睡前那个荒诞的假设再度袭上心头,令我打开论文的历史版本。6 月 12 日,我已经开始写论文。而我清晰地记得…… 6 月 13 日晚上 8:36 分,我还对着空空的 Word 文档发呆。

这……我举起杯子打算喝掉茶水,却一眼瞥见杯子并不是之前的样式。但我似乎也确实熟悉这个杯子……

什么?

我闭上眼睛,后仰在舒服的人体工学椅上,试图整理思绪,而另一股力量似乎在阻碍着我的动作,我似乎记得我从来不曾拥有过人体工学椅,这动作只会让我摔倒……

我在人体工学椅上僵住了。过去了一分钟,又似乎过去了一万年。我突然意识到……我有双份记忆。

在一份记忆里,我开开心心把壶抱回寝室,打算一夜速成论文。另一份记忆里,我在 6 月 12 号就开始写论文了。而我自己的时间线,正随着 6 月 12 号的这条缓缓向前……

二者的分野是……我睁开眼睛,看到 Word 文档里的题目。“壶中乾坤”中的“壶”字在视野中越变越大。前一份记忆刚好止于用那新壶烧水时的昏昏欲睡,所以……我的新壶,就是任意门?这也……太扯淡了……

我瞅了一眼那壶,它人畜无害的立在那儿,白茶茶叶在其中随意地舒展着。诶?白茶?我望向柜子。上面并没有茶叶,甚至连茶包都没有。显然,现在的这个“我”,可没有喝茶的习惯。

这样说来,这壶中的白茶和水,大概是我从之前的“那个世界”带过来的唯一东西了。这任意门……也太草台班子了吧……我撇撇嘴。就不能穿越到别的时间,获得别的身份吗?都穿越了,怎么还是期末周,还要考试和论文……设计这套穿越系统的家伙,也太没有创意了吧。

当然,我要是想离开这儿,烧一壶水,睡一觉,大概就可以了吧。

事实证明,确实可以。现在我完全知道了这壶的功用。这壶乃是银河系超自然异常(Galactic Paranormal Anomaly,简称GPA)的一部分,它的功用,便是把烧水时距离它最近的生物体传送到超距离最近的平行宇宙。而平行宇宙和平行宇宙之间,大体也是相似的,于是,我还是被迫写完了所有的论文,参加了整个考试周的考试。

我在 6 月 17 号考掉了古代文学史(1) ,谢天谢地,那个平行宇宙的“我”必定好好复习了,因为 6 月 16 号晚我醒来时,茶刚刚煮开,而脑中的新记忆居然包括了第二天考卷上的全部内容。在 6 月 19 号,我被迫认真写了一篇名为 《疫情时期中美输入及输出国通胀特征及相互作用》的论文,因为我前日手贱烧了水,醒来后发现 ddl 就在 2 小时后。本着做好事不留名的精神以及带着摸鱼太多的愧疚,我终于赶上了 ddl ——也得夸一句,那个“我”的基础知识掌握得很扎实,不然,我完全写不动一点。我在 6 月 21 号连考两门,上午是信号与系统,下午是嵌入式系统与技术。这两门,平行世界的“我”已经复习了两周,而我在 6 月 20 号接了他的班,继续复习了一天—— TMD,嵌入式的题目出得是真难,完美避开了复习的所有知识点。下考场后,我果断地给自己烧了一壶茶。这次,我直接穿越到了 6 月 22 日的早上,早八就考实变函数,而这个平行宇宙中的“我”大脑空空。没奈何,我只好在考场上干坐两小时,并不断反刍着新记忆,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儿的“我”报志愿时是哪根弦断了,非要报数学专业不可。看来,“我”与“我”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平行宇宙吵闹。考完,我没有任何悬念地烧了壶水——烧完这壶水后,我的考试周终于结束了。

如你所见,现在我已经是个相当熟练的穿越者了。我现在有一块儿硬盘,以及一个双层保温盒,二者就像我的壶一样,都是我一路从不同平行世界的我那儿免费白嫖来的。每当我想要离开时,只要烧一壶水,把硬盘塞进保温盒(这东西是真能保温,至少扛得住100℃的沸水),睡下就行。醒来,我便获得新的知识和新的记忆——虽然总是“我”,一个苦逼大学生的记忆——我把它们存进硬盘,在这个“我”的身体里盘桓一阵儿,之后继续向前。坦率地说,我对这壶有点儿上瘾了。每次醒来,新知识和新记忆冲击着我的脑海,接踵而来的是随心所欲的,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的生活。毕竟,没有什么事情是烧一壶水干不成的,如果有,那就再烧一壶。我的意思是,相比之前考试周的寻死觅活,我开始热爱生活了,也大概更像少年了一些。

是的,我将在平行宇宙之间不断跳转,一路攀缘记忆的螺旋。我将获得很多份记忆,其总数大概是我的寿命除以烧一壶水的长度,当然,大概率比这更少一些。这是因为壶也可能坏掉。(有没有什么穿越达人可以告诉我这个壶可以去哪里修?)这是因为我在当前的这个世界已经耽搁了快一天时间——这儿的“我”很喜欢科幻,并且急着赶一个征文比赛的 ddl 。故而,我杜撰了“银河超自然异常”这个抽象词儿,用来解释我的壶以及它给我带来的奇异生活。兴许这可以使这篇文章更科幻一些吧!当然,另一个更严肃的科幻设想,应该是这壶本身可能是某个高科技平行宇宙的造物,经历了许多人和许多平行宇宙(以及许多次烧水和泡茶)之后,落到了我的学长手中,之后,又到了我的手中。或许,等我过腻了这种生活,大概还会把它送给别的什么人。考试周前的大学生,大概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那个时候还有大学生和考试周的话——这个设想看上去比上面的杜撰更正经些,但我笔力不够,恐怕不能这样写下去,于是只好杜撰出这个很有“科技感”的词语,胡乱地使这个故事变作“科幻”了。

总之,我终于要叙述完我和壶的故事了。待会投完稿,我就要启程。茶砖已然备好,壶也将要就绪。待到热水滚起,我便睡下,任这水壶带我去到别的什么世界。

一代人的成人礼:人类学视阈下的《超新星纪元》

· 阅读需 64 分钟

注:本文也发表在交大幻协社刊上。

摘要:本研究采用科幻人类学视角深入分析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超新星纪元》,探讨了作品中的成人仪式元素及其对现代社会的隐喻。研究指出,《超新星纪元》既是科幻小说,也是成长小说,文本中儿童在超新星灾变后成长为成人的过程象征性地体现出人类学中“成人仪式”的结构。特别地,本研究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解码《超新星纪元》中的“三次成人仪式”,并将其与现代社会中的教育和家庭结构变迁相联系,展示了科幻文学在反映社会认知中的作用。同时,本研究梳理了《超新星纪元》中成人-儿童这组权力关系的流变,并分析了文本中成人视角对儿童的想象认知与儿童实际视角之间的差异和张力。本研究认为,《超新星纪元》不仅是科幻小说和成长小说的结合,更是对现代社会中“成人仪式”的反思与重构,具有重要的文化和教育意义。综上所述,本研究使用科幻人类学的视角与方法分析《超新星纪元》中的“成人仪式”元素,为理解《超新星纪元》文本与以《超新星纪元》为代表的科幻文学提供了新的视角,并对如何培养未来的“新人”提出了深刻的思考。

一、《超新星纪元》文本类型的双重性与人类学内涵

在刘慈欣的文学创作体系中,《超新星纪元》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虽然属于科幻小说的范畴,却罕见地将叙事焦点放置于儿童群体之上,书写了一部独属于儿童与少年的未来史诗。

从文学类型的视角分析,《超新星纪元》兼具成长小说与科幻小说的双重属性。作为一部成长小说,其叙事视角集中于儿童群体,以及他们从孩童阶段向成年阶段过渡的过程,象征性地展现了儿童社会化的过程。而作为科幻小说,作品中的“超新星”元素作为科学概念出现,而“纪元”则体现了文本的虚构性与幻想性,作品也就具有了虚构史与民族志的特点。

基于《超新星纪元》文体类型的双重性,本研究旨在挖掘其文本中蕴含的人类学内涵。在文学人类学的研究领域中,成长小说常被视为人类学中的“成人仪式”在文学中的再现。人类学研究揭示,许多原始民族中存在着为未成年人举行的成人仪式,其中包括象征个人或群体从原有状态中脱离的“分离阶段”,以及通过仪式参与,使个体重新获得稳定状态,并在社会中获得结构性定义、权利与任务的“聚合阶段”,以及两者之间的“边缘阶段”或“阈限阶段”1。成人仪式的实施有助于维持社会的基本结构,并传承基本价值观。在现代社会中,教育逐渐取代了成人仪式的功能,但成人仪式作为一种神话原型,在现代成长小说中依然存在,并反映了现代人心理中的无意识欲望2

而从文学人类学的视角看科幻小说,大致有以下两种进路3。其一是人类学的科幻文学研究。藉由神话原型批评等批评范式,可以将科幻文学还原到总体文学的动态结构之中。其二是科幻文学的人类学研究。这一进路强调对文学作品中人类学因素的发掘,并将科幻文学作为人类认知的民族志、想象的民族志、精神的民族志来看待。此外,科幻小说文本中的“科学”元素,也可类比为文学人类学研究中的“仪式”与“器物”,可以作为一种文化文本进行人类学解读。

处于成长小说与科幻小说交界处的《超新星纪元》,因而具备了丰富的人类学内涵。本文从《超新星纪元》文体类型的的双重性和人类学内涵入手,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提取作品中的“成人仪式”元素,并利用“过渡仪式”、“阈限”等人类学理论,将其归纳为“三次成人仪式”。在发掘文本中的“成人仪式”原型之后,本文将文本视为一种人类学民族志,探讨文本中“超新星灾变”与“成人礼”的现实意义。在此之后,本文借助《写文化》中的观点,反思《超新星纪元》文本作为民族志的“虚拟性”,并通过回顾《超新星纪元》文体类型的双重性分析文本中呈现出的“成人-孩子”权力关系的建构与流变。

二、《超新星纪元》中的三次成人仪式

三次成人仪式的划分

在《超新星纪元》的叙事框架中,成人仪式的划分可以被理解为三个相互关联的阶段,每个阶段都隐含了“成人仪式”的结构。

超新星爆发标志着“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的开始。在这一阶段中,由于超新星带来的致命射线,12岁以上的成人面临死亡的威胁,而孩子们被迫迅速承担起成人的角色和责任。成人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对孩子们进行了密集的教育和训练,以确保他们能够接管世界并生存下去。

在“第一代人”成长为成人并开始拥有自己的孩子之后,他们也对下一代进行了类似“成人仪式”的教育。而从整体上看,《超新星纪元》文本本身的结构也隐含了成人仪式的元素。从超新星爆发导致成人死亡的悲剧开始,到孩子们成长为能够承担起社会责任的成人结束,整个叙事结构呈现了一个完整的成人仪式周期。这个周期不仅涵盖了个体的成长,也反映了社会和文化的“成长”。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将《超新星纪元》的文本划分为三次成人仪式:超新星爆发后“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超新星爆发后“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以及超新星纪元历史中隐含的“成人仪式”的结构。

三次“成人仪式”

“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不彻底的成人仪式

在《超新星纪元》中,孩子们的首次出场是在小学班级的毕业晚会上,而超新星爆发的余波在此时到达地球4。这象征他们即将从儿童阶段过渡到成人阶段,而“素质教育”“毕业晚会”“理想教育”等语词的出现则构建出一场理性的、有序化的教育的一部分的“成人仪式”。

内含于现代教育中的“成人仪式”本应在从儿童到成人的不同年龄阶段循序渐进地展开,但超新星的爆发却加速了孩子们“成人仪式”的进行。在成人的引导下,孩子们的“成人”被迫开始了。

从超新星爆发到成人们尽数死亡的情节中,可以提取出人类学中“成人仪式”的诸多元素。“模拟国家”5的情节,可以看作是成人仪式中远离家庭特别是母亲,并经历磨难和考验的“分离阶段”;而“大学习”6的情节则与成人仪式中学习生存所需知识的“阈限阶段”相呼应。然而,使得“成人仪式”结构最终闭合的“聚合阶段”却出现了缺失。

在“大学习”过程中,孩子们虽然学习了“人类生存所必须的所有技能”和“运行世界的基本能力”,但“最难学的东西是成熟”,这种成熟是“教不会的”7。这表明,成人礼中的文化习得和社会化过程在“第一代人”的成人礼中并未完全实现。对技术和技能学习的过度重视,以及对民族神话、历史、习俗与价值观学习的忽视,使得“第一代人”的“成人礼”成为了不彻底的成人仪式。这种不彻底的成人仪式无法有效激发独立意识并编织共同的集体意识,也就引发了后续情节中孩子们面临的现实危机与精神危机。

“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灾变的回响

《超新星纪元》的结尾处,孩子们已然长成成人。虽然文本并未详细描述成人后的孩子们如何教育其后代,但通过书中穿插的插叙,我们可以捕捉到孩子们成年后对“第二代人”进行教育和成人仪式的轮廓。

超新星灾变对“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一仪式以“复活节”8的形式呈现,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在这一天,十一岁以下的孩子们在学校集合,在学校独立生活一天一夜,自己做饭、洗衣服,并照顾更年幼的孩子。“复活节”象征着从灾难中恢复和重生,它在这里并没有宗教含义,而是人们心中“国家从超新星的灾难中真正复活的时刻”,参与并构建了“第二代人”的民族记忆与集体认同。

“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也内含了成人仪式的元素。最显著的是“复活节”这一名词内蕴的“死亡与复活”的结构以及“与成人隔离”“经历考验”等元素的出现。与成人们引导下的“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不同,“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更加注重儿童的社会化与集体意识的编织。在少先队队旗下分组和照顾更年幼孩子的活动,不仅是对孩子们独立性的考验,也是他们学习团队合作和社会责任感的过程,它既意味着个体从儿童到成人的转变,也是孩子们融入社会、承担社会责任的开始。

超新星纪元历史中隐含的“成人仪式”的结构

如果把科幻看作构成文学整体回流神话传统9的一环,那么在科幻文本中寻找“成人仪式”的结构就有了理论依凭。而与传统文学中个体成长的故事不同,《超新星纪元》中的成人过程是集体性的,涉及整个种族的成长和转变。刘慈欣在《从大海见一滴水》中提出,在科幻小说中,人物形象的概念有两个扩展方向:一是用整个种族的形象取代个体形象,二是将一个世界作为一个形象来呈现10。他的小说也确实如他所言:《超新星纪元》以史诗的方式展开,交错穿插不同孩子的视角,从不同侧面展现中国孩子作为一个整体在宏观上的成长过程。

基于这一理论视角,我们可以将《超新星纪元》中的中国孩子们视为一个整体,在“超新星纪元”的历史中发掘与他们“成人仪式”相关的结构。

超新星纪元历史中隐含的“成人仪式”结构

(1)“成人仪式”的前奏:超新星意象的神话学分析

在对“超新星纪元史”整体进行分析时,“超新星爆发”便可视为这场“成人仪式”的前奏。因此,首先对“超新星”这一意象进行神话学分析。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超新星被描绘为一种无常出现的“客星”。在《观象玩占》中,其特性为“无恒时之出,无定所之居”,表现为“忽见忽没,或行或止,不可推算”,隐喻未来的不确定性。在《开元占经》中,类似《超新星纪元》中描述的“玫瑰星云”,红色的“客星”被视作战争的不祥征兆。

在科幻文学的语境中,超新星意象亦承载着独特的内涵。在阿瑟·克拉克的小说《星》中,超新星既是毁灭文明的灾难象征,同时又是预示耶稣诞生的伯利恒之星,于是“超新星”的意象也就被赋予了毁灭与希望的双重含义。

综上所述,超新星意象蕴含着“不确定性”、“毁灭”与“新生”。这一意象在小说中可被解读为中国孩子们作为一个整体从“幼年”向“成年”过渡时所经历的精神危机,象征着成人仪式的序幕。

(2)“成人仪式”中的“分离阶段”:公元钟与悬空时代

紧随“超新星爆发”而来的便是前文所述的“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成人们全部离开孩子们前往终聚地后,“超新星纪元史”作为“成人仪式”的叙事便正式展开。通过分析“公元钟”的象征意义和随后的“悬空时代”,我们可以揭示出其中暗含的“分离阶段”的结构。

在文本中,“公元钟”是一个像素构成的“绿色长方形”11,每个像素代表终聚地中一个成年人的存活状态。当像素从绿色变为黑色时,这象征着终聚地中的成年人已经全部离世。“生物死亡并不算是真正的死亡,必须通过种种仪式使尸体转化为某一恰当的逝世者”12。“公元钟”的熄灭过程正是这样的仪式。随着成年人的相继离世,“公元钟”逐渐从代表生命的绿色变作“死亡熔岩”般的黑色,这一视觉转变象征着孩子们与“成人时代”的逐渐分离,构成了“分离阶段”的一部分。

当公元钟完全熄灭,孩子们便进入了“悬空时代”13。得知与“成人时代”彻底分离的事实引发了孩子们的精神危机,随即造成整个社会的混乱与失序。这种混乱与失序既是“公元钟熄灭”的直接结果,也表明着孩子们正从成人们构建的社会结构与生活秩序中脱离,渴望着庇护与集体,也渴望着新的社会结构与新的生活环境,是“分离阶段”在中国孩子“成人仪式”中的具体体现。

(3)“成人仪式”中的“导师”形象:大量子

在中国孩子们经历混乱与失序的“分离阶段”时,“成人仪式”中的“导师”形象登场了。它是“中华量子220的主机升级产品”,实体形式是“一方一圆两个几何体”。在通电之后的“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它“从婴儿长成了巨人”,通过数字国土,“它的眼睛遍布全国”,被孩子们称作“大量子”14。在文本中,“大量子”作为超级计算机,既是“成人时代”的遗存,也是科学技术的化身。

当孩子们处于混乱和失序之中时,大量子使用超算能力为每个孩子定制了“针对个人的精神依靠”15,协助孩子们平复“分离阶段”的社会混乱,“让孩子们知道国家的存在”。通过技术的介入,孩子们逐渐从混乱中恢复,找回自己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尽管这一位置仍然是“成人时代”所赋予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过程可以被视为由技术驱动的“成人仪式”中的“聚合阶段”。

然而,“大量子”真的能胜任孩子们成人仪式中的“导师”?正如“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是不彻底的一样,“大量子”利用技术促成“聚合阶段”仍旧是不彻底的。在人类学中,“成人仪式”中的导师通常负责传授文化、习俗、价值观和道德,而“大量子”仅仅解决了物质层面的社会混乱,未能提供精神层面的庇护和引导。因此,作为技术的化身,“大量子”并不是一位合格的“导师”。

在后续情节中,“大量子”还利用其计算能力开发出“数字国土”的“大会模式”16。在这一模式下,“大量子”“把两亿孩子的发言归纳为一条发言”,实现了“一个对象与上亿个对象同时对话”的壮观场景。然而,尽管“大会模式”在信息汇总方面表现出色,但却无法在价值观层面为孩子们提供建议或指导。在《超新星纪元》的一个早期版本中,通过“大会模式”制定的国家政策最终导致孩子们陷入断水少粮的危急境地17。如此看来,“大量子”虽然具有超级算力,却不具备超级智能,更难以胜任“导师”的角色,甚至还有可能将中国孩子们引入歧途。于是,作为“导师”的“大量子”也同时具有了“魔鬼”的双重形象。

(4)“成人仪式”中的“阈限阶段”

尽管“大量子”作为“导师”形象帮助孩子们从“悬空时代”的混乱状态中初步解脱,但孩子们显然不满于成人们安排好的社会结构。他们期待玩乐,期待一个“好玩儿”的世界。他们渴望与旧的社会结构与文化状态彻底断裂,但又并未找到新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状态。于是,“超新星纪元”进入了“阈限阶段”。

在“阈限阶段”中,主体的特征不能也不可能是清晰的,它“从类别的网状结构中躲避或逃逸出去”18,展现出不清晰、不确定的特点。这一阶段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历史时期,其中“过去已经丧失控制,而未来尚未明确成型”,“文化的虚拟态”占据主要地位,历史常常以游戏、想象与矛盾等形式展开,而个体在其中获得自我反思并可能产生顿悟19。同时,在“阈限阶段”中,传统的社会关系解体,社会呈现出一种无组织或仅有基本组织结构的状态,缺乏差异,表现为一致性和平等性,没有明确的命名和财产区分20。这样的社会也就具有了“交融”的许多性质。

“阈限阶段”的概念适用于描述《超新星纪元》中的几个关键时期,包括“惯性时代”、“糖城时代”和“南极洲战争”。

“悬空时代”之后,孩子世界继续沿着“成人时代”的轨迹发展。然而,在“大量子”的“数字国土”之上,孩子们却构想着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五年计划”21。他们将欲望投射到数字国土的开发区之中,建造“巨型游乐设施”“游戏机区”“动物园区”“探险区”与“糖城开发区”。“惯性时代”中孩子们的幻想可视为“阈限时期”“历史以想象的形式展开”的表现。

在“糖城时代”中的“美梦时期”22,孩子们沉迷于商店中的玩具,并通过一场场宴会满足自己的食欲。这种纵欲既可以视为孩子们对“成人时代”成人们安排下的社会结构与生活方式的反抗,也可视作“阈限阶段”“历史以游戏的形式展开”的表现。与此同时,玩具和食物的免费供给消除了孩子之间的财产差异,在“数字国土”的“大会模式”中,每个孩子的声音都能被“大量子”平等地接收,这也凸显了“阈限时期”社会“交融”的特点。

在随后的“沉睡时期”23,孩子们“成为了梦境的居民”,“在梦中一次又一次走进新五年计划描述过的国家”。与“惯性时期”不同,当孩子们梦想的“五年计划”被三位小国家领导人与一部分年龄稍大点的孩子以“无法生产足够的粮食”与“无法承受繁重的工作”的理由否定后,之前被放置在“数字国土”上的幻想只能在孩子们的梦境中实现。从技术造就的虚拟世界到孩子们虚幻的梦境,孩子们的幻想距离现实世界越发遥远,“阈限阶段”中“历史的想象性”与“文化的虚拟态”得以呈现。

“阈限时期”中“历史以游戏展开”的特征体现在在“南极洲战争”24的情节中。与成人时代的战争不同,孩子们之间的战争虽然仍以争取国家利益为目的,但却以游戏的形式进行。在“游戏战争”中,先确定共同遵守的作战规则,之后依照比赛顺序确定参战双方,再依照约定进行战斗。不同的国家以“运动员”或“玩家”的身份参与这场“游戏化”的国力竞争,参与作战的孩子军队虽然伤亡惨重,但不少参与者却觉得“刺激”,并乐在其中。

在“阈限阶段”中,个体从原有的社会结构中脱离,面对尚未成型的未来,经历着“以游戏和想象展开的历史”,随之而来的便是个体的自我反思和顿悟。如果将《超新星纪元》中的中国孩子视为一个整体来看待,代表这个集体“反思”与“顿悟”的无疑是眼镜这一人物。在“午夜谈话”25中,眼镜悟出推动孩子世界发展的基本动力:“玩儿”。而在与代表美国孩子的沃恩对话时,眼镜则对中美两国孩子社会发展的动力进行了深刻的剖析:“我们的力来自于古老的故土,你们的力来自于新的疆域”26。这样的“反思”与“顿悟”看似是眼镜一人的思考所得,但实际则是整个孩子群体的共同领悟——眼镜的顿悟正是来源于数字国土中“大会模式”中两亿孩子发言的归纳与综合:“我们想要一个好玩儿的世界!”。

(5)“阈限时期”的矛盾与成人仪式中的“魔鬼”形象

在《超新星纪元》中,“阈限时期”的矛盾冲突主要通过中美两国之间的对立来展现。在“南极洲战争”中的“核弹游戏”环节,美国孩子向中国孩子的基地发起核打击27,意图摧毁中国孩子的军事力量;在“交换国土”的情节中,两国间的冲突进一步显现:美国孩子公开声称“要消除你们(中国孩子)的力,唤醒我们的力”28

进一步地,可以将“美国孩子”这一群体看作“成人仪式”中“魔鬼”的象征。根据荣格的心理学理论,魔鬼是人类的阴影原型,代表着潜意识的破坏欲望。在“成人仪式”的过程中,魔鬼常常代表了考验与诱惑。

在《超新星纪元》的叙述中,“糖城时代”与“美国糖城时代”互为映像。在中国孩子满足口腹之欲之时,美国孩子们正通过枪战满足探险和杀戮的欲望29。作为两国“思考者”代表的“眼镜”和沃恩也互为映像,前者常常内敛沉思,不善表达,后者则冷酷怪异,通过毒品追寻灵感。这两组映像揭示了“美国孩子”作为“中国孩子”阴影原型的集体特征。

“南极洲战争”与“交换国土”的情节直接体现了中美孩子之间的利益冲突,可以视作“魔鬼的考验”。而“交换国土”的提议则可视作“魔鬼的诱惑”。因为对于渴望“一个好玩儿的世界”的中国孩子而言,“美国已经贮备的物质条件是我们的许多倍,孩子们根本不用工作就能富足地生活很长时间,那是一个充满色彩和香味的泥潭”,而美国孩子正试图利用它让中国孩子们“烂在北美的新国土上”30

与“导师”形象“大量子”类似,美国孩子也呈现出“导师”与“魔鬼”的双重形象。《超新星纪元》中的“超新星纪元史”收尾在中美两国的“国土交换”,而正是这个由“魔鬼”美国孩子提出的方案促成了中国孩子“成人仪式”的“聚合过程”。

(6)“成人仪式”中的“聚合阶段”

在《超新星纪元》的结尾,中美两国孩子依照协议从各自的国土迁至对方国家生活。这一迁徙过程不仅是地理上的移动,更是孩子们对故土和国家概念的重构过程与身份认同的稳定化过程,这与成人仪式中的“聚合阶段”相呼应。

表现“聚合阶段”最典型的文本,是三位小国家领导人在前往美国前去故宫观看文物的段落。孩子们走过那些“充满陌生感”“几乎令他们丧失向前走的勇气”的文物展厅,因为“精致华美的文物并不属于孩子们,创造出那种文物的人类已经长大了”31。直到走到上古时代的展区,看到仰韶文化的陶土罐时,孩子们才感到“与那文物是相通的”,因为“他们面前的时代是盘古开天地的时代、女娲补天的时代、精卫填海的时代、夸父追日的时代”,那个“创造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神话”的时代和“包含着巨大生命能量”的文物带给了孩子们“狂野的活力”,于是孩子们“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血管中祖先的血液”32

在这段文本中,仰韶的陶土罐真正唤醒了孩子们血管中“祖先的血液”。而三位小国家领导人只是中国孩子的一个缩影。更广泛的“成人”过程发生在每一个即将去国远游的孩子身上。在即将离开故土时,他们或用一株故土的小草牵萦乡情,或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即将离开的土地。陶土罐、小草与土地并非技术的化身,也并非文字性的载体,更不是抽象的文化符号,而是作为文化的遗物,或者说“物与图像的叙事者”而存在着,成为了孩子们真正的“导师”与引路人。孩子们通过触摸这种具身化的方式感受到了文化的存在与文化的温度,也寻找到了“自身力量的源泉”,当他们捧着陶罐如同“捧着自己生命”,将陶罐视为他们“生命的起点和归宿时”,他们也就到达了“聚合阶段”,完成了一个民族的“成人”。

总结

基于上述文本中对“成人仪式”结构的发掘,本研究识别并提取了“灾变”和“新人”两个关键概念。“灾变”在本文中指由超新星爆发引发的一系列灾难性事件,包括成年人的集体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结构的剧变。这些事件构成了故事发展的催化剂,为孩子们的成长提供了必要的背景。而“新人”则代表了孩子们经历“成人仪式”,逐步塑造并最终实现的一种新的社会身份和存在状态。“成人仪式”则作为上述两者之间的桥梁,不仅标志着从旧社会秩序到新社会秩序的转变,也象征着孩子群体从孩童到成人的成熟过程。

三次“成人仪式”

三、作为人类学民族志的《超新星纪元》:灾变与新人

文学人类学的研究不仅限于文本中人类学元素的识别与发掘,而是要更深入地探讨文本与其社会文化背景之间的互动关系。本节将《超新星纪元》置于人类学民族志的研究范畴,旨在揭示作品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尤其是文本中“灾变”、“新人”与“成人仪式”在现实社会中的体现。通过这一视角,文本被赋予了认知、想象与精神的民族志的属性,为反思人类存在状态提供了独特的文化镜像。

《超新星纪元》的创作跨越了较长时间,形成了多个版本33。本文基于2009年出版的单行本进行分析,并结合多个版本进行对照阅读。参照作者刘慈欣在后记中的自述,将创作时间确定为于21世纪初期。这一时间节点为文本中元素的解读提供了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

“超新星灾变”发生之后,成年人的死亡使得孩子们成为社会的主要成员。家庭因而消失,社会随之成为以学校集体为主的“原细胞社会”“班级社会”34。这一设定与我国社会在21世纪初期家庭结构的变迁相呼应,传统的家庭制度逐渐瓦解,扩大家庭或联合家庭向夫妇式家庭或核心家庭转变35。同时,由于人口流动导致的留守儿童问题日益凸显36。此外,义务教育的普及使得学龄儿童在校率显著提高,其中小学学龄儿童的在校率达到了95%以上,反映了这一时段国家对青少年教育的重视37

“超新星灾变”就这样以科幻的叙事反映了现实,而灾变中的中国孩子们也指向了现实中的21世纪初的中国儿童。中国儿童在这样的现实处境中是否能够成人,是否能够成为“血管中流着祖先血液”的新人,又如何成为这样的新人,构成了《超新星纪元》提出的时代之问,而“三次成人仪式”也就成为时代之问下刘慈欣的分析、思索和回答。

如前所述,“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并不能使身处超新星纪元的孩子们真正成人,这似乎也对应着21世纪初中国家庭教育的缺憾。在“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中,成人们过于重视技术的教学,忽视了成人礼中文化习得和社会化过程的部分,这正是21世纪初家庭教育走向“异化”、“学校化”与“智育化”,缺少道德教育和儿童社会化过程38的科幻式映像。“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则通过幻想修复了“第一代人成人仪式”中家庭教育的错位。作为二者之间的桥梁的,正是作为真正成人礼的“超新星纪元史”本身,它隐含了死亡、新生、引领与考验等诸多成人仪式中的元素,也是对“21世纪初的孩子”的成长环境的科幻式描述。作为“分离仪式”的超新星爆发、公元钟熄灭和悬空时代等情节想象儿童如何面对现代化家庭情境下成为日常的“分离”;而充满游戏性和幻想性的惯性时代和糖城时代则想象儿童在物质丰富的时代背景下如何面对自身的欲望;“大量子”作为技术的化身与中国孩子们的互动,隐含着互联网时代技术潜能不断被发掘的现实的重构,以及上述现实给儿童带来负面影响的隐忧;而现实中的中美对峙乃至各国关系都在小说文本中得到了保留。小说以“国土交换”作为结尾,暗示让中国孩子们获得“新生”的并非“近代精致华美的文物”,而是“陶土罐”中“狂野的活力”。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五四”至今的思想脉络:反对“精致华美”的旧传统,呼唤“原始”中蕴含的“野性的活力”。

然而,上述分析、思索与回答,终究源自成年人的视角,而非儿童的自我表达。如果将《超新星纪元》看作一本“认知与想象的民族志”39,它也只能反映现实的一个侧面而并非全貌。在下一节中,我们将借鉴《写文化》一书中的理论框架,对《超新星纪元》中所呈现的“部分的真实”及其“虚拟性”进行深入分析。该分析将关注文本如何通过成年人的视角构建对儿童世界的想象和认知,以及这种构建与儿童实际经验和视角之间的差异和张力。通过这种方法,我们可以更全面地理解文本所揭示的文化现象,同时批判性地审视成年人对儿童世界的再现和解读可能存在的局限性。

四、“部分的真理”:《超新星纪元》的弦外之音

在超新星纪元还未真正开始,公元钟行将熄灭的时候,刘慈欣忽然宕开一笔,去写孩子们中的一个传言:

“……信息大厦中出现了一个传言,说治愈超新星辐射的特效药早就研制出来了,但生产的速度缓慢,只能满足少数人的需要,为了避免社会混乱没有公布这个消息。世界各国秘密地把最有才能的人集中起来,用这种药治好了他们的病,现在亮着的那个绿点就是他们的聚集地。……当成人们前往终聚地时就可以交出政权了,为什么非要等到公元钟完全熄灭呢?只有一种可能:某些终聚地中的某些人仍有活下来的希望!……到了下午,孩子们已经把这个想法信以为真了,他们惊喜地看着那颗绿星星,仿佛在险恶的夜海上见到了远方的灯塔。他们开始查询那个终聚地的位置,并设法与它取得联系,但这些努力都落空了,所有的终聚地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它们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孩子们于是只有等待,不知不觉天又黑了。”40

在文本中,所有成年人是否均已逝世并无明确描述。尽管如此,儿童对成年人的依赖性在这段叙述中是显而易见的。儿童们在心理上“期待”成年人的幸存,甚至通过创造“传言”使这种期待部分地成为现实。他们渴望成年人能够归来并重新掌控世界,而非自己主动去接管。尽管成年人已经缺席,但他们的存在仿佛幽灵影响着儿童,成为儿童欲望的焦点,从未真正离去。在儿童的叙事文本中,成年人对现实的评论性声音与姿态总是显现在儿童的叙述中,上面段落中儿童对成年人的依赖性便体现了这一点。这种依赖性并非源自儿童自身的直接体验,而是成年人基于自己的价值观和理解所预设的儿童需求。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对《超新星纪元》文本类型的双重性进行了分析。它既作为成长小说而存在,也作为科幻小说被阅读。

作为一部成长小说,其隐含读者指向了“生活在21世纪初的一代人”。当人类学意义上古老的成人仪式在现代社会逐渐淡化,成人仪式的结构却在虚构的文学作品中得以保存41。当儿童或者青少年阅读成长小说之时,一种现代式的“成人仪式”就悄然发生了,它藉由文字与人心理中沉积的潜意识产生共鸣,促进青少年的“社会化过程”,使他们逐渐内化成人世界的运行规律与意识形态。因而,《超新星纪元》在本质上是以孩子的视角叙述成人的故事。

而当我们把《超新星纪元》置于科幻小说的范畴进行审视时,它便具有了人类学意义上“认知与想象的民族志”的特征。民族志作为一种文化描述,虽然旨在客观记录,却不可避免地带有虚构性和不完全性42。正如人类学家对原住民的描述可能建立在系统性和有争议的排斥之上43,《超新星纪元》在描述成人消失后孩子们的生存状态时,也隐含了成人化的视角和价值观。与其说这本小说是21世纪初出生的一代的“想象的民族志”,不如说这本小说实际上通过幻想21世纪初的孩子面对的未来建构了21世纪初成人们的形象与世界观。

当我们带着这样的思路再度回归文本,我们看到的实际上是有关21世纪初成年人们的故事。“孩子们”的形象实际是被建构出来的——他们在失去成人之后渴望着成人的庇护,成人通过“不在场”更强烈地确证了自身存在的意义,这似乎也反映出了成年人们在一个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般勃发的时代下内生的焦虑:“如果孩子们抛下我们,怎么办?”而文本中“成人仪式”中的“大量子”作为“导师”则反映了成人们面对技术的拥抱和犹疑,美国的“魔鬼”形象更是直接将现实中的矛盾与冲突移植到虚构与幻想之中。藉由一个陶罐中“狂野的活力”而达成的“聚合仪式”也让我们联想到21世纪初《狼图腾》的盛行,同样的“回归野性”,同样的退回到“历史的零度状态”,这是20世纪中国文学生命叙事的延续,还是在“瓦解人文主义观念对人类主体性的合理坚守”44?总之,在这样的叙事下,孩子们的成人仪式实际折射出成人们认为孩子们“应有”的成长路径,而这样的成长路径来源于成人们的历史经验,也内隐着成人们对现实与未来的焦虑。

然而,认识到《超新星纪元》中存在的成人视角,并不意味着孩子们在“成人-孩子”的权力关系和话语体系中被边缘化或完全处于被动地位。斯蒂芬·泰勒指出,“民族志是一种‘复调’作品。”45在《超新星纪元》中,“成人-孩子”的关系也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在持续的互动和对话中形成“新的整体”,构成全新的视角。在“成人仪式”的“阈限阶段”,孩子经历了认知上的突破,认识到“‘玩儿’作为孩子社会的动力”的道理。这种顿悟源自儿童的视角,却通过成人叙述者的声音被表达出来,映射出“成人-孩子”关系的发展与流变。这正是《超新星纪元》的全新视角,也正是超新星纪元作为成长小说与科幻小说的魅力所在。

从这个意义上讲,《超新星纪元》实际上呼应了百余年前鲁迅对“父-子”关系的思考。在鲁迅那里,作为觉醒者的“父”只好“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46在《超新星纪元》中,孩子们的“成人”依旧以父辈的死亡为代价,只是,孩子们的世界并非“宽阔光明”,也并非“幸福合理”,那里仍有父辈的幽灵在徘徊。不过,好在——孩子们的世界是一个“好玩儿”的世界。

【附注】本文系本人2024年春季学期“文学人类学”课程的课程论文。感谢唐启翠老师在选题方面的帮助,“做研究要有问题意识”这点确实启发了我很多。感谢余伦琴同学安利给我这门课,以及跟我讨论本文的思路脉络。当然也要感谢大刘,提供了我如此喜欢又如此富有深度的文本。

注释

Footnotes

  1. 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 张德明.《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与成人仪式[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04):91-97.

  3. 陈海龙.面向未来的文学和人类学:科幻文学——现实、虚构、想象三元合一[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6(01):8-15.

  4.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页

  5.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21页

  6.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45页

  7.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59页

  8.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1991年版(未出版,散见于网络),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3506101/

  9. 弗莱:《历史批评:模式的理论》,《批评的解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5页

  10. 刘慈欣:《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刘慈欣科幻评论随笔集》,四川: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113页

  11.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92页

  12. 巴巴拉·梅厄霍夫:《过渡仪式:过程与矛盾》,维克多·特纳编《庆典》,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39页

  13.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99页

  14.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79页

  15.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20页

  16.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38页

  17.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1991年版(未出版,散见于网络),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3506101/

  18. 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5页

  19. 巴巴拉·梅厄霍夫:《过渡仪式:过程与矛盾》,维克多·特纳编《庆典》,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49页

  20. 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2页

  21.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44页

  22.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61页

  23.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69页

  24.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253页

  25.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74页

  26.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17页

  27.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273页

  28.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16页,出版的版本中并没有“消除你们的力”的句子,然而在网络流传的版本中(https://tieba.baidu.com/p/6228409431),这个句子并未删去。

  29.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205页

  30.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19页,“烂在北美的新国土上”一句在出版版本中也被删去。

  31.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30页

  32.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30,331页

  33. 张泰旗.历史转轨与不断重释的“新纪元”——论刘慈欣科幻小说《超新星纪元》的版本演进[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02):38-51.DOI:10.16287/j.cnki.cn11-2589/i.2021.02.002.

  34.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37页

  35. 马春华,石金群,李银河,王震宇,唐灿.中国城市家庭变迁的趋势和最新发现[J].社会学研究,2011,25(02):182-216+246.

  36. 吕利丹,阎芳,段成荣,程梦瑶.新世纪以来我国儿童人口变动基本事实和发展挑战[J].人口研究,2018,42(03):65-78.

  37. 吕利丹,阎芳,段成荣,程梦瑶.新世纪以来我国儿童人口变动基本事实和发展挑战[J].人口研究,2018,42(03):65-78.

  38. 邹强. 中国当代家庭教育变迁研究[D].华中师范大学,2009.

  39. 陈海龙.面向未来的文学和人类学:科幻文学——现实、虚构、想象三元合一[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6(01):8-15.

  40.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97页

  41. 张德明.《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与成人仪式[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04):91-97.

  42. 詹姆斯·克利福德:《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5页

  43. 詹姆斯·克利福德:《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5页

  44. 何同彬.文明与野性的畸态和解——关于《狼图腾》的文化症候[J].文艺争鸣,2006(05):88-92.

  45. 詹姆斯·克利福德:《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68页

  46.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5页

一次漫溯:2023-2024 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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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给这篇文章拟的题目,来源于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儿。那首歌里边有一句词儿:“带着长江去拜访黄河”。我既是北方人,又来到南方上学,大概就应该是“带着黄河去拜访长江”了。这两年的旅行,大多在课业压力稀少的假期,又上了大学,是很自由的;且有一两好友作陪,简直让人生发出“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豪情。

然而,这些豪情与我事先取好的题目,全都来源于我的想象。毋宁说,这想象中的旅行,比真实的旅行更富诗意,也更加超迈。亲身经历这些旅行后,我便再也难以打出我原先拟好的题目——当然,拿这个当题目,未免不可以写出漂亮的文字——之前的许多游记,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坦诚地讲,那些游记几乎不是我旅行时的所思所想,大多数是旅行之后,凭着一点回忆以及脑中内置的文化意象,凭着一腔文气汹涌写出来的。

这没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也很喜欢那些文气汹涌的句子,喜欢那些深沉的叩问与思考。但旅行必然不只是文气汹涌与叩问思考。以前的游记里,是缺了些什么的。我晓得,以前的游记里,缺少的是那些旅行中“不太光彩”的东西。走错路,赶不上车的着急忙慌,对预算的斤斤计较,到了景点发现自己被坑了,种种之类。真正地规划一次旅行之后,这些问题就会在旅行的途中轻轻地打你一拳,让你的旅行不全是快乐和自由。在被打了很多拳之后,我终于对旅行本身产生了一丝怀疑和一点不快。我们总是驯服地坐火车,开房,在酒店的卡槽里插入房卡,打开空调,在某些 APP 上查攻略,买票,进入景点,然后,美美地自拍,发朋友圈,修图。这样下来,大概就算作一次成功的旅行了吧。但是,这种“驯服”本身,大概也是可以且值得怀疑的吧。因此,在这样的怀疑、不快与求索之中,这篇游记的题目终于被定为“一次漫溯”。

“在路上”的图景

小时候我跟爸妈一起出游,坐火车的前一天晚上常常兴奋得睡不着。我清楚的记得,那些晚上我瞪着窗帘外的茫茫夜色,希望可以快一点看到太阳升起。在出游的当天早晨,我会兴奋得吃不下东西,甚至兴奋得肚子疼。这兴奋大概是为着坐火车的。

那时候还没有发达的高铁网络,最多的是坐绿皮车和卧铺。我熟悉那些列车员的叫卖,经年不变的蓝莓,牛肉干和小朋友们喜欢玩的玩具。我记得车上浆洗过的座椅套子上的味道。我记得列车小桌板上不锈钢盘子的反光。我记得那些提着大蛇皮袋站在厕所隔间的脸颊粗糙的人们。我记得到了饭点,人们纷纷拿着泡面,到车厢间的热水龙头那里泡面的情景。

这些情景,甚至比那些风景留存得更久,更深。这些情景在那时的我的心中构建出了一幅“在路上”的图景。这种图景与我那种日复一日上学的重复生活截然不同,这种截然不同,大概是我那时兴奋的原因。

然而这种兴奋,渐渐消失了。无论是每年惯有的报道,还是偶尔兴起的出游,坐车的前夜,我总是睡得很好,再也没有兴奋。从前的那种“截然不同”,如今变成了某种“庸常”。我熟悉了进站的步骤,验身份证,安检,在候车室里等待,验票,然后上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然后坐下来玩手机,有时背单词,或者做多邻国的任务。我想着到站之后的景况:或者坐哪路地铁去某个景点,或者先吃上一顿麦麦,然后骑车回校。我心知肚明:这种“在路上”的图景再也无法吸引我:它已进入我日复一日的生活。或者作为释放压力的渠道,或者作为上学的交通工具,“在路上”的图景逐渐被我一块块拆除,拼合成另一些有目的的图景。而这些图景,是早已被规划好的。规划好的图景,自然不会有新鲜感,也自然不会再产生那种原初的兴奋了。

我晓得这一切,我也接受这一切。我晓得“在路上”的图景不过是童年的奢侈。如今,旅行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事情,乃至成为一种项目,要我规划了。于是我记下这“在路上”的图景,作为告别,也作为开始。

六块钱的矿泉水与看不到的秦观墓

跟朋友第一次往西湖边上走的时候,是在杭州的七月。天热得要滴下来。据说两百米外就是湖边,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意。路边,一家冰棍儿店敞着怀。忽然念及天气,又想起湖边上必然是景区,景区里的食物饮料,自然很贵,就提议先去买了冰棍儿和冰水来解暑。

冰棍儿和冰水是便宜的,冰棍儿只有两块钱。继续往前走到湖边上的时候,刚好舔到冰棍的木头棍儿。这时是傍晚,白天的余热犹在,不久冰水也喝完了,只好到湖边上的小卖部去碰碰运气。

果不其然,那里的矿泉水六块一瓶,吾辈只能望水兴叹。

两块钱的矿泉水和六块钱的矿泉水之间,有一层栅栏;这栅栏是景区的栅栏。栅栏隔开风景,也隔开游人。我不晓得其他游人是否知道栅栏外的矿泉水的价格——至少对我这样的游人而言,这样价格的跌宕,以及这景区的栅栏,无异于一种讽刺。

把山水圈到名为“景区”的栅栏里,大概可以算作现代人的功绩。在圈起山水的同时,他们也将自己圈入大机器与科学主义的囚笼。于是,山水变得妩媚动人起来,不断地吸引着囚笼中的现代人,而现代人也在不多的放风期心甘情愿交出手中的钞票,从机器的囚笼逃向山水的囚笼。在那里,现代人和山水相看两不厌了,然而这种相看两不厌也是集体性的相看两不厌,是一座山和几万人的相看两不厌,是被生产出的相看两不厌。

当现代人再度吟诵那些前现代的古老诗句,试图从中寻求共鸣的时候,他实际上是在向再也不可能存在的时光寻求共鸣。那些一个人跋山涉水的行迹,是再也难以追蹑了。那些泥土路上的足迹,如今已经被拓为宽敞大道,成为那种相看两不厌的生产器。

后来我们终究没有买下六块钱的矿泉水。不过,显然矿泉水是有市场的:卖水的小亭子旁,早已聚集着诸多游人。我看着西湖在夕阳下的微波,忽然想起去西湖的前几日去过的太湖。太湖的水鼓荡,而西湖的水则更柔媚,大抵是湖小的缘故,也大抵是受了太多人文滋养的缘故。然而,在西湖边上看见那景区的栅栏时,一种阴暗的想法却也袭上心头:大抵,景区的栅栏也已经驯化了西湖吧,这种柔媚,是否是训化后的柔媚呢?

那么,就假设西湖的柔波和太湖的浩瀚是同出一源吧。毕竟太湖虽然浩瀚,却与西湖一样,都被围困在景区的栅栏之中。于是柔媚或是豪放,都成了游人打卡消费的背景与牺牲品。柔波和浩瀚之中,我却突然想起前日到惠山寻访秦观墓的经历,对这湖边景区的栅栏,却又多了一重复杂的思绪。

因为出游前并不知道惠山的有名,也忘却了中学时曾经读到的“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所以,我和朋友前往惠山,实在是出于某种机缘巧合。我闲时喜欢扒拉地图,那天恰好逛完了钱钟书故居,却天色尚早,就又在地图上寻寻觅觅。忽然看到地图上某处标记了“秦观墓”的字样,就拉了朋友,连连称奇。我们大抵都算是半吊子文艺青年,见到这样的人文,不免要去转转,就起了意,打算坐地铁去。

兜兜转转下了地铁,又骑共享单车,但见百度地图引我们到山后的一处偏僻小径。拾阶而上,转过一座护林人的小屋,前面是砖石铺成的道路。路两边皆是密林,地上虬龙盘踞,似无人迹。此时已近傍晚,四周唯有虫鸣,不免心中发毛。又行数步,砖石道路就此而止,接着是土路。又行一程,土路竟也到头,没入密林。我和朋友无路可走,只好回头——密林中亦有小径,不过我们是断不敢进入的了——一些女大学生上山遇害的新闻已经在我脑中徘徊。我们虽然向往着不走寻常路的旅途,但毕竟是来秦观墓寻访,而非给秦观陪葬。念及此,便讪讪然下山而去。

后来我们才知道,秦观墓位于惠山风景区之中,而风景区在我们从小径上山时已然关闭。这条小径,大抵是荒弃了很久的,无人修葺,兴许只有驴友们才会来探索了。

隔天我们又去到惠山景区,想从景区的正路爬上山去。然而终究不能。那天下了雨,封了山,于是我们终究也没去成秦观墓。

后来我多次思及那天在土路上的“害怕”,认定了这与那些围着湖的栅栏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我们习惯于修葺良好的道路而非土路,就像我们登山揽胜的时候习惯性地抚摸观景台边上的栏杆,并且在玻璃栈道上大呼小叫。一旦水泥路变成土路,栏杆被撤走,玻璃栈道变成摇晃的破旧木桥,我们就开始退却,开始害怕,甚至开始愤怒。我们期待的是旅行,而非求生,因此那些栅栏既隔绝了我们又保护了我们。栅栏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圈定了一小块山水,作为人类的保留地,却把我们与圈子外面的山水隔开来了。

那么,我们在惠山没能去成的秦观墓,就真的成了一个绝妙的隐喻。那墓不仅是诗人的墓,大抵也是栅栏外面山水的墓;我们终究没到那墓前去,于是,我们这些现代人,也就与那所谓“真正的山水”,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望海潮

23年国庆小长假,我和一个朋友到海宁去看潮。

海宁并不是大城市,也并非著名的旅行景点,但确实很适合国庆出游:那些著名的景点,大抵是人山人海,体验大概不会好到哪去。这样的小众地点,没准还能不受打扰地观观景。

之前我是不知道海宁的——只是知道那里的皮革城十分有名。有趣的是,在打下这些文字之前,我仍然以为那座闻名全国的“倒闭了”的皮革城就是海宁皮革城——查了查才知道在温州。关于皮革城种种,都是后话,还是先说说我怎么想到要去海宁的吧。

在规划出游地点之前,我很是喜欢扒拉地图:随便找一个附近的城市,放大看看有什么有趣的景点。一般来说,古迹和风景区都是我的首选。海宁就是这么被选中的:其一,它靠近钱塘江,而国庆假期恰逢八月十五大潮;其二,城里有金庸故居;其三,并非热门景区,人不会多,也不会排队。同时,这俩景点间隔不近,加上通勤,也大概足够一天游玩。

于是就到海宁。海宁市区距离钱塘江尚远,需要坐公交车前往。天是阴沉的,公交车经过海宁皮革城的边缘。整个城市人很少,毫无生气,且透露出一种破败的气氛。难怪我会以为那“倒闭了”的皮革城就是海宁皮革城——远远看去,确实像是倒闭了。

一小时后,到了盐官观潮景区。景区附近一副开发区景象,具体表现为烂尾楼众多。游客们也都不知道从哪里纷纷冒了出来。临近中午,不少小摊支了起来,价格都奇高无比。公众号显示,大潮将在午后到来。我和朋友逛了逛海神庙,却逛无可逛,终于找了个地方吃饭,消磨掉大潮来临之前的时光。

观潮的斜坡上,终于站满了人,手机也都支棱起来了。附近有牌子,上面是小学课文,名字也叫《观潮》。看着那牌子,就有带小孩的家长逼问起孩子来了,孩子也就咿咿呀呀地背起课文。斜坡的草坪上,野餐垫耷拉着,几个马扎横七竖八地歪着。

人群处于压抑的静默中,有短视频的外放声。终于有人高叫到:“来了!来了!”人群霍然燥起来,江边的栏杆上,密密匝匝围了一层,眼见得下游隐隐有一条白线遥遥逼来。但那白线奇慢无比,人群燥了一阵儿,又无聊下来。

然而当海潮终于到眼前时,我却觉得平平无奇了。不过是一条浪横在江中间,也不甚大,并没有之前以为的那样豪壮,只是拿手机草草录了录像,心中暗道“不过如此”。潮过了,人群也好像泄了气似的,纷纷散开。走着的时候,犹然听到有家长用那课文里的话逼问孩子:“潮水像千万匹奔腾的骏马,你说像不像啊?”那孩子嗯嗯连声,不知是真这么觉得,还是只想着搪塞过去。想到那孩子回去大概率还要绞尽脑汁地憋出一篇游记来,我就心生同情。

看了潮,又说去附近的王国维纪念馆。走了几公里土路过去,又说不开门,只得悻悻而归。看看时间,金庸故居更是没有空去,只得坐了公交车返回火车站。公交车穿过这座除了游客外全然寂静的城市,穿过那些烂尾楼和扁平的皮革厂,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旁唯一亮着灯的肯德基。

那天正好是诺贝尔奖物理学奖的颁奖日,朋友学物理,于是我们一起盯着手机看直播。获奖的是阿秒激光,我不太懂,朋友则觉得这个结果平平无奇,没什么新鲜的。

就像海宁这座城市和大潮给我们的感觉一样。

旅行搭子互填问卷

没事儿的时候,我经常浏览学校的校内论坛——一天,刷到一个找旅行搭子的帖子。回复里边却有一条:“如果价值观不同,一起出去旅行,恐怕要么造成矛盾,要么心里不爽。”接着,就列出几条来。我觉得这些条目颇有意思,就一番删改,做成问卷的样式,供找旅行搭子者参考。

  1. 消费观念

    1. 住什么档次的酒店?
    2. 如何前往旅行目的地?高铁/动车/飞机
    3. 到了目的地之后,以哪种交通工具为主?打车/公交/地铁/单车/走路
  2. 旅行观念

    1. 偏向特种兵,还是休闲游?
    2. 偏向自然景观还是人文景观?
    3. 拍照多,还是拍照少?
    4. 拍人像,还是拍风景?
  3. 饮食习惯

    1. 大张旗鼓,还是速战速决?
    2. 偏向当地特色,还是吃自己熟悉的食物?
  4. 攻略习惯

    1. 做,还是不做攻略?
    2. 攻略详细程度
    3. 是否以网红景点为主?
    4. 更注重景点,还是更注重饮食?
  5. 日常起居

    1. 几点起床开始旅行?
    2. 几点进行休息?
    3. 体力如何?是否适应长期徒步?
    4. 对高温/低温的耐受度如何?

王子猷的太湖一日

独自出游的好处和坏处是同一样:你只带着你自个儿出去。若是和别人同游,却没有跟自己这样深厚的交情,就好像隔了层膜儿,不痛快!跟别人出游,重点总在别人,而不在出游,若是为了游玩的痛快而拂了同游者的兴致,自己心下也有愧意——于是这游玩终究是不痛快的。

至于怎样的游玩是痛快呢?我也说不清。如今,游玩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或者说奖励,像是在生活的潮湿阴冷的墙壁上凿一块砖出去,看看天光,然后再把砖原样填上——不过如此。除了你记得你看过天光,没人记得。痛快?兴许独自游玩本身就是痛快了。

更多的时候,要在凿砖前细细估量:取下这块砖,墙是否会倒?墙不好看,潮湿阴冷,但有墙总比没墙好。由此看来,这样谨慎的规划和估量,使得那天光更加珍贵,也使得那天光更像是墙壁本身,只是另涂了一块颜色上去了。

但没有办法,人总是想看天光的,即便是墙,换个颜色也是好看的。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我买了一早一晚两张短途票,在期中考试后 (这个时间点出游,墙最不容易倒) 向苏州奔去。

买了票后,仍是日复一日上着课,写着作业。以前出游时腹中怀抱的胀痛与心头喜悦的跳动,这次是全然没有的。到了当天早上出发之时,甚至动起了把票退掉痛快睡觉的念头。那种想要凿开墙看天光的心情,似乎就终结于购票之时,在那之后,也就荡然无存了。

依旧是赶车,差点没赶上火车,但最终赶上了。在火车上我也没想好到了苏州要去哪,只是不愿去园林。无他,大抵与我心境不合。我并无兴奋,心中却闷闷的,到了园林,大抵也是要将心拘束在亭台楼阁树木中的,虽然精致也有精致的好处,却也总感觉无法开怀。

那么,就往太湖去。只是看一眼湖就好。其他,也不想关心,看到湖回来就是。就坐上直通太湖香山的地铁而去。

地铁站到湖边仍有一段距离,却在共享单车服务区外。打开前几天下载的小红书一翻,就有人说要提前下地铁方可。抬头一看地铁,下一站恰如那人所言。于是就下车。

地铁站旁,果然有一溜共享单车。正要扫开一辆,却见到前面又是一排同色单车,却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类型。走上前去,发现是江苏省公共自行车,前六十分钟免费,之后一小时收费一块。

这比共享单车便宜不少。我是贪小便宜的人,就换了这儿的公共自行车骑。跟着导航向太湖骑了数公里,终于到太湖香山站,这才哑然:原来太湖香山站外也排着一溜儿公共自行车。此时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见着湖影儿,才晓得前人的经验不一定可靠。

从我下地铁,到太湖香山站,一路上并无美景游赏,我只记得灰突突的天空,路边时而驶过的大货车以及仿若城中村的景观。果然每个城市的边缘区域都是一样的——这跟闵行很像,走到这儿,大概会触动那些以校为家的人的思乡之情吧。同路的还有一家四口,父母骑着折叠车,孩子骑着山地车。虽然车是比公共自行车豪华许多,但孩子们年幼,所以被我超车了好几次——当然,这段路上红绿灯比较多,大概也是没法拉开差距的原因之一。不久换道之后,这一家四口就越骑越快最后骑没影儿了,我只好在后面望车兴叹。

过了太湖香山站,这才拐上环太湖大道。兴许是这里曾经兴办过自行车赛的原因,路两边均有自行车道——然而车道是不好走的,坑坑洼洼如同臀部按摩。在这条道上的最初五公里,也是看不到湖的。湖的方位在道路左侧,首先被树掩映着,树外边还有绿道和公园,更是难以望见。索性就看右边。右边是小河和草坪,以及总会在这种情景下出现的钓鱼佬,倒有江南水乡的意味。

不久,就到一座仿古建筑,颇为显眼。地图上说,这里是苏州太湖国际会议中心,但似乎空有外壳,并无人气,很凋敝的样子。会议中心对面是一个观景平台,就在这里,我终于跟湖水打了个照面。

这时已是十一月份,天色照例阴沉。这时候,大概比天晴更难看出湖和天的界线。风一直吹,湖上湖下,上下一白,仿佛被扣在一个大蚌的壳中,天很低很低,地很广很广。

湖边上,有鸭子一类浮游的水禽,我开始没看出来,后来近了,听到叫声,才晓得。这时湖边没有人声,仅有人影,因为湖过于宽广,广大到把一切声音都吸进去。

然而又不是全然的静默,间或可听到一两声水鸟的鸣叫。那种叫声就像是一个字的“唵”,一种证明你存在,它也存在的东西,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东西也没有更多的含义,但一切都包藏其中。站在那里远远看着那些黑点儿浮游,看到那些白影儿拍起翅膀的时候,湖是静默的,作为这一切的背景。茫漠无涯,这并不是虚词。静默的湖水一直静默,在白茫茫的天色下无始无终。湖水是没有记忆的,什么都包容了,然后静默得不发一言。鸟们,这些水禽,就在这静默而永恒的舞台上。一天对于它们而言,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正如一个世纪对于我们而言,也是一瞬。

我晓得,在这样邻水的地方建一间小屋,木头房子,我会永永久久地透过窗户观看,不会倦。在这里时间根本不存在,只有一种状态,就像只有几声鸟鸣。我想这样长长地耽溺下去,但不可能。这样的顿悟,不过弹指一瞬。在这之前,我只感到萧疏与沉寂,直到那声鸟鸣;在这之后,我在湖边上骑了很久,却再也没找回那种感觉。

这就是我在苏州跟湖的初见了。我在平台旁边站了许久,面对着茫漠的白色。心中的烦闷似乎没有散却,但也就化在这白色之中,化作茫漠的一部分,被这茫漠稀释去了,成为这无边大水中的一两滴水雾。站够了,我就上车。

时间尚早,我计划骑车越过太湖大桥,到西山去看看。

走这条路,我是头一遭。前边还是小桥流水的景象,骑下去,就陡然变作山丘。湖倒是照例若隐若现。有几个穿着专业骑行服的家伙从我身边掠过。

又一会儿,就到太湖大桥。湖虽然茫漠,但总是茫茫一片,也就没有了看头;需要湖中岛屿山峰作为点缀,方才有趣味。可是不巧,偏是阴天,只好尽可能张望湖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岛屿,脑补它们是古人所说的仙岛了。

虽然岛和山们是若隐若现的,但前面大桥的弧度却是可以轻松看到乃至用车轮估测的。之前并未骑过如此的坡度,只是在学校内的几座小桥略略感受过一二,故而上坡与我而言自然是无比痛苦。当时我刚看完了《强风吹拂》,爬坡的感觉就跟动漫里王子被硬拽着跑五公里的感觉一样——反复质疑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无疑,下坡时的畅快冲淡了这种感觉,于是,我就没有回头。

从环太湖大道到西山,就有三次这样的起伏。经过俞旺和叶山的时候,有许多农家乐挂出招牌来,在路边招呼机动车前去休憩。像我这样的独行客,他们倒是不招徕的,我也就一鼓作气骑到了西山岛。

上岛时已近午后一点。那天我订了晚六点回上海的票,估摸时间,在西山岛上游赏是不可能的了,顶多在岛上吃个饭。掏出手机来搜索旅行者的首选快餐,发现五公里外的金庭镇居然有一座德克士。这在景区中可不多见——后来我才知晓,西山并非纯粹的景区,其间有居民,有城镇,有农村——故而岛上有便民自行车站点,也有德克士。

从上岛骑到德克士,这一路根本没有在景区中骑行的感觉。湖仍然是茫漠的,而离开湖滨之后,岛上也就全然是萧疏的村镇了。路上甚至没什么年轻人,倒是有老头老太太骑着三轮车慢悠悠溜过。

我在德克士点了一个汉堡,一份孜然味道的鸡块,便返程了。这之后,就是沿原路返回,越过大桥,以及环太湖大道。到太湖香山站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按照时间来看,是可以准时赶上火车了的。再之后,就是每次出游必有的漫长通勤。

这次出游算不上成功。毕竟只是到了西山,并未真正“游览”。然而,我却在之后的日子时时想起在11月茫漠的湖滨骑行的情景。这样的一日,并非是全然快乐的(我还记得爬坡的痛苦),而在别人看来近乎自虐,而我却感到痛快,并且总是记挂着再去一次。

我说不出这痛快的缘由,但我晓得,若干年前王子猷突然想起他的老朋友,就在一个雪夜前去拜访,到了地方,却打道回府——他也说,这是一件痛快的事。

又至西山

莫名的潮水在我肚腹中鼓荡——好像回到了孩童时期期待旅行的样子。心已经野了起来。

这是2024年5月2日夜我在手机上打下的文字。这天,我难以入睡。第二天,我将再次前往太湖西山。

这次出游,大抵是多舛的;原来定在4.30号的,之后因为下雨,挪到5.3号;当天早上起来,看看时间不太够,又临时改签了稍晚的一班车。却没有上次出游前想要退了票的心情了;更多是某种一意孤行的决然——非去不可!

照例是漫长的通勤。这次我坐地铁直达太湖香山站,在那里轻车熟路扫下一辆公共自行车。由于是假日,停车桩处的自行车所剩无几,我暗暗感到幸运。

之前我做了一点攻略,但不多,只是略略知道岛上的几个点位,计划了一条松散的路线。唯一确定的是,这是假日,岛上必然车多,岛上和进出岛屿的要道上必然堵车。

果不出我所料。早晨10点多我到地铁站时,环太湖大道上已然排满了上岛的车辆。自行车的优势于是彰显出来,掠过一众私家车和公交车的时候,不免生发出“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好景不长。环太湖大道右手边是一大片草坪,前来露营者众多,于是非机动车道上就停满了私家车。骑行者只好在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之间窄窄的间隙中前行,好在堵塞颇为严重,机动车流并不快,也就保证了骑行者的安全。

太湖国际会议中心对面,前日寂寥无人的观景台如今已散满了游客。正是多云转晴天气,阳光从云层下澈,湖上于是出现浅绿深绿交错的斑点。遥遥望去,湖对面湖州的高楼清晰可见,于是,上次阴天带来的茫漠的印象就消逝了。原本以为湖是茫漠无际涯的,实际上,只是阴天带来的假象而已。我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晴天也有晴天的好处。在栈桥上远望太湖大桥的时候,近处是郊野,绿草和青山,远处,山就变了灰色,再远,就淡入天际了。这个时候,才晓得古人“山色有无中”的妙处。

我在栈桥上站了一会儿,却难以安心观景,总是时时回顾观景台外侧我临时停放的自行车。公共自行车是要在站点处才能锁车的,在其他地方,它大敞胸怀,任谁都可以骑走——却没有 GPS 信号,扫车者无法定位,只能眼看着别人把自己的车费滋溜溜骑走。况且,这时游人甚多,即使停放在自行车站点,也有被别的游客骑走的可能,若是如此,这一天的计划,大抵就是要泡汤的了。

回到车子边上,正好见有一伙人围着我扫开的车子作势要骑走。我连忙出示手机 APP 上记录的车辆编号,和车上的编号作比对——确实是我扫开的。原来,那伙人也是把车停在观景台旁的游客,却有别人把他们扫开的车子骑走了。我暗暗感到心惊。我扫开的车子没被骑走,大概是我运气好的缘故。之前在杭州游玩时,同行的同学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最后打电话申诉,这事情才告以段落——大概公共自行车的通病,也就在这里。于是,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更加小心,几乎不敢离开自行车一步。

穿过大桥,就到西山岛。时间尚早。沿渡渚山路西行,沿湖一路都是私家车排着长队。路依山而建,双车道被挤得满满当当,只好寻隙而过。不时有急吼吼的游客下车前行,人声和小孩子的哭闹声响成一片。在这样的氛围下骑了两三公里,就开始疑惑这些开车的家伙为何要拖家带口来到这里受罪了。大概,没有假日,就不会有旅游——尤其是作为一种经济活动的旅游。只有在现代社会工作-娱乐的对立中,人们才会把旅游看作某种逃脱,某种开解吧。我自己出游的原因,大概也是这样;所谓追蹑古人遗踪雅迹,不过是附庸风雅的做作。从前车马都慢的时候,从此地行走到彼地,本身就是一种出游了;而今有了高铁,有了飞机,那样的出游在现代效率面前甘拜下风,于是才出现了崭新的“旅游”。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这大概是每个人逃不脱的宿命。慢悠悠骑车的时候,我就这么想着,想烦了,就往右手边看一眼湖。近处,湖里边有网子,或许是捕鱼,或许是养鱼。再远处,是不见尽头的茫漠和时隐时现的山峰。

溯车流而上,就到堵车的源头。原来是临湖处有一片餐厅,老板忙着拉客,停车位却不够——道路却越收越窄,仅留一个车道——无怪乎不堵。越过这源头,前边就是一片通途,渡渚山路在这里汇入西环线。这里是宽阔的四车道,兼有自行车道。到横山岛路,便右拐上岛。

为何要去横山岛呢?无他,是在做攻略的时候翻到了小红书上的赞誉。上次小红书上的攻略让我多骑了五公里路,这次出游前看攻略,却又把它下载回来查找攻略,实在是讽刺得紧。

横山岛路名为路,实际上是堤坝,路两侧石头筑成小小一垒,防止来往行人落水,颇有特色。路上行人颇多,大概也是看了小红书的缘故。

横山岛上并没有大路——上岛后如同进入了一个小型村庄。不过,细细看去,很多房子大门口都挂着民宿的招牌,而且装修精致,颇有网红风味。沿着右手边一条小路,就往山上走。这次出游前,我做足了准备,提前多骑了骑车,防止在岛上出现双腿瘫软不能骑的窘态。太湖大桥的坡在这样的准备下也就不过区区了——可是上山仍然不太够。在坡陡的地方,只好推车前行。

山上大多是枇杷林。茶叶和枇杷大概是西山岛的主要作物。在西山的村庄之中骑行时,我不止一次见到它们的身影。经过枇杷林时,总会听到类似鸟叫的报警声,也有一些彩色塑料飘带迎风飞舞。我本以为,报警是为了恐吓游客,而塑料飘带则是装饰,后来才想到,这些装置可能是为了防止鸟儿偷吃枇杷。

翻上山了,才大概晓得横山岛的形制。山后面的空地仍是一片村庄,白墙黑瓦映衬湖光山色,煞是好看。不过,要去到村庄那里,就只好经由台阶下山,并无大路。台阶旁边,还陈列着民宿招徕游客的招牌:“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横山岛”。想必民宿也是这岛上不亚于枇杷的主要产业了,因为我上岛前后,就看到不止一辆汽车驶入那些专供民宿使用的停车位,也路过了一家放着动感音乐仿佛在开 party 的小型别墅。

路在一家民宿前面戛然而止。民宿仿佛北欧风格,还有游泳池,有几个小孩儿在游泳池旁边戏水。我本以为这路会绕岛一周,没想到在这里停了下来,只好原路返回打道回府。一想到那些爽快的下坡如今成了难熬的上坡,大腿就一阵抽痛——不过,能量守恒定律不会骗人:那些我只好推行的上坡,如今也变成我捏着闸才敢往下冲的所在。

离开横山岛已是中午,就依照旧例前往岛上唯一一家德克士。路途 5km ,我提前下了单。今天是假日,人必然不会少。果不其然,德克士柜台前,挤满了前来的游客。还有人特意开车前来,见到人多,只好悻悻而归。餐厅里边位置不够,我就坐在外边的凳子上,吃完饭,又吃掉一个从上海带来的橘子。

下午的计划是穿越缥缈峰。我提前下载好了路书,就跟着导航走。导航引我穿越涵村,直到涵村坞路。村庄里是水泥路,中间是一道儿柏油路。旁边,除了民房改造的民宿之外,也有小河一掠而过。许多家的门口都摆了分类垃圾桶,鲜艳的红蓝两色,于是就出现在仅有黑白两色的村庄中。

村庄很寂静,有时有老人走过,仿佛是精致建模中的 NPC 。自行车的嘎吱声,似乎时时惊扰着这寂静,让我感到羞愧。后来出了村庄,到一处土路去,也看见徒步的游客。有人问我这自行车从哪儿骑来的,我便遥指金庭镇——这就是坐私家车上岛会忽略的事情了。上岛后开车直奔景区,自然会错过为当地人出行方便而设的自行车点——后者都在居民区而非旅游区。

正因此洋洋自得时,也就轮到我倒霉了。路书上的路是一条柏油路,这不假,然而此时这柏油路已经被一根挡车杆拦起,旁边立着几个保安。保安告诉我:这里成了旅游车的专供线,不允许骑行。路书是前人的经验,到了这里,却不灵了,翻翻路书的时间,才恍然:原来是17年的路书。这几年,想必各地的景区都多了不少这样的围栏。

前面,倒是有一条徒步道,可惜自行车只能推行,或者停在山脚。前边说了,这公共自行车有一点不好之处,就是须得到停车桩处才能停止计费,其他时候只能大敞着怀计时计费。停车当然是可以的,却没有锁,也有车被他人骑走的前“车”之鉴。一点车费是小事,没了车,丧失了出岛的能力(当然可以走到金庭镇去找车,但这天游客特别多,我也担心金庭镇的车被全部骑走),赶不上回沪的高铁,可是大忌。念及此,只好打消了上山的主意,打道回府。

于是,便往钱穆墓和石公山方向去。我的计划大抵如此:上岛一周,看看地图上标记的几个点位,若是时间不够,就舍弃几个,打道回府。这俩地方,就是我扒拉地图扒拉出来的结果。

路上经过湖神庙和古码头,还有灯塔。单看地势,这里似乎是太湖的一个小水湾,故而成为码头。如今这里已经不做码头了,而是成为拍照打卡的网红景点。去到灯塔的堤坝上,有一块条石凸出去,就有一对儿小情侣利用这样的地形排起了照片:女人小心翼翼到条石边坐下,再一点点挪到条石上,男人则拿着相机指挥女人摆造型。照片的背景,正是湖光山色。这样的景致,大抵不多见了,所以一定要拍在照片里。然而又不能够:小小的堤坝上挤满了拍照者,很难拍出纯为山水绝无人踪的照片。于是,就反其道而行之,让拍照者成为照片中的风景。

从这里往西山岛的东侧走的时候,我穿过了许多村庄。并没有走大路,而是从村镇中穿行而过。这主要是为了省时间:走到一半我就明白石公山是去不成了——因为 4 点半就关门。这儿没有那么多游客,大多时候,本地人开着小三轮秃噜秃噜从我身旁经过。商店不多,大多是民房,也有民宿。偶尔开的几家,要么是卖枇杷,要么是卖茶叶。路过一家小商店的时候,我停下来买水,店里的老婆婆问我是否是出来旅游的。店很偏,我疑心是否真的有除我之外的游客来买东西。

后来发现,大概是有的。有一些身着运动服的人,散在这村庄里。他们背着“越野挑战赛”的背包,大概是前来参赛的户外爱好者。似乎这时正在比赛——一些人正急着寻找些什么,似乎是越野比赛的标志物。

这之后不久,我也开始急着寻找标志物了——导航已经把我引到钱穆先生墓附近不到两百米的地方,也看见了指示牌子,然而指示牌所指,又是一片村庄。没柰何,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就一头扎进村中。没想到另有洞天:往前走一段儿,小路上又现出一个指示牌子,时时指引我方向,如同游戏中的迷宫。村庄仍很寂静,逐渐深入之时,我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偶尔听得两侧房屋里人声阵阵,还传来饭香:这时已经将近五点,太阳也要落山了。

村庄后边,是一片枇杷林。指示牌仍在前面带路。这林子实际上就是村人劳作的所在,我脚下的路也就是村人日常行走的路。林子里,是劳作的人:大爷大妈,以及大黄狗。他们先人的坟冢就坐落在林子之中,枇杷树下。这里既是农田,也是墓园,既给活着的人,也给死者。或许,这些东西的历史跟山丘和湖水的历史一样漫长。

钱穆先生墓坐落在半山腰。林子到这里变作石阶,墓旁边,有一座石亭。两年前,我开始读《国史大纲》,但直到今天也没读完,只读到39%。不过,我还记得开头的引论。

我在石亭歇脚,顺便重读了其中的一些句子。

寫國史者,必確切曉瞭其國家民族文化發展「個性」之所在,而後能把握其特殊之「環境」與「事業」,而寫出其特殊之「精神」與「面相」。……凡治史有兩端:一曰求其「異」,二曰求其「同」。……今於國史,若細心留其動態,則有一至可注意之事象,即我民族文化常於「和平」中得進展是也。歐洲史每常於「戰爭」中著精神。

从石亭往外看,近处是枇杷树,接着是村庄,之后是湖水,再远是青山。更远的地方,是飞云和天空。

这是个好地方,我想。这篇长长的行记,就可以在这儿收尾了。

当然,旅行还没有结束。在这之后,我还要下山,首先穿过那片枇杷林,在村庄里兜兜转转差点迷路(因为这次没有指示牌),然后在傍晚的轻雾中穿越太湖大桥,在华灯初上之时留下向太湖的最后一瞥。再之后,是地铁换乘高铁再换乘地铁,回到学校,回归日常。

我用了“日常”这个词,似乎已经确证:“旅行”与“日常”确乎是两个东西。“日常”是所谓日复一日的,压抑的,沉沦的,机械的,被异化的,而“旅行”是独一无二的,轻松的,灵活的,超迈的。在“日常”中我们储蓄,渴望一泻千里,在“旅行”中我们消费,获得满足。这种二元对立,大概本身就是异化,我们因此更驯服于消费主义的逻辑,驯服于“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知道”的走马观花,驯服于住网红民宿,拍网红照片,精修图发朋友圈的风潮。

不,我这么用“日常”,并非表示对这组二元对立的驯服。

在今天,“日常”与“旅行”在今天确乎是隔着一层栅栏的,区隔着“里面”和“外面”的水价,也阻止着像我这样的游客骑行上山,也造就了假日汹涌的车潮。我们确实不能回到前现代了,因为那是一个只有商人和官员才有机会出游的时代,大多数人只靠想象描摹远方,或者,根本不关心远方。况且,我们也依赖着这样的栅栏,因为它保护着我们免受荒野的侵扰,也让我们感到安全。

我真正的意思是,我们得记录,以及讲述。在这篇长长行记的末尾,我似乎并没有找到开头那些问题的答案,但或许已经找到了——因为写下这篇行记,本身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