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发来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写代码。说是写代码,其实不过是把要求拖到 AI 的聊天框,再把AI吐出的代码复制到文件里。 AI 写的代码出了问题,就只好自己写,这是运气不好的时候。
这天的运气出奇的不错。等 AI 吐出代码的时候,我划开手机,看到 A 发来的消息。
A 说,之前有关猫的传言,有了证据。
什么传言,我打字。我对猫不太感冒,但在今天,爱猫已经成了一种时代症候。我身处其中,只得随波逐流,也就装作好奇的样子。
A 的回复冒出来:就是那个传言。猫会变成人,人会变成猫。
哦?我说。学校里倒是流浪猫,被爱猫人喂得一只只肚子滚圆。但猫再多也变不成人。A跟我都是工科生,基本科学素养早已附根脑髓,自然不会相信这等不人不鬼的都市传说。莫非是赶 DDL 赶疯了?
A 似乎等不及打字,直接发来语音通话邀请。我撩开身后的帘子环顾宿舍,室友都不在,于是接下通话。
通话那头,是嘈杂的背景音。
“我在X88,博士生宿舍楼。这边全都是警戒线。刚有人跳楼了。”
我一时无话可说。学校每年都有“非正常死亡的学生”。刚入学时,我对此尚有感触,见多了,就已然麻木。但身边有朋友亲临自杀现场,却是第一次。A 的语气中并无震撼也无悲伤,甚至还有一丝喜悦,察觉到这点,我更无话可说。
网络信号很弱,A 的声音断续传来:“人已经走了……但我亲眼看到,那人死时,身上凭空冒出一只白猫。”
我开始疑心A那儿的网络信号不仅是弱,大概还受到了干扰。“……不止我看到……去论坛上看看。” 语音通话被 A 挂掉——似乎这通话的全部目的,就是让我相信这传言。
电脑屏幕上 AI 又吐出一串代码。我一只手操控鼠标把它们复制进文件,另一只手划开校园论坛。论坛久违地加载了很久。
猫的事儿果然吸引了不少同学。新消息刷起屏来,这可是从未见过的盛况。不少同学上传了照片视频,各种角度,各种机位:黑色人影坠落,惨叫,死去。空无一物的地面现出白色身影。白猫,轻盈地摆动四肢和尾巴,仿佛毫不在乎身边的鲜血与死亡。白猫举目四顾,看到尸体,长长喵呜一声,窜入灌木。我花半小时刷完所有证据,略过那些越刷越快的讨论,划回去给 A 发消息。“确实离谱”。我猜 A 实际上想看到“我信了”之类的句子,但我确实心下狐疑——人怎么会变成猫呢——就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然后,我继续写代码。为了不让自己再想,我把耳机里的音乐调到很大声。
音乐是林肯公园的 Meteora 。我听不出具体的词儿,这正是写代码需要的。这时候听音乐,只是为了耳边不那么寂寞而已。
那天更晚的时候,我终于把代码写完。 A 义愤地发消息来,说,论坛上猫的帖子被删了。我一看,果然如此。倒有几个帖子在聊删帖的事儿,我上去发了一句:“不知道是因为坠楼还是因为猫。”不一会,有了几个赞,接着就收到私信警告,说我的发言违反社区规定,要删。我把这事儿讲给 A , A 安慰我,我就顺嘴回了几句,但并不义愤,仿佛早就知道这么发帖会被删一样。
翌日我骑车从致远门出校拿快递,一路上被一串儿蓝的黄的外卖员超过。致远门在学校的西南角, 附近有块空地正在动工。此地将要修成垃圾场,于是宿舍在致远门附近的同学纷纷发帖抗议。我的宿舍离致远门颇远,大概算是事不关己,但还是从话题帖划下去看了几眼:不管大家怎么抗议,垃圾场恐怕还是得修。眼前的景象无疑证实了我的猜测。
回寝的路上,我听见哭声。哭声的源头是一对中年男女,胳臂上包着白布。身边的宿舍楼赫然是X88栋。于是论坛上的照片视频开始回放——死亡就在车轮前不到十五米处。平整的水泥地面,跟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我本欲上前安慰,但终究觉得不妥,只是与其他行人一同停步侧目默然。宿舍楼群,惟余哭声。
不久,两位保安赶来,意欲劝离。中年男女瘫倒在平整的水泥地上,哭泣。保安劝阻无效,万般无奈,只得连拖带拽,那二人送向备好的出租车。
这时,我看见白猫。毫无预兆地出现,尔后窜向保安的脚踝。保安吃痛惨叫,松开手。那夫妇于是软瘫下去,仿佛也要同自己的儿子一般永远躺在水泥地上不起来。
保安飞起一脚踢开白猫。白猫负痛,窜上树去。夫妇被扶起,送入车后座关上车门。哭声渐弱,不绝于耳。
围观的同学渐渐散去。我走向白猫藏身的那棵树,白猫果然蜷在树枝交界处。我学着朋友们逗猫的样子“嘬嘬嘬”着,白猫并不理会。我没有随身带猫粮的习惯,悻悻走开。
回到宿舍,我发消息给 A 。A 说,那猫,果然是人的化身,下课之后要去喂它。我没回复。
再次拿起手机已是半小时后。A 发来新消息:喂不了了,老师又布置了大作业。屏幕上 AI 不断吐出代码,我随手打字:“学工科导致的。” A 那边没了消息。新的作业又布置下来,我渐渐忘却了白猫的事情。
之后的一段时间,一切如常。 A 去找了几次白猫,没找到,为此准备的猫粮最后还是进了 A 宿舍楼下那只大肥猫的肚子里。大概那可怜的学长坠楼之时,旁边本就有一只猫。我们都这么想。
直到 A 某天发消息说自己找到了变成猫的方法。
A 接着发来照片,一只猫躺在书桌上。A 说,这猫就是自己,请室友拍的。我问,变成猫的方法是什么。A 说,很简单,要有欲望。
什么欲望,我问。A 说:变成猫的欲望。
我打出一串问号。
A 说,大家都有的,难道你没有?生活太累,代码和大作业永远写不完。变成猫咪多好,给路人亮亮肚皮,就能吃到饱。
我说,只是校园里的猫这样。就是校园里,也有被流浪狗咬死的猫。
A 说,那是例外。你应该体验一下变成猫的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很舒服,A 说。除了食物,天敌和休息,你一无所有。宿舍里食物充足,没有天敌,可以窝在暖和的被子里休息。所以,就是极乐。所有烦恼都消失了。A 连续发来好几条。
我回复“嗯”。我猜, A 更想看到的回复是 “好,我试试”。
那天晚上我清掉了一部分 DDL ,把音乐放到最大,开始看书。是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他刚刚涉入雨林的段落,周围尽是树木、藤蔓以及五彩斑斓的动物,仿佛异世界。看到兴起,却感到有毛茸茸的东西爬上膝盖。
我低头,和一只棕猫对上视线。棕猫跃下,落地瞬间变成室友模样。我站起身,掀开椅子后的帘子。宿舍里还有其他几只猫,室友蹲下掏出猫粮喂它们。喂完一只,舍友就变回猫身,喂完的那只则现身为人,依样画葫芦掏出猫粮,如此反复不已。
我重重坐回椅子,把电子书关掉,开始打游戏。
我跟 A 最初认识是在文学社团:我大一, A 大二。第一次见面是社团破冰会,除了我跟 A ,还有几个人。那几位似乎早就认识,在一边聊着我没看过的书,我渐渐开始困倦。这时 A 从教室的另一个角落走过来跟我搭话。
我跟 A 都有写东西的习惯—— A 也喜欢写东西的说法,我们都觉得写作或创作的说法太堂皇,写东西就接地气儿。我们都痴迷在夜晚写:先是在漫无目的的洗浴中天启般获得灵感,之后在多巴胺加持的迷狂中写到深夜,然后在夜晚的余烬中沉沉睡去。我们几乎立刻成了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彼时的 A ,已经很久写不出一点东西。
室友变成猫的开头两天,一切如常。室友只在晚上变身,我照旧看书打游戏。白天,我们都是人形,起床、上课、写作业。第三天,对床室友掀开我椅子后的帘子。我转过身,看到变成猫的室友们在宿舍里嬉戏:抓纸团儿,扯帘子,舔毛,喵喵叫。对床室友倒是人形,冲猫群努嘴发出一串“嘬嘬嘬”:“不试试?”
“不了。”我接过对床室友手中的猫粮,“以后我来喂。”
对床室友变成猫形。我蹲下,一只一只慢慢喂。猫们(室友们?)的吃相跟普通的猫毫无区别,或许有,但我看不出。毕竟我之前从未喂过猫……之前那些猫,是猫,还是人?我后背发凉,不敢想下去,也再不能在宿舍待下去。这天起,我开始夜跑。
A 发消息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意味着 A 变成猫的时间越来越多。偶尔 A 挤时间发消息说,除了上课写作业,其他时候自己都是猫形。我问 A 吃饭怎么解决。 A 说自己买了猫粮,室友也是——每天轮流变成人喂。这样吃饭,真的很满足,吃完了躺在阳台晒太阳也是。我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寝室是我喂。 A 没有回复。
A 发消息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多。等着 AI 吐出代码时,我开始翻跟 A 的聊天记录。我用“猫”做关键词检索。
A: 今天又去喂楼下的小猫,还买了新的逗猫棒。好想成为小猫呀。小猫好快乐。
我:你怎么知道它快乐呢?
我:发消息的时候,对面的人也像猫。
A:哦?
我:发消息就像用逗猫棒挑逗猫咪。挑逗一下,猫跳一下。接收消息也是,自己就像猫。逗猫棒伸到眼前了?跳一下当回应。逗猫棒不在的时候,毫无反应。面对逗猫棒的感受是真实的,但……感受消退得太快,抓不住。
A:其实挺好,我挺享受。什么都不想,没有烦恼。不过,你说的对逗猫棒的反应,很像猫咖里面的猫啊哈哈。
我:对对,猫咖的猫被人挑逗惯了,于是就变成这样。其实猫咖对人也是一样吧,猫咖本身也是挑逗的一部分……
聊天记录结束在一年前。 A 现在怎么想?尤其是 A 自己真成了一只猫的时候。据 A 说,猫确实是快乐的。如果用逗猫棒一直逗弄 A ,A 会不会也感到厌倦呢?
承担起喂室友的责任后,我逐渐养成了夜跑的习惯。这时是秋末冬初,天一天天冷下去,变成猫的室友也不再去草坪上嬉戏,只是窝在开了空调的宿舍里。我戴上耳机开始跑步。开始,我跑不远,耳机里的音乐就换成了崔健。学校似乎空无一人,绝大多数人都变成了猫窝在宿舍里。我没有想猫们的事儿,只是呼,吸,呼,吸,跟着节奏迈步。跑到汗流浃背,我就回去用室友的猫粮喂室友们。
认识 A 不久,我就跟 A 一起离开了文学社团。那些讨论离我们太远,况且,我们也不习惯为练习某个特定的技巧而写。A 说过的,写的欲望先于写本身,对此我深以为然,所以某天 A 说自己已经很久未写之时,我并没太惊讶。 A 说,写的欲望已离自己而去。于是 A 去科研,去做志愿者,也刷短视频和短剧。现在, A 变成了猫。
不久,我发 现写的欲望也开始离我而去。记下的灵感不再让我迷狂,新灵感又迟迟不来。我发现那些自己以前引以为豪的创作只是某个命题的简单重复,越重读,越心灰意冷。彼时我正在读《内心垂死》,不晓得这欲望的丧失是幸运还是诅咒。我不再写东西,只是写代码,看书,听音乐,有时打游戏。跟 A 聊起这件事时, A 说自己早已失望透顶。没有了写的欲望,写的技艺也跟着衰颓,最终就会无话可写。 A 问我有何想法,我说不知道,但从这之后,我开始时不时地写点什么。虽然羞于启齿,但我想我已对灵感和迷狂上瘾。
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猫越来越多。室友们整日猫在被窝,不再上课。我也是。因为我起不来早八。在我出席的为数不多的课程中,同学的面孔也一天天少下去。老师们对此无动于衷,据说,很多老师下班后也变成了猫。收到 A 的消息已经是一周前。那次,我问 A 从猫变回人的方法。同样,你得有欲望,A 说,但当猫当得久了,就会忘记人的那些事儿。不过,永远当猫,也是好的。这是 A 最后的消息。
之后某天,我在打印店遇见高中同学。我们聊起猫的事儿,惊异地发现我们都没变成过猫。同学掏出手机打开论坛:“现在我们这样的人不多啦。”
论坛相比白猫事件发酵的盛况可谓冷冷清清,只有十来个人在上边聊天。“大多数人都变成猫啦。不光是学校,外边也是。”我瞅瞅四周,打印店里,只有一只肥胖的黄猫转来转去,想必是店老板。同学点开个帖子:“学校里从没变成过猫的家伙准备一起见个面,聊聊猫的事儿。就今天晚上。一起去?”我点点头。
晚上,我和同学一起到大草坪去。来的人不超过十个,于是我们围着学校散起步。我们从未谋面,但似乎心意相通。
“我跟几个老师已 经开始研究猫人变形的机制了。但实验不好做啊,涉及伦理问题。”
“之前对那些物理原理简直是毫无兴趣,专业调剂过来的……这事儿之后我突然想好好学量子物理了。”
“薛定谔的猫?不过我不怎么懂物理。哦,我是哲学系的。说实话,我身边变成猫的人还蛮少的。”
“这就是学哲学的含金量啊!我学计算机的,跟猫这事儿扯不上啥关系。不过我听说,很多互联网大厂的程序员都变成猫了。变成猫之后又付不起房租,只好变回人形赚猫粮钱,下班后变回猫好好享受。”
“是猫是人,又有啥区别?”
“大多数打工人都这样。听那些变成过猫的人说,变成猫之后,就没有烦恼了呢。”
“我们似乎无法判断人形自己对猫形自己的感受与记忆是否准确——啊这句话好绕……”
“当猫的数量达到马尔萨斯陷阱,恐怕猫们又该想变回人了……”
“动态平衡,有趣有趣!”
“要我说,是猫是人,根本就没区别……区别,只不过是一种想象!”
我们行走,行走,绕了学校一圈又一圈。致远门旁边,那块将要开建的垃圾场过了那么多天仍然是将要开建的样子,只有几只猫(几个人类?)在工棚旁嬉戏。又走了一阵儿,生物系的同学指着灌木丛下的两只猫影道:“看,正在交媾。”大家都笑了,两只猫一溜烟跑了。“你们说,这是两只猫,两个人,还是一人一猫?”学哲学的同学突然道,引发了更多的笑声。笑声中,有人看到旁边宿舍楼的门牌,道:“X88。”大家都想起坠楼和白猫的事儿来,默默无言地走完了这段路。
后来打破沉默的,是一位自称中文系的同学。“同学,你好像还没说话诶。”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如梦初醒,方才我一直沉浸于 其他同学的讨论,竟一直一言不发。“……好像我对猫和人的事儿没有什么思考……不过,倒有个故事……”我想起自己跟 A 的事儿,这大概是不错的谈资。
“故事也是可以的呀!今天晚上,我们还没有听过故事呢。”
于是,我们又绕学校走了一圈,我开始讲自己和 A 的故事。不,不仅仅是 A ,还有代码,坠楼,白猫,室友,跑步,写东西,很多很多。崭新的词句不断从我喉头涌出,仿佛有了自我意识,在小小的人群中回荡。我终于讲完的时候,最初提议的那人竟带头鼓起了掌。
“你说你之前没有写的欲望,但现在你有了。而且,这是个好故事。”那人按中文系的惯例做了总结,冲我微笑。
之后的事,我已经记不清。故事的碎片不断在我脑中回响——而那故事的本体,已然被我讲出,消散在冬夜的寒风中。我懵懵懂懂地跟那群同学告别,一路走回寝室。
碎片分解,碎片拼合,碎片重构。月亮是咸鸭蛋的蛋黄,在行道树的枯枝败叶间穿梭。 A 曾经说过的,有了故事就要记下来,不然被其它事一冲,就再也没有心情了。是的,是的,是的,我得记录,然后讲述……不管给猫听,还是给人听。我掏出手机。
回到宿舍,就要开始写,不,现在就要。我等了太久,是的,等了太久。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便划开闹钟——定在两小时后,备注是别忘了喂室友们(猫)。做完这件事,我感到内心安宁。词句开始从潜意识中浮现,但我并不急于释放。不不,故事要一步一步来。第一件事,是定题目。我没读过老舍的那本书,但直觉告诉我,就是它了。
那么,题目就叫做,《猫城记》。
2024.12.18夜-2024.12.19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