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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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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立于城楼之上,眼见得城里墨翟那屋里起了烟,就知道墨翟这家伙,又要急急忙忙地去止战了。黑衣人歪了脑袋一想,大抵就猜出墨翟的去向:必然是取道宋国,往郢城那边去。前日已听得风言风语:公输班那人正在帮楚王造攻宋的器械。墨翟自然不会忘却公输班这老朋友的。

黑衣人晓得墨翟此行必然成功。一来,那楚王是个耳根子软之人。二来,公输班又不如墨翟聪明。但黑衣人仍然觉得愤怒。这种愤怒要把黑衣人的胸膛扯开了,觉着这愤怒,黑衣人也噌啷一下,把鞘中那长剑扯开了!

长剑闪着白光,白光映了黑衣,于是黑衣人纵身跃下城楼,向着墨翟的方向去了。

黑衣人没有名字,因为黑衣人是个哑巴。黑衣人平日想事儿的时候,只想起别人的名字,想起自己的时候,黑衣人只想到「我」。黑衣人不讲话,所以,黑衣人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称呼自己,虽然,黑衣人对自己是有一个满意的称呼的:那就是「黑衣人」本身。

黑衣人是叛出墨门的。那日黑衣人携了长剑,向一位排在末位的墨家弟子请教。这之前,黑衣人已听了不少墨家的讲道,却一日一日逐渐疑惑起来。

“学生请教。”黑衣人恭谨行礼道,“先生讲经,日日说要「兼爱」「非攻」。如若君王使人不能兼相爱,如若君王纵兵相攻,那么,以剑斩之,可乎?”

弟子显然被吓了一跳,心说这黑衣剑客,多半是粗鲁莽夫,不晓内中精义,便道:“此言差矣。吾门讲究「兼爱」,爱的对象呢,自然连君王也在内。君王并不是不会爱呀,只是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双眼,不明白另一种选择通向的是长远的利益而已。况且,吾墨门「尚同」,便是君王,也是可以成为我们的同道的。”

黑衣人谢过了弟子,拄剑沉思良久。那夜,黑衣人舞剑中庭,终于纵上墨家收容弟子的房梁,趁黑遁走。

黑衣人曾远远看过墨翟,晓得那人也一身黑衣,穿着草鞋,急急忙忙在各国之间奔走,阻止各处的战争。已经有很多次;这次是宋楚之间,自然还有下次,以及下下次。

黑衣人奔了一阵,便看到前面墨翟的身影,也是黑衣,月光下边走得急促。黑衣人晓得,这样的路还有十来天要走,墨翟的草鞋带儿,大概要断上个三四回。于是黑衣人就随着墨翟走着。

黑衣人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主张。墨家经义自然有动人之处,但「兼爱」终究只是清晨剑尖儿上转瞬即逝的露珠儿而已。「非攻」自然是好的,免得生灵涂炭了,难道天下承平,百姓的日子便会好过?昨日要征兵平边,今日又交税纳粮,与战争相比,只不过是死在战场上和死在农田里、徭役中的区别罢了。

想到这里,黑衣人的愤怒又要把胸腔扯开。这都是因为君王的缘故!黑衣人对着月光细细看剑。黑衣人晓得,剑很锋利,不过,尚未沾上那些脏污的血迹。但黑衣人把剑柄握得很紧。要实现我的志愿,就先从楚国和宋国的国君开始吧!

墨翟与公输班论辩一番,就去见楚王。楚王是个软弱的人,答应了墨翟不再攻宋。黑衣人隐于宫殿廊下的奇异花草之中,冷眼旁观几个人的论辩,听得楚王喏喏连声,不觉发出“嗬嗬”冷笑。宫廷侍卫听见动静,发一声喊:黑衣人又笑几声,跃上屋顶,侍卫们竟扑了个空。

墨翟出了楚国国界的第一个夜晚,黑衣人亮出长剑。黑衣人的剑很快,快到楚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头颅便落了地。黑衣人比黑衣人的剑更快。楚王头颅落地的时候,黑衣人已然无影无踪。

黑衣人明白,楚王答应的止战,只是权宜之计。墨翟和他的三百弟子,怎能敌得过千万大军?最后不过是战死而已。这样死掉,太容易了,黑衣人想。

黑衣人虽然没有亲自跟墨翟说过话,但是远远地看了墨翟很多回。但之前在战场里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黑衣人,像墨翟这样的人,太容易轻易地死去。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活得太沉重,死得太容易。因为活得沉重,所以终日奔奔忙忙;因为死得容易,他们的志业最终总会一场空。黑衣人觉得,本不该如此。

黑衣人是个活得轻飘飘,却不容易死掉的人。最小的时候黑衣人是流民,父母都死掉,偶然被樵夫捡了去,就这样养大。樵夫本想让黑衣人也干樵夫的活计,但黑衣人砍柴之外也抱着柴刀不放,在院子里挥来挥去的模拟,把家里的鸡吓得下不了蛋。那时正好山里来了剑客游历,樵夫想刀剑同出一源,就把黑衣人送了去,求剑客收了做徒弟。黑衣人就随着剑客学了剑术。开始,剑客的其他徒弟见黑衣人瘦瘦小小,总是围着欺负。黑衣人并不在意,就当那些人是山里的树,剑术也就一天天精进起来。最后,也就没人欺负黑衣人了。

剑客是国君的剑客。国君有难,剑客就带着徒弟们上了战场。战车隆隆,箭雨阵阵,很多剑客都死掉了,连同黑衣人的师父。黑衣人没死,但也没杀掉很多人,于是就一直是士兵。那时候黑衣人就隐隐觉得,如果自己像师父那样杀了好多好多人,也会像师父那样死得很快很快。

后来黑衣人杀的人渐渐多起来,黑衣人也渐渐感到厌烦。士兵都是这样,不知为何离家,不知为何作战,不知为何死亡。黑衣人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至少不应该是这些士兵。剑客死前,曾予黑衣人一剑。黑衣人决定已毕,就提剑离开前线。

后来黑衣人听了墨翟的经义,只觉得好笑。前线的士兵,没人渴望作战。但国君,却有许多值得作战的理由。除非知晓此战必败,没有国君不愿意派兵作战。因而,要止战,只好把国君通通杀掉。黑衣人觉得自己的道理比墨翟那套简单得多,可惜自己说不出,就只好用行动昭告天下了。

剑首先经过楚王的脖颈,接着是宋王的,接着是更多自命为王的家伙们的。黑衣人像黑色的鹰隼,在王宫和王宫之间徘徊。很快各国又立了新王,于是黑衣人重又回环。这次黑衣人不杀王,杀了那些立新王的大臣。

有时候黑衣人会淡淡地想,即使是杀王,也是杀不完的。不过黑衣人知道,即使杀不完,也得这么继续杀下去。黑衣人想起自己决定去杀楚王那天,在尘土中看到的黑色身影。那么……墨翟果然对吗?黑衣人想不清楚。但黑衣人很自豪。在一个王以及拥护王的人纷纷死去的时代,并不会再有战争,而墨翟他们,也得发明新的经义。想到这里,黑衣人就握紧了剑,向下一个王宫奔去。

伪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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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学校,陈瑞球楼是很特殊的存在。我其实并不知道这栋楼的历史,大概是一位叫陈瑞球的企业家捐赠的吧。虽然大家都大抵知道这些,但确实没有人真这么认认真真明明白白的叫它“陈瑞球/楼”。相比而言,大家更喜欢叫它“球楼”,我也是。

倒可以认真分析一下这种叫法的来历,但这实在是太无聊。球楼的叫法,好玩就行。真要分析来源,就不好玩了。我是这么认为的,朋友 C 也是一样。

C 最开始是我对床的室友。起先我们不怎么熟。有一次放长假,另两个室友都回家去了,只有我和 C 留在寝室。某天晚上,我们破例聊了很久,起先是关于学业和未来,不知怎么就聊起写东西的事儿来。跟我一样, C 也常常写一些文章,有的发到网上去,有的留着给自己看。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交换作品——似乎知道对具体文字的评判必然带来观念的冲突——而是聊了很多写东西的感觉。

想到一个好点子担心忘却的感觉。写东西时琢磨不透不知深浅的感觉。写完之后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边的声音很激动很畅快,我隔着床帘想象 C 神采飞扬的样子。

C 像个真正的天才。C 一一列举了许多之前写的文章,虽然我从未看过任何一篇,但单凭数量,就远超过我。而 C 的感觉也更敏锐更强烈。隔着床帘附和 C 的时候,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虚弱。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错,但没有 C 强烈,那么,我的天分自然也更弱一筹。

C 一定是没有察觉到我的所思所想,因为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去球楼上自习,也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和 C 不在一个专业,但大一总是有些公共课,我总想跟 C 选一样的老师。我们在课上坐在一起,也一起做小组作业,一起做项目展示。

很自然地,C 是那个走在前面的,我是那个跟在后面的。

一直如此。

C 一直在写,但我从来没有看过 C 写出的东西。这大概是因为恐惧。在我写东西之前,看我喜欢的作家的文字是种享受;写东西之后,则又多了折磨和绝望。“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颜回评孔子,可惜我连颜回也不是。不知是否出于同样的原因,C 也从未看过我写的东西。我猜这是一种默契,朋友之间的。我猜这就是我们一直能在一起待着的原因。

跟 C 一起待着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妈妈给小孩儿讲英雄的故事,但小孩儿只想做那个在路边给英雄鼓掌的人。我看这故事时觉得这小孩儿简直算是没志气,生而为人一世,自然要当英雄才算完,后来我见到那些比我更强的家伙,才觉得这小孩儿实在是少掉了很多未来的烦恼。如今,我明白 C 也是那些家伙之中的一员。因此我只是淡淡地感到忧伤,因为 C 终究会到更高的高处去,而我不能。

有一次上完自习,我跟 C 爬到球楼的顶层。顶层在装修,有工人在白墙上钻眼儿,大概是要放什么牌子上去。我们绕过那些轰轰作响的机器,到球楼外的露天阳台去。太阳就要落下去,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尚且亮着,而头顶的天空已暗暗蓝下来。有风吹过来,我们静静的站着,站了很久,什么话也没有说。

然后 C 掏出手机说:“我有一个新想法,是关于「伪人」的。”

“「伪人」?”我想了想,觉得这是科幻小说里的概念。

“不是科幻哦。” C 摇了摇手指,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我是说,「伪人」就在我们身边。”

C 划亮手机打开相册。“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好几张朋友圈截图:几乎全然相似的文案,九宫格照片,连 P 图用的字体都一样,只有昵称和头像被码掉。“都不是同一个人哦。”C 又划出几张图片给我看,也是码掉了昵称和头像的截图。每个马赛克转发的内容都相似:开学时校长讲话的微信公众号推送,配文无外乎那几个常见表情。

“怎么样,像不像「伪人」?同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 C 按灭手机低声道,“真的很像什么东西复制出来的 NPC 啊……你怎么知道那些每天跟你一起上课下课吃饭睡觉的人,是能独立思考的家伙,还是行尸走肉的「伪人」?”

这问题太哲学了。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点点头。我翻开朋友圈,竟也发现许多与 C 所说的「伪人」,不觉悚然。

天完全黑下去,几个星星亮起来。没有月亮,风冷下去,凉意渐渐浸透我的外衣。于是我们走回球楼。这时,装修的人已全部走掉。我们走过的时候,无人的走廊忽然亮起灯来,黄色的光束在一块崭新的牌子上懒懒漫反射:「XX大学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我其实不知道 C 后来有没有写出来有关「伪人」的东西,但我越来越相信周围存在着「伪人」这回事。在我上完课只想打游戏的时候,有人在课余参加比赛,准备实习,也参加志愿者活动。学院和学校发布的推送里,全都是学习优秀课外也丰富的家伙。当然,我跟 C 怀疑的地方不同: C 怀疑的是那些人过于相似,而我却觉得,那些家伙一点都不像是人。

正常人会累,会疲惫,会怀疑,会痛苦。而 「伪人」不会。这样想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隐秘的骄傲。为 Ta 们贴上 「伪人」的标签之后,我自己这个不如 Ta 们的家伙,也变得高大起来。

我不知道 C 有没有这么想。但是之后的一段时间, C 明显地消瘦下来。课后,C 总推说有事,我们一起自习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 C 的学业一如既往,我也因为抱到了大腿而暗自庆幸着。

这时候是大一下,学校里各种官方的民间的组织都开始招徕新生。我是个懒人,对这些东西自然是不屑一顾,每日依旧上课下课打游戏睡觉,偶尔写写东西。 C 则相反,课余时间 C 越来越忙,有时做推送,有时去做志愿者,还要见缝插针完成课业与考试。我不敢问 C 还在不在写东西,也不知道 C 关于「伪人」的文章,到底写出来了没有。

对我而言,大学的第一年,是平平淡淡结束的。我不知道 C 感觉如何, C 也没有对我说过。我只知道,第二年开头评选奖学金之时,学院发出的名单上,自然没有我的名字,而 C 则高居全院第一。

C 跟我说,评奖学金要答辩。所谓答辩,是演讲一类的东西,C 比我擅长得多。但是, C 还是拉着我,一遍一遍练习。

这时, C 上学期的忙碌,才具象化起来。一行一行的活动经历,一科一科的学习成绩。 C 和我约了一间自习室自习,看着在台上侃侃而谈的 C ,我感觉之前从未真正认识过这家伙。 C 是天才……那种不会累的家伙……「伪人」吗? C 练到一半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把 C 拉到自习室外边,讲了我自己那个「伪人」假说。

“不……” C 抬起眼睛,“不是不会累,实际上……很累。”我们站在栏杆旁边,沉默下去,然后 C 忽然说:“那么,你为什么写东西呢?”

我觉得这问题很怪。

所以,我为什么写东西呢?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切只是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很多答案开始盘旋。因为写东西对我而言是最简单且最快的表达方式。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很自在。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没有压力。因为……因为……

然后,我把手放到栏杆上,感受着栏杆上白漆光滑的触感。“因为……我写东西……让我和别人不一样?”

这时我们站在球楼的第三层,也是快要黄昏。C 的视线指向楼下的一排排自行车,以及似乎永不停息的河流。“我也是。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是这样。”


C 奖学金答辩那会儿我恰好在上课,没有去现场。听说 C 发挥稳定,毫不意外地通过了。我什么都没得到,平静地过着我的大学第二年。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股淡淡忧伤又在我心上轻轻扫过。 C 对此很开心,但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开心。到了大二,周围的同学们纷纷进组科研, C 也一样,常常忙到半夜。我有时候想逼自己一把努努力,也想找个活干干,但终究觉得不够自由。于是,我有时候打游戏和写东西,也到半夜。

快到期末的时候,C 要我陪着去球楼一趟。我问 C 去哪, C 悄声:去顶楼。这是我才发现 C 的脸色很不好看。

顶楼是……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我记得那个黄昏和那块牌子。「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你知道吗……”一层一层爬上楼梯的时候,C 低低地说:“我……我很痛苦。两种东西在我心里打架,我不知道听哪个的好。”

C 接着道:“两个其实都是我呀。一个说着,要继续写下去。一个说着,不能如此,要多做一做专业的东西。写下去太难太难。你知道灵感涌来时全身的震颤,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推着你写下去。你不记得别的事情了,你也顾不过来别的事情了,你只是写,写,写,写完抬头的时候,你发现室友都睡去了,但你还有早课……爬上床的时候你觉得你的手指在抖,你分不清是激动的震颤还是心悸。专业的东西也一样……那之中也有快乐,并且,这也是日后安身立命的本源……哎,我们都知道的,写终究也是游戏的一种,是不可能逃脱生活的……对,对吧。二者不能兼顾……只好……杀掉一个。”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写过的烂俗心理描写。两个小人儿在心里打架,拼死拼活。那时候,我们用着这样的比喻,却不明白痛苦是什么意思。

“那……「伪人」……你要变成「伪人」吗?”

C 停下脚步:“不,不是的……你知道吗?就像之前我问过你的……我们做这些,都是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时候,你必须要舍弃一个自己,才能拥有另一个自己。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方向……那么,就只能往前了。”

我默默无言。 C 填写报告单,C 走进治疗室。我坐在治疗室外面的沙发上等着。桌子上有许多宣传册,我拿起一张看。

皮外电击疗法。帮助受试者遗忘特定脑区的情绪。提前预约。全身体检。心理评估。最终治疗。

原来,我只看到了最后一步。 C 早就做出了那个决定。连舍弃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能力, C 都那么坚决而执着,这让我再次感到虚弱。

在任何一点上,我都不如 C 。我只是抱残守缺着自己那份为数不多的才华的怪家伙,仅此而已呀,我攥着诊疗室外面花纹格子的沙发罩想。

半个小时后,C 走出诊疗室,轻松地说自己忘却了有关写的一切。在楼下我们分别, C 雷厉风行地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离开了。我划开手机,寻找着回寝室路上的 BGM 。路上我其实没在听,我只是想,如果 C 愿意把自己的行动力,甚至是写作的那部分能力施舍给我,那样该多好。也有隐秘的喜悦:既然 C 不再写,那么,那一长列强者名单里的家伙,大概又少掉一个。

那之后,C 肉眼可见地幸福起来。 C 也开始发朋友圈,九图,每张图里很多文字。我不知道 C 有没有删除当初给我看的那些雷同的朋友圈,但在我印象中, C 朋友圈里的文案和 P 图手段,和之前的那些如出一辙。我在 C 学院的公众号上看到有关 C 的推送,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形象,让我自惭形秽。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C 将要看到的风景,我必然无法看到,而我似乎也安于自己的现状,只好心安理得地过下去。有时候,为了自己不那么痛苦,我也给 C 贴上「伪人」的标签。

我继续写着东西,有时候投稿,全都没有回应。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确实没有天赋,有时候又觉得是编辑没有水平。有时,我甚至想到球楼的顶层去,让那些家伙电击我,让我忘掉所有的一切,变成 C 那样幸福的人。如果「伪人」没有烦恼,为什么不做呢?

但不知道为何,我终究没有去做。后来我想想清楚,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过于平庸。平庸到安于平庸的生活,不敢迈出任何一步。

再后来,学校里搞了征文大赛,我按部就班把自己的存稿投了一些出去,并没有期待有什么回应。说实在的,我想不明白自己投稿的原因。或许,我心里也有一个 C ,我也在期待着答辩台、春风得意,成为那样的青年才俊。

C 拿了奖学金之后依旧每日忙碌。大二开始上专业课,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终归殊途,我想。最近一次见面,C 给我看学校发给奖学金获得者的问卷。问卷的范围很广。从星座、偶像、起居时间到是否是学生干部,做了多长时间志愿者,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C 填了很久,填了很多,我看完点了点头。过了没几天,我便刷到一篇推送,正是有关奖学金获得者们的调查报告。其实,除了星座,大家基本相同。我不知道 C 作何感想,只是越来越感到恐惧。看上去,「伪人」越来越多。或许球楼的顶层,就是「伪人」的生产地。

我对征文比赛的结果并没有抱任何期望,却收到了通知获奖的邮件。我把这事儿告诉 C ,但预期中的羡慕表情并未在 C 脸上出现。 C 只是单纯地……为朋友感到开心。这不是 C 的伪装,那笑容确实是真实的。这让我又感到羞愧起来。

于是,我跟 C 一起去参加颁奖仪式。

我按照惯例坐在最后一排,没有 C 在旁边的时候,我一直这么做——之前 C 喜欢坐前排。 C 并没有发现座位的异样,在我旁边拣了个座儿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获了什么奖,没心思看手机,C 却拿起平板开始学习。

开场白沉闷而冗长。文学院领导们从学校的历史文学渊源讲起,又说到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我只觉得是在放屁。对我而言,写只是注定要去做的事情,即使没有意义,也要去做。长长的句子钻入我的脑海,我昏昏欲睡。朦胧中我想起之前 C 问过的问题和我的回答。我摸到会议室光滑的原木把手,想,“因为写东西让我跟别人不一样。”

讲话还在继续。一个领导,另一个领导。剪彩,授匾,更多的讲话和祝贺。台上的人像喝了酒。 C 的笔尖在平板上移动,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发出笃笃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也是一场手术……一场电击……一次治疗……就像 C 曾经领受的一样。 C 去治疗,只是为了忘却,而这里的治疗,是为了信服,信服那个高高在上的“文学的意义”。然而,所有的意义都是虚妄……有的只是治疗和电击,也可以说是祝福,或者叫做幻梦也可以。 C 不就得到了幸福吗?大家在这样的幻梦之中,都觉得自己跟别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我打开闲置很久的背单词软件,插上耳机,与会议室里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对抗。软件里积攒了很多没背的单词,大抵是我之前三分钟热度的产物。我心里清楚,对我而言,在这儿的学习只不过是为了表达对黄色光线的反抗, C 的学习,才是真心的。

我知道的,这样的反抗不会长久。不久我就背不下去,插上耳机开始听歌。失真的吉他声盖过讲话漫入耳朵,我开始渐渐觉得有了力量。忽然 C 戳了一下我,我抬头,却看到大屏幕上我的名字,以及我那篇稿子的题目。我懵懵懂懂站起,C 冲我一笑,指了指我插在耳朵上的耳机。

哦,要……上台了吗?我吗?

我慌乱地拔掉耳机塞进兜里,挤过座位和座位之间的缝隙,不断咕哝着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手机的音乐没有关掉,但,耳机的声音很小,应该不会……影响什么吧。

我走上去,黄色的光线又黏上来,我的脸开始变红。主持人说着一些赞扬的话,用一些大词评论我写的那些东西。但那些根本不是……我要说的东西!我这样想着,有些愤怒了。

我在台上站了很久很久,他们一直没让我说话。有时候那些好话也飘进耳朵,让我有些飘飘然,间或夹杂着愤怒。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观众席,但 C 坐在后排,我看不到。我不知道 C 站在奖学金答辩的台子上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他们终于放我下去,回去的路上我把耳机塞回耳朵,果然音乐一直没停。台上的人还在说着什么话,学校的文学普及做出贡献云云,这让我觉得我也要被这些话塑造成「伪人」,成为他们口中热爱文学的青年。

但我清楚我不是。并不是外界推我到这里,是我自己要来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终究没有走进球楼顶层治疗室的原因,因为我抱残守缺,是的,我抱残守缺。对 C ,「自己」是完美;对我,「自己」是缺陷。我们确实很有默契。

然而,然而,我将要在他们口中成为「伪人」。

我感到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如不投稿来得干净。在泥地里晃悠尾巴的乌龟,一旦误入宫门,还有机会回去么?

耳机里,音乐一直响着。

……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二十多年来我好象只学会了忍耐 ……

我回去坐下, C 放下作业恭喜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C 没有说「欢迎加入伪人大家庭」之类的话,这让我感觉我们的友谊还能继续下去。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又来到我眼前,我把耳机塞得更紧些。我不知道我要继续这么干多久,但我想我会这么干下去,不走到球楼的顶层去,继续叫着“球楼”的名字,继续努力地抱残守缺,在我的小泥坑里撒欢到老。我想我要写下这有关「伪人」的一切。我明白 C 会理解我。我不晓得 C 有没有写下那篇 C 自己的,有关「伪人」的文章,但我知道,我们每个人每天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实际上都在写着这样的东西。

而我……我也一样。

新长征路上的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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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我习惯性地以「科幻迷」自居。然而在我开始读科幻的第八个年头,我开始质疑这种身份本身,逐渐产生了构思一篇文章的念头。

文章的题目是早就想好了的:「新长征路上的科幻」,至于为什么,后文再说。在社团的社刊出来之前(24年4月份),我就拿这个题目构思过一阵儿,也写过几百个字,但终究没有写下去。到了年末,算是有了更多的感触得以敷衍成文,那么,也是时候写下这篇文章了。

「寂寞的伏兵」

科幻更像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着,也许某一天,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会斜刺里杀出几员猛将,从此改天换地……但也可能在荒野上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最后自生自灭,将来的人会在这里找到一件未完成的神秘兵器,而锻造和挥舞过这把兵器的人们则被遗忘。

我第一次看到「寂寞的伏兵」这个说法,是在高中的图书馆里。那个时候我已经读了不少科幻:刘慈欣,奥森·斯科特·卡德,阿西莫夫,也早已拥有「科幻迷」的自我认同。

「寂寞的伏兵」,是一本书的名字,三联出的,是中国科幻小说的选编。前言是飞氘写的,「寂寞的伏兵」这个词儿,就来自他。后来我在宋明炜的书里也看到这个词儿。

「寂寞的伏兵」大概是10年左右提出来的,在一场主流文学的研讨会上(科幻迷们应该都很熟悉科幻-主流这种二元对立的说法),代表中国科幻界出席的韩松和飞氘做发言介绍中国科幻。他们说中国的科幻文学在文学界算是一支「寂寞的伏兵」。发言据说很成功,吸引了莫言、余华这类主流文学作者的眼光。于是,发言被记下来,写在书里,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中国科幻」的同义词,也被一个在图书馆里找书看的高中生读到。当然,这高中生就是我。

这本小说集里面的很多篇目带给我很深的印象,比如《七重外壳》,《一览众山小》和《G代表女神》。我开始读更多中国作者的科幻。19年科幻世界出的那本选集我印象最深,里面有七月的《双旋》和慕明的《涂色世界》。我开始关注未来局,也开始看韩松和飞氘。我去读了《科幻文学论纲》,愈加相信科幻的「边缘」地位。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的是,既然「寂寞的伏兵」能被身处中部某省省城高中的我读到,那么,中国科幻早就不是一支「寂寞的伏兵」了。

是的,世界早就开始变化了。

自从刘慈欣、郝景芳获得雨果奖,「科幻」的概念就逐渐被大众熟知,走入寻常百姓家。随便拽一个人来,那人大概率都晓得《三体》——我见过最夸张的是一个有关三和大神的采访视频:那位看上去不怎么读书的三和大神,甚至都能背诵《三体》的很多段落。就像「阶梯计划」,雨果奖,《流浪地球》IP,到 2023 年成都申办世界科幻大会成功,一颗颗核弹不断爆炸,把科幻从亚文化推到大众的视野之中。学术界也逐渐把研究的对象指向科幻文学:乌托邦,反乌托邦,后人类,生态叙事,研究得不亦乐乎。似乎,一切都在欣欣向荣。

「中国科幻也是好起来了」。不仅那些原来不是科幻迷的人这么认为,连我,以及很多科幻迷朋友也这么认为。「寂寞的伏兵」不再是伏兵了,终于成为了一支精锐之师,是吗?

不是。后来我才知道,远远不是。那些曾经被称为「非主流」的,当然可以成为「主流」,但「主流」的名称本身就意味着与「非主流」的分野。「主流」不消失,「非主流」也难以消亡。科幻迷们因为科幻逐渐融入「主流」而沾沾自喜,却不知这不过是山头变幻大王旗而已。「寂寞的伏兵」当然没有消失,它只是悄悄换了人而已。

而且,换成了我们。

「铁屋子」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2022年秋,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进入大学,也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学校的科幻社团。那时候,我也决心开始进行科幻的写作。在社团里,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也开始写一点东西。每个写科幻的人,大概都有或者说曾经有一个登上《科幻世界》杂志的梦想,也都有那么一两封被《科幻世界》杂志的退稿信。我们也不例外。当时我们把这些退稿信当成不堪回首的过往,并且确信自己只要一直写,就一定能够或多或少地接近那个梦想。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错了。等待我们的,只有「铁屋子」。

几乎不查资料,我也能大致画出当今(2024年12月)中国科幻文学作品发表的「时局图」。向西看去,成都做为科幻重镇,坐拥「科幻世界」和「八光分文化」两股势力。因为姚海军的倒台,「科幻世界」大概有些不稳当,不过这也无妨,谁叫它是中国最老牌的科幻杂志呢?往北看去,北京曾经有两家发表科幻小说的机构:「蝌蚪五线谱」以及「未来事务管理局」。前者曾经承办了「光年奖」——这个奖项的头名常常空缺,后者则举办过多次「科幻春晚」。这两者在发表科幻作品方面,几乎都算得上是奄奄一息。前者似乎已经不再承办光年奖,而后者则在2024年7月宣布采用「代理人模式」,不再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展示作者投稿的小说。往西北看,山西晋中学院名为「太行科幻」的公众号,也会时不时地刊发历史科幻/奇幻/评论。把眼神投向新加坡地区,最近也出现了名为「异事悟」的中文科幻发表平台。以上,大概就是专门发表科幻小说的媒体名单了。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冷湖」「元宇宙」「阳泉娘子关」「贺财霖」「鲲鹏」「星火」「朝菌」「钓鱼城」等科幻征文比赛供写作者投稿,也有「星云科幻评论」这样专司评论的公众号。

如此多的机构与比赛,大概算得上琳琅满目吧,那么,科幻写作者应该为之幸福才是。然而很遗憾的是,这些,全都是科幻写作者面对的「铁屋子」的一部分。

至于「铁屋子」具体是什么,其实很简单:无反馈。上面列举的大多数比赛,都不会给予参赛者反馈,只会给出最终的结果。而上述那些专司科幻小说发表的机构,要么奄奄一息不再经营文学发表方面业务,要么给出的都是些极其敷衍的回复。有拿模板回复的,有说「不好意思,但我们不合适」的,也有完全不回复的。当然,也有认真回复的:但不同的平台调性不同,编辑们好不容易提出的意见到了写作者面前,有时冲突,甚至相左,令写作者难以抉择。而且,回复的周期常常很长——至少是 1 个月,由于某些出版机构是三审制,我也见过一些声称被拖出几年的作者。

对于刚刚起步科幻写作的新人而言,这些出版机构与比赛无疑就像一间铁屋子。身处铁屋子中的人竭力想要打破铁屋子,然而总是被拒绝,被忽视。忽视比拒绝更可怕:拒绝只是证明了技艺的低下,而忽视则是“写作者-平台”这对权力关系下弱者的代称。

那么,就去看看那些发表出来的好作品吧——那些声称是「好作品」的东西看上去确实是「好」,因为有一串儿头衔:耳熟能详的作者(当然不会是刘慈欣)、学历过人、获得过某某奖——但看下去又绝不能说是「好」的,因为根本算不上是好看。写作者们便疑心起来:有的觉得是自己的品味不行,于是便自卑;有的觉得是平台和编辑不行,于是便愤怒;而有的作者被那些算不上「好」的作品消磨掉了热情,就此灰心丧气下去,觉得在「铁屋子」里醒着,还不如睡去。用科幻迷熟悉的话语,就是所谓「下车」:从科幻这趟公交车上走下去。

当然可以说那些自卑者愤怒者灰心丧气者不够「坚持」,也可以说ta们不够「热爱」科幻,不配被称为「科幻迷」。不,不配的不是写作者,而是科幻圈自身。如果一个所谓的「圈子」没有鼓励新人,扶持新人的传统,如果一个以生产文学作品为主要形式的「圈子」无法再生产出大家喜闻乐见的作品,那么这个所谓的「圈子」就不配让那么多人为之停留。如果「中国科幻」这辆公交车不能满足车上幻迷们大学毕业之后的阅读以及精神需求,那么ta们走下这辆名为「科幻」的公交车,是理所应当之事。

今年秋天,我就差点走下去。当时,我读了一些发表出来的声称「好」的中国科幻,发现它们只是那些熟悉母题的无意义重复,于是对科幻逐渐丧失信心,那时候,我也读到了许多并非科幻,但确实能给我带来共鸣与感动的作品——与其读那些干巴巴的「科幻」,还不如去读那些真正的「好作品」。这样想着,我决定把自己喜欢的那些科幻作品最后再读一遍。我去重读了《一无所有》和《华氏451》,一发不可收拾,接着又去读了之前没读过的《星之继承者》和《内心垂死》,它们把我留住了,我决定在这辆公交车上多待一会儿。

虽然决定多待一会儿,但心境也因此发生变化。我开始意识到,「寂寞的伏兵」只是一个比喻,而“科幻文学-主流文学”的二元对立不过也是一个理论。二者都是在特定的权力结构中被提出,而在这种结构中,科幻属于弱势。为了争夺科幻文学的话语权,或者说为了让更多人看看这种名为科幻的文类,人们才把「科幻文学」这个概念抽离出来,独立起来,成为所谓“主流文学”的镜像与反面。

事实上哪有真正的「科幻」「奇幻」,亦或者是刚刚被发掘的「推想小说」的概念!关于这样的概念,多少人吵都吵不清楚。这些仅仅是概念而已,而文本和作品,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我开始明白,我可以是「科幻迷」,也可以不是。事情很简单:只不过是那些吸引我的文字中,有很大一部分被多数人称为「科幻」而已。所以,那辆所谓的「公交车」,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吧。

话虽然这么讲,但现实生活中和其他人交流,总要提到「科幻」的概念,不然交流便不能成立。那些超脱的思辨仅仅解除了我的心魔,对那一大坨被认为是「中国科幻」的物事自是无益。那些值得读的,堪称「好」的「中国科幻」作品,显然一天天少下去。而阅读者和写作者总要做些什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新长征路上的科幻」

成为交大幻协的社长之后,我决心跟社团的朋友们一起做点什么。「办社刊」的事儿,早就说过的,最先出现在一个名为「幻协的大饼」的文档之中,尔后变成一条名为「少废话,你 G.P.A. 多少」的征稿推送,最后变成 PDF 文档和 epub 文档,变成一本本真正的杂志,也终于在茫茫互联网中拥有了自己的坐标。从8月到12月,我们卖出了将近一百份杂志,也通过这份社刊认识了一些社团里的前辈,我们做得很慢,但终于做完了。对此,我们都很骄傲。

我在社刊的卷首语里写,「而我们既还有一点力量,就没有理由不去代表所谓“中国科幻”」以及「希望这份社刊成为一个有关交大和中国科幻圈的叙事」,这确实是我的想法,现在看来,它大概是做到了。社刊里有很多独属于我们的记忆,「我们在交大造火箭」无疑是与我们的经验最贴合的科幻(现在可以说是我本年度读到的最佳中短篇之一了),科幻奇幻笑话之中也有很多内部梗和恶趣味。更重要的是,在社刊的组稿、宣传以及售卖之中,我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打破铁屋子」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的来源在于:社刊开始售卖之后,真的有很多素不相识的科幻迷前来购买。这次制作,不仅回了本,而且还小赚了一些,反响也不错。我不太清楚社刊的购买者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前来购买——好奇、冲着「上海交大幻协」这个名头、还是真的对我们这些写作者有所期待——但似乎,这样组稿-制作-发布的思路是可以继续下去的。如果幻协的继任者们可以把这件事情继续下去,长久以来,我们似乎可以建立起一个稳定的读者群体。如果我们把社刊的写作者都聚集起来,通过共同讨论和修改保证每篇文章的质量,那么我们也有了一个稳定的作者团体。假若质量得以保证,盈利的局面持续下去,我们是否也能慢慢凿穿这间「铁屋子」呢?

我不知道。这不仅十分理想主义,而且甚至有点儿科幻了。但相比所谓「中国科幻圈」,这篇文章中的理想主义大概可以忽略不计。

「中国科幻圈」从不缺乏理想主义者,也从不缺乏埋头苦干的人和拼命硬干的人:华文,我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关注他的科幻图书馆,也明白他「以贩养吸」的理念;河流,同样是粉丝杂志,我们有很多工作人员,而《零重力报》的编辑只有他一个人;杨枫(大清幻协的那位),其创建的中文科幻数据库几乎成为了如今最权威的数据库;迟卉,为数不多的愿意与写作新手交流的编辑……这样的人不少,但「中国科幻圈」还是成了「铁屋子」。

并不是因为理想主义者太少,恰恰是因为理想主义者太多。

在筹办社刊之初,我们第一件定下来的事情就是:要给参与社刊制作和设计的同学提供工资。如果社刊亏损,我也做好了从社团经费中拨款的准备。做出这个选择的考虑在于:「热爱」虽好,但终究不能当饭吃。在后疫情时代的今天,升学和就业已成为大学生(也是「科幻」的主要消费群体)肩膀上的两座大山,而社团,或者说「科幻」,再怎么说,对于大多数大学生而言,终究是一种兴趣,而非一份事业。

制作社刊听起来炫酷,但实际上并不是。不管是编辑、校对还是设计,都费时费力,即使有工资的加成(当然不会很多),也算不上是一份很有吸引力的工作。提供工资使得「办社刊」这事儿有了一点世俗上的吸引力,也代表了一种态度:应当给「热爱」以世俗上的回报,而非借「热爱」之名要求他人付出。这当然出自我个人朴素的道德观念,但大概也算得上普适:人首先得吃喝住穿,然后才能考虑「热爱」和「理想」。这些事儿,马克思说过,马斯洛也说过。

理想主义虽好,但不能当饭吃。我们自己当然可以去成为理想主义者,追随自己心中的信念拼搏至死,但并不能以「理想」「爱好」要求别人。这样的理想主义并不能长久:对理想主义者,这是一份事业,对其他人,只是爱好。世界上有很多理想主义者,但还有更多普通人。普通人没有一腔孤勇,普通人的「热爱」需要回报。「中国科幻圈」不仅需要理想主义者,也需要普通人,那么,就需要一个良性的,普通人也可以不断向上走并且获得回报的机制,或者说是体系。建立这样的机制/体系,自然需要所谓的「现实主义」。

当下,「中国科幻圈」缺乏的,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份「现实」。

叨叨了这么多,终归要回归题目。无疑,「新长征路上的科幻」取自崔健的那首最有名的歌曲。相比歌词的第一节,我更喜欢第二节。

…… 问问天问问地还有多少里
求求风求求雨快离我远去
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
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
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
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
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
一边走一边唱领袖毛主席

崔健写这首歌的时候说的是摇滚,但未尝不可以是说科幻。「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恰似那些「琳琅满目」的机构与比赛,也恰似怎么辩也辩不清的科幻定义以及语焉不详甚至相互矛盾的评论。「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这是每一个写作者扪心自问的问题,也是无数中国科幻研究者和爱好者向着「中国科幻」这个概念自问的问题。「雪山和草地」已经被前驱者走过,「领袖毛主席」也已成为歌曲中的先驱,「中国科幻圈」不能只靠「刘慈欣产业」,所谓「中国科幻新浪潮」的概念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

我不是要对崔健这首歌做什么深刻的解读,我只是说,这是我,一个年轻人——或许是「科幻迷」,又或许不是「科幻迷」——眼里当下(2024.12)「中国科幻」的境遇。所以,在社刊的寄语里,我写:「让我们同舟共建新长征路上的科幻」。

「中国科幻」需要什么?看上去是一个很宏大的题目。答案很简单:其实就是看我们每个自认为「科幻迷」的人需要什么,这些需要加起来,就是「中国科幻」的需要。

明了需要之后,唯做而已。

我不知道别人的需要,只知道我自己的。身为写作者,我需要一个透明的平台,也需要一群可以一同写作的朋友,更希望在写作本身的快乐之后获得一些读者和一些报酬,于是,我和一群有类似需要的朋友们一起办了一本社刊。之后,我们可能会做更多事,也可能不会,但总归是出于我们对「中国科幻」的需要,而这种需要来自我们的热爱。

终究要结尾的,那就结在这里。

一言以蔽之:有很多现状与不满,但最重要的还是改变世界——以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并存的方式。

既然最后落在做事上,那最后还是说说我们做过的事儿:交大幻协社刊的网址是 gpabooks.github.io ,装了评论系统,欢迎各位上去阅读,评论,一起交流。

石头记

· 阅读需 18 分钟

要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这人的姓与名,只知道这人是个疯子。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疯,甚至不知道这故事里的疯子是不是同一个人。不过,要是这么不断地问下去,故事就讲不成了。所以,为了讲故事,我们姑且这么认为:这故事里面出现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并且这人确实是个疯子。

至于故事外边的人怎么想……那跟故事本身和故事里边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第一回见到疯子是大一。那时候我跟刘十一同班。都说大学跟高中不一样——上课下课,总不至于窝在一个教室里——但刘十一和我还是觉得大学跟高中没什么不同。大一生课很多,排得也密,于是我们整天都窝在上中下院一带。

其实也就是“教室”大了点儿,其他跟高中没差,刘十一跟我吐槽说。

学校的教学楼大致有六栋,西边的三栋是老楼,分别叫上中下院,后来东边又建了新的,就叫东上中下院。所谓上中下,其实是位置的指称,上北下南是也。当初给教学楼起名儿的时候,实在是太敷衍,我和刘十一都这么觉得。

上中下院作为学校的老楼,自然颇有秘辛。楼前的青石砖,有些就是墓碑。我跟刘十一下了课经常去辨认上面的文字。大多数文字漫漶不清,辨不清楚,不过,我们也从来没想过要辨认清楚。知道脚下这人姓甚名谁,反而瘆人。

除却真实的墓碑,自然也有虚构的传言。所谓女鬼和某个十来年没开过门的物理实验室的传言之类,在我们这些大一生之间也颇为流行,但大家都是当做故事听,没人真信。我和刘十一也是一样。

一学期很快将尽,不久就到期末周。大家毕竟都刚上大学不久,尚未变成老油条,不管平时上课是忙着看书打游戏还是网上聊天,临到考前,自然是要在自习室图书馆这类地方猛学上一阵的。我跟刘十一也不能免俗。上完课,我们就继续呆在上中下院的教室里自习。考试当头,那些有关鬼魅的传言,也就自然被抛到脑后了。

某日,我被几道往年期末试卷上的题目卡住。低头抬头之间,教室前方的表已经要走到凌晨。教室里的同学早就走完,只有刘十一在教室另一角玩手机,仿佛在等我。我们收拾了包,一起回寝室。

这时校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决心挑灯夜战到天明的同学,早已在各处自习室占好了舒服的位置。其余有所谓夜生活的同学,也大概都在宿舍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反正,此时此刻,踩在这些往古墓碑上的,只有我和刘十一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我想起那些校园传说,后背开始发毛。

刘十一忽然拉住我,指向不远处的阴影。

那儿显然是有什么动静。侧耳听去,窸窸窣窣又叮叮咣咣,瞪眼看去,影影绰绰又模模糊糊。来不及细想,鸡皮疙瘩已遍布周身。我拉着刘十一就跑,连自己的自行车都忘了骑。

“看把你吓得。要不是你那么慌,咱哪用起那么早跟人抢共享单车。”这是早饭时间,刘十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仍不忘揶揄道。

“那你昨晚上为啥不自己一个人走非得等我?明明看到你早就学完了在那儿玩手机。”我心里自然不服,“不是怕黑怕鬼,又是什么?”

刘十一被嘴里的蛋噎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个干脆利落的反击,我心里得意极了。

刘十一把嘴里的蛋咽下去:“那,下了课就去昨天那地方,探个究竟。”

昨晚疑似闹鬼的地方十分平静,不过是一块平地,上面铺着一大块青石砖。砖像是新铺的,缝里都是新土。我跟刘十一围着青石砖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蹲下去细看,砖上连字迹都没有。

“根本不是墓碑嘛,大概不过是夜行动物而已,你也忒胆小了。”刘十一坏笑,报了早上那句的仇。

我被这话憋得没话说,只好垂头认输。

然而这天以后,不管我们晚上做到多难的题,我和刘十一都默契地准时准点在十点半离开上中下院,随着自习完毕的大部队回到宿舍。这样的苦心颇有成效:我们再也没撞到那只鬼,也再也没把自行车落在上中下院与鬼们共度良宵。一切如常。

一年后我才知道,那或许是我们跟那人(你也可以称呼那人“怪人”或者“疯子”)的第一次照面。

大一结束了之后就专业分流,我跟刘十一分到不同的专业,自然不天天在一起上课下课了。刘十一很忙,而我的课渐渐少下去,便到处寻找勤工助学的机会,攒下钱来逮闲工夫便出去游逛。

开始我没经验,只找到了早晚在校门口维持秩序,检查进出人员的活儿。那时候疫情还没结束,进出校门要出示身份证件。于是,早上七点半钟,我们这帮学生就在校门口待命,站到八点四十五才算完。工资大概是一个小时五十块钱,但活儿也不多,无非是站着——实际什么都干不了——玩手机是不允许的,看书更不行。站了一学期,我就不再干,找了更清闲的差事。

不过,也是在清晨的校门口,我听到了怪人的事儿。

学校大门口,除了进来出去的行人和我们这些学生之外,常驻的便是几个保安。管理规定上说站岗时不许说话,其实也就只能管住我们几个遵纪守法的学生,自是管不住那些保安的。我早上值班的时候,常驻的是两个格外健谈的大姐,每次值班都扯着闲话。

单纯地站着,是极无聊的一件事,尤其是早上这样昏昏欲睡的时候。于是两位保安大姐闲谈声声入耳:大部分是八卦和家长里短,谁谁家的孩子怎么样了,谁谁家的老公找着什么工作之类——不过有一天,两位大姐却谈起晚上出没在学校的一位怪人,或者说疯子来。

据大姐们说,怪人总是在夜晚十点后悄悄潜入校园,活动范围就在上中下院一带。说怪人是怪人,并不是因为这人行止可疑,而是因为这人做的事情不符合逻辑——不管是好人的还是坏蛋的。怪人夜闯学校,既不是穷得叮当响铤而走险行偷窃之事,也不是见色起意看上了哪位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而只是为了拿刻刀把上中下院前面的那块大青石砖掀开在背面刻字儿。问怪人刻的什么,怪人就昂然道:“这是旷世神作。可惜举世无人愿读,只得藏于名山,流诸后世。”怪人的话实在离谱得令人印象深刻,那位在场的保安大姐竟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背了下来。待她复述完毕,两位大姐一齐大笑起来,来往行人纷纷侧目。

“后来怎样呢?”

“还能怎样,批评教育了一顿赶出学校呗。就是个疯子嘛。真是造了孽,害我大半夜没能睡觉。”

站完那天早上的岗,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刘十一。

刘十一不信:要不咱去看看那石板?

我回:看就看,下课见。

下了课,我跟刘十一在石板旁边的长椅上面面相觑。

青石板还是原来的青石板,似乎被翻开过又似乎没有,但我跟刘十一始终不敢接近。

并不是因为那青石板上沾染了什么世外高人的强大气息,也不是因为我跟刘十一敬畏这人可能刻下的“旷世神作”,只是因为下课时人来人往,在那石板上踩来踩去,我们根本没有勇气大喊一声“借过借过”,然后掀开青石板探个究竟。

刘十一叹了一口气。

“还是胆小嘛。”我抓住机会刺他一下。

“你不也是?”刘十一挑了挑眉毛,“没空跟你闲话,上课去了。”

我猜刘十一实际上没课,说这话只是为了掩饰。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好抓起长凳上的书包,悻悻而走。

一走,就是很多年。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继续读研,而是去找了工作。刘十一则一路读下去。某天我出差到学校所在的城市,落地后发了条带定位的动态,随即收到刘十一的消息:有空吗?有空见个面呗。

我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出刘十一贱兮兮笑我胆小的样子,随即回了个“好”。

于是,多年以后,我跟刘十一又坐在了青石板旁边的长凳上。

我们聊了很多,工作,科研,各种各样长大之后的糟心事儿。从上课铃响聊到下课铃响完了上课铃又响,不知怎么就聊到我们所在的这条长凳,以及长凳前边的青石板上来。

“这么多年,都没有换啊。”我叹道。

果然,要永恒,还得是石头这样的东西。

这时刘十一忽然提起大一那晚我们在这青石板附近看到的动静,我也想起了大二站岗时听到的秘闻。

鬼,怪人,疯子。

刘十一说,后来那怪人成了全校尽知的疯子。那人一直在刻,从未放弃。最开始是疫情限制入校,那人就偷溜进来,被保安们发现,屡教不改。疫情结束校园开放,那人更是变本加厉。开始只是在后半夜,后来在大白天也能见到那人刻石的身影。开始时,那人还伪装成修路工人园丁之类,后来那人根本不再掩饰,而是直接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之中翻开青石板,之后,拿起自己的刻刀。

“我怎么都不知道这些事儿。”

“你那些专业课都在东上中下院,又不在这片。何况你忙着找实习,课大概逃了不少。”刘十一眉眼狡黠。

“没人管?”

“没人能管。”刘十一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那帮保安们批评了多少回。找了警察来,又不犯法,也管不了。最后叫了人文学院的教授来看,认定了那所谓‘旷世神作’没有艺术价值,那人还是来。每天都刻。”

“倒要看看,那传世之作有多长。”我随口应道,心里想的是明天要对接的工作。

“那么,我们就撬开青石板,看看吧。”刘十一的眼神格外认真。

我抬起头。这是上课时间,四下无人。刘十一眼神平静,已经挽起了袖子。这次,我没法退缩。直觉告诉我,现在刘十一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胆小鬼了。

我和刘十一合力抬起青石板。

青石板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个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好像是……小说?”我瞅着青石板一端明显大出一截的字儿,“石……头……记……嚯,好大的口气。这人真把自己当作当代曹雪芹了呀。”

虽然说对这“旷世神作”不抱任何希望,但我还是蹲下去,扒拉开青石背面的泥土,试图辨认第一行文字。

“倒也不必。”刘十一笑了笑,掏出手机发来一个文档,“喏,我扫描了一下。”

文档里,一条条红线穿过青石板上草屑,虫穴和污泥,勾勒出一行行并不好看,但刻得极深的字迹。

“咦……刘十一,这里怎么有你的名字……诶……还有鬼,疯子和怪人……”

我抬起头,刘十一安静地看着我。

“那当然不是我。当然,那也可以是我。这取决于你。”刘十一站起来,把青石板复归原位,然后走过来坐在青石板边的长椅上,看着我读那个故事。

那篇“旷世神作”。

我阅读速度很快,过不久,就要读到结尾。毕竟,这篇“旷世神作”也就将将三千多字,虽然,它们刻满了一块大石板。

我读到石刻的倒数第三段,然后冲着刘十一笑起来:“我认输了。得承认,我一直没你胆大。”

奇妙的是,石头上的话恰好是我心中所想。

“自然。”刘十一的声音缓慢而清晰,“这,可是石头记啊。旷世神作!”

猫城记

· 阅读需 26 分钟

A 发来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写代码。说是写代码,其实不过是把要求拖到 AI 的聊天框,再把AI吐出的代码复制到文件里。 AI 写的代码出了问题,就只好自己写,这是运气不好的时候。

这天的运气出奇的不错。等 AI 吐出代码的时候,我划开手机,看到 A 发来的消息。

A 说,之前有关猫的传言,有了证据。

什么传言,我打字。我对猫不太感冒,但在今天,爱猫已经成了一种时代症候。我身处其中,只得随波逐流,也就装作好奇的样子。

A 的回复冒出来:就是那个传言。猫会变成人,人会变成猫。

哦?我说。学校里倒是流浪猫,被爱猫人喂得一只只肚子滚圆。但猫再多也变不成人。A跟我都是工科生,基本科学素养早已附根脑髓,自然不会相信这等不人不鬼的都市传说。莫非是赶 DDL 赶疯了?

A 似乎等不及打字,直接发来语音通话邀请。我撩开身后的帘子环顾宿舍,室友都不在,于是接下通话。

通话那头,是嘈杂的背景音。

“我在X88,博士生宿舍楼。这边全都是警戒线。刚有人跳楼了。”

我一时无话可说。学校每年都有“非正常死亡的学生”。刚入学时,我对此尚有感触,见多了,就已然麻木。但身边有朋友亲临自杀现场,却是第一次。A 的语气中并无震撼也无悲伤,甚至还有一丝喜悦,察觉到这点,我更无话可说。

网络信号很弱,A 的声音断续传来:“人已经走了……但我亲眼看到,那人死时,身上凭空冒出一只白猫。”

我开始疑心A那儿的网络信号不仅是弱,大概还受到了干扰。“……不止我看到……去论坛上看看。” 语音通话被 A 挂掉——似乎这通话的全部目的,就是让我相信这传言。

电脑屏幕上 AI 又吐出一串代码。我一只手操控鼠标把它们复制进文件,另一只手划开校园论坛。论坛久违地加载了很久。

猫的事儿果然吸引了不少同学。新消息刷起屏来,这可是从未见过的盛况。不少同学上传了照片视频,各种角度,各种机位:黑色人影坠落,惨叫,死去。空无一物的地面现出白色身影。白猫,轻盈地摆动四肢和尾巴,仿佛毫不在乎身边的鲜血与死亡。白猫举目四顾,看到尸体,长长喵呜一声,窜入灌木。我花半小时刷完所有证据,略过那些越刷越快的讨论,划回去给 A 发消息。“确实离谱”。我猜 A 实际上想看到“我信了”之类的句子,但我确实心下狐疑——人怎么会变成猫呢——就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然后,我继续写代码。为了不让自己再想,我把耳机里的音乐调到很大声。

音乐是林肯公园的 Meteora 。我听不出具体的词儿,这正是写代码需要的。这时候听音乐,只是为了耳边不那么寂寞而已。

那天更晚的时候,我终于把代码写完。 A 义愤地发消息来,说,论坛上猫的帖子被删了。我一看,果然如此。倒有几个帖子在聊删帖的事儿,我上去发了一句:“不知道是因为坠楼还是因为猫。”不一会,有了几个赞,接着就收到私信警告,说我的发言违反社区规定,要删。我把这事儿讲给 A , A 安慰我,我就顺嘴回了几句,但并不义愤,仿佛早就知道这么发帖会被删一样。

翌日我骑车从致远门出校拿快递,一路上被一串儿蓝的黄的外卖员超过。致远门在学校的西南角,附近有块空地正在动工。此地将要修成垃圾场,于是宿舍在致远门附近的同学纷纷发帖抗议。我的宿舍离致远门颇远,大概算是事不关己,但还是从话题帖划下去看了几眼:不管大家怎么抗议,垃圾场恐怕还是得修。眼前的景象无疑证实了我的猜测。

回寝的路上,我听见哭声。哭声的源头是一对中年男女,胳臂上包着白布。身边的宿舍楼赫然是X88栋。于是论坛上的照片视频开始回放——死亡就在车轮前不到十五米处。平整的水泥地面,跟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我本欲上前安慰,但终究觉得不妥,只是与其他行人一同停步侧目默然。宿舍楼群,惟余哭声。

不久,两位保安赶来,意欲劝离。中年男女瘫倒在平整的水泥地上,哭泣。保安劝阻无效,万般无奈,只得连拖带拽,那二人送向备好的出租车。

这时,我看见白猫。毫无预兆地出现,尔后窜向保安的脚踝。保安吃痛惨叫,松开手。那夫妇于是软瘫下去,仿佛也要同自己的儿子一般永远躺在水泥地上不起来。

保安飞起一脚踢开白猫。白猫负痛,窜上树去。夫妇被扶起,送入车后座关上车门。哭声渐弱,不绝于耳。

围观的同学渐渐散去。我走向白猫藏身的那棵树,白猫果然蜷在树枝交界处。我学着朋友们逗猫的样子“嘬嘬嘬”着,白猫并不理会。我没有随身带猫粮的习惯,悻悻走开。

回到宿舍,我发消息给 A 。A 说,那猫,果然是人的化身,下课之后要去喂它。我没回复。

再次拿起手机已是半小时后。A 发来新消息:喂不了了,老师又布置了大作业。屏幕上 AI 不断吐出代码,我随手打字:“学工科导致的。” A 那边没了消息。新的作业又布置下来,我渐渐忘却了白猫的事情。

之后的一段时间,一切如常。 A 去找了几次白猫,没找到,为此准备的猫粮最后还是进了 A 宿舍楼下那只大肥猫的肚子里。大概那可怜的学长坠楼之时,旁边本就有一只猫。我们都这么想。

直到 A 某天发消息说自己找到了变成猫的方法。

A 接着发来照片,一只猫躺在书桌上。A 说,这猫就是自己,请室友拍的。我问,变成猫的方法是什么。A 说,很简单,要有欲望。

什么欲望,我问。A 说:变成猫的欲望。

我打出一串问号。

A 说,大家都有的,难道你没有?生活太累,代码和大作业永远写不完。变成猫咪多好,给路人亮亮肚皮,就能吃到饱。

我说,只是校园里的猫这样。就是校园里,也有被流浪狗咬死的猫。

A 说,那是例外。你应该体验一下变成猫的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很舒服,A 说。除了食物,天敌和休息,你一无所有。宿舍里食物充足,没有天敌,可以窝在暖和的被子里休息。所以,就是极乐。所有烦恼都消失了。A 连续发来好几条。

我回复“嗯”。我猜, A 更想看到的回复是 “好,我试试”。

那天晚上我清掉了一部分 DDL ,把音乐放到最大,开始看书。是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他刚刚涉入雨林的段落,周围尽是树木、藤蔓以及五彩斑斓的动物,仿佛异世界。看到兴起,却感到有毛茸茸的东西爬上膝盖。

我低头,和一只棕猫对上视线。棕猫跃下,落地瞬间变成室友模样。我站起身,掀开椅子后的帘子。宿舍里还有其他几只猫,室友蹲下掏出猫粮喂它们。喂完一只,舍友就变回猫身,喂完的那只则现身为人,依样画葫芦掏出猫粮,如此反复不已。

我重重坐回椅子,把电子书关掉,开始打游戏。

我跟 A 最初认识是在文学社团:我大一, A 大二。第一次见面是社团破冰会,除了我跟 A ,还有几个人。那几位似乎早就认识,在一边聊着我没看过的书,我渐渐开始困倦。这时 A 从教室的另一个角落走过来跟我搭话。

我跟 A 都有写东西的习惯—— A 也喜欢写东西的说法,我们都觉得写作或创作的说法太堂皇,写东西就接地气儿。我们都痴迷在夜晚写:先是在漫无目的的洗浴中天启般获得灵感,之后在多巴胺加持的迷狂中写到深夜,然后在夜晚的余烬中沉沉睡去。我们几乎立刻成了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彼时的 A ,已经很久写不出一点东西。

室友变成猫的开头两天,一切如常。室友只在晚上变身,我照旧看书打游戏。白天,我们都是人形,起床、上课、写作业。第三天,对床室友掀开我椅子后的帘子。我转过身,看到变成猫的室友们在宿舍里嬉戏:抓纸团儿,扯帘子,舔毛,喵喵叫。对床室友倒是人形,冲猫群努嘴发出一串“嘬嘬嘬”:“不试试?”

“不了。”我接过对床室友手中的猫粮,“以后我来喂。”

对床室友变成猫形。我蹲下,一只一只慢慢喂。猫们(室友们?)的吃相跟普通的猫毫无区别,或许有,但我看不出。毕竟我之前从未喂过猫……之前那些猫,是猫,还是人?我后背发凉,不敢想下去,也再不能在宿舍待下去。这天起,我开始夜跑。

A 发消息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意味着 A 变成猫的时间越来越多。偶尔 A 挤时间发消息说,除了上课写作业,其他时候自己都是猫形。我问 A 吃饭怎么解决。 A 说自己买了猫粮,室友也是——每天轮流变成人喂。这样吃饭,真的很满足,吃完了躺在阳台晒太阳也是。我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寝室是我喂。 A 没有回复。

A 发消息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多。等着 AI 吐出代码时,我开始翻跟 A 的聊天记录。我用“猫”做关键词检索。

A: 今天又去喂楼下的小猫,还买了新的逗猫棒。好想成为小猫呀。小猫好快乐。 我:你怎么知道它快乐呢? 我:发消息的时候,对面的人也像猫。 A:哦? 我:发消息就像用逗猫棒挑逗猫咪。挑逗一下,猫跳一下。接收消息也是,自己就像猫。逗猫棒伸到眼前了?跳一下当回应。逗猫棒不在的时候,毫无反应。面对逗猫棒的感受是真实的,但……感受消退得太快,抓不住。 A:其实挺好,我挺享受。什么都不想,没有烦恼。不过,你说的对逗猫棒的反应,很像猫咖里面的猫啊哈哈。 我:对对,猫咖的猫被人挑逗惯了,于是就变成这样。其实猫咖对人也是一样吧,猫咖本身也是挑逗的一部分……

聊天记录结束在一年前。 A 现在怎么想?尤其是 A 自己真成了一只猫的时候。据 A 说,猫确实是快乐的。如果用逗猫棒一直逗弄 A ,A 会不会也感到厌倦呢?

承担起喂室友的责任后,我逐渐养成了夜跑的习惯。这时是秋末冬初,天一天天冷下去,变成猫的室友也不再去草坪上嬉戏,只是窝在开了空调的宿舍里。我戴上耳机开始跑步。开始,我跑不远,耳机里的音乐就换成了崔健。学校似乎空无一人,绝大多数人都变成了猫窝在宿舍里。我没有想猫们的事儿,只是呼,吸,呼,吸,跟着节奏迈步。跑到汗流浃背,我就回去用室友的猫粮喂室友们。

认识 A 不久,我就跟 A 一起离开了文学社团。那些讨论离我们太远,况且,我们也不习惯为练习某个特定的技巧而写。A 说过的,写的欲望先于写本身,对此我深以为然,所以某天 A 说自己已经很久未写之时,我并没太惊讶。 A 说,写的欲望已离自己而去。于是 A 去科研,去做志愿者,也刷短视频和短剧。现在, A 变成了猫。

不久,我发现写的欲望也开始离我而去。记下的灵感不再让我迷狂,新灵感又迟迟不来。我发现那些自己以前引以为豪的创作只是某个命题的简单重复,越重读,越心灰意冷。彼时我正在读《内心垂死》,不晓得这欲望的丧失是幸运还是诅咒。我不再写东西,只是写代码,看书,听音乐,有时打游戏。跟 A 聊起这件事时, A 说自己早已失望透顶。没有了写的欲望,写的技艺也跟着衰颓,最终就会无话可写。 A 问我有何想法,我说不知道,但从这之后,我开始时不时地写点什么。虽然羞于启齿,但我想我已对灵感和迷狂上瘾。

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猫越来越多。室友们整日猫在被窝,不再上课。我也是。因为我起不来早八。在我出席的为数不多的课程中,同学的面孔也一天天少下去。老师们对此无动于衷,据说,很多老师下班后也变成了猫。收到 A 的消息已经是一周前。那次,我问 A 从猫变回人的方法。同样,你得有欲望,A 说,但当猫当得久了,就会忘记人的那些事儿。不过,永远当猫,也是好的。这是 A 最后的消息。

之后某天,我在打印店遇见高中同学。我们聊起猫的事儿,惊异地发现我们都没变成过猫。同学掏出手机打开论坛:“现在我们这样的人不多啦。”

论坛相比白猫事件发酵的盛况可谓冷冷清清,只有十来个人在上边聊天。“大多数人都变成猫啦。不光是学校,外边也是。”我瞅瞅四周,打印店里,只有一只肥胖的黄猫转来转去,想必是店老板。同学点开个帖子:“学校里从没变成过猫的家伙准备一起见个面,聊聊猫的事儿。就今天晚上。一起去?”我点点头。

晚上,我和同学一起到大草坪去。来的人不超过十个,于是我们围着学校散起步。我们从未谋面,但似乎心意相通。

“我跟几个老师已经开始研究猫人变形的机制了。但实验不好做啊,涉及伦理问题。”

“之前对那些物理原理简直是毫无兴趣,专业调剂过来的……这事儿之后我突然想好好学量子物理了。”

“薛定谔的猫?不过我不怎么懂物理。哦,我是哲学系的。说实话,我身边变成猫的人还蛮少的。”

“这就是学哲学的含金量啊!我学计算机的,跟猫这事儿扯不上啥关系。不过我听说,很多互联网大厂的程序员都变成猫了。变成猫之后又付不起房租,只好变回人形赚猫粮钱,下班后变回猫好好享受。”

“是猫是人,又有啥区别?”

“大多数打工人都这样。听那些变成过猫的人说,变成猫之后,就没有烦恼了呢。”

“我们似乎无法判断人形自己对猫形自己的感受与记忆是否准确——啊这句话好绕……”

“当猫的数量达到马尔萨斯陷阱,恐怕猫们又该想变回人了……”

“动态平衡,有趣有趣!”

“要我说,是猫是人,根本就没区别……区别,只不过是一种想象!”

我们行走,行走,绕了学校一圈又一圈。致远门旁边,那块将要开建的垃圾场过了那么多天仍然是将要开建的样子,只有几只猫(几个人类?)在工棚旁嬉戏。又走了一阵儿,生物系的同学指着灌木丛下的两只猫影道:“看,正在交媾。”大家都笑了,两只猫一溜烟跑了。“你们说,这是两只猫,两个人,还是一人一猫?”学哲学的同学突然道,引发了更多的笑声。笑声中,有人看到旁边宿舍楼的门牌,道:“X88。”大家都想起坠楼和白猫的事儿来,默默无言地走完了这段路。

后来打破沉默的,是一位自称中文系的同学。“同学,你好像还没说话诶。”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如梦初醒,方才我一直沉浸于其他同学的讨论,竟一直一言不发。“……好像我对猫和人的事儿没有什么思考……不过,倒有个故事……”我想起自己跟 A 的事儿,这大概是不错的谈资。

“故事也是可以的呀!今天晚上,我们还没有听过故事呢。”

于是,我们又绕学校走了一圈,我开始讲自己和 A 的故事。不,不仅仅是 A ,还有代码,坠楼,白猫,室友,跑步,写东西,很多很多。崭新的词句不断从我喉头涌出,仿佛有了自我意识,在小小的人群中回荡。我终于讲完的时候,最初提议的那人竟带头鼓起了掌。

“你说你之前没有写的欲望,但现在你有了。而且,这是个好故事。”那人按中文系的惯例做了总结,冲我微笑。

之后的事,我已经记不清。故事的碎片不断在我脑中回响——而那故事的本体,已然被我讲出,消散在冬夜的寒风中。我懵懵懂懂地跟那群同学告别,一路走回寝室。

碎片分解,碎片拼合,碎片重构。月亮是咸鸭蛋的蛋黄,在行道树的枯枝败叶间穿梭。 A 曾经说过的,有了故事就要记下来,不然被其它事一冲,就再也没有心情了。是的,是的,是的,我得记录,然后讲述……不管给猫听,还是给人听。我掏出手机。

回到宿舍,就要开始写,不,现在就要。我等了太久,是的,等了太久。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便划开闹钟——定在两小时后,备注是别忘了喂室友们(猫)。做完这件事,我感到内心安宁。词句开始从潜意识中浮现,但我并不急于释放。不不,故事要一步一步来。第一件事,是定题目。我没读过老舍的那本书,但直觉告诉我,就是它了。

那么,题目就叫做,《猫城记》。

2024.12.18夜-2024.12.19凌晨

一个阅读模拟电子技术课本的夜晚

· 阅读需 3 分钟

(1)

开始习惯于攀缘台阶

并且觉得理所应当 没关系的

可爱的光滑楼梯

那些粗糙的东西,至少我不曾也不会踏足吧

深夜阅读模电课本的时候

我无比慰藉地想到此事


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是吗 可爱电路

并没觉得你讨厌 因为光滑

光滑的数值 光滑的定理

光滑的理型世界


开始习惯于攀缘光滑的台阶

并且忽略粗糙的存在


(2)

入夜了 我闻到牙膏的气味

(舍友的牙刷与牙杯相碰

叮当作响)


很久很久之前我闻到过这种气味

又或者 它跨越数千公里

家中的夜晚,总是弥漫着

某种牙膏的气味


后来我发现

我和舍友的牙膏

全都不是这种气味


(3)

有时候会刷一下 B站

一切粗糙命运的集散地

开始习惯于

迅速地痛苦以及迅速地

热泪盈眶

然后在白纸上

百无聊赖地摆弄电路的图像


(4)

也开始习惯写诗

只是记录

所谓脉冲也许


不算好也不算坏

一直都这样觉得


开始习惯于使用大量的连词

因为所以 既然或许

这也让我感到慰藉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5)

开始时这里只有三节

这时我已不再阅读模拟电子技术课本

而是沉迷于记录脉冲 粗糙的力量

之后脉冲只持续了几秒 它止息之前

我只抓住了第一节的尾巴

那时我已不再阅读模拟电子技术课本

而是沉迷于回忆

脉冲的残影


再次搬弄词语时

一切都变得那么粗糙

于是,粗糙的脉冲

结束在第五节。


学模电学的,后面忘了。

Disco Elysium

· 阅读需 1 分钟

终究离你而去了,滚动的名单

是的,世界就此毁灭!没有

静风艇,以及十亿人、四千年的性命

摁下 Esc 键,然后灰域

次第出现。旧时之物

散落在纤维内存和硬盘的十亿 bit

或者说十亿神经元,你的,还有我的

碰触海水末梢。


睡下的时候,我会想到海鸥

(大贼鸥)在海角彼端鸣叫

焊锡丛林中

小小甲虫挥舞着银色触角。


极乐迪斯科是个好游戏!

有人将至

· 阅读需 1 分钟

遥远的,骨节的声响

叩击石板的声响,雨的声响

鸟的声响,扑翼


到处都是雨水,到处都是

远处的黑色山峰流下来的雨水


这时空气在颤动。

有人横披雨水,右手提着灯笼

暗暗的黄色杏子味道


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从“无”之中出现

但终究没有等到

到处都是声音啊

而靴子满是泥泞,脚也一样。

单人间

· 阅读需 1 分钟

夜晚是离散的夜晚

木头门是连续的


长大概四五米,宽是三米多

一个小房间,以及四张床四张桌子

关上木头门是一个四人间

爬上床拉上床帘是四个单人间

四个区域,失去了时间


早上总是从中午开始,灰黑色瀑布

泻流在木头门,于是时间无法进入

单人间,总是戴着耳机

试图抗拒灰黑色瀑布,以及历史的暗流


总是有遥远的嗡鸣,身下驶过

一列火车的寂静——

我听见无数灰域的声音。

一首歌,给九月

· 阅读需 1 分钟

有时候觉得世界就是一个点

骑车十分钟就能从长边骑到短边

手机铃声拉扯来的,外面的外面

走路,搭车,或者另一个次元


漫长的铁路线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吧

最后还是我们自己经历了时间

远方的远方,拉长毛线

然后按着车站把它们一一折叠


于是我们按期到达了九月

一天,一刻,或者一年

空气中抖动着夏末的树叶

猫咪也挥舞着再也打不完的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