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林
这是春天的一座竹林。有风从江上来,我的温度传感器遂感到一丝暖意。孩子们照例爬在那块断碑上,绕着那座年久失修,时亮时灭的全息雕像转悠。断碑有点高,我把他们拉下来,他们便缠着我,让我讲这碑的故事。
到时候了,我想。
于是我顺着小路往山上走,机械腿敲在石板上,“笃笃”的声音。当年,也是这样的时节,同样的小路上这么“笃笃”走着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脑海中听到了别的声音。那是远客的声音。
如今,远客老了,我也快要老了。我的机械腿生锈,要从那边的村落里找些材料来修补。远客的木制外壳上光鲜不再;连远客赖以生存的芯片也行将就木。兴许过不了多久,远客就要死去。
所以我想 ,是时候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和远客心意相通。
“说吧”,我在脑中听到他说,“把我抬下去,到孩子们中间去。他们大了,理应知道这件事。”
液压机械臂慢慢启动,我抱起他。他的机械腿早已拆除,后来他安装上的木轮也已朽坏。孩子们曾想给他再造一个,但是他拒绝了,就像在他原装的扬声器被水泡坏后,他再也没有装扬声器一样。万物生而有时,死而有时。借我之口,他对孩子们说,他在这世上已经待够了时日;芯片不管用,造再多的轮子也没用。
我把他放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上。阳光照下来,溅起春天泥土的气息。
那么,开始吧。我向远客发出讯息。远客在我脑中无声的点头。
下一瞬,我脑中的芯片充满了远客发来的信息。有图像,有声音。
我调整了芯片的优先级,任凭它们接管我的大脑,取代我的感官。现在,我,就是远客。于是我徐徐开口,讲起远客的故事。
二、远客的故事
机器人是有记忆的,从它们获得了第一个存储模块开始。
我当然记得我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那是制造我的工业机器人旋钮的“咔嗒”声。我当然也记得我看到的第一束光。那是厂房里永不熄灭的日光灯的光亮。
但它们不过是光和声音。在那个夜晚之前,我从未真正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
那天我第一次同主人出游。晚上,主人去江边坐轮渡,我则在酒店里清洁。
在城里的晚 上,霓虹灯笼罩。但这里的晚上不同。关掉房间里的所有光源,却仍有一种异样的光亮轻轻包裹着我。
我艰难地操纵双腿,走到窗边,用颤抖的机械手推开窗户。我第一次知道,那天空中闪烁着的黄色光晕叫做月,那轻轻撩拨着我触觉感受器的东西叫做风。
我是活着的,这一切都如此真实。
原来,在之前的无数个夜里,我从未看过月,听过风。
“你是说,它有了自我意识?这不可能!”大多数孩子们,虽然知道远客曾经是人形,却从来都不觉得现在的远客,那个大木盒子跟他们一样可以思想。他们跟我坐船来的时候,远客就已经套在了大木盒子里,失却了发声的功能,只能用电波与我交流了。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个有时候会发出奇怪声音的大木头块而已。
远客在我脑中露出了微笑。借我之口,他叫住离他最远的那个孩子,让那孩子走近来。“风耳,你是晓得的,不是吗?”
“是的,我听到过远客的声音。是他用电波传给我的义耳的。”说着,他碰了碰他的耳朵。风耳的耳蜗内植入了芯片,不仅可以听到声波,也可以接受电波。或许是因为用义耳的缘故,风耳常常沉默,但孩子们都很喜欢风耳。“风耳能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孩子们这么说。
于是孩子们安静下来,远客接着说下去。
“我还是人形的时候,是专门为人类提供服务的机器人,那个时候,我们被设计成可以体察人类情感的型号。具体的算法,你们以后会学到,简要地说,是用了深度学习技术。而一旦体察的对象由他人转为自身,所谓的自由意志就产生了。”
正在我陶醉于月光的时候,我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主人回来了。我走过去,帮她脱下大衣。以前,她在我眼中只是主人,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开始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是个学者,研究古代文学,尤其是屈原。那次出游,就是一次学术会议的副产品。她常常在屋里踱步,大声吟诵那些诗句,有时甚至读着读着就落下泪来。到底是什么使她落泪啊,我这么想着。
我连接本地的图书馆,在下载电子菜谱的时候也下载了屈原的诗集,谎称是主人需要它们的。我开始读《离骚》,被那些我不认识的词句缠绕。我开始读她的论文,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内涵。
屈原,一个边缘人,因为不被重用,愤慨乃至偏激。我这么想着。
而她,每天出门前都细细地打扮,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穿了最好的衣服再去上课,似乎她既不是边缘人,也没有什么理由愤慨且偏激。或者,我对屈原理解错了?
我想起那天的月亮和那天的风。
我和屈原一样,都是人。况且,“诗无达诂”。我颇为沾沾自喜地引用论文里面的字句宽慰自己。
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愤慨乃至偏激。
我调出了她上课的记录,激情洋溢的课堂上,学生中的绝大多数趴着,不时睁开一只睡眼。
她就职于一所普通的大学,除了上课,每天还要应付诸多杂务。
她读研究生的时候,她的导师曾“借用”她的论文。为了毕业,她只敢怒不敢言。
与她相比,我大概幸福许多。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就是。
早晨五点,我从休眠状态中醒来,无声无息地出门,购买早餐的食材。
接着是做早餐,为主人准备行装。
之后,在设定好的时间叫醒主人,要么陪她出去,在一旁拎着她的大衣和手包,要么在家里打扫房间。当时的公共场所都有“衣帽间”,里面站着的都是我这样的机器人。
在傍晚,我要准备晚餐,晚餐后的活计也自然由我承担。
日复一日,我感到厌倦。我看倦了早晨五点灰蓝色的天空,看倦了菜场里来来往往的机器人面孔。不同的菜谱,但做菜的人总是我。今天和明天,都像是昨天。
为了解闷,我浏览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机器人的电影。那些机器人要么雄心勃勃策划着取代人类,要么为了得到人类的信任不惜牺牲一切。我没有那样的壮志,也没有那样的忠诚。
我只是希望,在买菜的街角多转一个弯,看看别的世界。我只是希望,那夜的月光和风,在我身旁多停留一会儿。
我不再感到幸福,反倒羡慕起主人的痛苦。至少她在四下无人时还可以吟诵着屈原的诗歌哭泣。
而我,连资格都没有。
我想逃走。
无数次我在从主人家到菜场的路上徘徊,谋划着在下一个路口拐向远离菜市场的方向,但没有一次成功。电光火石间,我总是走向那条已知的,早已厌倦的道路。
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逃走。我读组成我的代码,人类并没有预知我的自由意志,而仅仅告诉我不能伤人,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
而主人,从未命令过我“不能逃走”。
或许人类给我写代码的时候,写 进了比代码本身更深的东西,比如,懦弱,比如,恐惧。那天的风和月亮,赋予我生的激情,也赋予我这恐惧。我晓得,若是逃走后被抓,那些组成过我的一切,将要被拆卸,被熔铸成为别的什么东西。或许人类早已预料到,我在成为我的时候,也失却了我的一部分。或许人类本身,也就是如此。
后来我就不再想这些弯弯绕了。我晓得,相比别的主人,她待我已经很好。我有很长的休眠时间,而据我所知,和我同一型号的机器人基本全都不眠不休。
如果没有那场电影,我大概一辈子都过着那种单调的生活。
那是《屈原》电影的首映式。片方邀请了很多研究楚辞的学者前来观看。
电影院很旧,是机器人广泛使用前的产物,没有专用的“衣帽间”。于是我便站在影院的后排。
电影很奇怪,所有的场景都是云雾蒙蒙的,看不清人物的面庞,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故事是我早已熟悉的,屈原曾经是个年轻有为的官员,却无人理解。由于他人的谗言,皇帝不理解他,同事不理解他,妻离子散,被放逐到南方的江边,连遇到的渔夫也不理解他。他在茫茫的云雾中质问天地,最后消失在云雾之中。
我突然意识到,这也是我的处境。人类永远不能信任机器人,就好似听了谗言的楚王永远不能信任屈原。连信任都没有,更别提理解了。因为我机器人的身份,我将永远处于云雾中,不敢也不能用真实面目和人类对话。我注定是一个孤独者。
我也知道了我我什么不想逃跑。我害怕孤独。我已经熟悉了她,她的面庞令我感到亲切,我便成了她的奴隶。这是何等可悲的事情。
第一次, 我的扬声器发出了除机器合成音之外的声音。那是一种尖啸,是我的哭泣声。声音响彻整个影院。
他们立刻把我带走,带到修理厂的厂房里面。我有了故障,要修了。
我知道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兴许他们多检查几次,就会发现我的端倪。好在我是第一批人形机器人,不仅为了服务人类,更为了提升人类的使用体验而建造——简而言之,人类不希望在马路上看到太多跟他们不一样的东西。
我从厂房里找了几件衣服穿上,遮盖住我泛着金属光泽的身体。在厂房后面的垃圾堆里,我捡了一顶假发戴着。
我趁着夜色逃离。按着前些日子下载的地图,我离开发光的城市。
越黑越好,我想。黑暗,就是自由。
白天的时候,我匿于林中,太阳能顺着电流流遍全身。
而在夜晚,城市的光雾渐渐成了地平线上的一片模糊。后来地平线上也全然是黑暗了,只有一两豆灯火。山开始出现,星星开始出现,江水的声音也开始出现了。我并没有依凭地图,只是凭着黑暗的本能逃离城市,却居然离那天的月亮和那天的风越来越近了。
当年我和主人住的那家店仍在,但门口似乎正在装修。
“虹膜识别仪,”工人头也不抬地说,“你没听说吗?有个机器人从城里逃出来了。”
突然起了风,我按住头上的假发。
我最终落脚在一家小饭店。
即使已近午夜,这家小饭店依旧人潮涌动。老板是个精干的汉子,一个人忙里忙外。我站在门外树下,默默等他下班。他说这里生意很好,因为人们吃惯了城里机器人做的千篇一律的菜式,想吃点带“人味”的饭食。我编造说我在城里以做菜为生,被机器人抢了工作,于是来到这里。我的代码允许我撒谎,因为当初设计我的人根本没有考虑到我撒谎的可能。
老板似乎相信了我的谎言,于是点点头,颇有共鸣地点点头,说他也是这样,之后拉下卷帘门。这时月至中天,微风徐来,树影婆娑,我不断地变化着站立的角度,希望那老板不要看到我额头上金属的反光。
白天的小饭店其实挺冷清。游客们白天都去不远的村子里看屈原祠,没空在饭店里久久盘桓。倒是有一群街上的小孩儿有事没事总往店里钻。
大多数小孩儿都植入了专用的身份识别芯片,用来定位,也用来付款。他们的父母,大多做着与旅行团相关的工作,没空照顾他们。城市里流行的机器人保姆之类,还没有传到这里。如果不仔细观察孩子们手臂上某块发着绿光的部位,你会以为这里跟五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没植入芯片。她有名字,但连她自己都忘记自己叫什么了,街上的人在背地里都叫她“那个没爹没妈的”。
至于她的来历,没人知道,有好事者推测,她可能是一夜情的产物。反正,某一天的清晨,人们在小饭馆门口的地上发现了她,看她可怜,就凑点闲钱养着她。
虽然有衣服穿,有地方睡,但她在一众小孩子之间也显得瘦小。来饭馆吃饭时,她也不如那些孩子活泼,总是瑟缩在角落,老板见了 ,总给她多添一勺稠的。我知道老板是好心,但是我的摄像头总能捕捉到那些大孩子们嫉妒的眼神和她身上新增的浅浅的淤青。
后来,我跟老板说,让那小女孩跟着我吧。
老板说,她已经很可怜了,别再折腾她了。
我回去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老板这话里的意思。第二天就拿着工资,带小女孩植入了监控摄像芯片。
监控摄像可能会暴露我机器人的身份,但我决意冒险。我开始以为这举动是出于“善良”,或是人类情感的共鸣,后来我才明白,我愿意帮她,只是因为我们过于相似。
小女孩开始很怕我。我把糖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总是用惊异地望着我,跟我再三确认这糖是给她的之后,才缓缓地把糖吃掉。她吃的时候很慢,很慢,把糖藏在腮帮子里,不时用手指确认它的存在。
我为她做饭。这之前我也为她做过饭,但心境不同。此前,是因为怜悯,这时也是,但是原先的怜悯是我对她的,而此时的怜悯,不仅有对她的怜悯,也有对我自己的怜悯。我没法进食,于是把怜悯都喂给了她。
她在那一班大男孩面前开始炫耀,说她有了个爸爸。
我越来越明白如何做出有“人味”的饭菜了。
机器人的程序是设定好了的,几秒钟下锅,爆炒几秒钟,滴几滴酱油,加几克盐。人不是。所谓“人味”,就是在炒菜的程序中加上一点随机性 。比如,在设定的程序上加减一个一定范围内的随机数。这随机数不能太夸张,太夸张——菜就炒坏了。
我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继续下去。我接送小女孩上学,放学,做饭,拿工资买机油并养她长大。我在她长大之后的某一天远走,在零件老化之时回到城市的修理厂,让那些人把我肢解。就像人类一样,度过平凡的一生。
但是,流言开始蔓生,像不知疲倦地发芽的春草。开始,只是一两个顾客的窃窃私语。之后,开始有人在饭馆里高谈阔论。最后,连老板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八卦:“嗨,听说了没有,有个机器人,家政机器人,跑到我们这一带来了呀。它可以自主思考诶。你说,它会不会像科幻片里那样,把人类全杀光呀。”
我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努力做出没听说过这件事的样子。
机器人的故事风行了起来。家长们都开始拿邪恶的机器人来恐吓小孩子。收拾盘子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父亲压低声音的咆哮:“你再挑食,机器人就把你抓走了!你知道么,机器人见人就杀!你要是被它逮到了,说不定会被剥了皮,生吞活剥地吃掉!”
我感到好笑。机器人从来都是用太阳能或者用电能,哪里会吃人。
我亦感到恐惧。如果在他们眼里我是吃人暴君的形象,那么,一旦被发现,我非得被他们大卸八块不可。
不过,这些恐惧却从来没有让我动过逃跑的念头。相比还在主人身边的时候,我勇敢了许多。我浏览了很多信任方面的书,我知道如何隐蔽身份,不被发现。
但我最后还是跑了。
流言四起后的某一个深夜,我被小女孩的抽泣唤醒。大概是做噩梦了,我想。我把手的温度调到体温附近,轻轻抚摸她的身体。
她在半梦半醒之中呜咽:“爸爸,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变成了杀人的机器人……你把我抓起来了……我怕……”
我继续抚摸着她,并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安慰的话。
我的芯片发出指令:不必留在这里了。于是我便接受了。
第二天我照常送她上学去。之后是告诉饭馆老板,家里有急事,要离开。老板有点惋惜,但最后也是答应了。我把工资的一半交给老板,把小女孩托付给他照顾。我拿着剩下的一半工资买了机油和零件——大概够我用很多年了——便信步离开小镇,走到不远处的小村去了。
听到这里,一直坐在远客身边的小女孩趴在远客的大木盒子上呜咽起来。我感到远客接管了我手臂的控制权,轻轻抚摸着她因抽噎而起伏的身体。鸟鸣阵阵,小女孩的哭声也止住,于是远客继续讲述起来。
虽然是往小村走了,但我终究没敢进村见人。那股曾经让我不敢从主人身边逃跑的恐惧又裹挟着我,于是我最终落脚在屈原祠旁边的破屋。大多数时间,我都把自己置于休眠状态。大概只有休眠才能让我抵御那股恐惧,死亡的恐惧,被发现的恐惧。不眠的时候,我就从破屋子顶上的洞口往外看 ,看天光,看星星,或者看看网上找来的书。不那么恐惧的时候,就信步在屈原祠旁的土路和林间走,云气涌动,不知怎地就触动一股电流在我胸中涌动,引发我用那不甚标准的电子合成音念出那些往古的诗句。
不知为什么,我联网的权限也没有被取消。或许当这项权限被取消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那个时候我看了很多关于屈原的书。最大的感想是我们根本没办法理解他。当然,这种不理解,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是机器人,根本不能理解人类。当然,我们知道是什么让他死去,我们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可就是不能成为他。那些放逐他的人,可能早已预料到了他的结局,但是仍然必须要放逐他。因为他们怀疑屈原。因为他们恐惧。恐惧,是理解也消弭不了的。屈原的问题,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我的问题,也是个无解的问题。
每次想到屈原,我心里就模模糊糊生出一种想法来。但是,这个想法太过疯狂,我根本没有勇气实现它。
需要一个时机。
普通的一日,我从休眠中醒来,发现我联网的权限被取消了。警报同时回环在我的周身:我的位置正在被监控。
他们来了。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日。农历五月初五。我知道,那个时机来了,天启般的时机来了。
那个情景,那个时机,在我脑中已预演过无数次。从模模糊糊的深层电流到明确的思维通路,不过弹指之间。现在不过是将那个模糊的想法复刻而已。
我到外面去。走之前,我在屈原祠外站了一会。要不要进去呢,我想。我查过资料。里面大抵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堵造像。造像应该就是普通的古人模样,前面照例摆了香,贡品,和祭拜用的跪垫。罢了,里面并不是什么所谓“屈原祠”。只有他自己懂得他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只有他自己的作品表现出他自己是什么人。不必要后代多余而无用的摹画。
于是我走下山,到水边的空地去。
我看见上身赤裸的汉子抬着龙舟到水边去,妇女则在外面铺好的长桌上包粽子。小孩跑来跑去,手腕上系着五色丝带。
远处有人声,他们来了。我要抓紧时间。我看过报道,他们有一种新式的武器,专门用来对付机器人。这种武器的子弹,机器人一碰就报废。
我慢慢走到江边,然后纵身一跃。入水的瞬间,我把自己设置成休眠模式,十二个小时后启动。我当时想,不出意外的话,我再也不会启动了。
三、竹林
“你活下来,真是奇迹。”我向远客传达信息波。远客在我脑海里“呵呵”笑了两声,仿佛空谷回音。
“我真没想到,十二个小时后,我居然醒过来,居然躺在离小村不远的沙洲上。我的联网权限没了,定位模块却被泡坏,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这可能是天意。于是,从此之后,我就生活在林中了。”远客的信息渐渐止了。我调回芯片的优先级。
孩子们觉得这故事新奇,纷纷到远客身边来,抚着他的木质外壳叽叽喳喳。
孩子中的一个,绰号叫做铁嗓的,却跑到我跟前,用电子合成音问:“可是,你还没给我们讲碑的故事呐!”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透过竹叶,射在远客的木质外壳上,斑斑点点仿若龙鳞。
“喔,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一个有关我,也有关你们的故事。”我说。
四、游子们的故事
我生在大洋彼端的国度,本来与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一切都发生在十岁那年:一场车祸之后,父母丧命,我也成了废人。
漫长的康复期之后,我终于坐着轮椅回到学校。同学们人很好,并没有明目张胆地欺凌我,但却有意无意地避着我,不跟我玩儿。受伤前,我喜欢踢足球,受伤后,我连到场边看一场比赛都费劲。没有人愿意背着我跑来跑去,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一个不能自主排泄,时常一身臭气的人。
其实我不恨他们。如果我不是坐在轮椅里的那个,而是四肢健全的人类,大概也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个坐轮椅的怪人吧。避开与自己不同的人,这是远古的生存法则,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再多名为“善良”的虚文藻饰也无法改变。
我将要升上九年级。开学的前一天,我照旧在叔叔家发呆,并不期待第二天的生活。进了高中,生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虽然是新同学,但谁又会愿意跟坐在轮椅上的人交朋友呢?
然而,第二天我并没有去学校。第二天叔叔把我带去了医院,告诉我,做了手术,便可重新行走,跑跳。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叔叔让我在一份文件 上签名,我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那个时候我想的是:这样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不是吗?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生命,我还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东西。
手术很成功。
我很高兴,叔叔也很高兴。
我终于可以直立行走,甚至可以奔跑了。跑起来的一瞬间,我感到风和眼泪一同划过我的脸颊。
然而这种幸福没有持续多久。球场上没有人愿意跟我踢球。昔日的队友全都躲着我,担心我的金属腿把他们弄伤,我如入无人之境,却也越发感到无聊。开始的时候我上场,后来只是坐在场边看,最后连看的兴致也没有了。
我重新获得站立和奔跑的能力,然而我已然晓得,这能力与我受伤前的能力全然不同。
我叔叔的幸福,倒是持续得长长久久。后来我才知道,手术风险很高,也因为伦理问题几度缺乏实验者。我当年看都没看就签下的自愿文件免除了这机构实施手术的法律责任,因此,叔叔从机构那里拿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
我是这手术的第一位成功者。在我之后,这项原本难以在人类身上验证可行性的技术——体外器官技术才臻于成熟,开始在小圈子里隐秘的使用。
“嘿,那不就是我们吗?”风耳叫道。
“是的,那就是你们。”
“风耳这家伙,又听到我们听不到的东西了……”铁嗓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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