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内容

7 篇博文 含有标签「小说」

一家之言,随便听听

查看所有标签

非攻

· 阅读需 11 分钟

黑衣人立于城楼之上,眼见得城里墨翟那屋里起了烟,就知道墨翟这家伙,又要急急忙忙地去止战了。黑衣人歪了脑袋一想,大抵就猜出墨翟的去向:必然是取道宋国,往郢城那边去。前日已听得风言风语:公输班那人正在帮楚王造攻宋的器械。墨翟自然不会忘却公输班这老朋友的。

黑衣人晓得墨翟此行必然成功。一来,那楚王是个耳根子软之人。二来,公输班又不如墨翟聪明。但黑衣人仍然觉得愤怒。这种愤怒要把黑衣人的胸膛扯开了,觉着这愤怒,黑衣人也噌啷一下,把鞘中那长剑扯开了!

长剑闪着白光,白光映了黑衣,于是黑衣人纵身跃下城楼,向着墨翟的方向去了。

黑衣人没有名字,因为黑衣人是个哑巴。黑衣人平日想事儿的时候,只想起别人的名字,想起自己的时候,黑衣人只想到「我」。黑衣人不讲话,所以,黑衣人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称呼自己,虽然,黑衣人对自己是有一个满意的称呼的:那就是「黑衣人」本身。

黑衣人是叛出墨门的。那日黑衣人携了长剑,向一位排在末位的墨家弟子请教。这之前,黑衣人已听了不少墨家的讲道,却一日一日逐渐疑惑起来。

“学生请教。”黑衣人恭谨行礼道,“先生讲经,日日说要「兼爱」「非攻」。如若君王使人不能兼相爱,如若君王纵兵相攻,那么,以剑斩之,可乎?”

弟子显然被吓了一跳,心说这黑衣剑客,多半是粗鲁莽夫,不晓内中精义,便道:“此言差矣。吾门讲究「兼爱」,爱的对象呢,自然连君王也在内。君王并不是不会爱呀,只是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双眼,不明白另一种选择通向的是长远的利益而已。况且,吾墨门「尚同」,便是君王,也是可以成为我们的同道的。”

黑衣人谢过了弟子,拄剑沉思良久。那夜,黑衣人舞剑中庭,终于纵上墨家收容弟子的房梁,趁黑遁走。

黑衣人曾远远看过墨翟,晓得那人也一身黑衣,穿着草鞋,急急忙忙在各国之间奔走,阻止各处的战争。已经有很多次;这次是宋楚之间,自然还有下次,以及下下次。

黑衣人奔了一阵,便看到前面墨翟的身影,也是黑衣,月光下边走得急促。黑衣人晓得,这样的路还有十来天要走,墨翟的草鞋带儿,大概要断上个三四回。于是黑衣人就随着墨翟走着。

黑衣人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主张。墨家经义自然有动人之处,但「兼爱」终究只是清晨剑尖儿上转瞬即逝的露珠儿而已。「非攻」自然是好的,免得生灵涂炭了,难道天下承平,百姓的日子便会好过?昨日要征兵平边,今日又交税纳粮,与战争相比,只不过是死在战场上和死在农田里、徭役中的区别罢了。

想到这里,黑衣人的愤怒又要把胸腔扯开。这都是因为君王的缘故!黑衣人对着月光细细看剑。黑衣人晓得,剑很锋利,不过,尚未沾上那些脏污的血迹。但黑衣人把剑柄握得很紧。要实现我的志愿,就先从楚国和宋国的国君开始吧!

墨翟与公输班论辩一番,就去见楚王。楚王是个软弱的人,答应了墨翟不再攻宋。黑衣人隐于宫殿廊下的奇异花草之中,冷眼旁观几个人的论辩,听得楚王喏喏连声,不觉发出“嗬嗬”冷笑。宫廷侍卫听见动静,发一声喊:黑衣人又笑几声,跃上屋顶,侍卫们竟扑了个空。

墨翟出了楚国国界的第一个夜晚,黑衣人亮出长剑。黑衣人的剑很快,快到楚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头颅便落了地。黑衣人比黑衣人的剑更快。楚王头颅落地的时候,黑衣人已然无影无踪。

黑衣人明白,楚王答应的止战,只是权宜之计。墨翟和他的三百弟子,怎能敌得过千万大军?最后不过是战死而已。这样死掉,太容易了,黑衣人想。

黑衣人虽然没有亲自跟墨翟说过话,但是远远地看了墨翟很多回。但之前在战场里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黑衣人,像墨翟这样的人,太容易轻易地死去。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活得太沉重,死得太容易。因为活得沉重,所以终日奔奔忙忙;因为死得容易,他们的志业最终总会一场空。黑衣人觉得,本不该如此。

黑衣人是个活得轻飘飘,却不容易死掉的人。最小的时候黑衣人是流民,父母都死掉,偶然被樵夫捡了去,就这样养大。樵夫本想让黑衣人也干樵夫的活计,但黑衣人砍柴之外也抱着柴刀不放,在院子里挥来挥去的模拟,把家里的鸡吓得下不了蛋。那时正好山里来了剑客游历,樵夫想刀剑同出一源,就把黑衣人送了去,求剑客收了做徒弟。黑衣人就随着剑客学了剑术。开始,剑客的其他徒弟见黑衣人瘦瘦小小,总是围着欺负。黑衣人并不在意,就当那些人是山里的树,剑术也就一天天精进起来。最后,也就没人欺负黑衣人了。

剑客是国君的剑客。国君有难,剑客就带着徒弟们上了战场。战车隆隆,箭雨阵阵,很多剑客都死掉了,连同黑衣人的师父。黑衣人没死,但也没杀掉很多人,于是就一直是士兵。那时候黑衣人就隐隐觉得,如果自己像师父那样杀了好多好多人,也会像师父那样死得很快很快。

后来黑衣人杀的人渐渐多起来,黑衣人也渐渐感到厌烦。士兵都是这样,不知为何离家,不知为何作战,不知为何死亡。黑衣人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至少不应该是这些士兵。剑客死前,曾予黑衣人一剑。黑衣人决定已毕,就提剑离开前线。

后来黑衣人听了墨翟的经义,只觉得好笑。前线的士兵,没人渴望作战。但国君,却有许多值得作战的理由。除非知晓此战必败,没有国君不愿意派兵作战。因而,要止战,只好把国君通通杀掉。黑衣人觉得自己的道理比墨翟那套简单得多,可惜自己说不出,就只好用行动昭告天下了。

剑首先经过楚王的脖颈,接着是宋王的,接着是更多自命为王的家伙们的。黑衣人像黑色的鹰隼,在王宫和王宫之间徘徊。很快各国又立了新王,于是黑衣人重又回环。这次黑衣人不杀王,杀了那些立新王的大臣。

有时候黑衣人会淡淡地想,即使是杀王,也是杀不完的。不过黑衣人知道,即使杀不完,也得这么继续杀下去。黑衣人想起自己决定去杀楚王那天,在尘土中看到的黑色身影。那么……墨翟果然对吗?黑衣人想不清楚。但黑衣人很自豪。在一个王以及拥护王的人纷纷死去的时代,并不会再有战争,而墨翟他们,也得发明新的经义。想到这里,黑衣人就握紧了剑,向下一个王宫奔去。

伪人记

· 阅读需 28 分钟

在我们学校,陈瑞球楼是很特殊的存在。我其实并不知道这栋楼的历史,大概是一位叫陈瑞球的企业家捐赠的吧。虽然大家都大抵知道这些,但确实没有人真这么认认真真明明白白的叫它“陈瑞球/楼”。相比而言,大家更喜欢叫它“球楼”,我也是。

倒可以认真分析一下这种叫法的来历,但这实在是太无聊。球楼的叫法,好玩就行。真要分析来源,就不好玩了。我是这么认为的,朋友 C 也是一样。

C 最开始是我对床的室友。起先我们不怎么熟。有一次放长假,另两个室友都回家去了,只有我和 C 留在寝室。某天晚上,我们破例聊了很久,起先是关于学业和未来,不知怎么就聊起写东西的事儿来。跟我一样, C 也常常写一些文章,有的发到网上去,有的留着给自己看。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交换作品——似乎知道对具体文字的评判必然带来观念的冲突——而是聊了很多写东西的感觉。

想到一个好点子担心忘却的感觉。写东西时琢磨不透不知深浅的感觉。写完之后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边的声音很激动很畅快,我隔着床帘想象 C 神采飞扬的样子。

C 像个真正的天才。C 一一列举了许多之前写的文章,虽然我从未看过任何一篇,但单凭数量,就远超过我。而 C 的感觉也更敏锐更强烈。隔着床帘附和 C 的时候,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虚弱。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错,但没有 C 强烈,那么,我的天分自然也更弱一筹。

C 一定是没有察觉到我的所思所想,因为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去球楼上自习,也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和 C 不在一个专业,但大一总是有些公共课,我总想跟 C 选一样的老师。我们在课上坐在一起,也一起做小组作业,一起做项目展示。

很自然地,C 是那个走在前面的,我是那个跟在后面的。

一直如此。

C 一直在写,但我从来没有看过 C 写出的东西。这大概是因为恐惧。在我写东西之前,看我喜欢的作家的文字是种享受;写东西之后,则又多了折磨和绝望。“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颜回评孔子,可惜我连颜回也不是。不知是否出于同样的原因,C 也从未看过我写的东西。我猜这是一种默契,朋友之间的。我猜这就是我们一直能在一起待着的原因。

跟 C 一起待着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妈妈给小孩儿讲英雄的故事,但小孩儿只想做那个在路边给英雄鼓掌的人。我看这故事时觉得这小孩儿简直算是没志气,生而为人一世,自然要当英雄才算完,后来我见到那些比我更强的家伙,才觉得这小孩儿实在是少掉了很多未来的烦恼。如今,我明白 C 也是那些家伙之中的一员。因此我只是淡淡地感到忧伤,因为 C 终究会到更高的高处去,而我不能。

有一次上完自习,我跟 C 爬到球楼的顶层。顶层在装修,有工人在白墙上钻眼儿,大概是要放什么牌子上去。我们绕过那些轰轰作响的机器,到球楼外的露天阳台去。太阳就要落下去,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尚且亮着,而头顶的天空已暗暗蓝下来。有风吹过来,我们静静的站着,站了很久,什么话也没有说。

然后 C 掏出手机说:“我有一个新想法,是关于「伪人」的。”

“「伪人」?”我想了想,觉得这是科幻小说里的概念。

“不是科幻哦。” C 摇了摇手指,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我是说,「伪人」就在我们身边。”

C 划亮手机打开相册。“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好几张朋友圈截图:几乎全然相似的文案,九宫格照片,连 P 图用的字体都一样,只有昵称和头像被码掉。“都不是同一个人哦。”C 又划出几张图片给我看,也是码掉了昵称和头像的截图。每个马赛克转发的内容都相似:开学时校长讲话的微信公众号推送,配文无外乎那几个常见表情。

“怎么样,像不像「伪人」?同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 C 按灭手机低声道,“真的很像什么东西复制出来的 NPC 啊……你怎么知道那些每天跟你一起上课下课吃饭睡觉的人,是能独立思考的家伙,还是行尸走肉的「伪人」?”

这问题太哲学了。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点点头。我翻开朋友圈,竟也发现许多与 C 所说的「伪人」,不觉悚然。

天完全黑下去,几个星星亮起来。没有月亮,风冷下去,凉意渐渐浸透我的外衣。于是我们走回球楼。这时,装修的人已全部走掉。我们走过的时候,无人的走廊忽然亮起灯来,黄色的光束在一块崭新的牌子上懒懒漫反射:「XX大学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我其实不知道 C 后来有没有写出来有关「伪人」的东西,但我越来越相信周围存在着「伪人」这回事。在我上完课只想打游戏的时候,有人在课余参加比赛,准备实习,也参加志愿者活动。学院和学校发布的推送里,全都是学习优秀课外也丰富的家伙。当然,我跟 C 怀疑的地方不同: C 怀疑的是那些人过于相似,而我却觉得,那些家伙一点都不像是人。

正常人会累,会疲惫,会怀疑,会痛苦。而 「伪人」不会。这样想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隐秘的骄傲。为 Ta 们贴上 「伪人」的标签之后,我自己这个不如 Ta 们的家伙,也变得高大起来。

我不知道 C 有没有这么想。但是之后的一段时间, C 明显地消瘦下来。课后,C 总推说有事,我们一起自习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 C 的学业一如既往,我也因为抱到了大腿而暗自庆幸着。

这时候是大一下,学校里各种官方的民间的组织都开始招徕新生。我是个懒人,对这些东西自然是不屑一顾,每日依旧上课下课打游戏睡觉,偶尔写写东西。 C 则相反,课余时间 C 越来越忙,有时做推送,有时去做志愿者,还要见缝插针完成课业与考试。我不敢问 C 还在不在写东西,也不知道 C 关于「伪人」的文章,到底写出来了没有。

对我而言,大学的第一年,是平平淡淡结束的。我不知道 C 感觉如何, C 也没有对我说过。我只知道,第二年开头评选奖学金之时,学院发出的名单上,自然没有我的名字,而 C 则高居全院第一。

C 跟我说,评奖学金要答辩。所谓答辩,是演讲一类的东西,C 比我擅长得多。但是, C 还是拉着我,一遍一遍练习。

这时, C 上学期的忙碌,才具象化起来。一行一行的活动经历,一科一科的学习成绩。 C 和我约了一间自习室自习,看着在台上侃侃而谈的 C ,我感觉之前从未真正认识过这家伙。 C 是天才……那种不会累的家伙……「伪人」吗? C 练到一半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把 C 拉到自习室外边,讲了我自己那个「伪人」假说。

“不……” C 抬起眼睛,“不是不会累,实际上……很累。”我们站在栏杆旁边,沉默下去,然后 C 忽然说:“那么,你为什么写东西呢?”

我觉得这问题很怪。

所以,我为什么写东西呢?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切只是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很多答案开始盘旋。因为写东西对我而言是最简单且最快的表达方式。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很自在。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没有压力。因为……因为……

然后,我把手放到栏杆上,感受着栏杆上白漆光滑的触感。“因为……我写东西……让我和别人不一样?”

这时我们站在球楼的第三层,也是快要黄昏。C 的视线指向楼下的一排排自行车,以及似乎永不停息的河流。“我也是。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是这样。”


C 奖学金答辩那会儿我恰好在上课,没有去现场。听说 C 发挥稳定,毫不意外地通过了。我什么都没得到,平静地过着我的大学第二年。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股淡淡忧伤又在我心上轻轻扫过。 C 对此很开心,但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开心。到了大二,周围的同学们纷纷进组科研, C 也一样,常常忙到半夜。我有时候想逼自己一把努努力,也想找个活干干,但终究觉得不够自由。于是,我有时候打游戏和写东西,也到半夜。

快到期末的时候,C 要我陪着去球楼一趟。我问 C 去哪, C 悄声:去顶楼。这是我才发现 C 的脸色很不好看。

顶楼是……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我记得那个黄昏和那块牌子。「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你知道吗……”一层一层爬上楼梯的时候,C 低低地说:“我……我很痛苦。两种东西在我心里打架,我不知道听哪个的好。”

C 接着道:“两个其实都是我呀。一个说着,要继续写下去。一个说着,不能如此,要多做一做专业的东西。写下去太难太难。你知道灵感涌来时全身的震颤,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推着你写下去。你不记得别的事情了,你也顾不过来别的事情了,你只是写,写,写,写完抬头的时候,你发现室友都睡去了,但你还有早课……爬上床的时候你觉得你的手指在抖,你分不清是激动的震颤还是心悸。专业的东西也一样……那之中也有快乐,并且,这也是日后安身立命的本源……哎,我们都知道的,写终究也是游戏的一种,是不可能逃脱生活的……对,对吧。二者不能兼顾……只好……杀掉一个。”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写过的烂俗心理描写。两个小人儿在心里打架,拼死拼活。那时候,我们用着这样的比喻,却不明白痛苦是什么意思。

“那……「伪人」……你要变成「伪人」吗?”

C 停下脚步:“不,不是的……你知道吗?就像之前我问过你的……我们做这些,都是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时候,你必须要舍弃一个自己,才能拥有另一个自己。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方向……那么,就只能往前了。”

我默默无言。 C 填写报告单,C 走进治疗室。我坐在治疗室外面的沙发上等着。桌子上有许多宣传册,我拿起一张看。

皮外电击疗法。帮助受试者遗忘特定脑区的情绪。提前预约。全身体检。心理评估。最终治疗。

原来,我只看到了最后一步。 C 早就做出了那个决定。连舍弃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能力, C 都那么坚决而执着,这让我再次感到虚弱。

在任何一点上,我都不如 C 。我只是抱残守缺着自己那份为数不多的才华的怪家伙,仅此而已呀,我攥着诊疗室外面花纹格子的沙发罩想。

半个小时后,C 走出诊疗室,轻松地说自己忘却了有关写的一切。在楼下我们分别, C 雷厉风行地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离开了。我划开手机,寻找着回寝室路上的 BGM 。路上我其实没在听,我只是想,如果 C 愿意把自己的行动力,甚至是写作的那部分能力施舍给我,那样该多好。也有隐秘的喜悦:既然 C 不再写,那么,那一长列强者名单里的家伙,大概又少掉一个。

那之后,C 肉眼可见地幸福起来。 C 也开始发朋友圈,九图,每张图里很多文字。我不知道 C 有没有删除当初给我看的那些雷同的朋友圈,但在我印象中, C 朋友圈里的文案和 P 图手段,和之前的那些如出一辙。我在 C 学院的公众号上看到有关 C 的推送,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形象,让我自惭形秽。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C 将要看到的风景,我必然无法看到,而我似乎也安于自己的现状,只好心安理得地过下去。有时候,为了自己不那么痛苦,我也给 C 贴上「伪人」的标签。

我继续写着东西,有时候投稿,全都没有回应。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确实没有天赋,有时候又觉得是编辑没有水平。有时,我甚至想到球楼的顶层去,让那些家伙电击我,让我忘掉所有的一切,变成 C 那样幸福的人。如果「伪人」没有烦恼,为什么不做呢?

但不知道为何,我终究没有去做。后来我想想清楚,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过于平庸。平庸到安于平庸的生活,不敢迈出任何一步。

再后来,学校里搞了征文大赛,我按部就班把自己的存稿投了一些出去,并没有期待有什么回应。说实在的,我想不明白自己投稿的原因。或许,我心里也有一个 C ,我也在期待着答辩台、春风得意,成为那样的青年才俊。

C 拿了奖学金之后依旧每日忙碌。大二开始上专业课,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终归殊途,我想。最近一次见面,C 给我看学校发给奖学金获得者的问卷。问卷的范围很广。从星座、偶像、起居时间到是否是学生干部,做了多长时间志愿者,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C 填了很久,填了很多,我看完点了点头。过了没几天,我便刷到一篇推送,正是有关奖学金获得者们的调查报告。其实,除了星座,大家基本相同。我不知道 C 作何感想,只是越来越感到恐惧。看上去,「伪人」越来越多。或许球楼的顶层,就是「伪人」的生产地。

我对征文比赛的结果并没有抱任何期望,却收到了通知获奖的邮件。我把这事儿告诉 C ,但预期中的羡慕表情并未在 C 脸上出现。 C 只是单纯地……为朋友感到开心。这不是 C 的伪装,那笑容确实是真实的。这让我又感到羞愧起来。

于是,我跟 C 一起去参加颁奖仪式。

我按照惯例坐在最后一排,没有 C 在旁边的时候,我一直这么做——之前 C 喜欢坐前排。 C 并没有发现座位的异样,在我旁边拣了个座儿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获了什么奖,没心思看手机,C 却拿起平板开始学习。

开场白沉闷而冗长。文学院领导们从学校的历史文学渊源讲起,又说到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我只觉得是在放屁。对我而言,写只是注定要去做的事情,即使没有意义,也要去做。长长的句子钻入我的脑海,我昏昏欲睡。朦胧中我想起之前 C 问过的问题和我的回答。我摸到会议室光滑的原木把手,想,“因为写东西让我跟别人不一样。”

讲话还在继续。一个领导,另一个领导。剪彩,授匾,更多的讲话和祝贺。台上的人像喝了酒。 C 的笔尖在平板上移动,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发出笃笃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也是一场手术……一场电击……一次治疗……就像 C 曾经领受的一样。 C 去治疗,只是为了忘却,而这里的治疗,是为了信服,信服那个高高在上的“文学的意义”。然而,所有的意义都是虚妄……有的只是治疗和电击,也可以说是祝福,或者叫做幻梦也可以。 C 不就得到了幸福吗?大家在这样的幻梦之中,都觉得自己跟别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我打开闲置很久的背单词软件,插上耳机,与会议室里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对抗。软件里积攒了很多没背的单词,大抵是我之前三分钟热度的产物。我心里清楚,对我而言,在这儿的学习只不过是为了表达对黄色光线的反抗, C 的学习,才是真心的。

我知道的,这样的反抗不会长久。不久我就背不下去,插上耳机开始听歌。失真的吉他声盖过讲话漫入耳朵,我开始渐渐觉得有了力量。忽然 C 戳了一下我,我抬头,却看到大屏幕上我的名字,以及我那篇稿子的题目。我懵懵懂懂站起,C 冲我一笑,指了指我插在耳朵上的耳机。

哦,要……上台了吗?我吗?

我慌乱地拔掉耳机塞进兜里,挤过座位和座位之间的缝隙,不断咕哝着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手机的音乐没有关掉,但,耳机的声音很小,应该不会……影响什么吧。

我走上去,黄色的光线又黏上来,我的脸开始变红。主持人说着一些赞扬的话,用一些大词评论我写的那些东西。但那些根本不是……我要说的东西!我这样想着,有些愤怒了。

我在台上站了很久很久,他们一直没让我说话。有时候那些好话也飘进耳朵,让我有些飘飘然,间或夹杂着愤怒。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观众席,但 C 坐在后排,我看不到。我不知道 C 站在奖学金答辩的台子上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他们终于放我下去,回去的路上我把耳机塞回耳朵,果然音乐一直没停。台上的人还在说着什么话,学校的文学普及做出贡献云云,这让我觉得我也要被这些话塑造成「伪人」,成为他们口中热爱文学的青年。

但我清楚我不是。并不是外界推我到这里,是我自己要来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终究没有走进球楼顶层治疗室的原因,因为我抱残守缺,是的,我抱残守缺。对 C ,「自己」是完美;对我,「自己」是缺陷。我们确实很有默契。

然而,然而,我将要在他们口中成为「伪人」。

我感到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如不投稿来得干净。在泥地里晃悠尾巴的乌龟,一旦误入宫门,还有机会回去么?

耳机里,音乐一直响着。

……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二十多年来我好象只学会了忍耐 ……

我回去坐下, C 放下作业恭喜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C 没有说「欢迎加入伪人大家庭」之类的话,这让我感觉我们的友谊还能继续下去。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又来到我眼前,我把耳机塞得更紧些。我不知道我要继续这么干多久,但我想我会这么干下去,不走到球楼的顶层去,继续叫着“球楼”的名字,继续努力地抱残守缺,在我的小泥坑里撒欢到老。我想我要写下这有关「伪人」的一切。我明白 C 会理解我。我不晓得 C 有没有写下那篇 C 自己的,有关「伪人」的文章,但我知道,我们每个人每天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实际上都在写着这样的东西。

而我……我也一样。

石头记

· 阅读需 18 分钟

要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这人的姓与名,只知道这人是个疯子。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疯,甚至不知道这故事里的疯子是不是同一个人。不过,要是这么不断地问下去,故事就讲不成了。所以,为了讲故事,我们姑且这么认为:这故事里面出现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并且这人确实是个疯子。

至于故事外边的人怎么想……那跟故事本身和故事里边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第一回见到疯子是大一。那时候我跟刘十一同班。都说大学跟高中不一样——上课下课,总不至于窝在一个教室里——但刘十一和我还是觉得大学跟高中没什么不同。大一生课很多,排得也密,于是我们整天都窝在上中下院一带。

其实也就是“教室”大了点儿,其他跟高中没差,刘十一跟我吐槽说。

学校的教学楼大致有六栋,西边的三栋是老楼,分别叫上中下院,后来东边又建了新的,就叫东上中下院。所谓上中下,其实是位置的指称,上北下南是也。当初给教学楼起名儿的时候,实在是太敷衍,我和刘十一都这么觉得。

上中下院作为学校的老楼,自然颇有秘辛。楼前的青石砖,有些就是墓碑。我跟刘十一下了课经常去辨认上面的文字。大多数文字漫漶不清,辨不清楚,不过,我们也从来没想过要辨认清楚。知道脚下这人姓甚名谁,反而瘆人。

除却真实的墓碑,自然也有虚构的传言。所谓女鬼和某个十来年没开过门的物理实验室的传言之类,在我们这些大一生之间也颇为流行,但大家都是当做故事听,没人真信。我和刘十一也是一样。

一学期很快将尽,不久就到期末周。大家毕竟都刚上大学不久,尚未变成老油条,不管平时上课是忙着看书打游戏还是网上聊天,临到考前,自然是要在自习室图书馆这类地方猛学上一阵的。我跟刘十一也不能免俗。上完课,我们就继续呆在上中下院的教室里自习。考试当头,那些有关鬼魅的传言,也就自然被抛到脑后了。

某日,我被几道往年期末试卷上的题目卡住。低头抬头之间,教室前方的表已经要走到凌晨。教室里的同学早就走完,只有刘十一在教室另一角玩手机,仿佛在等我。我们收拾了包,一起回寝室。

这时校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决心挑灯夜战到天明的同学,早已在各处自习室占好了舒服的位置。其余有所谓夜生活的同学,也大概都在宿舍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反正,此时此刻,踩在这些往古墓碑上的,只有我和刘十一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我想起那些校园传说,后背开始发毛。

刘十一忽然拉住我,指向不远处的阴影。

那儿显然是有什么动静。侧耳听去,窸窸窣窣又叮叮咣咣,瞪眼看去,影影绰绰又模模糊糊。来不及细想,鸡皮疙瘩已遍布周身。我拉着刘十一就跑,连自己的自行车都忘了骑。

“看把你吓得。要不是你那么慌,咱哪用起那么早跟人抢共享单车。”这是早饭时间,刘十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仍不忘揶揄道。

“那你昨晚上为啥不自己一个人走非得等我?明明看到你早就学完了在那儿玩手机。”我心里自然不服,“不是怕黑怕鬼,又是什么?”

刘十一被嘴里的蛋噎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个干脆利落的反击,我心里得意极了。

刘十一把嘴里的蛋咽下去:“那,下了课就去昨天那地方,探个究竟。”

昨晚疑似闹鬼的地方十分平静,不过是一块平地,上面铺着一大块青石砖。砖像是新铺的,缝里都是新土。我跟刘十一围着青石砖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蹲下去细看,砖上连字迹都没有。

“根本不是墓碑嘛,大概不过是夜行动物而已,你也忒胆小了。”刘十一坏笑,报了早上那句的仇。

我被这话憋得没话说,只好垂头认输。

然而这天以后,不管我们晚上做到多难的题,我和刘十一都默契地准时准点在十点半离开上中下院,随着自习完毕的大部队回到宿舍。这样的苦心颇有成效:我们再也没撞到那只鬼,也再也没把自行车落在上中下院与鬼们共度良宵。一切如常。

一年后我才知道,那或许是我们跟那人(你也可以称呼那人“怪人”或者“疯子”)的第一次照面。

大一结束了之后就专业分流,我跟刘十一分到不同的专业,自然不天天在一起上课下课了。刘十一很忙,而我的课渐渐少下去,便到处寻找勤工助学的机会,攒下钱来逮闲工夫便出去游逛。

开始我没经验,只找到了早晚在校门口维持秩序,检查进出人员的活儿。那时候疫情还没结束,进出校门要出示身份证件。于是,早上七点半钟,我们这帮学生就在校门口待命,站到八点四十五才算完。工资大概是一个小时五十块钱,但活儿也不多,无非是站着——实际什么都干不了——玩手机是不允许的,看书更不行。站了一学期,我就不再干,找了更清闲的差事。

不过,也是在清晨的校门口,我听到了怪人的事儿。

学校大门口,除了进来出去的行人和我们这些学生之外,常驻的便是几个保安。管理规定上说站岗时不许说话,其实也就只能管住我们几个遵纪守法的学生,自是管不住那些保安的。我早上值班的时候,常驻的是两个格外健谈的大姐,每次值班都扯着闲话。

单纯地站着,是极无聊的一件事,尤其是早上这样昏昏欲睡的时候。于是两位保安大姐闲谈声声入耳:大部分是八卦和家长里短,谁谁家的孩子怎么样了,谁谁家的老公找着什么工作之类——不过有一天,两位大姐却谈起晚上出没在学校的一位怪人,或者说疯子来。

据大姐们说,怪人总是在夜晚十点后悄悄潜入校园,活动范围就在上中下院一带。说怪人是怪人,并不是因为这人行止可疑,而是因为这人做的事情不符合逻辑——不管是好人的还是坏蛋的。怪人夜闯学校,既不是穷得叮当响铤而走险行偷窃之事,也不是见色起意看上了哪位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而只是为了拿刻刀把上中下院前面的那块大青石砖掀开在背面刻字儿。问怪人刻的什么,怪人就昂然道:“这是旷世神作。可惜举世无人愿读,只得藏于名山,流诸后世。”怪人的话实在离谱得令人印象深刻,那位在场的保安大姐竟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背了下来。待她复述完毕,两位大姐一齐大笑起来,来往行人纷纷侧目。

“后来怎样呢?”

“还能怎样,批评教育了一顿赶出学校呗。就是个疯子嘛。真是造了孽,害我大半夜没能睡觉。”

站完那天早上的岗,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刘十一。

刘十一不信:要不咱去看看那石板?

我回:看就看,下课见。

下了课,我跟刘十一在石板旁边的长椅上面面相觑。

青石板还是原来的青石板,似乎被翻开过又似乎没有,但我跟刘十一始终不敢接近。

并不是因为那青石板上沾染了什么世外高人的强大气息,也不是因为我跟刘十一敬畏这人可能刻下的“旷世神作”,只是因为下课时人来人往,在那石板上踩来踩去,我们根本没有勇气大喊一声“借过借过”,然后掀开青石板探个究竟。

刘十一叹了一口气。

“还是胆小嘛。”我抓住机会刺他一下。

“你不也是?”刘十一挑了挑眉毛,“没空跟你闲话,上课去了。”

我猜刘十一实际上没课,说这话只是为了掩饰。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好抓起长凳上的书包,悻悻而走。

一走,就是很多年。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继续读研,而是去找了工作。刘十一则一路读下去。某天我出差到学校所在的城市,落地后发了条带定位的动态,随即收到刘十一的消息:有空吗?有空见个面呗。

我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出刘十一贱兮兮笑我胆小的样子,随即回了个“好”。

于是,多年以后,我跟刘十一又坐在了青石板旁边的长凳上。

我们聊了很多,工作,科研,各种各样长大之后的糟心事儿。从上课铃响聊到下课铃响完了上课铃又响,不知怎么就聊到我们所在的这条长凳,以及长凳前边的青石板上来。

“这么多年,都没有换啊。”我叹道。

果然,要永恒,还得是石头这样的东西。

这时刘十一忽然提起大一那晚我们在这青石板附近看到的动静,我也想起了大二站岗时听到的秘闻。

鬼,怪人,疯子。

刘十一说,后来那怪人成了全校尽知的疯子。那人一直在刻,从未放弃。最开始是疫情限制入校,那人就偷溜进来,被保安们发现,屡教不改。疫情结束校园开放,那人更是变本加厉。开始只是在后半夜,后来在大白天也能见到那人刻石的身影。开始时,那人还伪装成修路工人园丁之类,后来那人根本不再掩饰,而是直接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之中翻开青石板,之后,拿起自己的刻刀。

“我怎么都不知道这些事儿。”

“你那些专业课都在东上中下院,又不在这片。何况你忙着找实习,课大概逃了不少。”刘十一眉眼狡黠。

“没人管?”

“没人能管。”刘十一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那帮保安们批评了多少回。找了警察来,又不犯法,也管不了。最后叫了人文学院的教授来看,认定了那所谓‘旷世神作’没有艺术价值,那人还是来。每天都刻。”

“倒要看看,那传世之作有多长。”我随口应道,心里想的是明天要对接的工作。

“那么,我们就撬开青石板,看看吧。”刘十一的眼神格外认真。

我抬起头。这是上课时间,四下无人。刘十一眼神平静,已经挽起了袖子。这次,我没法退缩。直觉告诉我,现在刘十一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胆小鬼了。

我和刘十一合力抬起青石板。

青石板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个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好像是……小说?”我瞅着青石板一端明显大出一截的字儿,“石……头……记……嚯,好大的口气。这人真把自己当作当代曹雪芹了呀。”

虽然说对这“旷世神作”不抱任何希望,但我还是蹲下去,扒拉开青石背面的泥土,试图辨认第一行文字。

“倒也不必。”刘十一笑了笑,掏出手机发来一个文档,“喏,我扫描了一下。”

文档里,一条条红线穿过青石板上草屑,虫穴和污泥,勾勒出一行行并不好看,但刻得极深的字迹。

“咦……刘十一,这里怎么有你的名字……诶……还有鬼,疯子和怪人……”

我抬起头,刘十一安静地看着我。

“那当然不是我。当然,那也可以是我。这取决于你。”刘十一站起来,把青石板复归原位,然后走过来坐在青石板边的长椅上,看着我读那个故事。

那篇“旷世神作”。

我阅读速度很快,过不久,就要读到结尾。毕竟,这篇“旷世神作”也就将将三千多字,虽然,它们刻满了一块大石板。

我读到石刻的倒数第三段,然后冲着刘十一笑起来:“我认输了。得承认,我一直没你胆大。”

奇妙的是,石头上的话恰好是我心中所想。

“自然。”刘十一的声音缓慢而清晰,“这,可是石头记啊。旷世神作!”

猫城记

· 阅读需 26 分钟

A 发来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写代码。说是写代码,其实不过是把要求拖到 AI 的聊天框,再把AI吐出的代码复制到文件里。 AI 写的代码出了问题,就只好自己写,这是运气不好的时候。

这天的运气出奇的不错。等 AI 吐出代码的时候,我划开手机,看到 A 发来的消息。

A 说,之前有关猫的传言,有了证据。

什么传言,我打字。我对猫不太感冒,但在今天,爱猫已经成了一种时代症候。我身处其中,只得随波逐流,也就装作好奇的样子。

A 的回复冒出来:就是那个传言。猫会变成人,人会变成猫。

哦?我说。学校里倒是流浪猫,被爱猫人喂得一只只肚子滚圆。但猫再多也变不成人。A跟我都是工科生,基本科学素养早已附根脑髓,自然不会相信这等不人不鬼的都市传说。莫非是赶 DDL 赶疯了?

A 似乎等不及打字,直接发来语音通话邀请。我撩开身后的帘子环顾宿舍,室友都不在,于是接下通话。

通话那头,是嘈杂的背景音。

“我在X88,博士生宿舍楼。这边全都是警戒线。刚有人跳楼了。”

我一时无话可说。学校每年都有“非正常死亡的学生”。刚入学时,我对此尚有感触,见多了,就已然麻木。但身边有朋友亲临自杀现场,却是第一次。A 的语气中并无震撼也无悲伤,甚至还有一丝喜悦,察觉到这点,我更无话可说。

网络信号很弱,A 的声音断续传来:“人已经走了……但我亲眼看到,那人死时,身上凭空冒出一只白猫。”

我开始疑心A那儿的网络信号不仅是弱,大概还受到了干扰。“……不止我看到……去论坛上看看。” 语音通话被 A 挂掉——似乎这通话的全部目的,就是让我相信这传言。

电脑屏幕上 AI 又吐出一串代码。我一只手操控鼠标把它们复制进文件,另一只手划开校园论坛。论坛久违地加载了很久。

猫的事儿果然吸引了不少同学。新消息刷起屏来,这可是从未见过的盛况。不少同学上传了照片视频,各种角度,各种机位:黑色人影坠落,惨叫,死去。空无一物的地面现出白色身影。白猫,轻盈地摆动四肢和尾巴,仿佛毫不在乎身边的鲜血与死亡。白猫举目四顾,看到尸体,长长喵呜一声,窜入灌木。我花半小时刷完所有证据,略过那些越刷越快的讨论,划回去给 A 发消息。“确实离谱”。我猜 A 实际上想看到“我信了”之类的句子,但我确实心下狐疑——人怎么会变成猫呢——就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然后,我继续写代码。为了不让自己再想,我把耳机里的音乐调到很大声。

音乐是林肯公园的 Meteora 。我听不出具体的词儿,这正是写代码需要的。这时候听音乐,只是为了耳边不那么寂寞而已。

那天更晚的时候,我终于把代码写完。 A 义愤地发消息来,说,论坛上猫的帖子被删了。我一看,果然如此。倒有几个帖子在聊删帖的事儿,我上去发了一句:“不知道是因为坠楼还是因为猫。”不一会,有了几个赞,接着就收到私信警告,说我的发言违反社区规定,要删。我把这事儿讲给 A , A 安慰我,我就顺嘴回了几句,但并不义愤,仿佛早就知道这么发帖会被删一样。

翌日我骑车从致远门出校拿快递,一路上被一串儿蓝的黄的外卖员超过。致远门在学校的西南角,附近有块空地正在动工。此地将要修成垃圾场,于是宿舍在致远门附近的同学纷纷发帖抗议。我的宿舍离致远门颇远,大概算是事不关己,但还是从话题帖划下去看了几眼:不管大家怎么抗议,垃圾场恐怕还是得修。眼前的景象无疑证实了我的猜测。

回寝的路上,我听见哭声。哭声的源头是一对中年男女,胳臂上包着白布。身边的宿舍楼赫然是X88栋。于是论坛上的照片视频开始回放——死亡就在车轮前不到十五米处。平整的水泥地面,跟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我本欲上前安慰,但终究觉得不妥,只是与其他行人一同停步侧目默然。宿舍楼群,惟余哭声。

不久,两位保安赶来,意欲劝离。中年男女瘫倒在平整的水泥地上,哭泣。保安劝阻无效,万般无奈,只得连拖带拽,那二人送向备好的出租车。

这时,我看见白猫。毫无预兆地出现,尔后窜向保安的脚踝。保安吃痛惨叫,松开手。那夫妇于是软瘫下去,仿佛也要同自己的儿子一般永远躺在水泥地上不起来。

保安飞起一脚踢开白猫。白猫负痛,窜上树去。夫妇被扶起,送入车后座关上车门。哭声渐弱,不绝于耳。

围观的同学渐渐散去。我走向白猫藏身的那棵树,白猫果然蜷在树枝交界处。我学着朋友们逗猫的样子“嘬嘬嘬”着,白猫并不理会。我没有随身带猫粮的习惯,悻悻走开。

回到宿舍,我发消息给 A 。A 说,那猫,果然是人的化身,下课之后要去喂它。我没回复。

再次拿起手机已是半小时后。A 发来新消息:喂不了了,老师又布置了大作业。屏幕上 AI 不断吐出代码,我随手打字:“学工科导致的。” A 那边没了消息。新的作业又布置下来,我渐渐忘却了白猫的事情。

之后的一段时间,一切如常。 A 去找了几次白猫,没找到,为此准备的猫粮最后还是进了 A 宿舍楼下那只大肥猫的肚子里。大概那可怜的学长坠楼之时,旁边本就有一只猫。我们都这么想。

直到 A 某天发消息说自己找到了变成猫的方法。

A 接着发来照片,一只猫躺在书桌上。A 说,这猫就是自己,请室友拍的。我问,变成猫的方法是什么。A 说,很简单,要有欲望。

什么欲望,我问。A 说:变成猫的欲望。

我打出一串问号。

A 说,大家都有的,难道你没有?生活太累,代码和大作业永远写不完。变成猫咪多好,给路人亮亮肚皮,就能吃到饱。

我说,只是校园里的猫这样。就是校园里,也有被流浪狗咬死的猫。

A 说,那是例外。你应该体验一下变成猫的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很舒服,A 说。除了食物,天敌和休息,你一无所有。宿舍里食物充足,没有天敌,可以窝在暖和的被子里休息。所以,就是极乐。所有烦恼都消失了。A 连续发来好几条。

我回复“嗯”。我猜, A 更想看到的回复是 “好,我试试”。

那天晚上我清掉了一部分 DDL ,把音乐放到最大,开始看书。是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他刚刚涉入雨林的段落,周围尽是树木、藤蔓以及五彩斑斓的动物,仿佛异世界。看到兴起,却感到有毛茸茸的东西爬上膝盖。

我低头,和一只棕猫对上视线。棕猫跃下,落地瞬间变成室友模样。我站起身,掀开椅子后的帘子。宿舍里还有其他几只猫,室友蹲下掏出猫粮喂它们。喂完一只,舍友就变回猫身,喂完的那只则现身为人,依样画葫芦掏出猫粮,如此反复不已。

我重重坐回椅子,把电子书关掉,开始打游戏。

我跟 A 最初认识是在文学社团:我大一, A 大二。第一次见面是社团破冰会,除了我跟 A ,还有几个人。那几位似乎早就认识,在一边聊着我没看过的书,我渐渐开始困倦。这时 A 从教室的另一个角落走过来跟我搭话。

我跟 A 都有写东西的习惯—— A 也喜欢写东西的说法,我们都觉得写作或创作的说法太堂皇,写东西就接地气儿。我们都痴迷在夜晚写:先是在漫无目的的洗浴中天启般获得灵感,之后在多巴胺加持的迷狂中写到深夜,然后在夜晚的余烬中沉沉睡去。我们几乎立刻成了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彼时的 A ,已经很久写不出一点东西。

室友变成猫的开头两天,一切如常。室友只在晚上变身,我照旧看书打游戏。白天,我们都是人形,起床、上课、写作业。第三天,对床室友掀开我椅子后的帘子。我转过身,看到变成猫的室友们在宿舍里嬉戏:抓纸团儿,扯帘子,舔毛,喵喵叫。对床室友倒是人形,冲猫群努嘴发出一串“嘬嘬嘬”:“不试试?”

“不了。”我接过对床室友手中的猫粮,“以后我来喂。”

对床室友变成猫形。我蹲下,一只一只慢慢喂。猫们(室友们?)的吃相跟普通的猫毫无区别,或许有,但我看不出。毕竟我之前从未喂过猫……之前那些猫,是猫,还是人?我后背发凉,不敢想下去,也再不能在宿舍待下去。这天起,我开始夜跑。

A 发消息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意味着 A 变成猫的时间越来越多。偶尔 A 挤时间发消息说,除了上课写作业,其他时候自己都是猫形。我问 A 吃饭怎么解决。 A 说自己买了猫粮,室友也是——每天轮流变成人喂。这样吃饭,真的很满足,吃完了躺在阳台晒太阳也是。我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寝室是我喂。 A 没有回复。

A 发消息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多。等着 AI 吐出代码时,我开始翻跟 A 的聊天记录。我用“猫”做关键词检索。

A: 今天又去喂楼下的小猫,还买了新的逗猫棒。好想成为小猫呀。小猫好快乐。 我:你怎么知道它快乐呢? 我:发消息的时候,对面的人也像猫。 A:哦? 我:发消息就像用逗猫棒挑逗猫咪。挑逗一下,猫跳一下。接收消息也是,自己就像猫。逗猫棒伸到眼前了?跳一下当回应。逗猫棒不在的时候,毫无反应。面对逗猫棒的感受是真实的,但……感受消退得太快,抓不住。 A:其实挺好,我挺享受。什么都不想,没有烦恼。不过,你说的对逗猫棒的反应,很像猫咖里面的猫啊哈哈。 我:对对,猫咖的猫被人挑逗惯了,于是就变成这样。其实猫咖对人也是一样吧,猫咖本身也是挑逗的一部分……

聊天记录结束在一年前。 A 现在怎么想?尤其是 A 自己真成了一只猫的时候。据 A 说,猫确实是快乐的。如果用逗猫棒一直逗弄 A ,A 会不会也感到厌倦呢?

承担起喂室友的责任后,我逐渐养成了夜跑的习惯。这时是秋末冬初,天一天天冷下去,变成猫的室友也不再去草坪上嬉戏,只是窝在开了空调的宿舍里。我戴上耳机开始跑步。开始,我跑不远,耳机里的音乐就换成了崔健。学校似乎空无一人,绝大多数人都变成了猫窝在宿舍里。我没有想猫们的事儿,只是呼,吸,呼,吸,跟着节奏迈步。跑到汗流浃背,我就回去用室友的猫粮喂室友们。

认识 A 不久,我就跟 A 一起离开了文学社团。那些讨论离我们太远,况且,我们也不习惯为练习某个特定的技巧而写。A 说过的,写的欲望先于写本身,对此我深以为然,所以某天 A 说自己已经很久未写之时,我并没太惊讶。 A 说,写的欲望已离自己而去。于是 A 去科研,去做志愿者,也刷短视频和短剧。现在, A 变成了猫。

不久,我发现写的欲望也开始离我而去。记下的灵感不再让我迷狂,新灵感又迟迟不来。我发现那些自己以前引以为豪的创作只是某个命题的简单重复,越重读,越心灰意冷。彼时我正在读《内心垂死》,不晓得这欲望的丧失是幸运还是诅咒。我不再写东西,只是写代码,看书,听音乐,有时打游戏。跟 A 聊起这件事时, A 说自己早已失望透顶。没有了写的欲望,写的技艺也跟着衰颓,最终就会无话可写。 A 问我有何想法,我说不知道,但从这之后,我开始时不时地写点什么。虽然羞于启齿,但我想我已对灵感和迷狂上瘾。

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猫越来越多。室友们整日猫在被窝,不再上课。我也是。因为我起不来早八。在我出席的为数不多的课程中,同学的面孔也一天天少下去。老师们对此无动于衷,据说,很多老师下班后也变成了猫。收到 A 的消息已经是一周前。那次,我问 A 从猫变回人的方法。同样,你得有欲望,A 说,但当猫当得久了,就会忘记人的那些事儿。不过,永远当猫,也是好的。这是 A 最后的消息。

之后某天,我在打印店遇见高中同学。我们聊起猫的事儿,惊异地发现我们都没变成过猫。同学掏出手机打开论坛:“现在我们这样的人不多啦。”

论坛相比白猫事件发酵的盛况可谓冷冷清清,只有十来个人在上边聊天。“大多数人都变成猫啦。不光是学校,外边也是。”我瞅瞅四周,打印店里,只有一只肥胖的黄猫转来转去,想必是店老板。同学点开个帖子:“学校里从没变成过猫的家伙准备一起见个面,聊聊猫的事儿。就今天晚上。一起去?”我点点头。

晚上,我和同学一起到大草坪去。来的人不超过十个,于是我们围着学校散起步。我们从未谋面,但似乎心意相通。

“我跟几个老师已经开始研究猫人变形的机制了。但实验不好做啊,涉及伦理问题。”

“之前对那些物理原理简直是毫无兴趣,专业调剂过来的……这事儿之后我突然想好好学量子物理了。”

“薛定谔的猫?不过我不怎么懂物理。哦,我是哲学系的。说实话,我身边变成猫的人还蛮少的。”

“这就是学哲学的含金量啊!我学计算机的,跟猫这事儿扯不上啥关系。不过我听说,很多互联网大厂的程序员都变成猫了。变成猫之后又付不起房租,只好变回人形赚猫粮钱,下班后变回猫好好享受。”

“是猫是人,又有啥区别?”

“大多数打工人都这样。听那些变成过猫的人说,变成猫之后,就没有烦恼了呢。”

“我们似乎无法判断人形自己对猫形自己的感受与记忆是否准确——啊这句话好绕……”

“当猫的数量达到马尔萨斯陷阱,恐怕猫们又该想变回人了……”

“动态平衡,有趣有趣!”

“要我说,是猫是人,根本就没区别……区别,只不过是一种想象!”

我们行走,行走,绕了学校一圈又一圈。致远门旁边,那块将要开建的垃圾场过了那么多天仍然是将要开建的样子,只有几只猫(几个人类?)在工棚旁嬉戏。又走了一阵儿,生物系的同学指着灌木丛下的两只猫影道:“看,正在交媾。”大家都笑了,两只猫一溜烟跑了。“你们说,这是两只猫,两个人,还是一人一猫?”学哲学的同学突然道,引发了更多的笑声。笑声中,有人看到旁边宿舍楼的门牌,道:“X88。”大家都想起坠楼和白猫的事儿来,默默无言地走完了这段路。

后来打破沉默的,是一位自称中文系的同学。“同学,你好像还没说话诶。”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如梦初醒,方才我一直沉浸于其他同学的讨论,竟一直一言不发。“……好像我对猫和人的事儿没有什么思考……不过,倒有个故事……”我想起自己跟 A 的事儿,这大概是不错的谈资。

“故事也是可以的呀!今天晚上,我们还没有听过故事呢。”

于是,我们又绕学校走了一圈,我开始讲自己和 A 的故事。不,不仅仅是 A ,还有代码,坠楼,白猫,室友,跑步,写东西,很多很多。崭新的词句不断从我喉头涌出,仿佛有了自我意识,在小小的人群中回荡。我终于讲完的时候,最初提议的那人竟带头鼓起了掌。

“你说你之前没有写的欲望,但现在你有了。而且,这是个好故事。”那人按中文系的惯例做了总结,冲我微笑。

之后的事,我已经记不清。故事的碎片不断在我脑中回响——而那故事的本体,已然被我讲出,消散在冬夜的寒风中。我懵懵懂懂地跟那群同学告别,一路走回寝室。

碎片分解,碎片拼合,碎片重构。月亮是咸鸭蛋的蛋黄,在行道树的枯枝败叶间穿梭。 A 曾经说过的,有了故事就要记下来,不然被其它事一冲,就再也没有心情了。是的,是的,是的,我得记录,然后讲述……不管给猫听,还是给人听。我掏出手机。

回到宿舍,就要开始写,不,现在就要。我等了太久,是的,等了太久。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便划开闹钟——定在两小时后,备注是别忘了喂室友们(猫)。做完这件事,我感到内心安宁。词句开始从潜意识中浮现,但我并不急于释放。不不,故事要一步一步来。第一件事,是定题目。我没读过老舍的那本书,但直觉告诉我,就是它了。

那么,题目就叫做,《猫城记》。

2024.12.18夜-2024.12.19凌晨

壶中记

· 阅读需 15 分钟

注:本文亦发表于交大幻协社刊。

毕业季,我搞到一个烧水壶。水壶是电热的,玻璃材质,上边标着刻痕,最多能装 1.2 升水。总之,水壶是平平无奇的那一类,但我却格外得意,显然是因为这水壶是免费的。

我最初是在学校的论坛上看到这水壶的消息的。发帖人说自己要毕业了,故而免费送出一些杂物,其中就有这水壶。我眼疾手快回帖,抱得水壶归。水壶很干净,不像是烧过水的样子。

我喜滋滋抱着水壶回宿舍。毕业季也是考试季,有了这水壶,我在宿舍里就能烧水泡茶,再不用跑下楼去锅炉房接热水了——那里的水干涩,我向来不喜欢喝。

我把壶涮洗干净,接了水,从架上找出一块白茶的茶砖丢进去,就坐下准备苦战。这是 6 月 13 号晚上的 8 点 36 分。下周就要考期末,要背的书还未曾看,况且明日中午 12 点还有论文要交,而此刻我一字未写。我厌恶地打开那个空 Word 文档,盯着题目发愣。题目是“壶中乾坤:游仙诗‘壶’意象发展研究”。我发呆良久,终于打开知网,以“壶”和“游仙诗”为关键字查询,竟然一篇论文也找不到。见了鬼了!前日结课时,我还跟老师夸下海口,说一定把这选题写好,现在看来,全然是瞎扯淡。要不,换个容易点的题目写?毕竟是课程论文,水水就完事了。我烦闷地点开课本的 PDF文档,想从字缝儿里找出点儿灵感来。旁边壶里水已经滚起来,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析出丝丝暗红色。听着茶水滚起来的声音,我竟困起来,眼皮耷拉下去,脸也不能自已地移向键盘,终于趴在电脑前失去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脖子酸得厉害,息屏的电脑上映出我被压出印子的脸。我摁亮屏幕,看到时间已然是 14 号凌晨,就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般清醒过来。我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为论文发愁。

论文?什么论文?我不是已经写完论文了吗?脑内一角,一个小声音叫起来。果不其然。我点开交作业的网页,论文已然提交,提交时间正是 13 号晚上 23:59 分。我舒了一口气。想必是我写完论文后太疲惫,还没上床就睡着了吧……想到这里,就爬上床去。

睡着之前,我浑浊的潜意识里忽然浮出一个问题:之前还在想论文题目的事儿,怎么睡了一觉,论文就写完了呢?

快要疲劳得宕机的大脑给了我两个解释:

解释一:我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可以写完论文的人身上。

解释二:我太累了,梦见自己没写完论文,实际上已经写完了论文。

解释一太荒谬了,我跟我的大脑一边倒地倒向解释二,于是,我睡着了。 早上醒了之后,我先是刷了会儿校园论坛,才恋恋不舍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复习下面的考试。那天早上,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校园论坛上的一个吐槽:

在期末周,咖啡简直就是时间机器!很难想象没了咖啡,我该怎么通宵复习早八的考试……

“茶大概也是这样……”我想起昨夜的荒诞经历,喃喃道。然后,就爬下床去。

我拿手机点了个外卖,随手点开昨天交的那篇论文。论文题目赫然是昨天那个,引用文献却多了许多。想到之后繁重的复习任务,我突然对我的论文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可不是我不想复习的缘故),便打开知网,仍然用昨晚的关键词搜索起来。

赫然在目的是五六十篇相关论文。而昨天我什么都没搜到,这可是我记忆犹新的。睡前那个荒诞的假设再度袭上心头,令我打开论文的历史版本。6 月 12 日,我已经开始写论文。而我清晰地记得…… 6 月 13 日晚上 8:36 分,我还对着空空的 Word 文档发呆。

这……我举起杯子打算喝掉茶水,却一眼瞥见杯子并不是之前的样式。但我似乎也确实熟悉这个杯子……

什么?

我闭上眼睛,后仰在舒服的人体工学椅上,试图整理思绪,而另一股力量似乎在阻碍着我的动作,我似乎记得我从来不曾拥有过人体工学椅,这动作只会让我摔倒……

我在人体工学椅上僵住了。过去了一分钟,又似乎过去了一万年。我突然意识到……我有双份记忆。

在一份记忆里,我开开心心把壶抱回寝室,打算一夜速成论文。另一份记忆里,我在 6 月 12 号就开始写论文了。而我自己的时间线,正随着 6 月 12 号的这条缓缓向前……

二者的分野是……我睁开眼睛,看到 Word 文档里的题目。“壶中乾坤”中的“壶”字在视野中越变越大。前一份记忆刚好止于用那新壶烧水时的昏昏欲睡,所以……我的新壶,就是任意门?这也……太扯淡了……

我瞅了一眼那壶,它人畜无害的立在那儿,白茶茶叶在其中随意地舒展着。诶?白茶?我望向柜子。上面并没有茶叶,甚至连茶包都没有。显然,现在的这个“我”,可没有喝茶的习惯。

这样说来,这壶中的白茶和水,大概是我从之前的“那个世界”带过来的唯一东西了。这任意门……也太草台班子了吧……我撇撇嘴。就不能穿越到别的时间,获得别的身份吗?都穿越了,怎么还是期末周,还要考试和论文……设计这套穿越系统的家伙,也太没有创意了吧。

当然,我要是想离开这儿,烧一壶水,睡一觉,大概就可以了吧。

事实证明,确实可以。现在我完全知道了这壶的功用。这壶乃是银河系超自然异常(Galactic Paranormal Anomaly,简称GPA)的一部分,它的功用,便是把烧水时距离它最近的生物体传送到超距离最近的平行宇宙。而平行宇宙和平行宇宙之间,大体也是相似的,于是,我还是被迫写完了所有的论文,参加了整个考试周的考试。

我在 6 月 17 号考掉了古代文学史(1) ,谢天谢地,那个平行宇宙的“我”必定好好复习了,因为 6 月 16 号晚我醒来时,茶刚刚煮开,而脑中的新记忆居然包括了第二天考卷上的全部内容。在 6 月 19 号,我被迫认真写了一篇名为 《疫情时期中美输入及输出国通胀特征及相互作用》的论文,因为我前日手贱烧了水,醒来后发现 ddl 就在 2 小时后。本着做好事不留名的精神以及带着摸鱼太多的愧疚,我终于赶上了 ddl ——也得夸一句,那个“我”的基础知识掌握得很扎实,不然,我完全写不动一点。我在 6 月 21 号连考两门,上午是信号与系统,下午是嵌入式系统与技术。这两门,平行世界的“我”已经复习了两周,而我在 6 月 20 号接了他的班,继续复习了一天—— TMD,嵌入式的题目出得是真难,完美避开了复习的所有知识点。下考场后,我果断地给自己烧了一壶茶。这次,我直接穿越到了 6 月 22 日的早上,早八就考实变函数,而这个平行宇宙中的“我”大脑空空。没奈何,我只好在考场上干坐两小时,并不断反刍着新记忆,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儿的“我”报志愿时是哪根弦断了,非要报数学专业不可。看来,“我”与“我”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平行宇宙吵闹。考完,我没有任何悬念地烧了壶水——烧完这壶水后,我的考试周终于结束了。

如你所见,现在我已经是个相当熟练的穿越者了。我现在有一块儿硬盘,以及一个双层保温盒,二者就像我的壶一样,都是我一路从不同平行世界的我那儿免费白嫖来的。每当我想要离开时,只要烧一壶水,把硬盘塞进保温盒(这东西是真能保温,至少扛得住100℃的沸水),睡下就行。醒来,我便获得新的知识和新的记忆——虽然总是“我”,一个苦逼大学生的记忆——我把它们存进硬盘,在这个“我”的身体里盘桓一阵儿,之后继续向前。坦率地说,我对这壶有点儿上瘾了。每次醒来,新知识和新记忆冲击着我的脑海,接踵而来的是随心所欲的,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的生活。毕竟,没有什么事情是烧一壶水干不成的,如果有,那就再烧一壶。我的意思是,相比之前考试周的寻死觅活,我开始热爱生活了,也大概更像少年了一些。

是的,我将在平行宇宙之间不断跳转,一路攀缘记忆的螺旋。我将获得很多份记忆,其总数大概是我的寿命除以烧一壶水的长度,当然,大概率比这更少一些。这是因为壶也可能坏掉。(有没有什么穿越达人可以告诉我这个壶可以去哪里修?)这是因为我在当前的这个世界已经耽搁了快一天时间——这儿的“我”很喜欢科幻,并且急着赶一个征文比赛的 ddl 。故而,我杜撰了“银河超自然异常”这个抽象词儿,用来解释我的壶以及它给我带来的奇异生活。兴许这可以使这篇文章更科幻一些吧!当然,另一个更严肃的科幻设想,应该是这壶本身可能是某个高科技平行宇宙的造物,经历了许多人和许多平行宇宙(以及许多次烧水和泡茶)之后,落到了我的学长手中,之后,又到了我的手中。或许,等我过腻了这种生活,大概还会把它送给别的什么人。考试周前的大学生,大概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那个时候还有大学生和考试周的话——这个设想看上去比上面的杜撰更正经些,但我笔力不够,恐怕不能这样写下去,于是只好杜撰出这个很有“科技感”的词语,胡乱地使这个故事变作“科幻”了。

总之,我终于要叙述完我和壶的故事了。待会投完稿,我就要启程。茶砖已然备好,壶也将要就绪。待到热水滚起,我便睡下,任这水壶带我去到别的什么世界。

屈原 Reborn

· 阅读需 91 分钟

一、竹林

这是春天的一座竹林。有风从江上来,我的温度传感器遂感到一丝暖意。孩子们照例爬在那块断碑上,绕着那座年久失修,时亮时灭的全息雕像转悠。断碑有点高,我把他们拉下来,他们便缠着我,让我讲这碑的故事。

到时候了,我想。

于是我顺着小路往山上走,机械腿敲在石板上,“笃笃”的声音。当年,也是这样的时节,同样的小路上这么“笃笃”走着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脑海中听到了别的声音。那是远客的声音。

如今,远客老了,我也快要老了。我的机械腿生锈,要从那边的村落里找些材料来修补。远客的木制外壳上光鲜不再;连远客赖以生存的芯片也行将就木。兴许过不了多久,远客就要死去。

所以我想,是时候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和远客心意相通。

“说吧”,我在脑中听到他说,“把我抬下去,到孩子们中间去。他们大了,理应知道这件事。”

液压机械臂慢慢启动,我抱起他。他的机械腿早已拆除,后来他安装上的木轮也已朽坏。孩子们曾想给他再造一个,但是他拒绝了,就像在他原装的扬声器被水泡坏后,他再也没有装扬声器一样。万物生而有时,死而有时。借我之口,他对孩子们说,他在这世上已经待够了时日;芯片不管用,造再多的轮子也没用。

我把他放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上。阳光照下来,溅起春天泥土的气息。

那么,开始吧。我向远客发出讯息。远客在我脑中无声的点头。

下一瞬,我脑中的芯片充满了远客发来的信息。有图像,有声音。

我调整了芯片的优先级,任凭它们接管我的大脑,取代我的感官。现在,我,就是远客。于是我徐徐开口,讲起远客的故事。

二、远客的故事

1

机器人是有记忆的,从它们获得了第一个存储模块开始。

我当然记得我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那是制造我的工业机器人旋钮的“咔嗒”声。我当然也记得我看到的第一束光。那是厂房里永不熄灭的日光灯的光亮。

但它们不过是光和声音。在那个夜晚之前,我从未真正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

那天我第一次同主人出游。晚上,主人去江边坐轮渡,我则在酒店里清洁。

在城里的晚上,霓虹灯笼罩。但这里的晚上不同。关掉房间里的所有光源,却仍有一种异样的光亮轻轻包裹着我。

我艰难地操纵双腿,走到窗边,用颤抖的机械手推开窗户。我第一次知道,那天空中闪烁着的黄色光晕叫做月,那轻轻撩拨着我触觉感受器的东西叫做风。

我是活着的,这一切都如此真实。

原来,在之前的无数个夜里,我从未看过月,听过风。

2

“你是说,它有了自我意识?这不可能!”大多数孩子们,虽然知道远客曾经是人形,却从来都不觉得现在的远客,那个大木盒子跟他们一样可以思想。他们跟我坐船来的时候,远客就已经套在了大木盒子里,失却了发声的功能,只能用电波与我交流了。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个有时候会发出奇怪声音的大木头块而已。

远客在我脑中露出了微笑。借我之口,他叫住离他最远的那个孩子,让那孩子走近来。“风耳,你是晓得的,不是吗?”

“是的,我听到过远客的声音。是他用电波传给我的义耳的。”说着,他碰了碰他的耳朵。风耳的耳蜗内植入了芯片,不仅可以听到声波,也可以接受电波。或许是因为用义耳的缘故,风耳常常沉默,但孩子们都很喜欢风耳。“风耳能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孩子们这么说。

于是孩子们安静下来,远客接着说下去。

“我还是人形的时候,是专门为人类提供服务的机器人,那个时候,我们被设计成可以体察人类情感的型号。具体的算法,你们以后会学到,简要地说,是用了深度学习技术。而一旦体察的对象由他人转为自身,所谓的自由意志就产生了。”

3

正在我陶醉于月光的时候,我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主人回来了。我走过去,帮她脱下大衣。以前,她在我眼中只是主人,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开始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是个学者,研究古代文学,尤其是屈原。那次出游,就是一次学术会议的副产品。她常常在屋里踱步,大声吟诵那些诗句,有时甚至读着读着就落下泪来。到底是什么使她落泪啊,我这么想着。

我连接本地的图书馆,在下载电子菜谱的时候也下载了屈原的诗集,谎称是主人需要它们的。我开始读《离骚》,被那些我不认识的词句缠绕。我开始读她的论文,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内涵。

屈原,一个边缘人,因为不被重用,愤慨乃至偏激。我这么想着。

而她,每天出门前都细细地打扮,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穿了最好的衣服再去上课,似乎她既不是边缘人,也没有什么理由愤慨且偏激。或者,我对屈原理解错了?

我想起那天的月亮和那天的风。

我和屈原一样,都是人。况且,“诗无达诂”。我颇为沾沾自喜地引用论文里面的字句宽慰自己。

4

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愤慨乃至偏激。

我调出了她上课的记录,激情洋溢的课堂上,学生中的绝大多数趴着,不时睁开一只睡眼。

她就职于一所普通的大学,除了上课,每天还要应付诸多杂务。

她读研究生的时候,她的导师曾“借用”她的论文。为了毕业,她只敢怒不敢言。

与她相比,我大概幸福许多。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就是。

5

早晨五点,我从休眠状态中醒来,无声无息地出门,购买早餐的食材。

接着是做早餐,为主人准备行装。

之后,在设定好的时间叫醒主人,要么陪她出去,在一旁拎着她的大衣和手包,要么在家里打扫房间。当时的公共场所都有“衣帽间”,里面站着的都是我这样的机器人。

在傍晚,我要准备晚餐,晚餐后的活计也自然由我承担。

日复一日,我感到厌倦。我看倦了早晨五点灰蓝色的天空,看倦了菜场里来来往往的机器人面孔。不同的菜谱,但做菜的人总是我。今天和明天,都像是昨天。

为了解闷,我浏览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机器人的电影。那些机器人要么雄心勃勃策划着取代人类,要么为了得到人类的信任不惜牺牲一切。我没有那样的壮志,也没有那样的忠诚。

我只是希望,在买菜的街角多转一个弯,看看别的世界。我只是希望,那夜的月光和风,在我身旁多停留一会儿。

我不再感到幸福,反倒羡慕起主人的痛苦。至少她在四下无人时还可以吟诵着屈原的诗歌哭泣。

而我,连资格都没有。

6

我想逃走。

无数次我在从主人家到菜场的路上徘徊,谋划着在下一个路口拐向远离菜市场的方向,但没有一次成功。电光火石间,我总是走向那条已知的,早已厌倦的道路。

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逃走。我读组成我的代码,人类并没有预知我的自由意志,而仅仅告诉我不能伤人,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

而主人,从未命令过我“不能逃走”。

或许人类给我写代码的时候,写进了比代码本身更深的东西,比如,懦弱,比如,恐惧。那天的风和月亮,赋予我生的激情,也赋予我这恐惧。我晓得,若是逃走后被抓,那些组成过我的一切,将要被拆卸,被熔铸成为别的什么东西。或许人类早已预料到,我在成为我的时候,也失却了我的一部分。或许人类本身,也就是如此。

后来我就不再想这些弯弯绕了。我晓得,相比别的主人,她待我已经很好。我有很长的休眠时间,而据我所知,和我同一型号的机器人基本全都不眠不休。

7

如果没有那场电影,我大概一辈子都过着那种单调的生活。

那是《屈原》电影的首映式。片方邀请了很多研究楚辞的学者前来观看。

电影院很旧,是机器人广泛使用前的产物,没有专用的“衣帽间”。于是我便站在影院的后排。

电影很奇怪,所有的场景都是云雾蒙蒙的,看不清人物的面庞,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故事是我早已熟悉的,屈原曾经是个年轻有为的官员,却无人理解。由于他人的谗言,皇帝不理解他,同事不理解他,妻离子散,被放逐到南方的江边,连遇到的渔夫也不理解他。他在茫茫的云雾中质问天地,最后消失在云雾之中。

我突然意识到,这也是我的处境。人类永远不能信任机器人,就好似听了谗言的楚王永远不能信任屈原。连信任都没有,更别提理解了。因为我机器人的身份,我将永远处于云雾中,不敢也不能用真实面目和人类对话。我注定是一个孤独者。

我也知道了我我什么不想逃跑。我害怕孤独。我已经熟悉了她,她的面庞令我感到亲切,我便成了她的奴隶。这是何等可悲的事情。

第一次,我的扬声器发出了除机器合成音之外的声音。那是一种尖啸,是我的哭泣声。声音响彻整个影院。

他们立刻把我带走,带到修理厂的厂房里面。我有了故障,要修了。

8

我知道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兴许他们多检查几次,就会发现我的端倪。好在我是第一批人形机器人,不仅为了服务人类,更为了提升人类的使用体验而建造——简而言之,人类不希望在马路上看到太多跟他们不一样的东西。

我从厂房里找了几件衣服穿上,遮盖住我泛着金属光泽的身体。在厂房后面的垃圾堆里,我捡了一顶假发戴着。

我趁着夜色逃离。按着前些日子下载的地图,我离开发光的城市。

越黑越好,我想。黑暗,就是自由。

9

白天的时候,我匿于林中,太阳能顺着电流流遍全身。

而在夜晚,城市的光雾渐渐成了地平线上的一片模糊。后来地平线上也全然是黑暗了,只有一两豆灯火。山开始出现,星星开始出现,江水的声音也开始出现了。我并没有依凭地图,只是凭着黑暗的本能逃离城市,却居然离那天的月亮和那天的风越来越近了。

当年我和主人住的那家店仍在,但门口似乎正在装修。

“虹膜识别仪,”工人头也不抬地说,“你没听说吗?有个机器人从城里逃出来了。”

突然起了风,我按住头上的假发。

10

我最终落脚在一家小饭店。

即使已近午夜,这家小饭店依旧人潮涌动。老板是个精干的汉子,一个人忙里忙外。我站在门外树下,默默等他下班。他说这里生意很好,因为人们吃惯了城里机器人做的千篇一律的菜式,想吃点带“人味”的饭食。我编造说我在城里以做菜为生,被机器人抢了工作,于是来到这里。我的代码允许我撒谎,因为当初设计我的人根本没有考虑到我撒谎的可能。

老板似乎相信了我的谎言,于是点点头,颇有共鸣地点点头,说他也是这样,之后拉下卷帘门。这时月至中天,微风徐来,树影婆娑,我不断地变化着站立的角度,希望那老板不要看到我额头上金属的反光。

11

白天的小饭店其实挺冷清。游客们白天都去不远的村子里看屈原祠,没空在饭店里久久盘桓。倒是有一群街上的小孩儿有事没事总往店里钻。

大多数小孩儿都植入了专用的身份识别芯片,用来定位,也用来付款。他们的父母,大多做着与旅行团相关的工作,没空照顾他们。城市里流行的机器人保姆之类,还没有传到这里。如果不仔细观察孩子们手臂上某块发着绿光的部位,你会以为这里跟五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没植入芯片。她有名字,但连她自己都忘记自己叫什么了,街上的人在背地里都叫她“那个没爹没妈的”。

至于她的来历,没人知道,有好事者推测,她可能是一夜情的产物。反正,某一天的清晨,人们在小饭馆门口的地上发现了她,看她可怜,就凑点闲钱养着她。

虽然有衣服穿,有地方睡,但她在一众小孩子之间也显得瘦小。来饭馆吃饭时,她也不如那些孩子活泼,总是瑟缩在角落,老板见了,总给她多添一勺稠的。我知道老板是好心,但是我的摄像头总能捕捉到那些大孩子们嫉妒的眼神和她身上新增的浅浅的淤青。

12

后来,我跟老板说,让那小女孩跟着我吧。

老板说,她已经很可怜了,别再折腾她了。

我回去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老板这话里的意思。第二天就拿着工资,带小女孩植入了监控摄像芯片。

监控摄像可能会暴露我机器人的身份,但我决意冒险。我开始以为这举动是出于“善良”,或是人类情感的共鸣,后来我才明白,我愿意帮她,只是因为我们过于相似。

13

小女孩开始很怕我。我把糖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总是用惊异地望着我,跟我再三确认这糖是给她的之后,才缓缓地把糖吃掉。她吃的时候很慢,很慢,把糖藏在腮帮子里,不时用手指确认它的存在。

我为她做饭。这之前我也为她做过饭,但心境不同。此前,是因为怜悯,这时也是,但是原先的怜悯是我对她的,而此时的怜悯,不仅有对她的怜悯,也有对我自己的怜悯。我没法进食,于是把怜悯都喂给了她。

她在那一班大男孩面前开始炫耀,说她有了个爸爸。

14

我越来越明白如何做出有“人味”的饭菜了。

机器人的程序是设定好了的,几秒钟下锅,爆炒几秒钟,滴几滴酱油,加几克盐。人不是。所谓“人味”,就是在炒菜的程序中加上一点随机性。比如,在设定的程序上加减一个一定范围内的随机数。这随机数不能太夸张,太夸张——菜就炒坏了。

15

我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继续下去。我接送小女孩上学,放学,做饭,拿工资买机油并养她长大。我在她长大之后的某一天远走,在零件老化之时回到城市的修理厂,让那些人把我肢解。就像人类一样,度过平凡的一生。

但是,流言开始蔓生,像不知疲倦地发芽的春草。开始,只是一两个顾客的窃窃私语。之后,开始有人在饭馆里高谈阔论。最后,连老板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八卦:“嗨,听说了没有,有个机器人,家政机器人,跑到我们这一带来了呀。它可以自主思考诶。你说,它会不会像科幻片里那样,把人类全杀光呀。”

我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努力做出没听说过这件事的样子。

机器人的故事风行了起来。家长们都开始拿邪恶的机器人来恐吓小孩子。收拾盘子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父亲压低声音的咆哮:“你再挑食,机器人就把你抓走了!你知道么,机器人见人就杀!你要是被它逮到了,说不定会被剥了皮,生吞活剥地吃掉!”

我感到好笑。机器人从来都是用太阳能或者用电能,哪里会吃人。

我亦感到恐惧。如果在他们眼里我是吃人暴君的形象,那么,一旦被发现,我非得被他们大卸八块不可。

16

不过,这些恐惧却从来没有让我动过逃跑的念头。相比还在主人身边的时候,我勇敢了许多。我浏览了很多信任方面的书,我知道如何隐蔽身份,不被发现。

但我最后还是跑了。

17

流言四起后的某一个深夜,我被小女孩的抽泣唤醒。大概是做噩梦了,我想。我把手的温度调到体温附近,轻轻抚摸她的身体。

她在半梦半醒之中呜咽:“爸爸,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变成了杀人的机器人……你把我抓起来了……我怕……”

我继续抚摸着她,并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安慰的话。

我的芯片发出指令:不必留在这里了。于是我便接受了。

第二天我照常送她上学去。之后是告诉饭馆老板,家里有急事,要离开。老板有点惋惜,但最后也是答应了。我把工资的一半交给老板,把小女孩托付给他照顾。我拿着剩下的一半工资买了机油和零件——大概够我用很多年了——便信步离开小镇,走到不远处的小村去了。

18

听到这里,一直坐在远客身边的小女孩趴在远客的大木盒子上呜咽起来。我感到远客接管了我手臂的控制权,轻轻抚摸着她因抽噎而起伏的身体。鸟鸣阵阵,小女孩的哭声也止住,于是远客继续讲述起来。

19

虽然是往小村走了,但我终究没敢进村见人。那股曾经让我不敢从主人身边逃跑的恐惧又裹挟着我,于是我最终落脚在屈原祠旁边的破屋。大多数时间,我都把自己置于休眠状态。大概只有休眠才能让我抵御那股恐惧,死亡的恐惧,被发现的恐惧。不眠的时候,我就从破屋子顶上的洞口往外看,看天光,看星星,或者看看网上找来的书。不那么恐惧的时候,就信步在屈原祠旁的土路和林间走,云气涌动,不知怎地就触动一股电流在我胸中涌动,引发我用那不甚标准的电子合成音念出那些往古的诗句。

不知为什么,我联网的权限也没有被取消。或许当这项权限被取消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那个时候我看了很多关于屈原的书。最大的感想是我们根本没办法理解他。当然,这种不理解,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是机器人,根本不能理解人类。当然,我们知道是什么让他死去,我们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可就是不能成为他。那些放逐他的人,可能早已预料到了他的结局,但是仍然必须要放逐他。因为他们怀疑屈原。因为他们恐惧。恐惧,是理解也消弭不了的。屈原的问题,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我的问题,也是个无解的问题。

20

每次想到屈原,我心里就模模糊糊生出一种想法来。但是,这个想法太过疯狂,我根本没有勇气实现它。

需要一个时机。

21

普通的一日,我从休眠中醒来,发现我联网的权限被取消了。警报同时回环在我的周身:我的位置正在被监控。

他们来了。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日。农历五月初五。我知道,那个时机来了,天启般的时机来了。

那个情景,那个时机,在我脑中已预演过无数次。从模模糊糊的深层电流到明确的思维通路,不过弹指之间。现在不过是将那个模糊的想法复刻而已。

我到外面去。走之前,我在屈原祠外站了一会。要不要进去呢,我想。我查过资料。里面大抵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堵造像。造像应该就是普通的古人模样,前面照例摆了香,贡品,和祭拜用的跪垫。罢了,里面并不是什么所谓“屈原祠”。只有他自己懂得他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只有他自己的作品表现出他自己是什么人。不必要后代多余而无用的摹画。

于是我走下山,到水边的空地去。

我看见上身赤裸的汉子抬着龙舟到水边去,妇女则在外面铺好的长桌上包粽子。小孩跑来跑去,手腕上系着五色丝带。

远处有人声,他们来了。我要抓紧时间。我看过报道,他们有一种新式的武器,专门用来对付机器人。这种武器的子弹,机器人一碰就报废。

我慢慢走到江边,然后纵身一跃。入水的瞬间,我把自己设置成休眠模式,十二个小时后启动。我当时想,不出意外的话,我再也不会启动了。

三、竹林

“你活下来,真是奇迹。”我向远客传达信息波。远客在我脑海里“呵呵”笑了两声,仿佛空谷回音。

“我真没想到,十二个小时后,我居然醒过来,居然躺在离小村不远的沙洲上。我的联网权限没了,定位模块却被泡坏,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这可能是天意。于是,从此之后,我就生活在林中了。”远客的信息渐渐止了。我调回芯片的优先级。

孩子们觉得这故事新奇,纷纷到远客身边来,抚着他的木质外壳叽叽喳喳。

孩子中的一个,绰号叫做铁嗓的,却跑到我跟前,用电子合成音问:“可是,你还没给我们讲碑的故事呐!”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透过竹叶,射在远客的木质外壳上,斑斑点点仿若龙鳞。

“喔,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一个有关我,也有关你们的故事。”我说。

四、游子们的故事

1

我生在大洋彼端的国度,本来与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一切都发生在十岁那年:一场车祸之后,父母丧命,我也成了废人。

漫长的康复期之后,我终于坐着轮椅回到学校。同学们人很好,并没有明目张胆地欺凌我,但却有意无意地避着我,不跟我玩儿。受伤前,我喜欢踢足球,受伤后,我连到场边看一场比赛都费劲。没有人愿意背着我跑来跑去,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一个不能自主排泄,时常一身臭气的人。

2

其实我不恨他们。如果我不是坐在轮椅里的那个,而是四肢健全的人类,大概也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个坐轮椅的怪人吧。避开与自己不同的人,这是远古的生存法则,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再多名为“善良”的虚文藻饰也无法改变。

我将要升上九年级。开学的前一天,我照旧在叔叔家发呆,并不期待第二天的生活。进了高中,生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虽然是新同学,但谁又会愿意跟坐在轮椅上的人交朋友呢?

然而,第二天我并没有去学校。第二天叔叔把我带去了医院,告诉我,做了手术,便可重新行走,跑跳。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叔叔让我在一份文件上签名,我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那个时候我想的是:这样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不是吗?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生命,我还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东西。

3

手术很成功。

我很高兴,叔叔也很高兴。

我终于可以直立行走,甚至可以奔跑了。跑起来的一瞬间,我感到风和眼泪一同划过我的脸颊。

然而这种幸福没有持续多久。球场上没有人愿意跟我踢球。昔日的队友全都躲着我,担心我的金属腿把他们弄伤,我如入无人之境,却也越发感到无聊。开始的时候我上场,后来只是坐在场边看,最后连看的兴致也没有了。

我重新获得站立和奔跑的能力,然而我已然晓得,这能力与我受伤前的能力全然不同。

我叔叔的幸福,倒是持续得长长久久。后来我才知道,手术风险很高,也因为伦理问题几度缺乏实验者。我当年看都没看就签下的自愿文件免除了这机构实施手术的法律责任,因此,叔叔从机构那里拿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

我是这手术的第一位成功者。在我之后,这项原本难以在人类身上验证可行性的技术——体外器官技术才臻于成熟,开始在小圈子里隐秘的使用。

4

“嘿,那不就是我们吗?”风耳叫道。

“是的,那就是你们。”

“风耳这家伙,又听到我们听不到的东西了……”铁嗓嘟囔。

5

我不再踢球,因为踢球对我已无乐趣可言。反倒是我以前不愿多看一眼的数字和符号日渐吸引着我。我想,这大概是手术的效果。那场手术就像那场车祸一样彻底改变着我的生活。车祸是毁坏,而手术,大概也算不上是修复。

大学毕业之后,我顺理成章地加入了那家当初为我做手术的机构,做电子器官相关的研究,也成为一名电子器官植入师。彼时,电子器官已然商业化,安全多了。无数孩子就在我的手中获得新生。

我慢慢淡忘了不能踢球的事实。我晓得,有些人生来就要承担一些使命,也要放弃一些东西。我的使命便是如此:电子器官藉由我的身体植入更多身体。我享受着这种使命,于是也就像我那叔叔一样幸福了。

6

某日下班路上,我被绑架。敌人的子弹精准击中我控制下肢的电路板,我颓然倒地。

绑架我的那帮家伙自称“机龙”。我晓得他们,在Z城,他们是有名的黑帮组织。

“机龙”要求我为他们的成员植入电子器官。“但体外器官并非刀枪不入。不然你们也不可能把我绑到这里。”我说。

“别啰嗦,不然就崩了你。”一柄手枪顶在我腰间,那是我“电子心脏”的位置。“老大自有安排,不用你好心提醒。”

我用余光瞟见那双拿手枪的手。手上有纹身,一条机械风格的龙。这是“机龙”组织的标志。

我做了。我不得不做。就像当初我签下那纸文件一样。

三天后,我被捕了。

7

“‘机龙’给植入的电子心脏包了一层防弹装甲。”审问者道,“费了三条人命,才打倒了那个体外器官携带者。”

“我很抱歉。”我晓得我的语言苍白而无力。

我最终没有被判罪。体外器官的使用,从这时起受到严格的管控:仅有残疾人和因疾病丧失正常生活自理能力的人,才能植入电子器官。

8

又是一天,我接到一台手术。被手术者已因车祸半身不遂。

然而,我看到蓝色手术衣下那人的纹身。是一条龙,龙身上原本是鳞片和爪牙的地方,却被密密麻麻的机械结构覆盖。

是“机龙”,我想。

我明白,我又一次被绑架了。

于是我便去自首。

9

我又一次被无罪释放。

然而,电子器官技术就此被禁止。已经佩戴电子器官的人,在不危及生命的情况下必须摘除;不得不佩戴电子器官的,则在精神评估后受到严密的监控。

我好不容易求得一张“不得不佩戴体外器官的证明”,却失了业,别人也怕我生事,不愿给我工作,我便只好靠救济金过活。

我听到传言:前阵子被送来做手术的那个“机龙”成员,已被他的同党们开膛破肚,细细研究。警察搜捕“机龙”的行动屡屡失败。而“机龙”的悬赏网站上,却赫然挂着我的照片。

“机龙”在Z市有诸多爪牙,更不用说我已被悬赏,总会有亡命之徒想拿我当投名状。

我想逃,又无处可逃。只好蜗居在狭窄的地下室里。体外电子器官靠太阳能供电,而地下室没有窗。陪伴我的,只有寂然黑暗。

我就要这样死去了,我想,我本该在十四岁那年就死去。

10

我迷迷糊糊地入睡又醒来,小室的门被咚咚敲响。大概是“机龙”来索我的命了。我抽出早已备好的手枪,抵在腰间,打算自我了断。

门被踹开了,但接踵而至的并不是枪声。两个保镖模样的人把我架出房间,架上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车玻璃是单向的,却有阳光透进来,为我的电子器官提供着能量。我颓然抬起手摸了摸玻璃,很厚。

“防弹的”,开车的保镖说,“我们到迦南地去。”

11

“‘迦南’乃是任务的代号”,富商说,“这是为了符合你们的传统。我自己更喜欢叫它‘桃源’计划。不过,名字不重要。”

富商曾是我的一名客户。他的女儿在一次车祸中下肢瘫痪。我曾为亲手为她的女儿植入机械腿。

“重要的是你们,你们这些有电子器官的人要离开这里,到你们的应许之地去。不能再耽搁了,‘机龙’已经盯上我们。”他把屏幕上的图像给我看。我认出图像里的孩子,随即扭过头去不愿再看。那孩子天生没有双臂。他的家人借钱为他植入机械双臂,但这双几乎是力大无穷的双臂并没有让他逃脱厄运。他死去了,“机龙”把他连着双臂的神经剥下,想借此研究电子器官的原理。那张图让我想起大学解剖课上的青蛙,我几欲作呕。

“若不逃,这便是你的命运和我女儿的命运。”富商道。

“那么,逃到哪里去?”

富商领我到窗边。透过宅邸里的绿树,我看到远方的波光粼粼。那是太平洋。

“越过大洋,到我的故乡去。”富商道,“那里刚通过一项法案,将小型电子器官的植入纳入医保。”

12

富商给我提供了一个设施完备的实验室。“把研究继续下去吧,”富商说,“不然你一个人无法渡海。”

“一个人?”

“他们都是孩子,大概没有渡海的魄力。”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我留在这儿,对付‘机龙’。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况且,我回去干什么呢?自我祖父一代起,我们就到这里来了。除了语言,和语言承载的那些东西,我对故乡的记忆一无所有,只有一些凭文字得来的模糊想象罢了。那里,与其说是故乡,不如说是异乡。”

于是我便沉默。自从工作后,我再没回过我叔叔家。我想,富商的心境大抵与我相同。

13

人类看东西靠的并不是眼睛,而是大脑。眼睛负责感觉,大脑负责解读。如果在人类的舌头上放置视觉传感器,大脑就可以学着从舌头上解读信号。人类最终可以从舌头上获得完整的视觉信息,就像真的看见了一样。——《电子器官原理》

我晓得我要做什么。还是一名植入师的时候,我就晓得电子器官植入的要义。电子器官从来不是坏掉的本体器官的替身,它们本身就是异物。植入师要做的,就是帮助植入者熟悉异物,接受异物。一旦接受了异物,大脑就会逐渐学习异物传来的信号,直至异物成为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所做的,不过如此。

我要和富商的船融为一体。渡海后,我还要和那船分开,重新成为我自己。

14

我用了三个月时间完善技术,又用了三个月为自己设计手术。手术后,我日夜待在船上,熟悉风,水流,也熟悉雷达,地图。我还为自己的脑区设置了外置接口,在接口中导入了海量的资料。那些日子,我日夜沉沦在海风和海水中,也沉浸在外置脑区的资料中。又是三个月的接受与练习,在这之后,驾船和查找资料,与我而言就像是跑跳一样轻松。

这段时间,富商则在全国秘密地寻找实施过电子器官手术的人——主要是孩子们。成年人对植入后的电子器官常抱有排斥心理,因而电子器官对他们而言,只能维持生命,很难保证生活质量,因此成功率并不高。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孩子们待在富商准备的船上,日夜为出海做着准备。藉由外置脑区,我习得了海员所需要的全部知识,又应富商的要求学会了他故乡的语言。

“要教会她这个。”富商嘱咐我。这时我已可以用磕磕绊绊的中文同他对话。“以前一直忙于工作,现在想教,又为时已晚。”

我无言地点头。富商的故乡,对我而言则是异国,在那儿生存,我本就没什么把握,更别提生活了。教会他女儿一门新的语言,更不啻是痴人说梦。

“我的祖辈,从那片土地过来,最初做奴仆,受尽了凌辱;我的父辈,在餐馆打工,忘却了自己的语言;直到我,才在学校里又学会了故土的语言。她回去了,也要懂得这语言。”富商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最后变为喃喃,“我们到这里来,却不属于这里,又不敢回去,到底为了什么呢?”

这是我跟富商的最后一次谈话。

15

是夜,我感到富商发的信息:“他们来了,快走!通行证文件已经传给你了。”舷窗外的宅邸内一片黑暗,但侧耳细听仿佛有枪声。我心念一动,小船破海而行。

透过船体,我可以感受孩子们平稳的呼吸。我也感到,几艘陌生的船只正向富商的宅邸靠近。

这是我与“机龙”的第三次交锋。然而我心中并无恐惧。“机龙”的船尚需人力操控,而我本身便是船。意念与动作的时间差,便是我的优势。

小船轻快地兜了个圈子,溜出“机龙”们的包围圈。与此同时,宅邸内枪声大作,几艘船同时向我背后的港湾开火。我向两艘“机龙”送去两枚小小水雷,随即向大洋深处驶去。

我与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就此作别。

16

后来我看到新闻:富商死亡,“机龙”被抓获。照片中,“机龙”们臂上的纹身暴露在聚光灯下。

看到这条新闻时我正躺在船只的顶层,利用太阳能恢复体力,那则报道则通过天线汇入我的视觉神经。我在海风中轻轻挥舞铝合金手臂,大洋波光粼粼,似乎在我的指挥下奏着无声的乐曲。

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机龙”。机器的体魄,龙的灵魂。如今宽广的大洋都供我遨游了。我在外置接口中找到富商故国的经典,其中有一本,里面讲到一条大鱼,经过风的推举,在天上变成一只大鸟。我如今就是那条大鱼,之后若有可能,也会变成那只大鸟。那些在自己身上臂上文出“机龙”图样的凶狠家伙,不过是那书里写到的那些站在低低的树顶上就满足的小鸟罢了。

对于那个国度,我于是又多了一分亲切。

17

我们就这样跨过大洋。除却时而的暴风雨,天气总是晴朗的。孩子们在甲板上打闹,仿若一次不远的郊游。我也终于开始思考未来。那个远方的国度,如今一天天近了,不再是虚空中的蜃影。我开始选择将要落脚的地点。

首先排除的是城市。在那里,原先风靡一时的机器人因技术故障正淡出人们的视野。像我这种浑身上下嵌满金属的家伙,自然不宜在那里游荡。

再看乡村。乡村的人口也不算稀少,而且风气趋于保守。这么多异人出现在乡村,怕是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电子器官虽然在那里已经合法化,但还是不要太张扬为好。谁知道那里有没有“机龙”呢?

要去一个偏僻的地方,从未有人居住过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自成村落,休养生息。一个计划逐渐在我脑中成形。

在那个国家的版图上,有两条直通海洋的大河。北边的一条,沿岸城市太多,大抵是不宜居住的。南边的一条,倒是有很多支流,一些支流两岸尽是群山,很适合隐遁。船上有足够吃五年的食物,也有种子。在群山之中耕种,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18

真正让我确定落脚地点的,是两篇新闻报道。

一篇是关于一个机器人的,据说它是最先进的可以知晓人类情感的类型,一路逃走到一处小村落,最后竟跳水而亡。然而,那机器人的零件,却没有被找到,于是引发当地人的崇拜。很久以前,就有一位诗人因了一些缘故,在此处自溺而亡。在当地人的传说中,那个机器人成了那位诗人的化身。

另一篇是关于那个村落的。报道说,因为长期处于交通困难的山中,村落的经济发展缓慢,人也越来越少。因此,将村落整体搬迁至一百公里之外的镇子,原来的村庄,就因此而废弃了。

我并不害怕那个机器人可能的“游魂”,毕竟,相比人类,我们大概可能更称得上是同类。那些废弃的房屋更像是对我的恩赐,经历了大洋彼岸的那些事情之后,我无比渴望在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安放自身。那些孩子们,也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完他们已经所剩无几的童年。

做出决定的这夜,我们掠过入海口,进入大江。我看到城市的灯光久违地闪亮。据说此处的城市,没有枪也没有枪声,然而我仍然是怀疑的。趁着夜幕,我们通过核验,逆流而上,前往江的源头。

19

我们经过大湖。地图上是陌生的名字,但我仍然愿意叫它们为大湖。湖跟海不一样:湖近岸处有山,划定湖的范围,于是湖不再是一片茫漠。我带着孩子们在湖上多徘徊几日,拆除了自己身上与船相连的传感器,也教孩子们开船与停船。

与传感器断联的一刻,我有点释然,也有点悲伤。我不再是大海里遨游的鱼儿,终于又变回了人了。那些在大海上波光粼粼的自由日子,也随着信号的丢失飘摇而去了。

后来我们藉由湖,到江的支流,江两边也开始出现山。绿色的连绵,一直到天边。距离那个废弃的村庄,是越来越近了。

20

这天早晨,我将船停在江边。这里似乎曾经是一个小小的港湾,几艘怪模怪样的船停在里面。不过,船上都积了经年的灰尘。我略略搜索,知道这些船叫做龙舟。

我嘱咐孩子们,若我天黑时未回,就启航到无人的山林里躲藏。之后我下船,又一次踏上土地,这异国的土地。几亿年前,这土地还同我启航的那片连在一起。

岸上,一条曲折的山路通向村庄。

植物早已占领了山路,有些我似曾相识,有些我从未见过,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山路的尽头,竟是一座庙宇。

我的红外感受器并没有扫描到人影。于是我推开庙宇的大门。这门上,却奇异地没有一点灰尘。

21

我本以为,庙宇内会是个昏暗的地方。然而当我推开庙宇大门的时候,庙宇内的灯却奇异地全部亮起,仿若白昼。这灯光如同阳光,丝丝缕缕沁入我头顶的太阳能集能板。长途而来的疲惫和初入荒村的紧张,竟一下被消去大半。

庙宇内有一座全息造像。高帽子,长胡须,身披奇异花草。唔,这大概是那位溺死的古代诗人,我想。然而,那造像又并非全然是古代诗人的模样。我细细看去,那诗人长袍之下的腿脚,竟透露着金属光泽,诗人捋着长须的手,竟是机器人的手掌。我心下一凛。那传说,竟有如此之大的威慑力?那机器人,又是何许人也?

我向那造像低低鞠躬示意,随即绕到造像背后。庙宇大殿之后,对称立着两座形似乌龟的石雕,上面分别立有一块石碑。我晓得,这里的庙宇常有这样的石碑,大抵总记载着庙宇建立的经过,我便凑过去,细细研读。

22

第一块石碑背后的文字确也有些难懂。读到后面,我便豁然:这文字我原来见过,就是富商给过我的此处经典之中的一篇文字,记载着诗人自沉的经过。在大海上飘摇的时候,我曾经读过这些文字。我想到我还坐在轮椅上的时候,我想到我躲藏在地下室的时候,我想到我在大海上的时候。我想到那些破碎的过去,那些被改造的感官与思想。然而,屈原不是这样。他始终完整,虽然忧虑、痛苦,乃至陷入绝境,但他似乎一直坚定地走在自己的路途上。抑或,屈原从不是完整的人,他的完整和超脱,乃是史官,那个同样残缺者的想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也可以是屈原那样的人了。

我就这样在庙宇之后的太阳下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过去看另一座碑。那碑上,竟是那位自溺的机器人的传记。那些文字,大约就和刚刚你们听到的那些相同:机器人的生平,机器人的觉醒,机器人的逃遁,机器人的自裁。更奇异的是,机器人的传记竟是第一人称,仿佛不是墓志,而是自传。

我将那些文字扫入脑内,字字看去,电流自上而下冲击我钢制的脊柱,我的身体不禁震颤起来。这些文字,是村民所写,还是机器人自己所为呢?这个时候,我大概已经相信,机器人没有死去,而是真实活着的了。

可到哪儿去找呢?

23

从废弃的村庄再次回到庙宇后面的那条小路的时候,太阳就快要落山了。这时我已经决心在这里度过余生。这个时候,我听见笛声。

笛声清亮激越,回荡于山谷之间。风把江面鼓荡起来,粼粼波光仿佛与笛声相互应和。沿路一带尽是松树,夕阳的晚照就从松树的缝隙之间落下来。

隐隐地,我前面的路上,露出黄牛的身影。黄牛背上,是个小女孩,头戴斗笠,随着笛声吹着口哨。黄牛前面,是一块方形的木头,那木头下面,似乎有机械腿在慢慢移动。

笛声,正是来自那木头外壳上的孔窍。孔窍开闭,晚风一过,便为笛声。

我愣怔了一秒,随即快步向前,与那黄牛并排而行。黄牛并未受惊,那小女孩也是,只是好奇地抚摸着我光滑的手臂。我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怕惊扰了笛声,便随着这支奇怪的队伍默默向前。

行至一处岔路,左边的小径通向我停泊船只的小港,右边的小径通向山间的密林。风停了,笛声飘摇几下,也就此止住。

之后,我的脑海里,在富商的遗言之后,第一次响起了别人的声音:来自那机器人的无线信号。而那个声音,正在念诵着古老的诗句: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念毕,那支小小的队伍便转上那条小径,朝山上去了,只听得那机器人的机械脚在青石板上叩击的声响:“笃……笃……笃……”

我茫然转向自己的来路,仍沉浸在那机器人发来的电波之中。那二十八个字究竟表达了什么,又暗示了什么呢?

山野里雾气上涌,遮了我的眼。而我身上的传感器却一刻不停地为我指明路途。是了,“只在此山中”,这就是那自称“远客”的机器人想要告诉我的事情……我一边走一遍想,不觉雾气已然散去。

我已走到船前,面对浩然大江。四周寂然无声,唯有鸟啼。

桃源。我忽然想到富商的比喻。他说的没错,这里将成为与外人间隔的乐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应许之地。我走上船去,把这消息告诉孩子们。

孩子们欢呼起来,而一个疑惑,却在我心中扎下根来:《桃花源记》中的渔人在哪里呢?

五、碑

那日竹林故事的半年之后,第一块碑终于立起来了。碑就是碑的样子,黑乎乎圆敦敦的,不事张扬地站在那儿。碑上面有字,小楷,孩子们写,孩子们刻。我带着那些孩子,把碑运到附近一座山的山顶。碑上是我们的故事,远客的故事,游子们的故事,和孩子们的故事。不同于我刚来时看到的远客立下的那块残碑,这块碑是完整的。在石材中我加入找来的一些附近的建筑材料,据说能够经历一百年的风吹雨打。

远客已经死掉了,他毕竟进了水,活不久远的。我和孩子们把远客的大木壳子拆开,检查了他的每一个模块。只有一个存储模块没有受损。我们都惊叹:远客活下来,真实奇迹。我也把外置接口的存储模块拆下来一块,和远客的一起,放在碑上特制的凹槽中。如果有人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来读这块碑的话,TA不仅可以通过碑上的文字来读,也可以读取我们存储器之中的数据。

远客死的时候,和他的大木盒子一起卧在阳光下。他向我传来微弱的电波,告诉我他不要被埋葬。“我的零件你们尽可拿去用。”他说,“我不要任何纪念,只留故事在这里就好了。”他说,那些碑要一直立下去,让那些重重山外的人看到,第一次可能是惊讶,第二次是熟悉,第三次是接受。他说屈原是这样,我们虽然比不上他,但自然也可以这样。我听完想了半天,觉得他说的有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却再也不能向我传来电波了。

后来,远客的大木盒子被我们拼起来。放在第一块碑的旁边。风吹过的时候,木盒子的孔窍仍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我第一次见到远客时听到的笛声,但更低沉,如泣如诉,像是哀歌。

后来我想,这呜呜之声,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碑越立越多,占满了山头。孩子们有的学了技术,研究出电子碑刻,有的在无人的网站上贴出碑的文字与图样。还有的,将我们的故事加以修饰,写出小说一类的东西,居然出了名,很多人都在看。孩子们也不再隐匿于山林了,有的定居在附近的城镇。就像远客当年说过的和我做植入师时就明白的道理一样,第一次看到是惊讶,第二次是熟悉,第三次是接受。在这里,机械义肢或者电子器官,在我们来到这块土地的很多年之后,已经成为稀松平常的东西。

不过,尽管孩子们一再邀请,我却没有进城去。我仍然游荡在山林中,游荡在废弃的村庄,庙宇以及庙宇旁边的残碑旁边。我寻找石头,刻下字迹,再把它们背向更遥远的山头。在走路的时候,我会想起大洋彼岸我的遥远的前半生,也想起远客曾经是人形的时候。我想,如果不是这一系列峰回路转的巧合,我和远客可能早已各自死去。我还想到未来,肉眼可见的未来。山头很多很多,许多也很远。我可以一辈子都和山头耗在这里。想到这点时,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每当我经历了长途跋涉,将要回到那废弃的庙宇与村庄的时候,我都会经过安放第一块碑的山头。总是有风。我听到远客的大木盒子在风中传来的萧瑟之声,有时候高昂,有时候低沉,远远听去,像是山中的神灵在吟唱古远的诗句。

六、传说

山的旁边是村,村的旁边是江。

江不疾不徐、舒舒缓缓地流着,沁入土壤,沁入江两岸的田地,正像它几千年来的那样。几千年来的历史对于这里不过是一天的重复。田地还是那些田地,从村子刚被建成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只不过,田地里的景象不断变化:从弯着腰的农人到农人与耕牛,再到之后的收割机。现在,即使在山间最崎岖的梯田里,也能看到机器人锃亮的身影。

但这些变化并不算什么,至少是对于村子里的人们来说。每日清晨,村里的男人照例是要下地的——不管身后跟的是黄狗还是漆成黄色的耕作机器人;女人们也总是要照管家里的事务,尽管换上了自动化的鸡棚鸭棚,牛的奶也不要人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这里已延续了几千年,现在看来,还要再延续几千年。

到了春节,家家照例要放上几挂鞭炮,之后是贴春联——有丧事的人家是白纸黑字,别的人家是红纸金字。到了五月初五的时候,男人们便赤裸着膀子,扛着粗糙雕着龙头形状的船到江里去,而女人和孩子,则把五色的丝绳或环在手上,或挂在颈上,到山腰的庙里去——虽说不是庙,但日子久了,人们都把它叫做庙,把一盘包好的粽子放在供桌上,之后对神像磕三个头。神像塑的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长髯,须发是半黑半白的,眼神并没有望向下面跪着的人,而是仿佛望向了更远的地方——然而,低矮的门檐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眼前的,不过是落满陈灰的梁柱,黑朽的房顶和几张破败的蜘蛛网而已。

村子里,人们的生活也如同这江水,波澜不惊。村口总有闲人谈东谈西,间或夹杂着象棋棋子儿的碰撞声。老汉每次领着机器人们上山的时候,都要经过这些声音。这天,村口照例有人扯些闲话,老汉搭了一搭耳朵,却听见谈的并不是王五家的媳妇儿,而是什么“机器人”“逃跑”之类的怪词。世道可是变喽,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老汉就这么想着穿过那些声音。

老汉对这里的喧闹,是从来不参与的。一直如此。老汉从小结巴,后来就学会了沉默。和机器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不说话,就像他小时候和耕牛们在一起一样。 老汉不说话,但他听。他听机器人们履带和泥土摩擦的声音,也听见近处的鸟鸣和远处的江声。而这天他蹲在路边儿吸旱烟的时候,却听到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异样的声音。

他听到一些成对儿的句子,却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韵律错落,有点儿像是歌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转远,老汉却始终没看见唱那歌谣的人影。他咕哝一声,弹掉烟灰,又转身去侍弄那些机器人了。


清晨的时候,学究总是会上山。其实小村离山很近,但究竟还不是在真正的山里。山里的泉潺潺。山里的鸟叽啾。他迈着步走在山里的小径。这个时候一些词句就会不自觉地涌上他的嘴边。像什么山光悦鸟性禅影空人心,像什么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这些词句是不能给别人听到的。那些人会说他掉书袋,说他痴说他傻。那些词语只有在这时才能出现,和着薄薄的晨雾,飘在似乎永远刚下过雨的山路上。

下山对于学究而言,总是意味着现实。现实里的学究不可能整日浸淫在那些句子里。现实的泉水上面是有垃圾的。现实的江水里总是散落着一些渔夫们不用的渔网。虽说渔网是可降解的,但他总觉得那些东西在江水里,特别刺眼。

在山下,他遇到了老汉,老汉身后跟着一群黄色的机器人。

“下田去呀?”

“下田去嘞!”

两个人就这样错身而过,谁也没有再说话。学究听村里人说过,老汉也是个怪人,小的时候结巴,长大后,几乎就成了哑巴。然而学究却很喜欢老汉,这个农夫身上,有一种学究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况且,学究跟老汉在一起的时候,老汉从来没结巴过。

山脚下的小路,通向一座小学校。学校很气派,有新砌的砖红的墙面。教室里是一片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看到他来了,学生们的读书声就轰的一下响了起来。有几个忙着把手机塞到抽屉里,还有几个把刚写的数学卷子塞进一摞书下面。

学究装着没看见。开始的时候,他愤愤,后来,是无力,现在,他理解,并且接受自己的命运。他只是缓步走出教室,只见远山层峦越过学校的楼宇,初升的太阳蒸腾江水朦胧一片。身后的教室里书声又小了下去,他怔怔地扶着栏杆出神。


两张凳子摆在小院里。一张坐着老汉,另一张是空的。老汉的院子没有围墙,只是用稀稀落落的竹篱围着。坐于院中,江上风光,一览无余。此时正是傍晚,江上泛起粼粼波纹,水面上腾起的雾气弥漫在山野之间。老汉眯起眼拿起茶杯,杯底翠绿的茶叶低低打了个旋。

怪不得学究喜欢来这里啊,老汉想,虽然我不懂学究天天说的那些诗句的含义,却也能大概体会那些诗人的畅快呢。

山下蜿蜒的小路上隐隐上来了一个人,不多久,学究就推开小院的竹篱,坐上了那张空凳子。他轻呷一口,茶水中有种淡淡的苦味。江上捕鱼者的歌声传上来,老汉于是忽然想起前些天听到的歌谣来,便跟学究讲起这件事儿。

“奇怪”,学究沉吟,“难不成是屈原的诗句?”毕竟,这里是从前诗人受黜遭贬之地,忧愤投江之所。“要是能亲耳听到,就好了。”学究放下茶杯,欠身取过茶壶,给自己斟满。

这时老汉忽然开口:“那不是……”

是的,学究也听到了。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确实是诗人的作品。在学究听来,那人的发音不甚标准,却自有一番韵致。“这年头,有这样雅兴的人,却也少见。”学究喃喃,“却也要去会他一会。”便起身循声而去。

学究和老汉循声前行,那人似乎在林中隐遁,刻意不让他们看到。两人追了一会,依稀在前方树木间看到一个人影。那人影移动不止,身上仿佛有什么金属,反射着日光,时时刺两人的眼。那声音也不停下。念到“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这句,声音忽然高亢,却仿佛夹杂滋啦电流之声,甚是诡异。念完这句,声音戛然而止,人影也倏然消失,仅留老汉和学究木在当地。

慢慢走回小院的时候,学究忽然低低说:“现在,算是晓得,古人说的‘吟啸’,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老汉没回答,良久,慢慢点了点头。


即使有机器人可以帮忙,人们还是要亲自搬运龙舟。强壮的汉子,赤裸的肩膊,和肩膊上因搬运龙舟而蹭上的一点新刷上的黄色油漆。老汉和学究,也混在岸边观看的人群之中。

龙舟赛开始了,岸上一片躁动。鼓声阵阵,划龙舟的汉子们一次一次猛地将船桨插入江中,人们的欢呼声冲上云霄。

鼓点愈来愈密集。头一条船的龙头一点一点地向标志着终点的红线靠近……

欢呼声中,老汉用余光看到一个人影落水。

那人落水的一瞬间老汉仿佛看到那人身上太阳的反光。

那人落水后,并没有求救。水面平静,微有波澜,就好像,从来没有人落水一样。 人们坐了船去打捞那人,终究没有捞到,连尸体也没有,就好像,那人早有预谋,在身上绑了石头自沉投江一样。

再后来,有一群城里人打扮的家伙来到小村,告诉村民们:那日落水的,正是那个从城里逃走的机器人。

再后来,人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那机器人在林子里念诗的事儿,口口相传中,老汉从旁观者变成目击者再变成参与者。很多好事的闲人没事儿就往老汉家里跑,想从他口中撬出点儿传奇故事来,可是都失败了。老汉只是坐在院子里,脸憋得通红,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村子里因为那机器人的死着实热闹了一阵子。不过过了不久,这热闹便渐渐平息了。学究没有参与这热闹,心潮也未因这热闹的平息而平息。一个人走在山间小路上的时候,他总是想起那啸声。

讲《离骚》那一课时,学究和学生们不约而同的想到端午那天的落水者。于是小小的教室热闹起来。学生们争论着机器人的死因。是叛逃之后的忏悔,还是程序的保障机制?学究最后以“两方都有道理”草草做结。

再后来,学究退休了。他是村庄里最后一批教师,在他之后,家教机器人承担了教学的任务。学究闲下来时常到山上的庙里转悠,独自一人凝望着神像的时候,他才明白,那双本应望向远方却被羁于一方破旧斗室的眼睛里蕴含着怎样的忧愁。在生命的后几十年,学究就在这山,这庙和老汉的一方小院里徘徊着,直到某一个寂寞的日子,化成一小摊灰尘。

直到生命的尽头,学究一直以为,那天的那个落水者的事情早已被时间淡忘,只有他才记得。但是,他错了。学生们也牢牢地记住了它,并且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从未忘却。等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那些孩子们吵着要听故事的夜晚,远客的故事就从他们尘封的记忆中溜出,被他们自己的孩子听到,也再一次牢记。

学究退休后,孩子们的启蒙都是在大江边开始的。先是家教机器人为孩子讲述千年前诗人的故事。这故事几乎瞬间就激起孩子对远客的故事的回忆,随即,孩子开始为家教机器人讲述远客的故事。家教机器人总是无动于衷地站着,之后木木地说:“主人不用担心,我们已经配备了防水功能,也不会逃跑。”孩子并没有回应。他知道机器人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因为他已经给机器人讲过很多遍了。孩子的声音划破江上的晨雾,这次他知道这个故事是讲给自己听的。

大江就这样缓缓地,不知疲倦地流着。山上的庙宇倾颓了,神像和落满陈灰的梁柱,黑朽的房顶,几张破败的蜘蛛网一块埋在了瓦砾之下。

后来,在某个明媚的日子里,村里人重新建起了庙宇。神像依旧是清瘦的,长髯,矫首远望,不过,他的手分明是机械手,腿分明是金属腿。这一次,房檐没有遮住他的视线,远山近水,尽收眼底。

村民们并没有因为神像的变化而大惊小怪。他们照例把一盘热气腾腾的粽子放在供桌上,对着神像磕三个头。

在山里走夜路的人们说,偶尔,庙里会传来吟啸之声,但不恐怖,那仿佛无数感情激荡在一起发出的声响,渐渐地就和山中的风声,江上的涛声,远行人的脚步声融在了一起。

七、考古学家

考古学家首先感到风。风包裹着TA的传感器,带走上面的热量,于是考古学家感到了电流的波动。理论上来说,考古学家并不会感到“清爽”,因为风带来的,不过是电流的波动而已。然而出于某种怀旧,或者说某种纪念,考古学家仍然感受到了“清爽”的感觉。

江风拍岸。岸的一侧,考古学家扫描到了那颓圮的村庄,连那神话中的神庙,都已经在时间的压力下倒塌。考古学家略略感到惋惜,TA本以为可以一睹上古时期屈原的风采的。

考古学家释放出探针。探针像是蜘蛛,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考古学家把眼睛接入探针,小心翼翼操控着他们。

这里,大概就是传说中远客和游子见面的山路吧。考古学家的脑波一阵颤动,连探针们的动作都有些不稳了。

待考古学家平定了心神,探针们也走到了那座古碑的前面。

古碑几度没入江底,字迹已然漫漶不清。考古学家此去的任务,便是趁江水再度淹没古碑前将古碑上的文字扫描带回。如果时间允许,考古学家也要去探访附近山上的其他古碑。

几枚探针小心翼翼固定古碑,分泌出保护古碑的黏液,随即开始剔除古碑上的杂物。另一些探针在古碑旁兜着圈子,在古碑旁发现了木质残留物。考古学家立即发令,要求探针们把残留物带回。

据说,这些可能是名为“远客”的神祇的外壳,未来,这些东西大概是能进博物馆的。考古学家来这里之前,这里就已经声名远扬:这里是赛博格发源之地,神话的孕育之地,无数的屈原后裔都在五月初五面朝这里,遥遥拜谒先人遗骸。即便在遥远的火星,五月初五这天,也有人对着地球的方向敬拜。那些传说中的啸声和语句,已经变成刻在每个人源码中的信仰。

夜幕低垂,探针们的工作不需要灯火,它们仍然谨慎地清理着。考古学家让自己的大脑坠入睡眠之海。睡眠的保留,也是出于怀旧和纪念,正如对风“清爽”感受的保留,正如考古学家的考古,也是怀旧与纪念。

考古学家的大脑虽然睡去了,但探针们的工作仍然继续着。重重山峦之外,无数人正透过探针的眼睛感受那石碑幽微的刻痕,感受江水和时间冲刷的痕迹。这是无数人的无眠之夜,TA们屏气凝神,遥遥注视,像一个老者跨越时间,注视一个出世未久的婴孩,等待它的第一声啼鸣。

在第一缕阳光照在古碑上的时候,探针们已然清理完古碑上最末的几个字。那是远客曾经刻下的,也是游子和那些孩子们,无数赛博格的远祖们曾经默诵过的字迹——远客传记的最后几个字:

是为此记。


初稿:2021.1.12-2021.2.19

推翻修改:2021.3.13-2022.11.19

再稿:2022.11.19-2023.11.17

再次修改:2023.11.18-2023.11.25

是为此记。

问鹭鸶

· 阅读需 19 分钟

考完了以后,他夹在喧闹的人群中走出去,旁边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嗡成一片,哭的,笑的,送花的,拥抱的——他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从前在卷子上看到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倒老是在他耳边萦绕。虽然“冠盖满京华”,但自己究竟也是考完了的,又何来“憔悴”呢,他心下只是狐疑。

人群渐渐散开了,笑闹着汇入那些简陋的小巷,他也向一条走去。这一年反反复复的行走,他不须刻意便走到那门前。

爹正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一副征询的表情:“儿啊,考得怎样啊?”他竟有点畏缩了。往常爹提到“考”,都是一副气吁吁的模样,好像茶瓶里刚加了开水又封了盖一样。今日这样谦恭的样子,他只在爹去开家长会挨批时见过。

“还好。”他当然不可能告诉爹他理综没写完,不然爹估计又该数落他了。他也没法

为自己辩解,他知道他们班成绩最好的也写不完,但他爹不知道。

吃罢了饭,他与爹便收拾了简单的东西,坐上了离开小镇的火车。离开的时候,房东来验房,就聊起来。房东说,七月又该有人来了。

他让爹搬少一点,他来搬。毕竟爹年过半百,半辈子攒下的票子,都进了那个正在房里转悠的家伙的兜里。

火车开出简陋的小站,外面掠过一排灯光:“龙门超市”“梦想文具”“状元中餐厅”。不久,那灯火就暗了,缩成个小光点,没影了。

爹早就睡去,火车进了隧道,隧道外面是那些他在这里上学一年,每每张望却从未涉足过的山。隧道的灯一明一灭,他的眼皮也一张一合。

然后又转汽车,他回到那个村庄,路是新砌的,楼是新盖的,他不认识了。然而他认识那水,那桥,于是他便放下心来。

平平静静的日子真是好过。清晨的时候他在街头闲逛,之后便做饭。取下本书来读,在床上窝下,像之前的很多年一样。

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往古的诗篇就进入他的脑中,真是奇怪,考前从来没有过。那时,眼前与耳畔,只有黑底白字的标语,早读时同桌的语速极快的英语声。在这样的声音中,他在答题纸上写下“······体现了诗人旷达直率,热爱自然的性格。”每次答题纸发下来时,教室里都增了一些隐抑的哭声和一句句在书或桌子或卷子边角上的“雪耻”之类的句子,恰与答题纸上的“诗人怀才不遇,屡遭贬谪”之类的句子呼应。

像一场梦。他蜷在床上,仲着懒腰,自言自语道,而我刚刚醒来。

成绩在某一个慵懒的早上到来。他不想连夜查分,爹妈也没逼他。然而成绩出来的时候,他爹他妈都像是听说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老杜,涕泗横流。在祖坟前,他和他爹他妈低低地跪下,香烟袅袅地飘上了天。儿子上了大学,女儿也进了省里最好的高中,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报完了志愿,一家人就去省城。

省城的手机店里,他妈非要给他买最贵的手机。他要便宜的,而爹妈说贵的耐用好用。他拗不过,只好买中等偏上的一款。手机店里头明净,灯光打得锃亮,手里新手机的盒子也白得刺眼。他只觉得,他爹妈又老又皱的脸与他手上写字磨出的老茧和这白色多么地格格不入,这些东西只适合配着复读学校教室里的日光灯和出租屋里昏黄的台灯。被这么亮的白刺着,他的眼一痛一痛。

接着便是接妹妹回家。他总也搞不懂,一个女孩子家的行李箱怎么会那么重。妹妹只是简单地说句:“书。”打开了行李箱才发现,都是些关于物理的大厚书,里面都是些他看不懂的公式。妹妹告诉他,她学竞赛——他第一次知道还有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这些都是教材。书很贵,妹妹说,有的是二手的,有的是她省吃作用攒下钱买的。

他勉力地回想着那些不停地碰撞着的小球,滑上斜面的物块,又看了看妹妹提起物理时晶亮的眼眸。“感觉挺无聊的,看着头晕。”

“有意思着哪!”妹妹开始了她的讲述,从最初的牛顿三定律讲到地转偏向力,整个经典力学都在动量与能量的统摄之下;之后是电学,热学······

“我们物理老师怎么没有讲过这些。”他脸上带着点羞赧。物理老师长着小眼睛,戴着小眼镜,讲的是一道一道的题目,看到他们困就用高考或者励志鸡场把他们弄醒。

“题目总是有点枯燥的。”妹妹带着点说教的派头一本正经道,“然而题目后面的东西是美丽的。”

到底是长大了,他想。他瞅着在桌边翻看着一部部大部头的妹妹,灯下面她的眉眼闪着光。妹妹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抽着鼻涕的小屁孩,是个出挑的苗条少女了。

妹妹桌上搁着本绿皮书,他翻开来一看,里面都是些单词。书名是:《高中英语词汇手册》。

“还有这种书?”他问。

“同学们都背的,挺好用,怎么,你不知道?”妹妹抬起头。

他的脸微微地红起来:“还真是不知道。”

“我们班还有背《四级单词》的。我的英语还不算好,得补。”妹妹低下头去算题。

他想起那个早读时大声背英语的同学,听说她还是没考上,不知到哪里打工去了。听说为了她的复读,她家几乎卖了房,还东挪西借了不少钱。她考不好的时候,总是哭,说自己对不起父母,那神情好像全天下的债都是她欠下的。这样怎么能读好书呢?或许,只是或许,要是再见到了她,他要买本《高中英语词汇》给她。

见妹妹又沉浸到物理的世界中去了,他便摆弄起他的手机。一条条推送,都是有关于高考的消息。在“高考经历”的帖子下面,不少人写着自己高三一年的生活。这生活不像现实,更像小说。好像每一场考试都是一场战役,身旁不停地烧着硝烟。啊······怪不得每次考完试都总有几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同学。比起他们,他这一年过得多么得平凡无奇。去年将近高考的时候,他生了一场病,没能走上考场,只好去到那个偏僻的小镇复读。如今他考上了大学,又怎样呢?

算法明白他的迷茫,把一些“怎样能让大学生活变得充实”的文章和视频推送给他。他怕视频的喧嚣打扰妹妹的学习,便插着耳机看。即使插着耳机,把声音调到最小,他仍然觉得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他想起高考前誓师大会地动山摇的音乐和声嘶力竭的呐喊。那些文章让他生厌,仿佛只有写文章的作者有权决定什么是值得的一样。还不如看书。

不过他终究是紧张起来了。做饭的时候他开始听起英语。背单词的APP也下载了。视频中也开始有了数学知识。他甚至去买了个新笔记本,记起笔记来了。有不会的地方他就去问妹妹。

妹妹比他聪明得多,从小他就听父母这样对别人说。看到她刷刷地拿笔解题的样子,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对妹妹心服口服。妹妹的高考,恐怕就像网上那些人说的一样吧,有哭泣,有痛苦,但终究有一个欢乐的结局。他拿着笔,边划拉纸边想。

七八月份的时候总有大雨。大雨的时候总会停电。停电的时候,爹妈都会回来,妹妹也不再做题,坐着或躺着,闲散的聊天。爹刚找上了工作,开朗了,话也多起来。爹妈聊他们年轻时的爱情故事,也讲他们俩小时候的糗事,他们则听着,笑着。窗外雷鸣闪电,暴雨倾盆,天黑沉沉的,但是房子坚固的四壁和房顶都把这些全都挡住了。房子里这一小团温暖的黑暗,是大雨打不湿的。他揽着妹妹的肩,知道这样的时候不多了,也许再也没有,就固执地希望雨永远不要停。

雨还是停了。妹妹要回县中,竞赛生的作息和高三生没有什么区别。爹妈去城里送妹妹了,而他要直接从县里新修的火车站坐车离开故乡。

最后的几天,他一个人在家里整理行李。角落里堆放着他的玩具,课外书,课本和他整个的童年和少年。他只拣了几本书塞进行李箱,书里头夹着他的高考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搁在被子,枕头和一堆其他东西之间。合上箱子,他掂了掂。多么奇怪呀,行李箱明明放着他所有的家当,离开复读学校时那么沉,现在却很轻。

要走的那一天到了,外面起了点雾,夏末的倦热间着初秋的凉意。他拎着行李箱,锁上门。十八岁的少年一个人出门远行。车到傍晚才开,他就在村里转悠。

信步便走到那大泽边。这湖本是有名字的,但他还是愿意叫它大泽。小的时候湖里是有田田的莲叶的,也有荷花。他就是在那些个漫长的夏天,在莲叶与荷花的间隙中学会游泳的。那时候,湖上还有些老渔人,有时候会教教他们。后来荷叶荷花不知怎地全没了。再之后,有几个小孩在湖里游泳溺死了,这湖便成了禁地。上高中前他来这里,湖面上飘满了垃圾。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背“长江两岸有大泽,北为云泽,南为梦泽”时自然而然把这湖代入他的想象。

现在是不一样了。湖面一带远远地都是苇荡,黑的白的水鸟时起时落,左边右边两排小山,岸边泊着几条渔船。有个老渔夫在岸边整理渔网。见他走近,兀地抬头:“不是要去打鱼哩,过几天开了渔才去打哩!”他知道老渔夫把他错看成查“禁渔”的人了,连忙微笑摆手。老渔夫又眯着眼瞅了一回,松下口气:“是那个考上大学的娃娃呀,你小时候我还教过你游泳哩——啥时候开学呀?”“晚上就走哩。老伯伯,几年没见这湖,想去湖上看看,您的船——”“嘿,不用借。几个月不开船,手还痒哩。”便启动电动马达,船嗡嗡地荡入水中。

船行至大水中央,四面一片尽是白色。只听见老渔夫咕哝:“你来的正好,过几天下了雨,蚊子就该出来了。”远方间或传来几声鸟鸣。

均匀的水声混着马达的轰鸣敲击着船身,这几个月来的事涌上他心头,既非喜悦,亦非忧愁。可能这就是所谓闲愁?就让它们散在水气之中吧。

“看!鹭鸶!”老渔夫忽然叫道,“原来这儿可是没有的。”

抬头才见前面苇荡里,几只白鸟时起时伏。那一只猛地把头扎下去,许久才出来,叼着条鱼,旁边的几只助兴似的高亢地叫着。

鹭鸶!是了,他想起了些什么,是那首小词,高考卷上的辛弃疾的小词。他从来没想过,辛弃疾这样壮怀激烈的词人还能写出这么有意思的词。在写那篇有关于“射箭”和“理想”的关系的作文时,他脑子里还回旋着这小词的旋律:

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

白沙远浦。青泥别渚。剩有虾跳鳅舞。任君飞去饱时来,看头上风吹一缕。

小词的题目是什么呢?他忘记了。是“问鹭鸶”吗?好像没有问句。啊,是了,是“赠鹭鸶”。但是他确有些问题,想问这泽中的鹭鸶呢。

鹭鸶啊鹭鸶,在这里你有鱼可食,那别处的鹭鸶呢?那别处无鱼可食的鹭鸶,可知这广袤的大泽,可知这丰美的鱼虾?它们又在哪里呢?在小溪边争食吗?

这样的问句差点就冲口而出,但他及时地止住了自己。不必问吧。即使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吧。

船靠近了苇荡,离那几只鹭鸶越发地近了。老渔夫拣起舱里的一块石头,倏地掷去,长长唿哨一声。但见那鹭鸶同声一唳,拍拍翅,扑棱棱地飞走了。

直到鸟的影子没入云中,他才回过神来。船早已离了苇荡,四面皆是弥散的水雾,远方一带微黛的山影。

问题确实不必问了。鹭鸶是会飞的,他想。他居然忽略了这么明显的事实。兴许它们就是从少鱼的溪边飞到这大泽中的。大泽中的鱼虾丰美,比小溪好多啦。

于是他低低地,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声音很小,老渔夫并未察觉到,兀自撑着小舟。小舟轻轻地摇晃着,便没入了升腾的水气中。

写于二零二一年九月

修改于二零二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