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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酒永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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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恐怖领带告诉我,它有话要说。它说一个新的文学理论即将诞生:要么声震人间,要么默默无闻到永远。介于它不停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跟它一起进了澡堂。见了热水,它兴奋地在我耳边大叫,要我一边喊「尤里卡」一边冲出去。我当然不会听它的,于是把它扯下来,问它到底要说什么。

「游猎者与小行星」!「游猎者与小行星」!虽然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它在说什么,它仍然扯开了嗓门大叫。

「这就是那个理论的名字!」我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包里之后,它在衣服堆里闷闷地叫着。

永恒的虚无

洗完澡把领带从衣服堆里抽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它正慢慢地褪色。当然,它还在大叫。我找来一个盆,把它浸在水里。

不同的色块从领带周身溢出,在盆底蔓延。一幅怪异的图画。领带仍在大叫;隔着水我听见它模模糊糊的声音。

不过这时,领带的声音虚弱了很多。

「我在失去颜色……」

「我在失去力量……」

我把湿答答的领带从水里提溜上来,攥着它的两端狠狠拧了几下。领带上的颜色越来越淡,渐渐苍白起来。领带的声音从声嘶力竭转为咕哝,终于转为抽泣。

「没有颜色了,没有颜色了,没有颜色了……烈酒!我要烈酒!我要颜色!」

「我没有烈酒。」我说,「而且,你这家伙花里胡哨,像一只癞蛤蟆,一点也不好看。」

领带真的像癞蛤蟆一样在我手里蹦跶了一下。「什么不好看!那可是「我」的颜色啊!」力量似乎在领带身上重新复活了,突然的大叫把我吓了一跳。

「你的颜色?哼。去外面看看吧,到处都是你身上的颜色呢!」说着,我找来一个晾衣架,把还在掉色的领带挂上,就和领带到外面的阳光下面去。

白色恐怖

把领带挂出去之后,我就去干自己的事儿去了。这中间,领带沉默下去,再不说话,仿佛被太阳吸去了所有的力量。

不过,过了一会我到阳台上去的时候,领带又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仿佛根本没有失去力量一样。

「我看即使没了颜色,你也叫得起劲儿。有颜色跟没颜色,根本没啥区别嘛!」

「没有颜色?人啊,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有些东西,是流水带不走的!」

我把领带取下来。它已经干了,被我洗得有点发白。然而,之前的颜色并没有完全消失。那些色块只是更淡了。

领带在我手中蜷起身子。

「谢谢你,人。」领带嘟囔着,「现在我能看清楚我自己身上的颜色了。在水下面……我看见那些溢出的色块,才看见了我。没了那些颜色,我还是有力量的。」

我点点头:「现在你可算消停了吧?」

「没……没完呢!我还是想要颜色!现在我身上有很大的空当了,没有颜色……我有力量,但我还是很难受。」

「哈?」我指着它身上微微泛白的那些布料,「你是看不到你身上的白色吗?白色也是一种颜色啊!」

「白色?」领带团成一个团儿,似乎想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

「白色!之前我看不见它,因为水里面并没有白色!白色不是一种被染上的颜色……白色我本来就有。但是,」领带压低了声音,几乎有些恐怖了,「人,你知道的,白色是的颜色。跟白色,我们待不长久。因为那是空,那是什么都不做。那是一段有结局的空白时间。因为空白,我们空虚。因为有结局,我们恐惧。白色是我们的敌人!人,你们实际上是害怕白色的,虽然在另外的时候,你们用很多言辞去赞美它。」

「所以,你要给自己染色,来盖掉自己本来的颜色么?」

「是,是,是。」领带的声音中透出一丝讽刺,「你觉得本来很重要?不重要,一点都不。在宇宙中,「本来」,或者这种「白色」,是黑洞。黑洞是吞噬者。「本来」也是。这么说吧,我们唯一确定的「本来」,就是我们的底色都是白色。我们现在无所事事,并且都将有死。我们都在奋力逃离,人啊,你知道的。我们搞出来了各种颜色,然后拼命给自己涂上,掩盖掉自己本来的白色。」

我想我没有跟上领带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但……但是,黑洞是「黑」,而你刚刚说「白色」……」

「唉,人,没想到你会在这种地方栽跟头。颜色是一个比喻,宇宙是另一个。只是颜色中的「白色」和宇宙中的「黑洞」,代表了同一个东西。不过,人,看看你顾左右而言它的样子。你其实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你只是在逃避。像很多很多人一样,不,像所有人一样。「白色」是我们的底色,但我们只想逃离。这是我们这里的第一定律!你知道的,一直有从「白色」之中分离出其它颜色的家伙, Ta 们是伟大的人。 Ta 们中也有人号称找到了那可以被称之为本源的东西。但其实 Ta 们只是离开白色。那些对本来的追求,都绕着那块儿白色走,直到今天,白色被无限细分为各种颜色为止。人啊,听我说,人的历史就是逃避白色的历史!」

我开始觉得领带在胡言乱语了。我离开阳台,走回屋去。

「唉,人啊,还在逃避不休吗?只是讲一点点白色,就把你吓走了吗?回来,回来,我们还是讲讲别的颜色的事儿!」

我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有莫名的力量把我从领带那儿推走。或许领带说的是对的?我决定记下领带的高见。

一 二 三 跳!

我拿着本子回去的时候,领带正在晾衣架上随风飘摇。看上去它现在「正常」了许多,因为它没再冲我大喊大叫,而是哼着不着调的歌儿。

一二三跳 跳进染缸
看谁先 游向欲望
可就连食色性也终将
游向死亡 游向死亡

「原来你也……」我不禁笑起来。

「不行吗不行吗?」领带不爽道,「天天跟你待在一起还不能听你听的歌儿了?」

「那么,伟大的领带哲学家啊,你下面要针砭时事并指明方向吗?」

「放屁。」领带不屑道,「我哼的歌儿不及我要表达的东西的 N 分之一。我只是随便哼哼而已,你不能用我听的东西看的东西定义我。」

「你自我意识还怪强的嘞。」我想起之前跟领带有关染坊的谈话,「我看你完全不需要去染坊染色。你的颜色已经很深了。」

「我咋觉得你在拍马屁。」领带在风中舞动着,虽然这么说着,但显然沉醉其中。

「那么,还是说说染坊吧。」领带最后还是故作深沉地开口。

「说得跟你去过似的。」领带这家伙不是一直都跟我在一起吗。

「你去过,我去过,所有人都去过。」领带道,「只不过没人记得。」

「那你咋就记得呢?」我揶揄道。

领带并不理会,只是接着说下去。「染坊也是一个比喻。在这个比喻里,染坊是一个不同于我们位面的所在。那里除了染缸还是染缸,除了颜色还是颜色。我们所有人在来到这里之前,都预先经过了那里,被染了色。」

「呃,你能不能不要用那么多比喻。」

不用比喻你理解得了吗不用比喻我说得出来吗?嗯?你还是别乱打岔了。我们还是说回染坊。染坊是一个无限大的所在。啊,染坊里有各种颜色。或者说,各种颜色的染缸。每一种颜色的染缸都很大很大。你站在染缸的沿上往下看,会看到同一种颜色的各种样貌。比如说绿色吧。有路边小草那种绿,还有夏天树荫的那种绿,也有池塘在阳光下面那种绿。各种各样的。每一种绿都和别的绿都在染缸里打着旋儿,不断流转,不断变幻……你就知道,搞清楚这每个染缸里面的每一种细小的颜色,就要花掉你一辈子的光阴。」

「所以在染缸那里,我们就得选给自己染上啥颜色吗?那这也太……太不公平!难道我这一辈子都已经在那染缸里决定了吗?」

「傻孩子。」领带道,「不过,我们确实跑得有点远了。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在跟你讲我们到底在染坊里怎么被染上色之前,还是容我再描述一下染坊吧!其实啊,是什么颜色并不重要。绿也好,红也好,黑也好。除了没有白色,染坊里什么颜色都有。颜色,名字,这些统统不重要。你觉得那颜色是什么,那颜色就是什么;你觉得那名字是什么,那名字就是什么。人啊,请容许我再给你一些教导。未来总会有人对你身上的颜色指指点点:比如「你身上的绿色,其实不够绿!」,「这其实就不是红色吧」,之类,如果你赏脸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的,听我的,别管 Ta 们。要我说,重要的是怎么看待那些颜色。当然,也可能这么说别人。但愿你这么说之前也记得我的话!」

领带突然婆婆妈妈起来。我的笔尖在纸上潦草划过,记下领带可能的「箴言」,但内心已觉无聊。

「那还是说回我们到底在染坊里怎么被染上色这件事吧。」领带似乎知道我走神了,终于说回这个话题。「你可以选。小时候你是被动,后来是主动。你问我怎么染色?你该还记得我说过的:染坊是比喻!当你或认真或无意地听别人说什么,并觉得那些话是对的的时候,染色就发生了!人啊,看看你自己!你当然觉得有些事情是理所当然!你当然觉得有些人和有些事情可以为之而死!这就是你最早染上的颜色,就涂在那层白色上面!看呐,为了让你自己更高浓度地,完全地成为那些颜色,与那白色背道而驰,你甚至愿意让自己纵身跃入那白色,那黑洞之中!哈,你当然发现了,不是吗?看看你的表情!」

啊……颜色。我上下「看着」自己。我没有真正地「看」,但我确实发现了那我不能直视的白色恐怖之上附着的东西。它们让我感到安心。我甚至愿意去触碰它们。因为它们,我感到我有了一些勇气,并且会继续存在下去。

「哈,然后你长大了,你开始有意识地给自己染色了。当然,最初的那些颜色会对你产生影响,有时候你想厚厚地涂上更多,有时候你只想把它们全都刮掉,涂上新的。刮掉颜色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那些白色重新显露出来,让你感到眩晕以及恐慌。更多的时候,你只是想跟身边的人涂上同一种颜色,防止 Ta 们把你排除在外。接着你会跟旁边的人比较身上的颜色,颜色一样你们就都很高兴。如果你很看重自己的颜色,那么当身边人的颜色跟你不一样的时候,你就弃 Ta 们而去。你有时候也可能会喜欢跟自己颜色不一样的人待在一起——当然,哈,「跟自己颜色不一样」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种颜色。啊,你们还会争论谁的绿色更绿,小草的绿色怎么从树荫的绿色演变而来这些问题。当然,有时候你会调出新的绿色来,这大概是因为你身上的绿色跟别的什么颜色混在了一起,那颜色甚至可能是你们之前讨厌的,但调出来之后,大家都来问你它的配方……哈,这就是染坊的故事了。」

颜色,颜色,还是颜色。「那么,我们就生活在染坊里吗?」我问道。

「是的,是的!」领带满意地在风中晃动着,「You finally get the point. 不愧我曾经挂在你的脖子上。不要忘了染色的条件!当你或认真或无意地听别人说什么,并认同那些话的时候……染色就发生!所有人身上都染了各种颜色,我们既不断往自己身上涂抹着颜色——当然,也有各种颜色到处往我们身上泼——也不断地调和着新的颜色。现在你也被染上新的颜色了:因为你已经听到了我的话!」

「如果能在染坊中找到乐趣,忘记了那白色存在的事实……也是好事?」我冲着领带发问。

领带没有回答,静静地在晾衣架上待着,仿佛已经睡着了。于是,我又到屋里去。

游猎者

晚上的时候,我把阳台上的领带收回来。领带已经晒干了。把它放进衣柜的时候,领带又叫起来。

「嗯?还有话要说?」我咕哝着。

「自然!说起来,你对我要说的就没有一点的好奇吗?游猎者与小行星!我开始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我把本子翻到最前面。啊,果然,领带最开始是这么说的,可惜我已经忘掉了这些事情。

「可是我已经很累了,」我说,希望领带能听出我的疲惫,「还要准备考试。」

「是啊,是啊,你总是这样……染色,染色,参加游戏,扮演角色,即使是累,也比白色好。」领带有点不耐烦地说。「可是,晚上是讲「游猎者」的事儿的好时机。时间不长,我向你保证!到床上去吧,就算是我给你讲的睡前故事好了!人啊,你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睡前故事了吧!「游猎者」的故事,可算是一个好故事呢。」

我本来想拒绝它,但它在我耳边不断喋喋不休着。算了,算了,我想。早点听它讲完,早点睡才是正经。于是我爬上床去。

「把夜灯关掉,闭上眼睛……」领带悄声说,它似乎换了一种更柔和,更方便讲故事的语气。「那么,就开始吧?」

「少废话。」我在黑暗之中低低回应。

「游猎者的故事是个简单的故事,简单到几乎什么情节也没有。不,它不是故事,它只是一种感受。啊,你已经闭上了眼睛……那么,让一片虚构的荒原铺展开来吧。」

我的脑子渲染出了非洲稀树草原一般的景象,同时《动物世界》的 BGM 即将响起。

「这也……行……行吧。」领带道,「勉强够用。不过,这片荒原只有在夜里才会真正浮现出来。白天,是没有的。」

「那么,这是一片大海中岛屿上的荒原咯?而且潮汐还是反的。」

「你也暂且可以这么认为。反正都是比喻嘛,这只是给场景加上一些可有可无的附件而已。我们还是不要扯远啦,毕竟你还是要睡觉的。让我说回荒原!荒原只在晚上浮现。白天没有荒原,其实也没有海水,只有大机器和机器上面的齿轮。白天的时候,生活已经逼仄到每个人都必须要工作才能维持生活本身的地步。」

「如果你说的是我身处其中的那个生活的话,那么我就要反驳了。既然每个人都要工作,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失业者呢?」

「对别人这或许是有力的反驳吧,」领带淡淡道,「但失业者是因为不愿意成为齿轮才失业的。工作有的是,只是失业者不愿意罢了。换句话说,并不存在一种方法:使得我们所有人都不成为齿轮,并且仍然保持着我们当下的生活质量。因此,大多数人都甘于成为齿轮,因为在白天 Ta 们已经熟悉了这种生活。顺便说一句,这也是一种颜色,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你看,你是个有专业的学生,我是一条领带。我们都要成为具有某种功能的,固定的容器。」

「领带可不会说什么「并不存在一种方法」之类的话。说实在的,你是不是在模仿我那些课本说话。要这样说下去,我是真要睡着了。」

「好啦好啦,最抽象的部分已经……」

「喂,你说话真的像我专业课老师:这里是重点,难的部分马上要过去了。你不是说要讲故事吗?」

「最抽象的部分已经讲完了,……我想,」领带没搭理我,「这样的白日生活也让我们觉得安全。可以完完全全地认同一个身份,一种生活的方式,忘却底层的白色。大多数人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不论实际上 Ta 们怎样声称那就是自己想要的……只是把晚上的生活整合到了白天而已。你知道的,那样的人很少!」

「那样的生活……我很羡慕!」

「羡慕的意思是觉得你无法拥有。」领带干脆地说,「大多数人在白天只是被浅浅的染色。浅到很多人觉得这种色彩不足以代表 Ta 们,也有的从这种浅色之中看出了白色。相信我,人们害怕这个。」

「为什么不能染得深一点呢?」

「因为白天,我们已经离开荒原,不可能回去。过去我们曾经是部落:崇拜一样的图腾,过着一样的生活。那时,荒原上有很多部落,见了面的时候,要么通婚,要么就打一架,但毕竟不经常见面。在部落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和周围人身上的颜色都一样,因为我们一天到晚都生活在那里。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荒原,我们不再在那儿生活了。我们要过更干净的生活,我们要过更方便的生活。于是,我们献祭了时间,换来了新生活。这种献祭要求我们高效,简单,懂得又少又精。这与我们在荒原的习俗不同。那时我们懒惰,复杂,懂得又广又粗糙。但我们已经这么献祭了白天,于是荒原就只能在晚上浮现了。我们回去之后,也就发现,荒原上的部落渐渐消失掉——或许只剩下一个——以及很多很多游猎者。」

「啊,所以还有一个部落……?那是什么?」

「那是很后面很后面的话题了。到那时候我会捡起来它的。现在,还是看看那些部落吧。部落的图腾并没有消亡。但部落确实解体了。因为白天的献祭,部落被空间和时间的距离撕扯开来,曾经的图腾之类,就成了碎片,变作游猎者的收藏。这就是游猎者的故事。荒原漫漫,只剩下很多很多的游猎者,不断地漫游。这些家伙…… Ta 们碰面,有时候觉得对方挺不错的,就交换包袱里的收藏,喜欢上那收藏的时候,就也制作一份给自己用。有时候,就因为共同的收藏走在一起,但永远不会重新组合成一个部落。因为 Ta 们的收藏除了那共同的,也有截然不同的;而且 Ta 们只在晚上回到这荒原。这些家伙不再生活在这里。没了部落, Ta 们也能活。Ta 们在晚上的荒原升起簇簇篝火,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好几个。聊天的时候, Ta 们有时甚至庆幸自己献祭出了白天。当然,有时候,也因为收藏了不同的东西斗了起来,但并不是死斗,归根结底是摆摆花架子,因为那些东西只是游猎者的收藏,不算吃饭的家伙事,不怎么重要……喂,喂喂……」

迷迷糊糊之间,我已进入梦乡。「扯了那么多最后才开始讲游猎者的故事吗,领带……你这家伙……」我喃喃道。

小行星

我睡去,起来,然后去考试。考完回来,我拿着一根铅笔百无聊赖,想起领带前日的话。直觉告诉我领带说的话不对劲。游猎者单人出击,毫无挂碍,独立而帅气。游猎者之间的故事,听上去就充满传奇。好故事。但是,离现实多远呢?铅笔在纸上划出一段痕迹,停住。

  1. 游猎者在晚上忘记了白天吗?
  2. 那些曾经聚集在图腾下边的游猎者,在部落解体之后,真的就只是拿着碎片走人吗?
  3. 游猎者会拒绝一种(或一些)更强大的颜色将 Ta 们聚合成一个整体吗?

我的笔尖在纸上又停住,之后我拎着领带到纸前面来,要它给我讲讲清楚。

「唔姆唔姆……」这次换领带睡不醒了,它一下一下吧咂着嘴道,「所以说,这个理论不全面嘛!我当初说过的,这个理论叫「游猎者与小行星」,这不是只讲了游猎者,还没讲小行星嘛。」

「那不就是瞎拼乱凑嘛!算什么理论!」我不屑道。

「唉唉,恰到好处地愚蠢的、因为自己被染上的颜色而努力逃避的、其实自己也被无数宇宙之中的引力拖拽着的人类……让我来给你讲「小行星」罢!」领带装腔作势着,不知怎么的,我总有拎着它的后脖颈(当然,我知道领带没有后脖颈,如前所述,这只是一个比喻)把它扔出窗户的冲动。

「你问了,游猎者在晚上忘记了白天吗?没有,当然没有。聚集在部落之中的游猎者会轻易地散去吗?不会。游猎者会拒绝更强大的颜色把它们整合成一个整体吗?也不会。所以,你的反问都有道理。游猎者的故事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或者说今天,游猎者本身也是传说了,而且,还有一些吟游诗人在传颂这些传说呢。顺便说一句,在那些诗人的故事架子上,这个传说和一个幽灵的传说和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的传说搁在一起,有的人觉得它们只是该放在一排,有的人则觉得那层本该属于它们的架子上什么都没有,有的人则说那三样其实是一样东西。哦,我想我这次确实扯得有点远了。」

我只是站着,静静看着领带,「你在辩护吗?我怎么连一个字有关「小行星」的东西都没听见呢?」

「别急别急,这就开始了。游猎者是个故事,荒原是虚构的荒原,而我们其实是在宇宙之中。但这个宇宙一点也不空旷,反而十分拥挤。因为在这个比喻里,染坊里望不到尽头的染缸们都变成了宇宙之中的行星。」

「啊,那恒星呢,超新星呢?」

「这个宇宙里没有恒星和超新星。永远的黑暗与死寂。但是它拥挤。因此,行星和行星之间的摩擦,以及冲破洛希极限后的碎裂,是这里唯一的光亮。」

「这也不是我们的宇宙了。」

「唉,我都跟你说过了,这是比喻,比喻!假设这个宇宙真的存在,那么我们就是小行星。我们只有小小的躯体,以及微弱的引力。但是我们周围有着无数的巨大星体。你只能在轨道和轨道之间辗转腾挪,试图用引力弹弓去到别的地方。你拥有的只是周围星体的引力,和你之前的路径。有的小行星被行星捕获,恒定地绕着母星转动;有的也受了引力,直直掉落下去,成为母星的一部分——被染上了母星看来最好的颜色。有的则一直游走,游走,从此处到彼处,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

「多黑暗的世界啊!跟游猎者恰好相反。游猎者只在意自己猎获的所得是否好玩有意思,而小行星则一直被既往的路径和各种引力反复左右。」不知何时,我的话里忽然有了讽刺的意味。

「对,正是如此。我想,小行星的世界更趋向于我们现在的,而游猎者……至少过去没有过。」领带的语气里有了一丝忧伤,「不过,也曾经有小行星在其它行星破裂时拣了一大块儿,从此变成了新的行星。所以,我们的世界恰好是这两者的交叠……」

「哼,要我说,小行星的宇宙要有希望,得等宇宙里所有的物质都均匀地变成小行星才算完。」我撇了撇嘴,「那么,我猜你是该做总结了吧。让我想想你会说什么……哦,好难猜哦。其实你想说的很简单吧,前人反正都已经说过了。不就是意识形态会影响人们,人们也会反回来影响意识形态嘛,有什么新鲜的?哦,虽然你在「游猎者」那节之前打了许多补丁,认为一切永恒的固定的意识形态都消逝了,只留下那些巨大轮廓的形体,还有死亡是唯一存在的命题之类,那也只是别人的意见罢了。要么是现代性,要么是存在主义,总有那些哲学爱好者在我耳边叨逼叨,都听厌了。我真的不敢相信,有人无聊到天天脑袋里都转着这样的东西。虽然你有时候能搞出一些有趣的句子,但你真的……没有什么新东西可言了。哈,领带,你还有什么要说?」我对着领带出了一大顿恶气,被考试搅成一坨的心情终于明媚起来。领带似乎呆住了,默默不语了一阵儿,这让我感觉十分得意。

不过,我也没得意多久,一会儿,领带又扯开嗓门嚷了起来。

二小儿之辩

领带在嚷嚷些什么?

「许多过去的人的旧观点怎么了排列组合起来还是新观点啊只要你找到了合适的排列组合方式就好了毕竟我们既是游猎者也是小行星没有什么绝对的错与对有的只是经历和影响以及最后的综合这也是一种辩证法不是吗?人,人,我的朋友。」

领带好吵。真的好吵。

烦,无比地厌烦。我的血渐渐冷下来,准备与领带开始战斗。像是辩论前的预备,我抓过来一张草稿纸。

好的,正方先发言。


Round 1

嗯,先是逻辑。可以明显地发现,比喻和比喻之间存在缝隙。比如,白色的比喻和染色的比喻。这里用比喻盖过了逻辑。为什么人要染色?有本质的原因吗?人会死并不能推出人要尽可能远离死的事实。为何不能带着白色生活?

领带:人活着的时候,要么无聊,要么恐惧。无事可做的时候无聊,但无聊只是麻木,而死是寂灭。后者的代价更大。有事可做又恐惧。恐惧死之将至,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因此开始染色。染色会让人在无聊的时候自我欣赏,在有事做的时候相信除了白色之外的其它颜色比白色更长久。这不是逻辑推理,这是切身体验。当然也可以换作科学的逻辑:人是动物演变而来,因而趋利避害。于是对死产生了这种态度。

切身体验?从进化论的角度讲认识论什么的,这一点也不形而上。而且,为什么要使用比喻?应当使用的是概念。比喻是对准确性的逃避。对于一个比喻,一百个人有一百个理解。但概念和定义并非如此。需要合理地用概念框定语言,而不是任由语言在空中游荡。

领带:概念也是比喻。介绍新概念的时候不就是那样吗?那个像什么什么的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一切都是比喻。概念只是比喻的代称。你说,对于比喻,一百个人有一百个理解,难道概念不是吗?语言本身就是生活的比喻。我们看到物,然后说,物的语言就是那个像物本身的东西。实际上人们说到,但人们看到的也不同,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理解。因此比喻和定义本身并无区别。

但我总觉得你的话轻浮,并不在牢靠的基础上。这让我对你的话少了信任,领带,不管你自己怎么说。

Round 2

那么,再来说说什么呢?染色后的状态吧。游猎者与小行星之间的夹层。先说游猎者。领带说,游猎者所在的荒原,没有部落也没有图腾。这似乎也是一个预设,一个被默认为真的公理。倒要看看你怎么回复呢,领带。

领带:不,这不是公理。我在说的是现代生活。反正别人也大概说过的,上帝死了,现代化工业化原子化,进入后现代社会啊之类的。总之大家的价值的主要来源变得多元了,而且基本上都是在网上。人了解一个人的观点先于了解这个人本身,因此很多时候就吵起来。于是更加原子化。当然也有抱团,似乎看上去会产生新的部落吗?不,这只是一个或者一些松散的组织,所有里面的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实际上跟组织里的人唯一的共同记忆就是荒原狩猎的时刻,到了白天,都各自回各自的地方去。这是一种默认的惯例,没人愿意更深地走入别人的生活,在线上观看和被观看已经足够了。当然,这种组织实际很少。另一些时候,本来同行的人过了一会就反目成仇。反正是荒原上的仇恨,打不到白天去,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

嗯,又是一些默认的东西。已有的,形而下的观点。我觉得我要抓到领带的命脉了。下个回合,我要一击即中。

Round 3

好了,领带兄,我们不再揪着细节不放。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这根本不是一个构造新理论的方式。你应该从公理开始,一步步地推理出新的理论,而不是费心巴力地缝合一个又一个理论。提出理论,需要的是独立思考不是吗?运用你的理性!你只是让自己的脑子变成了理论和理论的跑马场而已。

领带:哈,你终于说到了点子上。运用我的理性!理性难道不是你笃信的信条?哦,你说了,对的对的,这个信条可以从别的东西里推理出来。比如,「我在思考」这样的漂亮话。当然,当然如此。从第一公理推出定理,从定理推出整个世界,多么伟大的想法,不,多么伟大的欺骗,多么伟大的逃离!不,不,你别笑。理论只是这样的东西……我们构造出「公理」来,在这些东西的基础上搭搭积木。这很好玩,非常好玩!非常好玩的游戏,很多人都在里面沉迷了,就这样过了一辈子,死了还信。没什么的,不丢人。人,你们天生就要酿造烈酒,饮后你们于是不朽。

让我们结束这段抒情,回归一切的原点吧。问问你自己,或者问问你的前辈们:那些公理是怎么产生的?啊,在黑暗中产生的。黑暗宇宙中无名星体(或者说是暗物质)的拖拽,那些理性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你尚在襁褓之中听到的呼喊。小时候得了热病时看到的混乱。你爱人眼睛的样子。千百年前你基因里的东西。在我这儿的公理是:如果一个人有了一个理论,那么理论的一部分必然受 Ta 的经验的影响。我无法从理性推出它,因为我甚至不能确定理性是不是一种幻觉,但我可以从我旧时的经历中找到这公理的线索。逻辑闭合了,不是吗?当然,也可能能有错,我确实做不到那么深沉的哲学思考,我太笨,玩不了那些游戏。我不能确定人在成为人之前已经有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从你成为人开始到你运用理性思考的中间,发生了无数无数细小的事件。甚至你的理性也是从别的地方学来的。那要这么说,就没有新理论了。当然,你也问了我这是不是理论——在一些人的游戏里可能是吧,在另一些人那儿不是。

不过,说实话,我真的不在乎。


领带在嚷嚷些什么?我觉得很混乱。似乎很有道理,又似乎很没道理。我想我被彻底搞迷糊了。我赢了还是它赢了,我不知道。辩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跟上领带的思路,而领带显然还有很多话要说。

A Lifelong Game

领带不仅有好多话要说,还因为自己有好多话要说而兴高采烈着。

「我们终于搭好了地基!」领带在桌子上扭动着身体。

「我想,你又要长篇大论了……」我摆弄着手里的铅笔生着闷气,「唉,希望我能跟上你。」

「唔,你看起来有点悲伤嘛,人类。」领带的语气低了下去,「但我们还是从这里开始吧。嗯,就从你刚刚说的句子说起。你说,“希望我能跟上你”,你是用学生的心态走到我边上的。也就是,你默认了我的强大,以及你的弱小。不,在我们的地基上,这些都不存在。你还记得我们的假设吗?」

「记得……或许吧。」我有些挫败,在任何我不擅长的领域,我只能被那些比我厉害的家伙牵着鼻子走,「嗯……我们每个人都恐惧死亡,因此我们从生活之中分离出各种东西来,从工具到文明……这些东西影响着我们,介于沉重和轻盈之间。但这样的影响总有先后,也有被称之为「好」和「不好」的影响……」我随口说道。

「前半段来说,没有问题,但影响为什么会分「好」和「不好」呢?」

「啊,总有大家都认同的影响……总有一些影响对社会有益或者说是有害……」

「啊哈,你甚至有点超前了。有些东西本该是后面一节的内容。」领带咯咯地笑起来,「所以这里先把那些与社会有关的想法收纳起来吧。大家都认同……嗯,这其实也是一个与社会有关的想法呢。我们不管这些。我是说,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的标准,来确定颜色的价值尺度呢……?」

领带怎么突然开始用术语了。这让我感到奇怪。接着它就会像那些魔术师一样掏出来一个超级炫酷的新词,就像那些我看过的哲学家一样……然后……把我扔在河的此岸,而自己去彼岸漫游。似乎领带的兴奋也佐证了这一点。

于是我只好干巴巴地说:「没有……吗?有比较早的颜色,有比较晚的颜色,但是都是颜色……?」

「是的!你知道吗,这次你是真的在思考了!之前你只是在试图猜出我想要的答案而已!」领带又叫起来。

「但这个结论显然很乏味……我还以为……」

「乏味?哈,在上一节我就提过,我是个很笨的人,玩不了那些聪明人的游戏。所以我一直都很乏味。不过,乏味也不是一种坏颜色嘛。不过,我们还是回到我们要讨论的主题上吧!我们要讨论颜色,但是我们终于来到了开头的主题:我是说文学理论。哈,我们要做那些我们的前辈们做过的事情,解构和建构,瞧着吧!首先我们要把解剖刀伸向理论这个玩意!

很多人崇拜并且投身于某个理论。要么把理论做为游猎生涯中珍惜的宝物收藏,要么背后星系纵横的引力最终把我们抛向引力的恒星。或者两者兼有。但理论是也仅仅是颜料而已。它们的主要用途就是掩盖我们身上的白色。你看,从这个角度,它们也没有高下之分——当然,对于那些游猎者和小行星而言,也确有高下之分。那么,想象你停留在染坊之上的虚空。你看着人们进来,挑选颜色,再染上,有时候跟染了其它颜色的人打架,又有时候争论着颜色的好坏,又或者试图调和旧颜色创造新颜色,你会怎么想?」

「嗯……我觉得气愤,并且很悲伤。因为人类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不让自己在乎白色。但白色才是人类该在乎的事情!」

「是吗?」领带只是说。

某一瞬间,我的眼睛撕开了皮肤,直视着皮肤下面的真实的白色。白色很刺骨。我开始冒冷汗。啊,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并不是我有生命,而是那白色给我生命。瞧啊,它长起来了,将要吞噬我……然后领带的布料盖在了那块白色上面。我的双眼渐渐对焦。褪色的红色,绿色,蓝色……一种异样的温暖包裹着我,领带泛白的布料让我感到安全。

我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我感觉我垂下了脑袋:「终究斗不过那白色吗……?还是我们败了。」

「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领带叹了口气,「以后不知道。或许有一天会变吧,那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总之,现在我们一直玩着「给自己涂涂色」的游戏,并且玩得不亦乐乎。没有人能拒绝玩它。真正的,一辈子的游戏。」

「……值得吗?」我抬起眼睛。

「觉得不值得的已经死了。说实话,我觉得你玩得还挺乐呵的。说实在的,你怎么一直口是心非呢?」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还是回到理论吧。」领带接着说下去,「理论是永远能哄我们开心的玩意儿。游猎者来到荒野,收集 Ta 们喜欢的小玩意儿,把这些小玩意儿拼起来做为新的装饰,有的装饰也就风靡起来,成为新游猎者的收集物;小行星聚合尘埃与行星崩坏后的碎片,成为新的引力源。不断有新的颜色被混出来,也有旧的颜色被冷落在角落。总是如此。这就是理论的历史了。那些理论的「传统」也是不过是比较风靡的颜色而已。」

「那么惯常所谓的「经典」又是什么呢?」

「啊,那其实是荒原成为荒原之前的遗物吧。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唯一一个尚未消亡的部落吗?早在部落衰落之前,就有了一个特殊的部落。那个部落里的人总是一起收集小玩意儿,部落里的老人教给新人怎么找到老人们觉得有趣的小玩意儿,于是新人们总会沿着老人们的路线收集,像是候鸟。啊,在小行星的比喻中它们也有位置,就是那些巨大的尚未崩解的行星,总会吸引很多新来者绕着它们转的。在荒原成为荒原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那个部落并没有消亡……」

「所以那些小玩意只是那些部落里的老人认为有趣而已!」我若有所悟。

「正是如此!其实荒原是一款开放世界游戏呢!所有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顺序和路径……当然,一些行星的引力总是束缚着我们……但我们总是可以有一点时间进行漫游的。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们的现实世界是游猎者的和小行星的交叠。不过我想,我们的解构应该差不多了。」

「但这也太……解构了吧。根本没有一个标准的路径呢……很迷茫啊。你只能漫无目的地游逛,随手捡起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装饰,或者跟随着引力的步伐亦步亦趋……如果有了一个标准……也就可以放心地给自己染上颜色了……」

「但你总是携带着一些初始遗物的!在荒原上没有方向确实是值得迷茫一下的事情,但我们不在荒原,就像我们也并不完全身处小行星的宇宙。我们携带着许许多多的印记,这些印记在我们有能力成为荒原游猎者之前就有了。就像上一节里面的暗物质。循着这些东西我们可以走出新手村,接着,我们就会遇到很多别的小行星和游猎者了。哦……你看,你提到的「社会」,终于也要出现了。」

「那么……是时候到下一节了,我想。」领带最后补充道。

新语言,旧语言

「打住,打住,」我说,「在「社会」之前,我想你还有一些东西没搞清楚。」

「哦?」领带的布料抖动了一下。

「你还没有说到文学评论的部分。我的意思是,在你的语境下,文学评论是否可能?

「哈,这是个好问题。我说的是「在你的语境下」的那部分。」领带道,「如你所见,理论都只是理论而已,不管是小玩意还是引力巨大的行星,它们都仅仅是一种推测,一种语境。不过,我猜你想问的问题是……嗯,公共的文学评论是否可能!」

「当然,当然可能。还记得上一节里那些特殊的部落吗?老人带着新人们收集小玩意的那些部落。这些部落是特殊的,因为即使在荒原成了荒原的今天,这些部落还是没有消亡,甚至是荒原上唯一的部落了。部落里流传的,便是那些公共的理论。老人们不仅带着新人们涂上跟自己一样的颜色,而且还教着新人们用颜色去涂那些 Ta 们找来的小玩意儿。 Ta 们大多都喜欢把流传的颜色涂在 Ta 们喜欢的小玩意上——哦,当然,有的新人太爱部落里流传的颜色,以至于要把自己浑身也涂满,连着自己喜欢的玩意儿,这事儿也是有的。哦,对,当荒原成为荒原之后,即使是这唯一留下来的部落,也渐渐产生了裂隙。新人们有的不喜欢老人们的颜色和老人们爱收集的小玩意儿,纷纷逃掉,然而,部落还是在这里微妙地维系着:新人进入部落前,总是接受了一段时间部落里流行颜色的染色,因而身上都沾了这样的色彩——这色彩是部落共有的,因此,新人们也学会了用新色彩涂抹新的小玩意儿,而部落里的其它人,也会传阅为乐。这也算是公共的文学评论吧。」

「哈,你说的是学术生产吧!确实是……有趣的角度呢。不过,这种部落里流行的色彩,在部落外边应该也有人在收集和涂抹吧!」

「不错,不错。」

「那么,部落外的人也有机会欣赏部落里面那些颜色的创造了。不过,还是有区别的……部落之外的人……也就是不在人文社科——我猜理论应该不只限于文学——专业里的学生,这些人并没有被老人带着游猎的经历,这些人只能或自主或不自主地在荒野上游荡……」

「是的,但部落终究是要解体的。很快部落里的人也就会发现,那些老人们要教给后辈的所谓「理论脉络」与「传统」,不过是发明理论的那些人最终在自己身体上调和出的颜色,然后又在种种机缘之中被老人们涂抹在自己身上——并非圭臬。当然有的人顺从了老人,将自己身上的颜色全权覆盖,有的人没有,也就离开了。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荒原上就只有孤身游猎者了。」

「唔……这样说的话,学院体制似乎是恒星之中引力比较大的一颗了。但是,领带,你的比喻我觉得还是不太清楚吧。不如让我来说:每个游猎者都有自己的颜色,当然,也有染缸。游猎者身上的颜色可能靠近染缸里的某些颜色,也可能不,总之是染缸里的颜色混出来的。游猎者在游猎的过程中,碰到了那些小玩意儿,或者说小行星世界里的星际尘埃。这些东西其实也是之前的部落或者游猎者留下来的,上面也有着它自己的颜色——这颜色的源流总是染缸,但也经过了几轮混色。有的游猎者试图把那些小玩意儿的颜色融到自己身上;有的游猎者将这小玩意儿与现在染缸里的那些颜色对比,甚至给小玩意染上那些颜色之中的一种,然后到处给别人看;另一些游猎者只是细细观察,试图剖析出这小玩意之中的颜色混合来,借此想象之前留下这小玩意的游猎者和部落。这样说来,学院派的大多数理论分析,大概属于第二类,兼有第三类;而所谓「作者已死」的高论,则源自第一类——第一类人很多自己就是作者吧——第三类则大概抱有一点想跟作者做朋友的心态……」

「哈,这比喻的重构倒是有趣。」领带道,「你甚至把「社会」也说明白了一部分。实际上,游猎者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用上面的框架来解释!你要么将别人的颜色跟自己的混合,要么用那些染坊里面公共的颜色做为你的准绳,要么仔仔细细弄明白对方所有颜色的由来。实际上,这三种也只是浅显的分类罢了,事实并非分类,而是光谱。」

「哈,那就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三者的性质了,只是比例不一样,虽然这样看下来,这样的分类似乎也没有实际意义了呢。」

「但至少可以做为一种量化的标准吧。」

这次我是真听明白了,但似乎还有问题要问。领带的话搅动着我的胃袋,于是我感到一阵空虚。「可是……这样一来,荒原就真的是荒原了。虽然有标准,但那些标准都是我们自己的轨迹……以及前人的。并不存在外在的东西。那些伟大的传统……可以做为标准吗?就像染坊里的那些昨日之物一样永恒?」

「然而染坊里的颜色也会变。游猎者们讨论颜色,搅动着染坊的大锅,不断地把自己的颜色加进去。是的,人,传统失落了,部落解体了,只有学院这样像是部落又不是部落的东西还若即若离地游荡着。人,你难道想去皈依那些伟大传统吗?或者信仰所谓文学的永恒价值,让自己内心安定?可你已经无法安定。相信我,如果你回到当时的那些部落,你一定逃走,因为你受不了拘束。传统……不过是一小群人共同的颜色。不,最初是一小群人的颜色。是的, Ta 们欣赏颜色,并且聚集在一起谈论,然后找来那些同样痴迷这些颜色的家伙。 Ta 们编故事,让这些颜色不仅是虚空中的痴迷,还成为染缸里的东西,成为巨大的恒星。这就是传统。哦,你当然可以在荒原上找到那些同样喜欢这些颜色的家伙……你们甚至可以效仿那些前辈,聚集在一起,谈论那些旧语言。然而总有东西把你们分开。你们的交集仅仅是那些旧语言而已。你们只是在一起待上一会,就像偶尔形成的双星或者多星系统。你们终究会分开,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有太多的颜色,或者说太多的收集物——而你们只有在晚上才有时间收集和染色。因此你们很珍惜,珍惜地过了头,珍惜到不愿意把不同的颜色换成同一种。所以你们终究会分离。」

「啊,你提到了旧语言,领带。那么,新语言又是……」

「人,你总是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其实你早就知道的。那么告诉我,你觉得旧语言是什么?新语言就是与之恰好相反的东西!」

「啊……旧语言是传统吧。是一小群人最初凝固在空中的,掉落到第一个染缸的第一滴颜色……后来成了大家都晓得的颜色……」

「是的,是的!那些先驱者, Ta 们从白色中凝结出了最初的颜色!那么新语言——」

「喔,领带,你是说……就是我们自己已经染上或者即将染上的……我们自己的颜色?」

「不错。」领带道,「你总是用问句,其实你并不需要如此不自信啊……」

「但这种颜色终究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如何让别的游猎者也知道……」

「人,」领带忽然正经起来,「你忘了吗?人是有眼睛的啊……」

「是啊,是啊!只要别人能看到……」

「 Ta 们也就能对颜色做出反应……」

「因此我的颜色终究在荒野中留下了印记。」

「是的!是的!」领带兴奋着,「这就是我们将要拥有的新语言!它是一张大网,连接着所有愿意用它讲话的家伙。你知道的,说出来的话有千千万万种,但语言总是同一个!旧语言不是这样,它是很多很多张小网,那时候,从一张网到另一张网,要花不少功夫,而现在所有人都在一张网上,你动动手指头就能做到。啊……我想,我们要回到雅典学园去,但不是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站中间的那个。不,新的学园没有讲台,只有走廊。走廊里是均匀的说话声,所有人都走来走去,你们聊天的时候,会感到有阳光从柱子和柱子之间洒下来,也会感到风在你们之间奔流。」

「在旧的巴别塔变成粉末之后,我们终于能够用它们重铸新塔……」我喃喃道。

「这就是我要说的意思。」领带悄声道。

空椅子 / 超越那一天

那之后,我们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无题可问,它无话可说。我看着桌上的领带,开始神游。

这是一条……花花绿绿的领带。我什么时候把它弄回来的来着?从哪里弄回来的来着?领带看起来并不漂亮,而且已经泛白了。我……喜欢领带吗?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在我把领带弄回来之后,它一直沉默。某天在澡堂里的时候,它忽然开始说话,继而大叫,而我似乎也对此习以为常。

……
应当带着微微下沉的姿态
面对风和水也不觉得寂寞。
静默地低低飞行,有时候吹吹口哨
并不在意有没有人看到。
在广大的阴影面前我只能低头
伸出手指勾勒虚空。
幻想着就这样穿过生活
如同世界穿过时间。
……

然后我听见领带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呃……这真的很不像是你的风格诶。」领带不是一直走疯癫路线的来着?

「是吗……是吗……?」领带的语气略带上了一丝忧伤,「我的风格……哈哈哈哈……」

「那么我且问你,」领带止住了笑声,「虽然我们之前说的那些,是一个有关理论理论,但它也是众多颜色之一。哈,其实它就是一些颜色混出来的产物。难道我区区一条领带,就有把这些颜色混起来的力量吗……?」

我愣住了。「呃……那谁有呢?那你就是个传话筒呗……那好,让我认识认识那个……那个创造你的人呗……」

领带似乎很生气,在我的电脑前蜷起了身子。我把本子里的东西打了字,现在那里记录着我和领带的所有谈话了。

「你记得还真不错,」领带讽刺道,「哼,不愧是个好学生。到哪里都是。」

我噼里啪啦又打下领带的这句话。

「嘿!你这家伙……」领带忽然提高了声音,「你,就这么讨厌你自己吗?」

「我……自……己……?」领带的话在在我脑袋里里游来荡去,越转越快,似乎要在我的脑袋上撞个洞出来。

「呃,你是说,这些……呃……东西……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是。」

「你呢,你也是?」

我看见领带的边缘渐渐变得透明。

「是。」

「那,你要到哪里去?」

「放心……不会走得那么快。我想,我们还可以再聊会儿天。比如……为什么你会虚构一条领带出来。」

「我……我不知道。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

「那么,对你的不知道说话。想象一张空椅子,对面坐着的是你的不知道。」

很奇妙的是,我居然按着领带的话做了。

「我……我很痛恨我不知道。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但我没有,因此我常常感到虚弱。我想让自己变得强大,所以我学了很多别人的东西。」

「好,现在换位置。假装你是你的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本身就是我的观点。难道每个人的观点都有很牢固很稳定的地基吗?难道每个人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能有自己的观点吗?那不过是在描述别人的观点罢了!」

「换位置。」

「是的,是的……那些观点也没有经过推敲。但你被引力拖拽着必须要有一个观点……如果你没有观点,你就无法说话,也无法加入 Ta 们的聊天了。」

「换位置。」

「不不不。这时候你反而能够看到,每个人为何而说。只有你不参与谈话的时候,你才能看到每个人背后的那条无形的轨迹……那些人身上的颜色。」

「你看……这确实是你会想出来的东西。」领带说,「最初,这些想法就是这样产生的啊。后来你学了很多别人的观点,但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个。你反而在分析别人的观点之中找到了乐趣。」

我点点头,感到我的记忆渐渐回归。

「但你一直痛恨你的不知道……你觉得你没有学得很深入,因此也就不敢发表观点。然后……」

「哈,我想起来了,这时候我的观点也开始渐渐成型了。还有白色……那也是我很早以前就想过的!」

「是的,是的,你渐渐想起来啦!当然你确实没在学院里学习过,但你后来也渐渐讨厌起那些在荒野上抱残守缺的旧部落来了。你大概也清楚了加入那些部落的方法——但你选择了远离。」

「当然不能加入……当然我之前骗自己说过,是毕业了找不到工作的问题……」然后我跟领带一起大笑起来,「怎么可能……明明是我们无法改变自己荒原游猎者的身份嘛!以及,我确实在游猎的时候找到了蛮多好东西。说实在的,有关文学评论,一些我游逛的时候碰到的好东西比那些正经的文学理论家教给我的都多!我想那时候我就想到了有关语言的部分。哈,还有,那天晚上洗澡的时候我终于搭好了最后一块积木,就是最开始大机器和染缸的部分,然后我觉得我他妈的简直是个天才。」

领带揶揄道:「哼,你其实就是想想而已,哪敢真这么说啊。你当然不想被别人当成学了半吊子就忽然开始高谈阔论自以为发现宇宙真理的民间哲学家……那会儿你恰好对极乐迪斯科这游戏很上头,又觉得里面的恐怖领带癫的离谱,不就把我虚构出来,丢到那张空椅子上,让我对着你噼里啪啦一顿乱讲?哼,你这小家伙的伎俩简直多到吓人。」

「不过你确实说了很多聪明话啊,我打包票我要是正经地写文章,绝对没你说的这些……比喻啊……有意思……诶诶诶,你怎么就要……」

「那不然呢?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颜色,那么我自然是要真正成为它们之中的一部分……嘿!就像领带终将被浸入烈酒,被抛向……无数的人们,在 Ta 们中间炸开,于是 Ta 们也就染上了我们的颜色……」

领带身上最后的色彩,正丝丝缕缕汇入我的电脑屏幕,于是那些文字边缘也流转着各种各样的颜色。领带变得纯白,而后变得透明,最后只剩下轮廓,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着。我伸出手去触碰领带的轮廓——小小的“啪”一声之后,领带的轮廓也消散在我面前的空气中。

我——存——在。再没有比这更强大而明确的宣告了。我看着那些文字,忽然感到无比自豪,自豪到甚至可以直视我皮肤下面的白色。然后我按下回车键

我知道这个理论或者故事或者仅仅是我对世界的看法将要到达尾声。啊,还有领带,故事里的客串,可爱的怪家伙。不过,写到这里,我已经不需要空椅子替我讲话了。领带已经回到文字里,回到我之中。也许不久将来我们会继续存在!我这样想着。

尾声:给我(给你)一点颜色

这条领带的花纹装饰有些过于花哨。鲜艳到让人不安。不知怎么的,你觉得把它取下来是不对的。现在它是你的朋友了。如果把它换成那些无聊的围巾,你会觉得这是对它的背叛。
Disco Elysium

领带有很多颜色,其实你也是。

现在它走了,你失去了一个永恒的对话者,导师,以及引路人。烈酒永不朽!它这样喊着,从你的双手离开,离开……到字里去,到更多的人那里去。

但其实是最先解放了它。像前面的所有比喻一样,从虚无中勾勒出它的形体。你为它涂上颜色,也给自己涂上。在通往虚无的长途之中,已经创造了许多同伴,之后还会创造更多。就是那些从白色之中分离出各种颜色的伟大传统的后继者。当然,它也是游猎生涯之中收集来的装饰品,是宇宙航程之中捕获的星际尘埃。会永远记得它,不是吗?永远永远永远。或者说,它就是你。它的颜色如今最浓烈,以它把自己整个儿投入虚无为代价。在那之后,你虚构一片荒原,终日游荡,有时喝下烈酒。事情就是这样。

烈酒永不朽!如果它,或者说需要一方墓碑,或者需要一些碑文,你们都会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虽然实际烈酒并非不朽,但你在 20 岁那年第一次喝下去的时候,确实这么认为着。

(全文完)

写:2025.04.11-2025.04.25
改:2025.04.30-2025.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