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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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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学校,陈瑞球楼是很特殊的存在。我其实并不知道这栋楼的历史,大概是一位叫陈瑞球的企业家捐赠的吧。虽然大家都大抵知道这些,但确实没有人真这么认认真真明明白白的叫它“陈瑞球/楼”。相比而言,大家更喜欢叫它“球楼”,我也是。

倒可以认真分析一下这种叫法的来历,但这实在是太无聊。球楼的叫法,好玩就行。真要分析来源,就不好玩了。我是这么认为的,朋友 C 也是一样。

C 最开始是我对床的室友。起先我们不怎么熟。有一次放长假,另两个室友都回家去了,只有我和 C 留在寝室。某天晚上,我们破例聊了很久,起先是关于学业和未来,不知怎么就聊起写东西的事儿来。跟我一样, C 也常常写一些文章,有的发到网上去,有的留着给自己看。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交换作品——似乎知道对具体文字的评判必然带来观念的冲突——而是聊了很多写东西的感觉。

想到一个好点子担心忘却的感觉。写东西时琢磨不透不知深浅的感觉。写完之后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边的声音很激动很畅快,我隔着床帘想象 C 神采飞扬的样子。

C 像个真正的天才。C 一一列举了许多之前写的文章,虽然我从未看过任何一篇,但单凭数量,就远超过我。而 C 的感觉也更敏锐更强烈。隔着床帘附和 C 的时候,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虚弱。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错,但没有 C 强烈,那么,我的天分自然也更弱一筹。

C 一定是没有察觉到我的所思所想,因为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去球楼上自习,也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和 C 不在一个专业,但大一总是有些公共课,我总想跟 C 选一样的老师。我们在课上坐在一起,也一起做小组作业,一起做项目展示。

很自然地,C 是那个走在前面的,我是那个跟在后面的。

一直如此。

C 一直在写,但我从来没有看过 C 写出的东西。这大概是因为恐惧。在我写东西之前,看我喜欢的作家的文字是种享受;写东西之后,则又多了折磨和绝望。“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颜回评孔子,可惜我连颜回也不是。不知是否出于同样的原因,C 也从未看过我写的东西。我猜这是一种默契,朋友之间的。我猜这就是我们一直能在一起待着的原因。

跟 C 一起待着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妈妈给小孩儿讲英雄的故事,但小孩儿只想做那个在路边给英雄鼓掌的人。我看这故事时觉得这小孩儿简直算是没志气,生而为人一世,自然要当英雄才算完,后来我见到那些比我更强的家伙,才觉得这小孩儿实在是少掉了很多未来的烦恼。如今,我明白 C 也是那些家伙之中的一员。因此我只是淡淡地感到忧伤,因为 C 终究会到更高的高处去,而我不能。

有一次上完自习,我跟 C 爬到球楼的顶层。顶层在装修,有工人在白墙上钻眼儿,大概是要放什么牌子上去。我们绕过那些轰轰作响的机器,到球楼外的露天阳台去。太阳就要落下去,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尚且亮着,而头顶的天空已暗暗蓝下来。有风吹过来,我们静静的站着,站了很久,什么话也没有说。

然后 C 掏出手机说:“我有一个新想法,是关于「伪人」的。”

“「伪人」?”我想了想,觉得这是科幻小说里的概念。

“不是科幻哦。” C 摇了摇手指,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我是说,「伪人」就在我们身边。”

C 划亮手机打开相册。“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好几张朋友圈截图:几乎全然相似的文案,九宫格照片,连 P 图用的字体都一样,只有昵称和头像被码掉。“都不是同一个人哦。”C 又划出几张图片给我看,也是码掉了昵称和头像的截图。每个马赛克转发的内容都相似:开学时校长讲话的微信公众号推送,配文无外乎那几个常见表情。

“怎么样,像不像「伪人」?同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 C 按灭手机低声道,“真的很像什么东西复制出来的 NPC 啊……你怎么知道那些每天跟你一起上课下课吃饭睡觉的人,是能独立思考的家伙,还是行尸走肉的「伪人」?”

这问题太哲学了。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点点头。我翻开朋友圈,竟也发现许多与 C 所说的「伪人」,不觉悚然。

天完全黑下去,几个星星亮起来。没有月亮,风冷下去,凉意渐渐浸透我的外衣。于是我们走回球楼。这时,装修的人已全部走掉。我们走过的时候,无人的走廊忽然亮起灯来,黄色的光束在一块崭新的牌子上懒懒漫反射:「XX大学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我其实不知道 C 后来有没有写出来有关「伪人」的东西,但我越来越相信周围存在着「伪人」这回事。在我上完课只想打游戏的时候,有人在课余参加比赛,准备实习,也参加志愿者活动。学院和学校发布的推送里,全都是学习优秀课外也丰富的家伙。当然,我跟 C 怀疑的地方不同: C 怀疑的是那些人过于相似,而我却觉得,那些家伙一点都不像是人。

正常人会累,会疲惫,会怀疑,会痛苦。而 「伪人」不会。这样想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隐秘的骄傲。为 Ta 们贴上 「伪人」的标签之后,我自己这个不如 Ta 们的家伙,也变得高大起来。

我不知道 C 有没有这么想。但是之后的一段时间, C 明显地消瘦下来。课后,C 总推说有事,我们一起自习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 C 的学业一如既往,我也因为抱到了大腿而暗自庆幸着。

这时候是大一下,学校里各种官方的民间的组织都开始招徕新生。我是个懒人,对这些东西自然是不屑一顾,每日依旧上课下课打游戏睡觉,偶尔写写东西。 C 则相反,课余时间 C 越来越忙,有时做推送,有时去做志愿者,还要见缝插针完成课业与考试。我不敢问 C 还在不在写东西,也不知道 C 关于「伪人」的文章,到底写出来了没有。

对我而言,大学的第一年,是平平淡淡结束的。我不知道 C 感觉如何, C 也没有对我说过。我只知道,第二年开头评选奖学金之时,学院发出的名单上,自然没有我的名字,而 C 则高居全院第一。

C 跟我说,评奖学金要答辩。所谓答辩,是演讲一类的东西,C 比我擅长得多。但是, C 还是拉着我,一遍一遍练习。

这时, C 上学期的忙碌,才具象化起来。一行一行的活动经历,一科一科的学习成绩。 C 和我约了一间自习室自习,看着在台上侃侃而谈的 C ,我感觉之前从未真正认识过这家伙。 C 是天才……那种不会累的家伙……「伪人」吗? C 练到一半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把 C 拉到自习室外边,讲了我自己那个「伪人」假说。

“不……” C 抬起眼睛,“不是不会累,实际上……很累。”我们站在栏杆旁边,沉默下去,然后 C 忽然说:“那么,你为什么写东西呢?”

我觉得这问题很怪。

所以,我为什么写东西呢?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切只是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很多答案开始盘旋。因为写东西对我而言是最简单且最快的表达方式。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很自在。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没有压力。因为……因为……

然后,我把手放到栏杆上,感受着栏杆上白漆光滑的触感。“因为……我写东西……让我和别人不一样?”

这时我们站在球楼的第三层,也是快要黄昏。C 的视线指向楼下的一排排自行车,以及似乎永不停息的河流。“我也是。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是这样。”


C 奖学金答辩那会儿我恰好在上课,没有去现场。听说 C 发挥稳定,毫不意外地通过了。我什么都没得到,平静地过着我的大学第二年。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股淡淡忧伤又在我心上轻轻扫过。 C 对此很开心,但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开心。到了大二,周围的同学们纷纷进组科研, C 也一样,常常忙到半夜。我有时候想逼自己一把努努力,也想找个活干干,但终究觉得不够自由。于是,我有时候打游戏和写东西,也到半夜。

快到期末的时候,C 要我陪着去球楼一趟。我问 C 去哪, C 悄声:去顶楼。这是我才发现 C 的脸色很不好看。

顶楼是……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我记得那个黄昏和那块牌子。「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你知道吗……”一层一层爬上楼梯的时候,C 低低地说:“我……我很痛苦。两种东西在我心里打架,我不知道听哪个的好。”

C 接着道:“两个其实都是我呀。一个说着,要继续写下去。一个说着,不能如此,要多做一做专业的东西。写下去太难太难。你知道灵感涌来时全身的震颤,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推着你写下去。你不记得别的事情了,你也顾不过来别的事情了,你只是写,写,写,写完抬头的时候,你发现室友都睡去了,但你还有早课……爬上床的时候你觉得你的手指在抖,你分不清是激动的震颤还是心悸。专业的东西也一样……那之中也有快乐,并且,这也是日后安身立命的本源……哎,我们都知道的,写终究也是游戏的一种,是不可能逃脱生活的……对,对吧。二者不能兼顾……只好……杀掉一个。”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写过的烂俗心理描写。两个小人儿在心里打架,拼死拼活。那时候,我们用着这样的比喻,却不明白痛苦是什么意思。

“那……「伪人」……你要变成「伪人」吗?”

C 停下脚步:“不,不是的……你知道吗?就像之前我问过你的……我们做这些,都是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时候,你必须要舍弃一个自己,才能拥有另一个自己。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方向……那么,就只能往前了。”

我默默无言。 C 填写报告单,C 走进治疗室。我坐在治疗室外面的沙发上等着。桌子上有许多宣传册,我拿起一张看。

皮外电击疗法。帮助受试者遗忘特定脑区的情绪。提前预约。全身体检。心理评估。最终治疗。

原来,我只看到了最后一步。 C 早就做出了那个决定。连舍弃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能力, C 都那么坚决而执着,这让我再次感到虚弱。

在任何一点上,我都不如 C 。我只是抱残守缺着自己那份为数不多的才华的怪家伙,仅此而已呀,我攥着诊疗室外面花纹格子的沙发罩想。

半个小时后,C 走出诊疗室,轻松地说自己忘却了有关写的一切。在楼下我们分别, C 雷厉风行地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离开了。我划开手机,寻找着回寝室路上的 BGM 。路上我其实没在听,我只是想,如果 C 愿意把自己的行动力,甚至是写作的那部分能力施舍给我,那样该多好。也有隐秘的喜悦:既然 C 不再写,那么,那一长列强者名单里的家伙,大概又少掉一个。

那之后,C 肉眼可见地幸福起来。 C 也开始发朋友圈,九图,每张图里很多文字。我不知道 C 有没有删除当初给我看的那些雷同的朋友圈,但在我印象中, C 朋友圈里的文案和 P 图手段,和之前的那些如出一辙。我在 C 学院的公众号上看到有关 C 的推送,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形象,让我自惭形秽。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C 将要看到的风景,我必然无法看到,而我似乎也安于自己的现状,只好心安理得地过下去。有时候,为了自己不那么痛苦,我也给 C 贴上「伪人」的标签。

我继续写着东西,有时候投稿,全都没有回应。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确实没有天赋,有时候又觉得是编辑没有水平。有时,我甚至想到球楼的顶层去,让那些家伙电击我,让我忘掉所有的一切,变成 C 那样幸福的人。如果「伪人」没有烦恼,为什么不做呢?

但不知道为何,我终究没有去做。后来我想想清楚,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过于平庸。平庸到安于平庸的生活,不敢迈出任何一步。

再后来,学校里搞了征文大赛,我按部就班把自己的存稿投了一些出去,并没有期待有什么回应。说实在的,我想不明白自己投稿的原因。或许,我心里也有一个 C ,我也在期待着答辩台、春风得意,成为那样的青年才俊。

C 拿了奖学金之后依旧每日忙碌。大二开始上专业课,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终归殊途,我想。最近一次见面,C 给我看学校发给奖学金获得者的问卷。问卷的范围很广。从星座、偶像、起居时间到是否是学生干部,做了多长时间志愿者,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C 填了很久,填了很多,我看完点了点头。过了没几天,我便刷到一篇推送,正是有关奖学金获得者们的调查报告。其实,除了星座,大家基本相同。我不知道 C 作何感想,只是越来越感到恐惧。看上去,「伪人」越来越多。或许球楼的顶层,就是「伪人」的生产地。

我对征文比赛的结果并没有抱任何期望,却收到了通知获奖的邮件。我把这事儿告诉 C ,但预期中的羡慕表情并未在 C 脸上出现。 C 只是单纯地……为朋友感到开心。这不是 C 的伪装,那笑容确实是真实的。这让我又感到羞愧起来。

于是,我跟 C 一起去参加颁奖仪式。

我按照惯例坐在最后一排,没有 C 在旁边的时候,我一直这么做——之前 C 喜欢坐前排。 C 并没有发现座位的异样,在我旁边拣了个座儿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获了什么奖,没心思看手机,C 却拿起平板开始学习。

开场白沉闷而冗长。文学院领导们从学校的历史文学渊源讲起,又说到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我只觉得是在放屁。对我而言,写只是注定要去做的事情,即使没有意义,也要去做。长长的句子钻入我的脑海,我昏昏欲睡。朦胧中我想起之前 C 问过的问题和我的回答。我摸到会议室光滑的原木把手,想,“因为写东西让我跟别人不一样。”

讲话还在继续。一个领导,另一个领导。剪彩,授匾,更多的讲话和祝贺。台上的人像喝了酒。 C 的笔尖在平板上移动,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发出笃笃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也是一场手术……一场电击……一次治疗……就像 C 曾经领受的一样。 C 去治疗,只是为了忘却,而这里的治疗,是为了信服,信服那个高高在上的“文学的意义”。然而,所有的意义都是虚妄……有的只是治疗和电击,也可以说是祝福,或者叫做幻梦也可以。 C 不就得到了幸福吗?大家在这样的幻梦之中,都觉得自己跟别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我打开闲置很久的背单词软件,插上耳机,与会议室里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对抗。软件里积攒了很多没背的单词,大抵是我之前三分钟热度的产物。我心里清楚,对我而言,在这儿的学习只不过是为了表达对黄色光线的反抗, C 的学习,才是真心的。

我知道的,这样的反抗不会长久。不久我就背不下去,插上耳机开始听歌。失真的吉他声盖过讲话漫入耳朵,我开始渐渐觉得有了力量。忽然 C 戳了一下我,我抬头,却看到大屏幕上我的名字,以及我那篇稿子的题目。我懵懵懂懂站起,C 冲我一笑,指了指我插在耳朵上的耳机。

哦,要……上台了吗?我吗?

我慌乱地拔掉耳机塞进兜里,挤过座位和座位之间的缝隙,不断咕哝着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手机的音乐没有关掉,但,耳机的声音很小,应该不会……影响什么吧。

我走上去,黄色的光线又黏上来,我的脸开始变红。主持人说着一些赞扬的话,用一些大词评论我写的那些东西。但那些根本不是……我要说的东西!我这样想着,有些愤怒了。

我在台上站了很久很久,他们一直没让我说话。有时候那些好话也飘进耳朵,让我有些飘飘然,间或夹杂着愤怒。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观众席,但 C 坐在后排,我看不到。我不知道 C 站在奖学金答辩的台子上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他们终于放我下去,回去的路上我把耳机塞回耳朵,果然音乐一直没停。台上的人还在说着什么话,学校的文学普及做出贡献云云,这让我觉得我也要被这些话塑造成「伪人」,成为他们口中热爱文学的青年。

但我清楚我不是。并不是外界推我到这里,是我自己要来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终究没有走进球楼顶层治疗室的原因,因为我抱残守缺,是的,我抱残守缺。对 C ,「自己」是完美;对我,「自己」是缺陷。我们确实很有默契。

然而,然而,我将要在他们口中成为「伪人」。

我感到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如不投稿来得干净。在泥地里晃悠尾巴的乌龟,一旦误入宫门,还有机会回去么?

耳机里,音乐一直响着。

……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二十多年来我好象只学会了忍耐 ……

我回去坐下, C 放下作业恭喜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C 没有说「欢迎加入伪人大家庭」之类的话,这让我感觉我们的友谊还能继续下去。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又来到我眼前,我把耳机塞得更紧些。我不知道我要继续这么干多久,但我想我会这么干下去,不走到球楼的顶层去,继续叫着“球楼”的名字,继续努力地抱残守缺,在我的小泥坑里撒欢到老。我想我要写下这有关「伪人」的一切。我明白 C 会理解我。我不晓得 C 有没有写下那篇 C 自己的,有关「伪人」的文章,但我知道,我们每个人每天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实际上都在写着这样的东西。

而我……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