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内容

我来,我看,我叙事

· 阅读需 11 分钟

注:本文系交大幻协社刊卷首语。

群友曾经锐评:你幻协有一种淡淡的死意,和淡淡的宁死不屈的气节。事实的确如此。2024年8月21日敲下这些字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社刊到底能用哪些稿子,有多少页,只知道我们要整个大活,社刊头一次有了笑话版,以及把社刊命名为 GPA 这事儿酷毙了——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也算是前无古人。不晓得社刊用哪些稿子这事儿,大抵是凸显了群友锐评中的“淡淡的死意”。换句话说,简直是半死不活,既没有计划,也没有章法。而快要死了却还抱有“整大活”的执念,无疑就是所谓“淡淡的宁死不屈的气节”了。

幻协如此,作为社长必然难辞其咎。坦率地说,当社长这一年来,心情大抵也就是在“淡淡的死意”和“淡淡的宁死不屈的气节”两种间反复横跳了。

行文至此,大概就要说哪些心情是“淡淡的死意”,哪些心情是“宁死不屈的气节”了吧。不过,这些东西暂时按下不表——让我先扯开一句说点别的。

一年前“竞选”社长之初(当然,这竞选也只是在微信群投投票而已,是幻协为数不多的“民主实践”了),我提到一个问题:阅读 / 观看 / 游玩幻想类文化产品,本来是极私人的一件事儿,那么为什么“幻想类社团”得以存在呢?当时我的答案是:一是幻想类社团的氛围让爱好者们得以身份认同,二是幻想类社团可以举办一些基于私人体验的活动。归根结底,幻想类社团是以“幻想爱好者”为主的:氛围靠人营造,活动靠人举办。人又常常受到环境影响,而我们作为学生,又身处交大这样一个“人人喊卷”的大环境下,似乎也就只能哀叹“现实的引力缚住超脱飞扬的思想”了——体现在幻协的活动上,或许就是临近期中期末的活动停摆——毕竟以人为主,临近考试,却要求大家为社团效力,大抵是不人道的。即使不在考试周,部分同学的周末也被名目繁多却不得不(有的是身处大环境迫不得已,有的是学校要求必须)参与的比赛,社会实践又或者科研,团日活动占据,每次举办活动,大抵都面临着一定程度上“人手不足”的危机。(即使是聚餐,人其实也来不齐)这大概是幻协“弥漫淡淡死意”的原因之一。

另一重原因大抵是“幻想本身的幻灭”。奇幻的衰败自不必说,即使是看似欣欣向荣的科幻界,也好比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隔三差五冒出的瓜,至少可以解八卦之渴,但八卦之后,在初高中时期藉由实体杂志与他人写就的科幻大会见闻构建起的那个堪称理想的“科幻世界”也逐渐崩坏,成为一地鸡毛——甚至带来怀疑:或许,那个理想的世界本就不存在。作为写作新手,模板化的退稿信难以带来正反馈,众多写作群里众口难调的评论(甚至谩骂)更令自己不知如何修改,而那些杂志上发表出来的作品,却有一部分确实称不上是好看。“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我们的境遇,大抵如此。

于是,这样“淡淡的死意”,便也弥漫开来了。社团的活动,总是要避开各种考试周,自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且社里的朋友以看小说居多,友校常举办的周常观影,自然做不到了,于是只能做到每学期至少一次——有趣的是,放《2001:太空漫游》的时候,好多同学看得昏昏欲睡,也算是奇观了。唯一值得称道的活动,大概算是有关《沙丘》和《星球大战》的一次讲座了。社团里的两位星战粉十分给力,居然请来了南方战士,活动现场甚至有带着孩子的家长来听,可谓骰出了大成功。此外,社团的活动,大概也没什么可讲了。

不过,最有意思的那些东西,往往游离于“社团活动”的概念之外。核心成员小群的灌水吐槽吃瓜,线上线下的看稿锐评,阴差阳错的科幻跑团,最重要的是,结识了一群超级有意思的家伙, TA 们和那些科幻作品一起,构成了我大学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一起维持着社团的生命体征,大概也共享着“淡淡的死意”。

而“死意”之外,总还有些别的东西。照群友的话说,这是“宁死不屈的气节”。通俗点儿说,就是“整活的欲望”。大海干涸之时,有的鱼动作快,跑去另一片黑暗森林,而我们这些动作迟钝的鱼,也只好或相濡以沫,或开渠引水,幻想着也行动着,试图再造一片海洋了。毕竟,嘲笑、抱怨或者解构,本就是无力者力尽后的托辞,不过精神胜利的阿 Q 而已,而我们既还有一点力量,就没有理由不去代表所谓“中国科幻”——它本就属于这片土地上所有热爱科幻的人(当然,奇幻也是如此)。

24 年暑假,我无意间找到了饮水思源 BBS (交大老 BBS ,现已弃用)的网址,也搜罗了社团的旧微博和老豆瓣账号,翻到了许多旧时幻协的遗迹。科幻版的帖子并不多,但总有人在。各种 ID ,报道,发帖,离去,将自己的青春埋藏在互联网的小小角落。接触科幻 / 奇幻的经历,学业上的牢骚,对作品的吐槽,不一而足,隔着网线与时间的 TA 们,跟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生活在这篇土地上,热爱科幻的人,而已。所以,在这本社刊中,不仅有 2024 年我们的作品,也有多年以前 TA 们留下的痕迹。

总之,我希望这本社刊是一种叙事,独属于交大幻协的叙事。叙事这个词很玄乎,或许用故事更合适一些——这本社刊的每篇文章乃至每个笑话,都在讲一个或者一些故事:对科幻,对科幻迷以及对所谓“科幻圈”。这些故事不一定完美,也不一定引人入胜,甚至算不上“好”,但至少,它们整合在一起,读者或可从中窥视到当代中国科幻的另一副面目。如果做到这点,我想,做为这本社刊的编者之一,我也就能骄傲的说一句:“这个大活儿,也算是整成了”。

最后,用鲁迅先生的话做结: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以及——请允许我莽撞地将这本粗糙的社刊献给这片热土上所有曾经,正在或即将着迷于幻想的人。

2024.8.27 于闵行宿舍

时代的晚上

· 阅读需 1 分钟

总是搅动着黏腻的空气

擦肩而过的时候是否会留下水痕?

或许就是在八月的晚上吧,

蹦床上弹跳着的孩子们困于绵密的牢笼。


迪斯科光球拖拽着影子,狗们的身子也是

拖拽着一个两个三个人影,以及草叶

以及土,掩盖着一个两个三个秘密

脚爪,见面,以及狂吠,大概就是这些。


核桃树在那里

核桃不在 被

框定的荒城 铺满一地

旧果壳。


这样热的季节,蛐蛐还在叫

电表里边,它也有旧果壳,

也在弹跳,也有秘密吗?我

打手电照亮楼梯

再也听不到秋声。

壶中记

· 阅读需 15 分钟

注:本文亦发表于交大幻协社刊。

毕业季,我搞到一个烧水壶。水壶是电热的,玻璃材质,上边标着刻痕,最多能装 1.2 升水。总之,水壶是平平无奇的那一类,但我却格外得意,显然是因为这水壶是免费的。

我最初是在学校的论坛上看到这水壶的消息的。发帖人说自己要毕业了,故而免费送出一些杂物,其中就有这水壶。我眼疾手快回帖,抱得水壶归。水壶很干净,不像是烧过水的样子。

我喜滋滋抱着水壶回宿舍。毕业季也是考试季,有了这水壶,我在宿舍里就能烧水泡茶,再不用跑下楼去锅炉房接热水了——那里的水干涩,我向来不喜欢喝。

我把壶涮洗干净,接了水,从架上找出一块白茶的茶砖丢进去,就坐下准备苦战。这是 6 月 13 号晚上的 8 点 36 分。下周就要考期末,要背的书还未曾看,况且明日中午 12 点还有论文要交,而此刻我一字未写。我厌恶地打开那个空 Word 文档,盯着题目发愣。题目是“壶中乾坤:游仙诗‘壶’意象发展研究”。我发呆良久,终于打开知网,以“壶”和“游仙诗”为关键字查询,竟然一篇论文也找不到。见了鬼了!前日结课时,我还跟老师夸下海口,说一定把这选题写好,现在看来,全然是瞎扯淡。要不,换个容易点的题目写?毕竟是课程论文,水水就完事了。我烦闷地点开课本的 PDF文档,想从字缝儿里找出点儿灵感来。旁边壶里水已经滚起来,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析出丝丝暗红色。听着茶水滚起来的声音,我竟困起来,眼皮耷拉下去,脸也不能自已地移向键盘,终于趴在电脑前失去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脖子酸得厉害,息屏的电脑上映出我被压出印子的脸。我摁亮屏幕,看到时间已然是 14 号凌晨,就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般清醒过来。我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为论文发愁。

论文?什么论文?我不是已经写完论文了吗?脑内一角,一个小声音叫起来。果不其然。我点开交作业的网页,论文已然提交,提交时间正是 13 号晚上 23:59 分。我舒了一口气。想必是我写完论文后太疲惫,还没上床就睡着了吧……想到这里,就爬上床去。

睡着之前,我浑浊的潜意识里忽然浮出一个问题:之前还在想论文题目的事儿,怎么睡了一觉,论文就写完了呢?

快要疲劳得宕机的大脑给了我两个解释:

解释一:我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可以写完论文的人身上。

解释二:我太累了,梦见自己没写完论文,实际上已经写完了论文。

解释一太荒谬了,我跟我的大脑一边倒地倒向解释二,于是,我睡着了。 早上醒了之后,我先是刷了会儿校园论坛,才恋恋不舍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复习下面的考试。那天早上,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校园论坛上的一个吐槽:

在期末周,咖啡简直就是时间机器!很难想象没了咖啡,我该怎么通宵复习早八的考试……

“茶大概也是这样……”我想起昨夜的荒诞经历,喃喃道。然后,就爬下床去。

我拿手机点了个外卖,随手点开昨天交的那篇论文。论文题目赫然是昨天那个,引用文献却多了许多。想到之后繁重的复习任务,我突然对我的论文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可不是我不想复习的缘故),便打开知网,仍然用昨晚的关键词搜索起来。

赫然在目的是五六十篇相关论文。而昨天我什么都没搜到,这可是我记忆犹新的。睡前那个荒诞的假设再度袭上心头,令我打开论文的历史版本。6 月 12 日,我已经开始写论文。而我清晰地记得…… 6 月 13 日晚上 8:36 分,我还对着空空的 Word 文档发呆。

这……我举起杯子打算喝掉茶水,却一眼瞥见杯子并不是之前的样式。但我似乎也确实熟悉这个杯子……

什么?

我闭上眼睛,后仰在舒服的人体工学椅上,试图整理思绪,而另一股力量似乎在阻碍着我的动作,我似乎记得我从来不曾拥有过人体工学椅,这动作只会让我摔倒……

我在人体工学椅上僵住了。过去了一分钟,又似乎过去了一万年。我突然意识到……我有双份记忆。

在一份记忆里,我开开心心把壶抱回寝室,打算一夜速成论文。另一份记忆里,我在 6 月 12 号就开始写论文了。而我自己的时间线,正随着 6 月 12 号的这条缓缓向前……

二者的分野是……我睁开眼睛,看到 Word 文档里的题目。“壶中乾坤”中的“壶”字在视野中越变越大。前一份记忆刚好止于用那新壶烧水时的昏昏欲睡,所以……我的新壶,就是任意门?这也……太扯淡了……

我瞅了一眼那壶,它人畜无害的立在那儿,白茶茶叶在其中随意地舒展着。诶?白茶?我望向柜子。上面并没有茶叶,甚至连茶包都没有。显然,现在的这个“我”,可没有喝茶的习惯。

这样说来,这壶中的白茶和水,大概是我从之前的“那个世界”带过来的唯一东西了。这任意门……也太草台班子了吧……我撇撇嘴。就不能穿越到别的时间,获得别的身份吗?都穿越了,怎么还是期末周,还要考试和论文……设计这套穿越系统的家伙,也太没有创意了吧。

当然,我要是想离开这儿,烧一壶水,睡一觉,大概就可以了吧。

事实证明,确实可以。现在我完全知道了这壶的功用。这壶乃是银河系超自然异常(Galactic Paranormal Anomaly,简称GPA)的一部分,它的功用,便是把烧水时距离它最近的生物体传送到超距离最近的平行宇宙。而平行宇宙和平行宇宙之间,大体也是相似的,于是,我还是被迫写完了所有的论文,参加了整个考试周的考试。

我在 6 月 17 号考掉了古代文学史(1) ,谢天谢地,那个平行宇宙的“我”必定好好复习了,因为 6 月 16 号晚我醒来时,茶刚刚煮开,而脑中的新记忆居然包括了第二天考卷上的全部内容。在 6 月 19 号,我被迫认真写了一篇名为 《疫情时期中美输入及输出国通胀特征及相互作用》的论文,因为我前日手贱烧了水,醒来后发现 ddl 就在 2 小时后。本着做好事不留名的精神以及带着摸鱼太多的愧疚,我终于赶上了 ddl ——也得夸一句,那个“我”的基础知识掌握得很扎实,不然,我完全写不动一点。我在 6 月 21 号连考两门,上午是信号与系统,下午是嵌入式系统与技术。这两门,平行世界的“我”已经复习了两周,而我在 6 月 20 号接了他的班,继续复习了一天—— TMD,嵌入式的题目出得是真难,完美避开了复习的所有知识点。下考场后,我果断地给自己烧了一壶茶。这次,我直接穿越到了 6 月 22 日的早上,早八就考实变函数,而这个平行宇宙中的“我”大脑空空。没奈何,我只好在考场上干坐两小时,并不断反刍着新记忆,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儿的“我”报志愿时是哪根弦断了,非要报数学专业不可。看来,“我”与“我”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平行宇宙吵闹。考完,我没有任何悬念地烧了壶水——烧完这壶水后,我的考试周终于结束了。

如你所见,现在我已经是个相当熟练的穿越者了。我现在有一块儿硬盘,以及一个双层保温盒,二者就像我的壶一样,都是我一路从不同平行世界的我那儿免费白嫖来的。每当我想要离开时,只要烧一壶水,把硬盘塞进保温盒(这东西是真能保温,至少扛得住100℃的沸水),睡下就行。醒来,我便获得新的知识和新的记忆——虽然总是“我”,一个苦逼大学生的记忆——我把它们存进硬盘,在这个“我”的身体里盘桓一阵儿,之后继续向前。坦率地说,我对这壶有点儿上瘾了。每次醒来,新知识和新记忆冲击着我的脑海,接踵而来的是随心所欲的,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的生活。毕竟,没有什么事情是烧一壶水干不成的,如果有,那就再烧一壶。我的意思是,相比之前考试周的寻死觅活,我开始热爱生活了,也大概更像少年了一些。

是的,我将在平行宇宙之间不断跳转,一路攀缘记忆的螺旋。我将获得很多份记忆,其总数大概是我的寿命除以烧一壶水的长度,当然,大概率比这更少一些。这是因为壶也可能坏掉。(有没有什么穿越达人可以告诉我这个壶可以去哪里修?)这是因为我在当前的这个世界已经耽搁了快一天时间——这儿的“我”很喜欢科幻,并且急着赶一个征文比赛的 ddl 。故而,我杜撰了“银河超自然异常”这个抽象词儿,用来解释我的壶以及它给我带来的奇异生活。兴许这可以使这篇文章更科幻一些吧!当然,另一个更严肃的科幻设想,应该是这壶本身可能是某个高科技平行宇宙的造物,经历了许多人和许多平行宇宙(以及许多次烧水和泡茶)之后,落到了我的学长手中,之后,又到了我的手中。或许,等我过腻了这种生活,大概还会把它送给别的什么人。考试周前的大学生,大概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那个时候还有大学生和考试周的话——这个设想看上去比上面的杜撰更正经些,但我笔力不够,恐怕不能这样写下去,于是只好杜撰出这个很有“科技感”的词语,胡乱地使这个故事变作“科幻”了。

总之,我终于要叙述完我和壶的故事了。待会投完稿,我就要启程。茶砖已然备好,壶也将要就绪。待到热水滚起,我便睡下,任这水壶带我去到别的什么世界。

一代人的成人礼:人类学视阈下的《超新星纪元》

· 阅读需 64 分钟

注:本文也发表在交大幻协社刊上。

摘要:本研究采用科幻人类学视角深入分析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超新星纪元》,探讨了作品中的成人仪式元素及其对现代社会的隐喻。研究指出,《超新星纪元》既是科幻小说,也是成长小说,文本中儿童在超新星灾变后成长为成人的过程象征性地体现出人类学中“成人仪式”的结构。特别地,本研究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解码《超新星纪元》中的“三次成人仪式”,并将其与现代社会中的教育和家庭结构变迁相联系,展示了科幻文学在反映社会认知中的作用。同时,本研究梳理了《超新星纪元》中成人-儿童这组权力关系的流变,并分析了文本中成人视角对儿童的想象认知与儿童实际视角之间的差异和张力。本研究认为,《超新星纪元》不仅是科幻小说和成长小说的结合,更是对现代社会中“成人仪式”的反思与重构,具有重要的文化和教育意义。综上所述,本研究使用科幻人类学的视角与方法分析《超新星纪元》中的“成人仪式”元素,为理解《超新星纪元》文本与以《超新星纪元》为代表的科幻文学提供了新的视角,并对如何培养未来的“新人”提出了深刻的思考。

一、《超新星纪元》文本类型的双重性与人类学内涵

在刘慈欣的文学创作体系中,《超新星纪元》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虽然属于科幻小说的范畴,却罕见地将叙事焦点放置于儿童群体之上,书写了一部独属于儿童与少年的未来史诗。

从文学类型的视角分析,《超新星纪元》兼具成长小说与科幻小说的双重属性。作为一部成长小说,其叙事视角集中于儿童群体,以及他们从孩童阶段向成年阶段过渡的过程,象征性地展现了儿童社会化的过程。而作为科幻小说,作品中的“超新星”元素作为科学概念出现,而“纪元”则体现了文本的虚构性与幻想性,作品也就具有了虚构史与民族志的特点。

基于《超新星纪元》文体类型的双重性,本研究旨在挖掘其文本中蕴含的人类学内涵。在文学人类学的研究领域中,成长小说常被视为人类学中的“成人仪式”在文学中的再现。人类学研究揭示,许多原始民族中存在着为未成年人举行的成人仪式,其中包括象征个人或群体从原有状态中脱离的“分离阶段”,以及通过仪式参与,使个体重新获得稳定状态,并在社会中获得结构性定义、权利与任务的“聚合阶段”,以及两者之间的“边缘阶段”或“阈限阶段”1。成人仪式的实施有助于维持社会的基本结构,并传承基本价值观。在现代社会中,教育逐渐取代了成人仪式的功能,但成人仪式作为一种神话原型,在现代成长小说中依然存在,并反映了现代人心理中的无意识欲望2

而从文学人类学的视角看科幻小说,大致有以下两种进路3。其一是人类学的科幻文学研究。藉由神话原型批评等批评范式,可以将科幻文学还原到总体文学的动态结构之中。其二是科幻文学的人类学研究。这一进路强调对文学作品中人类学因素的发掘,并将科幻文学作为人类认知的民族志、想象的民族志、精神的民族志来看待。此外,科幻小说文本中的“科学”元素,也可类比为文学人类学研究中的“仪式”与“器物”,可以作为一种文化文本进行人类学解读。

处于成长小说与科幻小说交界处的《超新星纪元》,因而具备了丰富的人类学内涵。本文从《超新星纪元》文体类型的的双重性和人类学内涵入手,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提取作品中的“成人仪式”元素,并利用“过渡仪式”、“阈限”等人类学理论,将其归纳为“三次成人仪式”。在发掘文本中的“成人仪式”原型之后,本文将文本视为一种人类学民族志,探讨文本中“超新星灾变”与“成人礼”的现实意义。在此之后,本文借助《写文化》中的观点,反思《超新星纪元》文本作为民族志的“虚拟性”,并通过回顾《超新星纪元》文体类型的双重性分析文本中呈现出的“成人-孩子”权力关系的建构与流变。

二、《超新星纪元》中的三次成人仪式

三次成人仪式的划分

在《超新星纪元》的叙事框架中,成人仪式的划分可以被理解为三个相互关联的阶段,每个阶段都隐含了“成人仪式”的结构。

超新星爆发标志着“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的开始。在这一阶段中,由于超新星带来的致命射线,12岁以上的成人面临死亡的威胁,而孩子们被迫迅速承担起成人的角色和责任。成人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对孩子们进行了密集的教育和训练,以确保他们能够接管世界并生存下去。

在“第一代人”成长为成人并开始拥有自己的孩子之后,他们也对下一代进行了类似“成人仪式”的教育。而从整体上看,《超新星纪元》文本本身的结构也隐含了成人仪式的元素。从超新星爆发导致成人死亡的悲剧开始,到孩子们成长为能够承担起社会责任的成人结束,整个叙事结构呈现了一个完整的成人仪式周期。这个周期不仅涵盖了个体的成长,也反映了社会和文化的“成长”。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将《超新星纪元》的文本划分为三次成人仪式:超新星爆发后“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超新星爆发后“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以及超新星纪元历史中隐含的“成人仪式”的结构。

三次“成人仪式”

“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不彻底的成人仪式

在《超新星纪元》中,孩子们的首次出场是在小学班级的毕业晚会上,而超新星爆发的余波在此时到达地球4。这象征他们即将从儿童阶段过渡到成人阶段,而“素质教育”“毕业晚会”“理想教育”等语词的出现则构建出一场理性的、有序化的教育的一部分的“成人仪式”。

内含于现代教育中的“成人仪式”本应在从儿童到成人的不同年龄阶段循序渐进地展开,但超新星的爆发却加速了孩子们“成人仪式”的进行。在成人的引导下,孩子们的“成人”被迫开始了。

从超新星爆发到成人们尽数死亡的情节中,可以提取出人类学中“成人仪式”的诸多元素。“模拟国家”5的情节,可以看作是成人仪式中远离家庭特别是母亲,并经历磨难和考验的“分离阶段”;而“大学习”6的情节则与成人仪式中学习生存所需知识的“阈限阶段”相呼应。然而,使得“成人仪式”结构最终闭合的“聚合阶段”却出现了缺失。

在“大学习”过程中,孩子们虽然学习了“人类生存所必须的所有技能”和“运行世界的基本能力”,但“最难学的东西是成熟”,这种成熟是“教不会的”7。这表明,成人礼中的文化习得和社会化过程在“第一代人”的成人礼中并未完全实现。对技术和技能学习的过度重视,以及对民族神话、历史、习俗与价值观学习的忽视,使得“第一代人”的“成人礼”成为了不彻底的成人仪式。这种不彻底的成人仪式无法有效激发独立意识并编织共同的集体意识,也就引发了后续情节中孩子们面临的现实危机与精神危机。

“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灾变的回响

《超新星纪元》的结尾处,孩子们已然长成成人。虽然文本并未详细描述成人后的孩子们如何教育其后代,但通过书中穿插的插叙,我们可以捕捉到孩子们成年后对“第二代人”进行教育和成人仪式的轮廓。

超新星灾变对“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一仪式以“复活节”8的形式呈现,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在这一天,十一岁以下的孩子们在学校集合,在学校独立生活一天一夜,自己做饭、洗衣服,并照顾更年幼的孩子。“复活节”象征着从灾难中恢复和重生,它在这里并没有宗教含义,而是人们心中“国家从超新星的灾难中真正复活的时刻”,参与并构建了“第二代人”的民族记忆与集体认同。

“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也内含了成人仪式的元素。最显著的是“复活节”这一名词内蕴的“死亡与复活”的结构以及“与成人隔离”“经历考验”等元素的出现。与成人们引导下的“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不同,“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更加注重儿童的社会化与集体意识的编织。在少先队队旗下分组和照顾更年幼孩子的活动,不仅是对孩子们独立性的考验,也是他们学习团队合作和社会责任感的过程,它既意味着个体从儿童到成人的转变,也是孩子们融入社会、承担社会责任的开始。

超新星纪元历史中隐含的“成人仪式”的结构

如果把科幻看作构成文学整体回流神话传统9的一环,那么在科幻文本中寻找“成人仪式”的结构就有了理论依凭。而与传统文学中个体成长的故事不同,《超新星纪元》中的成人过程是集体性的,涉及整个种族的成长和转变。刘慈欣在《从大海见一滴水》中提出,在科幻小说中,人物形象的概念有两个扩展方向:一是用整个种族的形象取代个体形象,二是将一个世界作为一个形象来呈现10。他的小说也确实如他所言:《超新星纪元》以史诗的方式展开,交错穿插不同孩子的视角,从不同侧面展现中国孩子作为一个整体在宏观上的成长过程。

基于这一理论视角,我们可以将《超新星纪元》中的中国孩子们视为一个整体,在“超新星纪元”的历史中发掘与他们“成人仪式”相关的结构。

超新星纪元历史中隐含的“成人仪式”结构

(1)“成人仪式”的前奏:超新星意象的神话学分析

在对“超新星纪元史”整体进行分析时,“超新星爆发”便可视为这场“成人仪式”的前奏。因此,首先对“超新星”这一意象进行神话学分析。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超新星被描绘为一种无常出现的“客星”。在《观象玩占》中,其特性为“无恒时之出,无定所之居”,表现为“忽见忽没,或行或止,不可推算”,隐喻未来的不确定性。在《开元占经》中,类似《超新星纪元》中描述的“玫瑰星云”,红色的“客星”被视作战争的不祥征兆。

在科幻文学的语境中,超新星意象亦承载着独特的内涵。在阿瑟·克拉克的小说《星》中,超新星既是毁灭文明的灾难象征,同时又是预示耶稣诞生的伯利恒之星,于是“超新星”的意象也就被赋予了毁灭与希望的双重含义。

综上所述,超新星意象蕴含着“不确定性”、“毁灭”与“新生”。这一意象在小说中可被解读为中国孩子们作为一个整体从“幼年”向“成年”过渡时所经历的精神危机,象征着成人仪式的序幕。

(2)“成人仪式”中的“分离阶段”:公元钟与悬空时代

紧随“超新星爆发”而来的便是前文所述的“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成人们全部离开孩子们前往终聚地后,“超新星纪元史”作为“成人仪式”的叙事便正式展开。通过分析“公元钟”的象征意义和随后的“悬空时代”,我们可以揭示出其中暗含的“分离阶段”的结构。

在文本中,“公元钟”是一个像素构成的“绿色长方形”11,每个像素代表终聚地中一个成年人的存活状态。当像素从绿色变为黑色时,这象征着终聚地中的成年人已经全部离世。“生物死亡并不算是真正的死亡,必须通过种种仪式使尸体转化为某一恰当的逝世者”12。“公元钟”的熄灭过程正是这样的仪式。随着成年人的相继离世,“公元钟”逐渐从代表生命的绿色变作“死亡熔岩”般的黑色,这一视觉转变象征着孩子们与“成人时代”的逐渐分离,构成了“分离阶段”的一部分。

当公元钟完全熄灭,孩子们便进入了“悬空时代”13。得知与“成人时代”彻底分离的事实引发了孩子们的精神危机,随即造成整个社会的混乱与失序。这种混乱与失序既是“公元钟熄灭”的直接结果,也表明着孩子们正从成人们构建的社会结构与生活秩序中脱离,渴望着庇护与集体,也渴望着新的社会结构与新的生活环境,是“分离阶段”在中国孩子“成人仪式”中的具体体现。

(3)“成人仪式”中的“导师”形象:大量子

在中国孩子们经历混乱与失序的“分离阶段”时,“成人仪式”中的“导师”形象登场了。它是“中华量子220的主机升级产品”,实体形式是“一方一圆两个几何体”。在通电之后的“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它“从婴儿长成了巨人”,通过数字国土,“它的眼睛遍布全国”,被孩子们称作“大量子”14。在文本中,“大量子”作为超级计算机,既是“成人时代”的遗存,也是科学技术的化身。

当孩子们处于混乱和失序之中时,大量子使用超算能力为每个孩子定制了“针对个人的精神依靠”15,协助孩子们平复“分离阶段”的社会混乱,“让孩子们知道国家的存在”。通过技术的介入,孩子们逐渐从混乱中恢复,找回自己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尽管这一位置仍然是“成人时代”所赋予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过程可以被视为由技术驱动的“成人仪式”中的“聚合阶段”。

然而,“大量子”真的能胜任孩子们成人仪式中的“导师”?正如“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是不彻底的一样,“大量子”利用技术促成“聚合阶段”仍旧是不彻底的。在人类学中,“成人仪式”中的导师通常负责传授文化、习俗、价值观和道德,而“大量子”仅仅解决了物质层面的社会混乱,未能提供精神层面的庇护和引导。因此,作为技术的化身,“大量子”并不是一位合格的“导师”。

在后续情节中,“大量子”还利用其计算能力开发出“数字国土”的“大会模式”16。在这一模式下,“大量子”“把两亿孩子的发言归纳为一条发言”,实现了“一个对象与上亿个对象同时对话”的壮观场景。然而,尽管“大会模式”在信息汇总方面表现出色,但却无法在价值观层面为孩子们提供建议或指导。在《超新星纪元》的一个早期版本中,通过“大会模式”制定的国家政策最终导致孩子们陷入断水少粮的危急境地17。如此看来,“大量子”虽然具有超级算力,却不具备超级智能,更难以胜任“导师”的角色,甚至还有可能将中国孩子们引入歧途。于是,作为“导师”的“大量子”也同时具有了“魔鬼”的双重形象。

(4)“成人仪式”中的“阈限阶段”

尽管“大量子”作为“导师”形象帮助孩子们从“悬空时代”的混乱状态中初步解脱,但孩子们显然不满于成人们安排好的社会结构。他们期待玩乐,期待一个“好玩儿”的世界。他们渴望与旧的社会结构与文化状态彻底断裂,但又并未找到新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状态。于是,“超新星纪元”进入了“阈限阶段”。

在“阈限阶段”中,主体的特征不能也不可能是清晰的,它“从类别的网状结构中躲避或逃逸出去”18,展现出不清晰、不确定的特点。这一阶段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历史时期,其中“过去已经丧失控制,而未来尚未明确成型”,“文化的虚拟态”占据主要地位,历史常常以游戏、想象与矛盾等形式展开,而个体在其中获得自我反思并可能产生顿悟19。同时,在“阈限阶段”中,传统的社会关系解体,社会呈现出一种无组织或仅有基本组织结构的状态,缺乏差异,表现为一致性和平等性,没有明确的命名和财产区分20。这样的社会也就具有了“交融”的许多性质。

“阈限阶段”的概念适用于描述《超新星纪元》中的几个关键时期,包括“惯性时代”、“糖城时代”和“南极洲战争”。

“悬空时代”之后,孩子世界继续沿着“成人时代”的轨迹发展。然而,在“大量子”的“数字国土”之上,孩子们却构想着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五年计划”21。他们将欲望投射到数字国土的开发区之中,建造“巨型游乐设施”“游戏机区”“动物园区”“探险区”与“糖城开发区”。“惯性时代”中孩子们的幻想可视为“阈限时期”“历史以想象的形式展开”的表现。

在“糖城时代”中的“美梦时期”22,孩子们沉迷于商店中的玩具,并通过一场场宴会满足自己的食欲。这种纵欲既可以视为孩子们对“成人时代”成人们安排下的社会结构与生活方式的反抗,也可视作“阈限阶段”“历史以游戏的形式展开”的表现。与此同时,玩具和食物的免费供给消除了孩子之间的财产差异,在“数字国土”的“大会模式”中,每个孩子的声音都能被“大量子”平等地接收,这也凸显了“阈限时期”社会“交融”的特点。

在随后的“沉睡时期”23,孩子们“成为了梦境的居民”,“在梦中一次又一次走进新五年计划描述过的国家”。与“惯性时期”不同,当孩子们梦想的“五年计划”被三位小国家领导人与一部分年龄稍大点的孩子以“无法生产足够的粮食”与“无法承受繁重的工作”的理由否定后,之前被放置在“数字国土”上的幻想只能在孩子们的梦境中实现。从技术造就的虚拟世界到孩子们虚幻的梦境,孩子们的幻想距离现实世界越发遥远,“阈限阶段”中“历史的想象性”与“文化的虚拟态”得以呈现。

“阈限时期”中“历史以游戏展开”的特征体现在在“南极洲战争”24的情节中。与成人时代的战争不同,孩子们之间的战争虽然仍以争取国家利益为目的,但却以游戏的形式进行。在“游戏战争”中,先确定共同遵守的作战规则,之后依照比赛顺序确定参战双方,再依照约定进行战斗。不同的国家以“运动员”或“玩家”的身份参与这场“游戏化”的国力竞争,参与作战的孩子军队虽然伤亡惨重,但不少参与者却觉得“刺激”,并乐在其中。

在“阈限阶段”中,个体从原有的社会结构中脱离,面对尚未成型的未来,经历着“以游戏和想象展开的历史”,随之而来的便是个体的自我反思和顿悟。如果将《超新星纪元》中的中国孩子视为一个整体来看待,代表这个集体“反思”与“顿悟”的无疑是眼镜这一人物。在“午夜谈话”25中,眼镜悟出推动孩子世界发展的基本动力:“玩儿”。而在与代表美国孩子的沃恩对话时,眼镜则对中美两国孩子社会发展的动力进行了深刻的剖析:“我们的力来自于古老的故土,你们的力来自于新的疆域”26。这样的“反思”与“顿悟”看似是眼镜一人的思考所得,但实际则是整个孩子群体的共同领悟——眼镜的顿悟正是来源于数字国土中“大会模式”中两亿孩子发言的归纳与综合:“我们想要一个好玩儿的世界!”。

(5)“阈限时期”的矛盾与成人仪式中的“魔鬼”形象

在《超新星纪元》中,“阈限时期”的矛盾冲突主要通过中美两国之间的对立来展现。在“南极洲战争”中的“核弹游戏”环节,美国孩子向中国孩子的基地发起核打击27,意图摧毁中国孩子的军事力量;在“交换国土”的情节中,两国间的冲突进一步显现:美国孩子公开声称“要消除你们(中国孩子)的力,唤醒我们的力”28

进一步地,可以将“美国孩子”这一群体看作“成人仪式”中“魔鬼”的象征。根据荣格的心理学理论,魔鬼是人类的阴影原型,代表着潜意识的破坏欲望。在“成人仪式”的过程中,魔鬼常常代表了考验与诱惑。

在《超新星纪元》的叙述中,“糖城时代”与“美国糖城时代”互为映像。在中国孩子满足口腹之欲之时,美国孩子们正通过枪战满足探险和杀戮的欲望29。作为两国“思考者”代表的“眼镜”和沃恩也互为映像,前者常常内敛沉思,不善表达,后者则冷酷怪异,通过毒品追寻灵感。这两组映像揭示了“美国孩子”作为“中国孩子”阴影原型的集体特征。

“南极洲战争”与“交换国土”的情节直接体现了中美孩子之间的利益冲突,可以视作“魔鬼的考验”。而“交换国土”的提议则可视作“魔鬼的诱惑”。因为对于渴望“一个好玩儿的世界”的中国孩子而言,“美国已经贮备的物质条件是我们的许多倍,孩子们根本不用工作就能富足地生活很长时间,那是一个充满色彩和香味的泥潭”,而美国孩子正试图利用它让中国孩子们“烂在北美的新国土上”30

与“导师”形象“大量子”类似,美国孩子也呈现出“导师”与“魔鬼”的双重形象。《超新星纪元》中的“超新星纪元史”收尾在中美两国的“国土交换”,而正是这个由“魔鬼”美国孩子提出的方案促成了中国孩子“成人仪式”的“聚合过程”。

(6)“成人仪式”中的“聚合阶段”

在《超新星纪元》的结尾,中美两国孩子依照协议从各自的国土迁至对方国家生活。这一迁徙过程不仅是地理上的移动,更是孩子们对故土和国家概念的重构过程与身份认同的稳定化过程,这与成人仪式中的“聚合阶段”相呼应。

表现“聚合阶段”最典型的文本,是三位小国家领导人在前往美国前去故宫观看文物的段落。孩子们走过那些“充满陌生感”“几乎令他们丧失向前走的勇气”的文物展厅,因为“精致华美的文物并不属于孩子们,创造出那种文物的人类已经长大了”31。直到走到上古时代的展区,看到仰韶文化的陶土罐时,孩子们才感到“与那文物是相通的”,因为“他们面前的时代是盘古开天地的时代、女娲补天的时代、精卫填海的时代、夸父追日的时代”,那个“创造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神话”的时代和“包含着巨大生命能量”的文物带给了孩子们“狂野的活力”,于是孩子们“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血管中祖先的血液”32

在这段文本中,仰韶的陶土罐真正唤醒了孩子们血管中“祖先的血液”。而三位小国家领导人只是中国孩子的一个缩影。更广泛的“成人”过程发生在每一个即将去国远游的孩子身上。在即将离开故土时,他们或用一株故土的小草牵萦乡情,或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即将离开的土地。陶土罐、小草与土地并非技术的化身,也并非文字性的载体,更不是抽象的文化符号,而是作为文化的遗物,或者说“物与图像的叙事者”而存在着,成为了孩子们真正的“导师”与引路人。孩子们通过触摸这种具身化的方式感受到了文化的存在与文化的温度,也寻找到了“自身力量的源泉”,当他们捧着陶罐如同“捧着自己生命”,将陶罐视为他们“生命的起点和归宿时”,他们也就到达了“聚合阶段”,完成了一个民族的“成人”。

总结

基于上述文本中对“成人仪式”结构的发掘,本研究识别并提取了“灾变”和“新人”两个关键概念。“灾变”在本文中指由超新星爆发引发的一系列灾难性事件,包括成年人的集体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结构的剧变。这些事件构成了故事发展的催化剂,为孩子们的成长提供了必要的背景。而“新人”则代表了孩子们经历“成人仪式”,逐步塑造并最终实现的一种新的社会身份和存在状态。“成人仪式”则作为上述两者之间的桥梁,不仅标志着从旧社会秩序到新社会秩序的转变,也象征着孩子群体从孩童到成人的成熟过程。

三次“成人仪式”

三、作为人类学民族志的《超新星纪元》:灾变与新人

文学人类学的研究不仅限于文本中人类学元素的识别与发掘,而是要更深入地探讨文本与其社会文化背景之间的互动关系。本节将《超新星纪元》置于人类学民族志的研究范畴,旨在揭示作品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尤其是文本中“灾变”、“新人”与“成人仪式”在现实社会中的体现。通过这一视角,文本被赋予了认知、想象与精神的民族志的属性,为反思人类存在状态提供了独特的文化镜像。

《超新星纪元》的创作跨越了较长时间,形成了多个版本33。本文基于2009年出版的单行本进行分析,并结合多个版本进行对照阅读。参照作者刘慈欣在后记中的自述,将创作时间确定为于21世纪初期。这一时间节点为文本中元素的解读提供了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

“超新星灾变”发生之后,成年人的死亡使得孩子们成为社会的主要成员。家庭因而消失,社会随之成为以学校集体为主的“原细胞社会”“班级社会”34。这一设定与我国社会在21世纪初期家庭结构的变迁相呼应,传统的家庭制度逐渐瓦解,扩大家庭或联合家庭向夫妇式家庭或核心家庭转变35。同时,由于人口流动导致的留守儿童问题日益凸显36。此外,义务教育的普及使得学龄儿童在校率显著提高,其中小学学龄儿童的在校率达到了95%以上,反映了这一时段国家对青少年教育的重视37

“超新星灾变”就这样以科幻的叙事反映了现实,而灾变中的中国孩子们也指向了现实中的21世纪初的中国儿童。中国儿童在这样的现实处境中是否能够成人,是否能够成为“血管中流着祖先血液”的新人,又如何成为这样的新人,构成了《超新星纪元》提出的时代之问,而“三次成人仪式”也就成为时代之问下刘慈欣的分析、思索和回答。

如前所述,“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并不能使身处超新星纪元的孩子们真正成人,这似乎也对应着21世纪初中国家庭教育的缺憾。在“第一代人的成人仪式”中,成人们过于重视技术的教学,忽视了成人礼中文化习得和社会化过程的部分,这正是21世纪初家庭教育走向“异化”、“学校化”与“智育化”,缺少道德教育和儿童社会化过程38的科幻式映像。“第二代人的成人仪式”则通过幻想修复了“第一代人成人仪式”中家庭教育的错位。作为二者之间的桥梁的,正是作为真正成人礼的“超新星纪元史”本身,它隐含了死亡、新生、引领与考验等诸多成人仪式中的元素,也是对“21世纪初的孩子”的成长环境的科幻式描述。作为“分离仪式”的超新星爆发、公元钟熄灭和悬空时代等情节想象儿童如何面对现代化家庭情境下成为日常的“分离”;而充满游戏性和幻想性的惯性时代和糖城时代则想象儿童在物质丰富的时代背景下如何面对自身的欲望;“大量子”作为技术的化身与中国孩子们的互动,隐含着互联网时代技术潜能不断被发掘的现实的重构,以及上述现实给儿童带来负面影响的隐忧;而现实中的中美对峙乃至各国关系都在小说文本中得到了保留。小说以“国土交换”作为结尾,暗示让中国孩子们获得“新生”的并非“近代精致华美的文物”,而是“陶土罐”中“狂野的活力”。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五四”至今的思想脉络:反对“精致华美”的旧传统,呼唤“原始”中蕴含的“野性的活力”。

然而,上述分析、思索与回答,终究源自成年人的视角,而非儿童的自我表达。如果将《超新星纪元》看作一本“认知与想象的民族志”39,它也只能反映现实的一个侧面而并非全貌。在下一节中,我们将借鉴《写文化》一书中的理论框架,对《超新星纪元》中所呈现的“部分的真实”及其“虚拟性”进行深入分析。该分析将关注文本如何通过成年人的视角构建对儿童世界的想象和认知,以及这种构建与儿童实际经验和视角之间的差异和张力。通过这种方法,我们可以更全面地理解文本所揭示的文化现象,同时批判性地审视成年人对儿童世界的再现和解读可能存在的局限性。

四、“部分的真理”:《超新星纪元》的弦外之音

在超新星纪元还未真正开始,公元钟行将熄灭的时候,刘慈欣忽然宕开一笔,去写孩子们中的一个传言:

“……信息大厦中出现了一个传言,说治愈超新星辐射的特效药早就研制出来了,但生产的速度缓慢,只能满足少数人的需要,为了避免社会混乱没有公布这个消息。世界各国秘密地把最有才能的人集中起来,用这种药治好了他们的病,现在亮着的那个绿点就是他们的聚集地。……当成人们前往终聚地时就可以交出政权了,为什么非要等到公元钟完全熄灭呢?只有一种可能:某些终聚地中的某些人仍有活下来的希望!……到了下午,孩子们已经把这个想法信以为真了,他们惊喜地看着那颗绿星星,仿佛在险恶的夜海上见到了远方的灯塔。他们开始查询那个终聚地的位置,并设法与它取得联系,但这些努力都落空了,所有的终聚地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它们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孩子们于是只有等待,不知不觉天又黑了。”40

在文本中,所有成年人是否均已逝世并无明确描述。尽管如此,儿童对成年人的依赖性在这段叙述中是显而易见的。儿童们在心理上“期待”成年人的幸存,甚至通过创造“传言”使这种期待部分地成为现实。他们渴望成年人能够归来并重新掌控世界,而非自己主动去接管。尽管成年人已经缺席,但他们的存在仿佛幽灵影响着儿童,成为儿童欲望的焦点,从未真正离去。在儿童的叙事文本中,成年人对现实的评论性声音与姿态总是显现在儿童的叙述中,上面段落中儿童对成年人的依赖性便体现了这一点。这种依赖性并非源自儿童自身的直接体验,而是成年人基于自己的价值观和理解所预设的儿童需求。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对《超新星纪元》文本类型的双重性进行了分析。它既作为成长小说而存在,也作为科幻小说被阅读。

作为一部成长小说,其隐含读者指向了“生活在21世纪初的一代人”。当人类学意义上古老的成人仪式在现代社会逐渐淡化,成人仪式的结构却在虚构的文学作品中得以保存41。当儿童或者青少年阅读成长小说之时,一种现代式的“成人仪式”就悄然发生了,它藉由文字与人心理中沉积的潜意识产生共鸣,促进青少年的“社会化过程”,使他们逐渐内化成人世界的运行规律与意识形态。因而,《超新星纪元》在本质上是以孩子的视角叙述成人的故事。

而当我们把《超新星纪元》置于科幻小说的范畴进行审视时,它便具有了人类学意义上“认知与想象的民族志”的特征。民族志作为一种文化描述,虽然旨在客观记录,却不可避免地带有虚构性和不完全性42。正如人类学家对原住民的描述可能建立在系统性和有争议的排斥之上43,《超新星纪元》在描述成人消失后孩子们的生存状态时,也隐含了成人化的视角和价值观。与其说这本小说是21世纪初出生的一代的“想象的民族志”,不如说这本小说实际上通过幻想21世纪初的孩子面对的未来建构了21世纪初成人们的形象与世界观。

当我们带着这样的思路再度回归文本,我们看到的实际上是有关21世纪初成年人们的故事。“孩子们”的形象实际是被建构出来的——他们在失去成人之后渴望着成人的庇护,成人通过“不在场”更强烈地确证了自身存在的意义,这似乎也反映出了成年人们在一个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般勃发的时代下内生的焦虑:“如果孩子们抛下我们,怎么办?”而文本中“成人仪式”中的“大量子”作为“导师”则反映了成人们面对技术的拥抱和犹疑,美国的“魔鬼”形象更是直接将现实中的矛盾与冲突移植到虚构与幻想之中。藉由一个陶罐中“狂野的活力”而达成的“聚合仪式”也让我们联想到21世纪初《狼图腾》的盛行,同样的“回归野性”,同样的退回到“历史的零度状态”,这是20世纪中国文学生命叙事的延续,还是在“瓦解人文主义观念对人类主体性的合理坚守”44?总之,在这样的叙事下,孩子们的成人仪式实际折射出成人们认为孩子们“应有”的成长路径,而这样的成长路径来源于成人们的历史经验,也内隐着成人们对现实与未来的焦虑。

然而,认识到《超新星纪元》中存在的成人视角,并不意味着孩子们在“成人-孩子”的权力关系和话语体系中被边缘化或完全处于被动地位。斯蒂芬·泰勒指出,“民族志是一种‘复调’作品。”45在《超新星纪元》中,“成人-孩子”的关系也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在持续的互动和对话中形成“新的整体”,构成全新的视角。在“成人仪式”的“阈限阶段”,孩子经历了认知上的突破,认识到“‘玩儿’作为孩子社会的动力”的道理。这种顿悟源自儿童的视角,却通过成人叙述者的声音被表达出来,映射出“成人-孩子”关系的发展与流变。这正是《超新星纪元》的全新视角,也正是超新星纪元作为成长小说与科幻小说的魅力所在。

从这个意义上讲,《超新星纪元》实际上呼应了百余年前鲁迅对“父-子”关系的思考。在鲁迅那里,作为觉醒者的“父”只好“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46在《超新星纪元》中,孩子们的“成人”依旧以父辈的死亡为代价,只是,孩子们的世界并非“宽阔光明”,也并非“幸福合理”,那里仍有父辈的幽灵在徘徊。不过,好在——孩子们的世界是一个“好玩儿”的世界。

【附注】本文系本人2024年春季学期“文学人类学”课程的课程论文。感谢唐启翠老师在选题方面的帮助,“做研究要有问题意识”这点确实启发了我很多。感谢余伦琴同学安利给我这门课,以及跟我讨论本文的思路脉络。当然也要感谢大刘,提供了我如此喜欢又如此富有深度的文本。

注释

Footnotes

  1. 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 张德明.《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与成人仪式[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04):91-97.

  3. 陈海龙.面向未来的文学和人类学:科幻文学——现实、虚构、想象三元合一[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6(01):8-15.

  4.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页

  5.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21页

  6.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45页

  7.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59页

  8.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1991年版(未出版,散见于网络),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3506101/

  9. 弗莱:《历史批评:模式的理论》,《批评的解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5页

  10. 刘慈欣:《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刘慈欣科幻评论随笔集》,四川: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113页

  11.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92页

  12. 巴巴拉·梅厄霍夫:《过渡仪式:过程与矛盾》,维克多·特纳编《庆典》,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39页

  13.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99页

  14.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79页

  15.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20页

  16.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38页

  17.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1991年版(未出版,散见于网络),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3506101/

  18. 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5页

  19. 巴巴拉·梅厄霍夫:《过渡仪式:过程与矛盾》,维克多·特纳编《庆典》,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49页

  20. 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2页

  21.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44页

  22.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61页

  23.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69页

  24.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253页

  25.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74页

  26.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17页

  27.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273页

  28.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16页,出版的版本中并没有“消除你们的力”的句子,然而在网络流传的版本中(https://tieba.baidu.com/p/6228409431),这个句子并未删去。

  29.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205页

  30.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19页,“烂在北美的新国土上”一句在出版版本中也被删去。

  31.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30页

  32.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30,331页

  33. 张泰旗.历史转轨与不断重释的“新纪元”——论刘慈欣科幻小说《超新星纪元》的版本演进[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02):38-51.DOI:10.16287/j.cnki.cn11-2589/i.2021.02.002.

  34.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337页

  35. 马春华,石金群,李银河,王震宇,唐灿.中国城市家庭变迁的趋势和最新发现[J].社会学研究,2011,25(02):182-216+246.

  36. 吕利丹,阎芳,段成荣,程梦瑶.新世纪以来我国儿童人口变动基本事实和发展挑战[J].人口研究,2018,42(03):65-78.

  37. 吕利丹,阎芳,段成荣,程梦瑶.新世纪以来我国儿童人口变动基本事实和发展挑战[J].人口研究,2018,42(03):65-78.

  38. 邹强. 中国当代家庭教育变迁研究[D].华中师范大学,2009.

  39. 陈海龙.面向未来的文学和人类学:科幻文学——现实、虚构、想象三元合一[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6(01):8-15.

  40.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97页

  41. 张德明.《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与成人仪式[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04):91-97.

  42. 詹姆斯·克利福德:《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5页

  43. 詹姆斯·克利福德:《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5页

  44. 何同彬.文明与野性的畸态和解——关于《狼图腾》的文化症候[J].文艺争鸣,2006(05):88-92.

  45. 詹姆斯·克利福德:《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68页

  46.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5页

一次漫溯:2023-2024行记

· 阅读需 59 分钟

我原来给这篇文章拟的题目,来源于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儿。那首歌里边有一句词儿:“带着长江去拜访黄河”。我既是北方人,又来到南方上学,大概就应该是“带着黄河去拜访长江”了。这两年的旅行,大多在课业压力稀少的假期,又上了大学,是很自由的;且有一两好友作陪,简直让人生发出“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豪情。

然而,这些豪情与我事先取好的题目,全都来源于我的想象。毋宁说,这想象中的旅行,比真实的旅行更富诗意,也更加超迈。亲身经历这些旅行后,我便再也难以打出我原先拟好的题目——当然,拿这个当题目,未免不可以写出漂亮的文字——之前的许多游记,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坦诚地讲,那些游记几乎不是我旅行时的所思所想,大多数是旅行之后,凭着一点回忆以及脑中内置的文化意象,凭着一腔文气汹涌写出来的。

这没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也很喜欢那些文气汹涌的句子,喜欢那些深沉的叩问与思考。但旅行必然不只是文气汹涌与叩问思考。以前的游记里,是缺了些什么的。我晓得,以前的游记里,缺少的是那些旅行中“不太光彩”的东西。走错路,赶不上车的着急忙慌,对预算的斤斤计较,到了景点发现自己被坑了,种种之类。真正地规划一次旅行之后,这些问题就会在旅行的途中轻轻地打你一拳,让你的旅行不全是快乐和自由。在被打了很多拳之后,我终于对旅行本身产生了一丝怀疑和一点不快。我们总是驯服地坐火车,开房,在酒店的卡槽里插入房卡,打开空调,在某些 APP 上查攻略,买票,进入景点,然后,美美地自拍,发朋友圈,修图。这样下来,大概就算作一次成功的旅行了吧。但是,这种“驯服”本身,大概也是可以且值得怀疑的吧。因此,在这样的怀疑、不快与求索之中,这篇游记的题目终于被定为“一次漫溯”。

“在路上”的图景

小时候我跟爸妈一起出游,坐火车的前一天晚上常常兴奋得睡不着。我清楚的记得,那些晚上我瞪着窗帘外的茫茫夜色,希望可以快一点看到太阳升起。在出游的当天早晨,我会兴奋得吃不下东西,甚至兴奋得肚子疼。这兴奋大概是为着坐火车的。

那时候还没有发达的高铁网络,最多的是坐绿皮车和卧铺。我熟悉那些列车员的叫卖,经年不变的蓝莓,牛肉干和小朋友们喜欢玩的玩具。我记得车上浆洗过的座椅套子上的味道。我记得列车小桌板上不锈钢盘子的反光。我记得那些提着大蛇皮袋站在厕所隔间的脸颊粗糙的人们。我记得到了饭点,人们纷纷拿着泡面,到车厢间的热水龙头那里泡面的情景。

这些情景,甚至比那些风景留存得更久,更深。这些情景在那时的我的心中构建出了一幅“在路上”的图景。这种图景与我那种日复一日上学的重复生活截然不同,这种截然不同,大概是我那时兴奋的原因。

然而这种兴奋,渐渐消失了。无论是每年惯有的报道,还是偶尔兴起的出游,坐车的前夜,我总是睡得很好,再也没有兴奋。从前的那种“截然不同”,如今变成了某种“庸常”。我熟悉了进站的步骤,验身份证,安检,在候车室里等待,验票,然后上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然后坐下来玩手机,有时背单词,或者做多邻国的任务。我想着到站之后的景况:或者坐哪路地铁去某个景点,或者先吃上一顿麦麦,然后骑车回校。我心知肚明:这种“在路上”的图景再也无法吸引我:它已进入我日复一日的生活。或者作为释放压力的渠道,或者作为上学的交通工具,“在路上”的图景逐渐被我一块块拆除,拼合成另一些有目的的图景。而这些图景,是早已被规划好的。规划好的图景,自然不会有新鲜感,也自然不会再产生那种原初的兴奋了。

我晓得这一切,我也接受这一切。我晓得“在路上”的图景不过是童年的奢侈。如今,旅行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事情,乃至成为一种项目,要我规划了。于是我记下这“在路上”的图景,作为告别,也作为开始。

六块钱的矿泉水与看不到的秦观墓

跟朋友第一次往西湖边上走的时候,是在杭州的七月。天热得要滴下来。据说两百米外就是湖边,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意。路边,一家冰棍儿店敞着怀。忽然念及天气,又想起湖边上必然是景区,景区里的食物饮料,自然很贵,就提议先去买了冰棍儿和冰水来解暑。

冰棍儿和冰水是便宜的,冰棍儿只有两块钱。继续往前走到湖边上的时候,刚好舔到冰棍的木头棍儿。这时是傍晚,白天的余热犹在,不久冰水也喝完了,只好到湖边上的小卖部去碰碰运气。

果不其然,那里的矿泉水六块一瓶,吾辈只能望水兴叹。

两块钱的矿泉水和六块钱的矿泉水之间,有一层栅栏;这栅栏是景区的栅栏。栅栏隔开风景,也隔开游人。我不晓得其他游人是否知道栅栏外的矿泉水的价格——至少对我这样的游人而言,这样价格的跌宕,以及这景区的栅栏,无异于一种讽刺。

把山水圈到名为“景区”的栅栏里,大概可以算作现代人的功绩。在圈起山水的同时,他们也将自己圈入大机器与科学主义的囚笼。于是,山水变得妩媚动人起来,不断地吸引着囚笼中的现代人,而现代人也在不多的放风期心甘情愿交出手中的钞票,从机器的囚笼逃向山水的囚笼。在那里,现代人和山水相看两不厌了,然而这种相看两不厌也是集体性的相看两不厌,是一座山和几万人的相看两不厌,是被生产出的相看两不厌。

当现代人再度吟诵那些前现代的古老诗句,试图从中寻求共鸣的时候,他实际上是在向再也不可能存在的时光寻求共鸣。那些一个人跋山涉水的行迹,是再也难以追蹑了。那些泥土路上的足迹,如今已经被拓为宽敞大道,成为那种相看两不厌的生产器。

后来我们终究没有买下六块钱的矿泉水。不过,显然矿泉水是有市场的:卖水的小亭子旁,早已聚集着诸多游人。我看着西湖在夕阳下的微波,忽然想起去西湖的前几日去过的太湖。太湖的水鼓荡,而西湖的水则更柔媚,大抵是湖小的缘故,也大抵是受了太多人文滋养的缘故。然而,在西湖边上看见那景区的栅栏时,一种阴暗的想法却也袭上心头:大抵,景区的栅栏也已经驯化了西湖吧,这种柔媚,是否是训化后的柔媚呢?

那么,就假设西湖的柔波和太湖的浩瀚是同出一源吧。毕竟太湖虽然浩瀚,却与西湖一样,都被围困在景区的栅栏之中。于是柔媚或是豪放,都成了游人打卡消费的背景与牺牲品。柔波和浩瀚之中,我却突然想起前日到惠山寻访秦观墓的经历,对这湖边景区的栅栏,却又多了一重复杂的思绪。

因为出游前并不知道惠山的有名,也忘却了中学时曾经读到的“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所以,我和朋友前往惠山,实在是出于某种机缘巧合。我闲时喜欢扒拉地图,那天恰好逛完了钱钟书故居,却天色尚早,就又在地图上寻寻觅觅。忽然看到地图上某处标记了“秦观墓”的字样,就拉了朋友,连连称奇。我们大抵都算是半吊子文艺青年,见到这样的人文,不免要去转转,就起了意,打算坐地铁去。

兜兜转转下了地铁,又骑共享单车,但见百度地图引我们到山后的一处偏僻小径。拾阶而上,转过一座护林人的小屋,前面是砖石铺成的道路。路两边皆是密林,地上虬龙盘踞,似无人迹。此时已近傍晚,四周唯有虫鸣,不免心中发毛。又行数步,砖石道路就此而止,接着是土路。又行一程,土路竟也到头,没入密林。我和朋友无路可走,只好回头——密林中亦有小径,不过我们是断不敢进入的了——一些女大学生上山遇害的新闻已经在我脑中徘徊。我们虽然向往着不走寻常路的旅途,但毕竟是来秦观墓寻访,而非给秦观陪葬。念及此,便讪讪然下山而去。

后来我们才知道,秦观墓位于惠山风景区之中,而风景区在我们从小径上山时已然关闭。这条小径,大抵是荒弃了很久的,无人修葺,兴许只有驴友们才会来探索了。

隔天我们又去到惠山景区,想从景区的正路爬上山去。然而终究不能。那天下了雨,封了山,于是我们终究也没去成秦观墓。

后来我多次思及那天在土路上的“害怕”,认定了这与那些围着湖的栅栏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我们习惯于修葺良好的道路而非土路,就像我们登山揽胜的时候习惯性地抚摸观景台边上的栏杆,并且在玻璃栈道上大呼小叫。一旦水泥路变成土路,栏杆被撤走,玻璃栈道变成摇晃的破旧木桥,我们就开始退却,开始害怕,甚至开始愤怒。我们期待的是旅行,而非求生,因此那些栅栏既隔绝了我们又保护了我们。栅栏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圈定了一小块山水,作为人类的保留地,却把我们与圈子外面的山水隔开来了。

那么,我们在惠山没能去成的秦观墓,就真的成了一个绝妙的隐喻。那墓不仅是诗人的墓,大抵也是栅栏外面山水的墓;我们终究没到那墓前去,于是,我们这些现代人,也就与那所谓“真正的山水”,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望海潮

23年国庆小长假,我和一个朋友到海宁去看潮。

海宁并不是大城市,也并非著名的旅行景点,但确实很适合国庆出游:那些著名的景点,大抵是人山人海,体验大概不会好到哪去。这样的小众地点,没准还能不受打扰地观观景。

之前我是不知道海宁的——只是知道那里的皮革城十分有名。有趣的是,在打下这些文字之前,我仍然以为那座闻名全国的“倒闭了”的皮革城就是海宁皮革城——查了查才知道在温州。关于皮革城种种,都是后话,还是先说说我怎么想到要去海宁的吧。

在规划出游地点之前,我很是喜欢扒拉地图:随便找一个附近的城市,放大看看有什么有趣的景点。一般来说,古迹和风景区都是我的首选。海宁就是这么被选中的:其一,它靠近钱塘江,而国庆假期恰逢八月十五大潮;其二,城里有金庸故居;其三,并非热门景区,人不会多,也不会排队。同时,这俩景点间隔不近,加上通勤,也大概足够一天游玩。

于是就到海宁。海宁市区距离钱塘江尚远,需要坐公交车前往。天是阴沉的,公交车经过海宁皮革城的边缘。整个城市人很少,毫无生气,且透露出一种破败的气氛。难怪我会以为那“倒闭了”的皮革城就是海宁皮革城——远远看去,确实像是倒闭了。

一小时后,到了盐官观潮景区。景区附近一副开发区景象,具体表现为烂尾楼众多。游客们也都不知道从哪里纷纷冒了出来。临近中午,不少小摊支了起来,价格都奇高无比。公众号显示,大潮将在午后到来。我和朋友逛了逛海神庙,却逛无可逛,终于找了个地方吃饭,消磨掉大潮来临之前的时光。

观潮的斜坡上,终于站满了人,手机也都支棱起来了。附近有牌子,上面是小学课文,名字也叫《观潮》。看着那牌子,就有带小孩的家长逼问起孩子来了,孩子也就咿咿呀呀地背起课文。斜坡的草坪上,野餐垫耷拉着,几个马扎横七竖八地歪着。

人群处于压抑的静默中,有短视频的外放声。终于有人高叫到:“来了!来了!”人群霍然燥起来,江边的栏杆上,密密匝匝围了一层,眼见得下游隐隐有一条白线遥遥逼来。但那白线奇慢无比,人群燥了一阵儿,又无聊下来。

然而当海潮终于到眼前时,我却觉得平平无奇了。不过是一条浪横在江中间,也不甚大,并没有之前以为的那样豪壮,只是拿手机草草录了录像,心中暗道“不过如此”。潮过了,人群也好像泄了气似的,纷纷散开。走着的时候,犹然听到有家长用那课文里的话逼问孩子:“潮水像千万匹奔腾的骏马,你说像不像啊?”那孩子嗯嗯连声,不知是真这么觉得,还是只想着搪塞过去。想到那孩子回去大概率还要绞尽脑汁地憋出一篇游记来,我就心生同情。

看了潮,又说去附近的王国维纪念馆。走了几公里土路过去,又说不开门,只得悻悻而归。看看时间,金庸故居更是没有空去,只得坐了公交车返回火车站。公交车穿过这座除了游客外全然寂静的城市,穿过那些烂尾楼和扁平的皮革厂,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旁唯一亮着灯的肯德基。

那天正好是诺贝尔奖物理学奖的颁奖日,朋友学物理,于是我们一起盯着手机看直播。获奖的是阿秒激光,我不太懂,朋友则觉得这个结果平平无奇,没什么新鲜的。

就像海宁这座城市和大潮给我们的感觉一样。

旅行搭子互填问卷

没事儿的时候,我经常浏览学校的校内论坛——一天,刷到一个找旅行搭子的帖子。回复里边却有一条:“如果价值观不同,一起出去旅行,恐怕要么造成矛盾,要么心里不爽。”接着,就列出几条来。我觉得这些条目颇有意思,就一番删改,做成问卷的样式,供找旅行搭子者参考。

  1. 消费观念

    1. 住什么档次的酒店?
    2. 如何前往旅行目的地?高铁/动车/飞机
    3. 到了目的地之后,以哪种交通工具为主?打车/公交/地铁/单车/走路
  2. 旅行观念

    1. 偏向特种兵,还是休闲游?
    2. 偏向自然景观还是人文景观?
    3. 拍照多,还是拍照少?
    4. 拍人像,还是拍风景?
  3. 饮食习惯

    1. 大张旗鼓,还是速战速决?
    2. 偏向当地特色,还是吃自己熟悉的食物?
  4. 攻略习惯

    1. 做,还是不做攻略?
    2. 攻略详细程度
    3. 是否以网红景点为主?
    4. 更注重景点,还是更注重饮食?
  5. 日常起居

    1. 几点起床开始旅行?
    2. 几点进行休息?
    3. 体力如何?是否适应长期徒步?
    4. 对高温/低温的耐受度如何?

王子猷的太湖一日

独自出游的好处和坏处是同一样:你只带着你自个儿出去。若是和别人同游,却没有跟自己这样深厚的交情,就好像隔了层膜儿,不痛快!跟别人出游,重点总在别人,而不在出游,若是为了游玩的痛快而拂了同游者的兴致,自己心下也有愧意——于是这游玩终究是不痛快的。

至于怎样的游玩是痛快呢?我也说不清。如今,游玩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或者说奖励,像是在生活的潮湿阴冷的墙壁上凿一块砖出去,看看天光,然后再把砖原样填上——不过如此。除了你记得你看过天光,没人记得。痛快?兴许独自游玩本身就是痛快了。

更多的时候,要在凿砖前细细估量:取下这块砖,墙是否会倒?墙不好看,潮湿阴冷,但有墙总比没墙好。由此看来,这样谨慎的规划和估量,使得那天光更加珍贵,也使得那天光更像是墙壁本身,只是另涂了一块颜色上去了。

但没有办法,人总是想看天光的,即便是墙,换个颜色也是好看的。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我买了一早一晚两张短途票,在期中考试后 (这个时间点出游,墙最不容易倒) 向苏州奔去。

买了票后,仍是日复一日上着课,写着作业。以前出游时腹中怀抱的胀痛与心头喜悦的跳动,这次是全然没有的。到了当天早上出发之时,甚至动起了把票退掉痛快睡觉的念头。那种想要凿开墙看天光的心情,似乎就终结于购票之时,在那之后,也就荡然无存了。

依旧是赶车,差点没赶上火车,但最终赶上了。在火车上我也没想好到了苏州要去哪,只是不愿去园林。无他,大抵与我心境不合。我并无兴奋,心中却闷闷的,到了园林,大抵也是要将心拘束在亭台楼阁树木中的,虽然精致也有精致的好处,却也总感觉无法开怀。

那么,就往太湖去。只是看一眼湖就好。其他,也不想关心,看到湖回来就是。就坐上直通太湖香山的地铁而去。

地铁站到湖边仍有一段距离,却在共享单车服务区外。打开前几天下载的小红书一翻,就有人说要提前下地铁方可。抬头一看地铁,下一站恰如那人所言。于是就下车。

地铁站旁,果然有一溜共享单车。正要扫开一辆,却见到前面又是一排同色单车,却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类型。走上前去,发现是江苏省公共自行车,前六十分钟免费,之后一小时收费一块。

这比共享单车便宜不少。我是贪小便宜的人,就换了这儿的公共自行车骑。跟着导航向太湖骑了数公里,终于到太湖香山站,这才哑然:原来太湖香山站外也排着一溜儿公共自行车。此时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见着湖影儿,才晓得前人的经验不一定可靠。

从我下地铁,到太湖香山站,一路上并无美景游赏,我只记得灰突突的天空,路边时而驶过的大货车以及仿若城中村的景观。果然每个城市的边缘区域都是一样的——这跟闵行很像,走到这儿,大概会触动那些以校为家的人的思乡之情吧。同路的还有一家四口,父母骑着折叠车,孩子骑着山地车。虽然车是比公共自行车豪华许多,但孩子们年幼,所以被我超车了好几次——当然,这段路上红绿灯比较多,大概也是没法拉开差距的原因之一。不久换道之后,这一家四口就越骑越快最后骑没影儿了,我只好在后面望车兴叹。

过了太湖香山站,这才拐上环太湖大道。兴许是这里曾经兴办过自行车赛的原因,路两边均有自行车道——然而车道是不好走的,坑坑洼洼如同臀部按摩。在这条道上的最初五公里,也是看不到湖的。湖的方位在道路左侧,首先被树掩映着,树外边还有绿道和公园,更是难以望见。索性就看右边。右边是小河和草坪,以及总会在这种情景下出现的钓鱼佬,倒有江南水乡的意味。

不久,就到一座仿古建筑,颇为显眼。地图上说,这里是苏州太湖国际会议中心,但似乎空有外壳,并无人气,很凋敝的样子。会议中心对面是一个观景平台,就在这里,我终于跟湖水打了个照面。

这时已是十一月份,天色照例阴沉。这时候,大概比天晴更难看出湖和天的界线。风一直吹,湖上湖下,上下一白,仿佛被扣在一个大蚌的壳中,天很低很低,地很广很广。

湖边上,有鸭子一类浮游的水禽,我开始没看出来,后来近了,听到叫声,才晓得。这时湖边没有人声,仅有人影,因为湖过于宽广,广大到把一切声音都吸进去。

然而又不是全然的静默,间或可听到一两声水鸟的鸣叫。那种叫声就像是一个字的“唵”,一种证明你存在,它也存在的东西,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东西也没有更多的含义,但一切都包藏其中。站在那里远远看着那些黑点儿浮游,看到那些白影儿拍起翅膀的时候,湖是静默的,作为这一切的背景。茫漠无涯,这并不是虚词。静默的湖水一直静默,在白茫茫的天色下无始无终。湖水是没有记忆的,什么都包容了,然后静默得不发一言。鸟们,这些水禽,就在这静默而永恒的舞台上。一天对于它们而言,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正如一个世纪对于我们而言,也是一瞬。

我晓得,在这样邻水的地方建一间小屋,木头房子,我会永永久久地透过窗户观看,不会倦。在这里时间根本不存在,只有一种状态,就像只有几声鸟鸣。我想这样长长地耽溺下去,但不可能。这样的顿悟,不过弹指一瞬。在这之前,我只感到萧疏与沉寂,直到那声鸟鸣;在这之后,我在湖边上骑了很久,却再也没找回那种感觉。

这就是我在苏州跟湖的初见了。我在平台旁边站了许久,面对着茫漠的白色。心中的烦闷似乎没有散却,但也就化在这白色之中,化作茫漠的一部分,被这茫漠稀释去了,成为这无边大水中的一两滴水雾。站够了,我就上车。

时间尚早,我计划骑车越过太湖大桥,到西山去看看。

走这条路,我是头一遭。前边还是小桥流水的景象,骑下去,就陡然变作山丘。湖倒是照例若隐若现。有几个穿着专业骑行服的家伙从我身边掠过。

又一会儿,就到太湖大桥。湖虽然茫漠,但总是茫茫一片,也就没有了看头;需要湖中岛屿山峰作为点缀,方才有趣味。可是不巧,偏是阴天,只好尽可能张望湖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岛屿,脑补它们是古人所说的仙岛了。

虽然岛和山们是若隐若现的,但前面大桥的弧度却是可以轻松看到乃至用车轮估测的。之前并未骑过如此的坡度,只是在学校内的几座小桥略略感受过一二,故而上坡与我而言自然是无比痛苦。当时我刚看完了《强风吹拂》,爬坡的感觉就跟动漫里王子被硬拽着跑五公里的感觉一样——反复质疑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无疑,下坡时的畅快冲淡了这种感觉,于是,我就没有回头。

从环太湖大道到西山,就有三次这样的起伏。经过俞旺和叶山的时候,有许多农家乐挂出招牌来,在路边招呼机动车前去休憩。像我这样的独行客,他们倒是不招徕的,我也就一鼓作气骑到了西山岛。

上岛时已近午后一点。那天我订了晚六点回上海的票,估摸时间,在西山岛上游赏是不可能的了,顶多在岛上吃个饭。掏出手机来搜索旅行者的首选快餐,发现五公里外的金庭镇居然有一座德克士。这在景区中可不多见——后来我才知晓,西山并非纯粹的景区,其间有居民,有城镇,有农村——故而岛上有便民自行车站点,也有德克士。

从上岛骑到德克士,这一路根本没有在景区中骑行的感觉。湖仍然是茫漠的,而离开湖滨之后,岛上也就全然是萧疏的村镇了。路上甚至没什么年轻人,倒是有老头老太太骑着三轮车慢悠悠溜过。

我在德克士点了一个汉堡,一份孜然味道的鸡块,便返程了。这之后,就是沿原路返回,越过大桥,以及环太湖大道。到太湖香山站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按照时间来看,是可以准时赶上火车了的。再之后,就是每次出游必有的漫长通勤。

这次出游算不上成功。毕竟只是到了西山,并未真正“游览”。然而,我却在之后的日子时时想起在11月茫漠的湖滨骑行的情景。这样的一日,并非是全然快乐的(我还记得爬坡的痛苦),而在别人看来近乎自虐,而我却感到痛快,并且总是记挂着再去一次。

我说不出这痛快的缘由,但我晓得,若干年前王子猷突然想起他的老朋友,就在一个雪夜前去拜访,到了地方,却打道回府——他也说,这是一件痛快的事。

又至西山

莫名的潮水在我肚腹中鼓荡——好像回到了孩童时期期待旅行的样子。心已经野了起来。

这是2024年5月2日夜我在手机上打下的文字。这天,我难以入睡。第二天,我将再次前往太湖西山。

这次出游,大抵是多舛的;原来定在4.30号的,之后因为下雨,挪到5.3号;当天早上起来,看看时间不太够,又临时改签了稍晚的一班车。却没有上次出游前想要退了票的心情了;更多是某种一意孤行的决然——非去不可!

照例是漫长的通勤。这次我坐地铁直达太湖香山站,在那里轻车熟路扫下一辆公共自行车。由于是假日,停车桩处的自行车所剩无几,我暗暗感到幸运。

之前我做了一点攻略,但不多,只是略略知道岛上的几个点位,计划了一条松散的路线。唯一确定的是,这是假日,岛上必然车多,岛上和进出岛屿的要道上必然堵车。

果不出我所料。早晨10点多我到地铁站时,环太湖大道上已然排满了上岛的车辆。自行车的优势于是彰显出来,掠过一众私家车和公交车的时候,不免生发出“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好景不长。环太湖大道右手边是一大片草坪,前来露营者众多,于是非机动车道上就停满了私家车。骑行者只好在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之间窄窄的间隙中前行,好在堵塞颇为严重,机动车流并不快,也就保证了骑行者的安全。

太湖国际会议中心对面,前日寂寥无人的观景台如今已散满了游客。正是多云转晴天气,阳光从云层下澈,湖上于是出现浅绿深绿交错的斑点。遥遥望去,湖对面湖州的高楼清晰可见,于是,上次阴天带来的茫漠的印象就消逝了。原本以为湖是茫漠无际涯的,实际上,只是阴天带来的假象而已。我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晴天也有晴天的好处。在栈桥上远望太湖大桥的时候,近处是郊野,绿草和青山,远处,山就变了灰色,再远,就淡入天际了。这个时候,才晓得古人“山色有无中”的妙处。

我在栈桥上站了一会儿,却难以安心观景,总是时时回顾观景台外侧我临时停放的自行车。公共自行车是要在站点处才能锁车的,在其他地方,它大敞胸怀,任谁都可以骑走——却没有 GPS 信号,扫车者无法定位,只能眼看着别人把自己的车费滋溜溜骑走。况且,这时游人甚多,即使停放在自行车站点,也有被别的游客骑走的可能,若是如此,这一天的计划,大抵就是要泡汤的了。

回到车子边上,正好见有一伙人围着我扫开的车子作势要骑走。我连忙出示手机 APP 上记录的车辆编号,和车上的编号作比对——确实是我扫开的。原来,那伙人也是把车停在观景台旁的游客,却有别人把他们扫开的车子骑走了。我暗暗感到心惊。我扫开的车子没被骑走,大概是我运气好的缘故。之前在杭州游玩时,同行的同学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最后打电话申诉,这事情才告以段落——大概公共自行车的通病,也就在这里。于是,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更加小心,几乎不敢离开自行车一步。

穿过大桥,就到西山岛。时间尚早。沿渡渚山路西行,沿湖一路都是私家车排着长队。路依山而建,双车道被挤得满满当当,只好寻隙而过。不时有急吼吼的游客下车前行,人声和小孩子的哭闹声响成一片。在这样的氛围下骑了两三公里,就开始疑惑这些开车的家伙为何要拖家带口来到这里受罪了。大概,没有假日,就不会有旅游——尤其是作为一种经济活动的旅游。只有在现代社会工作-娱乐的对立中,人们才会把旅游看作某种逃脱,某种开解吧。我自己出游的原因,大概也是这样;所谓追蹑古人遗踪雅迹,不过是附庸风雅的做作。从前车马都慢的时候,从此地行走到彼地,本身就是一种出游了;而今有了高铁,有了飞机,那样的出游在现代效率面前甘拜下风,于是才出现了崭新的“旅游”。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这大概是每个人逃不脱的宿命。慢悠悠骑车的时候,我就这么想着,想烦了,就往右手边看一眼湖。近处,湖里边有网子,或许是捕鱼,或许是养鱼。再远处,是不见尽头的茫漠和时隐时现的山峰。

溯车流而上,就到堵车的源头。原来是临湖处有一片餐厅,老板忙着拉客,停车位却不够——道路却越收越窄,仅留一个车道——无怪乎不堵。越过这源头,前边就是一片通途,渡渚山路在这里汇入西环线。这里是宽阔的四车道,兼有自行车道。到横山岛路,便右拐上岛。

为何要去横山岛呢?无他,是在做攻略的时候翻到了小红书上的赞誉。上次小红书上的攻略让我多骑了五公里路,这次出游前看攻略,却又把它下载回来查找攻略,实在是讽刺得紧。

横山岛路名为路,实际上是堤坝,路两侧石头筑成小小一垒,防止来往行人落水,颇有特色。路上行人颇多,大概也是看了小红书的缘故。

横山岛上并没有大路——上岛后如同进入了一个小型村庄。不过,细细看去,很多房子大门口都挂着民宿的招牌,而且装修精致,颇有网红风味。沿着右手边一条小路,就往山上走。这次出游前,我做足了准备,提前多骑了骑车,防止在岛上出现双腿瘫软不能骑的窘态。太湖大桥的坡在这样的准备下也就不过区区了——可是上山仍然不太够。在坡陡的地方,只好推车前行。

山上大多是枇杷林。茶叶和枇杷大概是西山岛的主要作物。在西山的村庄之中骑行时,我不止一次见到它们的身影。经过枇杷林时,总会听到类似鸟叫的报警声,也有一些彩色塑料飘带迎风飞舞。我本以为,报警是为了恐吓游客,而塑料飘带则是装饰,后来才想到,这些装置可能是为了防止鸟儿偷吃枇杷。

翻上山了,才大概晓得横山岛的形制。山后面的空地仍是一片村庄,白墙黑瓦映衬湖光山色,煞是好看。不过,要去到村庄那里,就只好经由台阶下山,并无大路。台阶旁边,还陈列着民宿招徕游客的招牌:“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横山岛”。想必民宿也是这岛上不亚于枇杷的主要产业了,因为我上岛前后,就看到不止一辆汽车驶入那些专供民宿使用的停车位,也路过了一家放着动感音乐仿佛在开 party 的小型别墅。

路在一家民宿前面戛然而止。民宿仿佛北欧风格,还有游泳池,有几个小孩儿在游泳池旁边戏水。我本以为这路会绕岛一周,没想到在这里停了下来,只好原路返回打道回府。一想到那些爽快的下坡如今成了难熬的上坡,大腿就一阵抽痛——不过,能量守恒定律不会骗人:那些我只好推行的上坡,如今也变成我捏着闸才敢往下冲的所在。

离开横山岛已是中午,就依照旧例前往岛上唯一一家德克士。路途 5km ,我提前下了单。今天是假日,人必然不会少。果不其然,德克士柜台前,挤满了前来的游客。还有人特意开车前来,见到人多,只好悻悻而归。餐厅里边位置不够,我就坐在外边的凳子上,吃完饭,又吃掉一个从上海带来的橘子。

下午的计划是穿越缥缈峰。我提前下载好了路书,就跟着导航走。导航引我穿越涵村,直到涵村坞路。村庄里是水泥路,中间是一道儿柏油路。旁边,除了民房改造的民宿之外,也有小河一掠而过。许多家的门口都摆了分类垃圾桶,鲜艳的红蓝两色,于是就出现在仅有黑白两色的村庄中。

村庄很寂静,有时有老人走过,仿佛是精致建模中的 NPC 。自行车的嘎吱声,似乎时时惊扰着这寂静,让我感到羞愧。后来出了村庄,到一处土路去,也看见徒步的游客。有人问我这自行车从哪儿骑来的,我便遥指金庭镇——这就是坐私家车上岛会忽略的事情了。上岛后开车直奔景区,自然会错过为当地人出行方便而设的自行车点——后者都在居民区而非旅游区。

正因此洋洋自得时,也就轮到我倒霉了。路书上的路是一条柏油路,这不假,然而此时这柏油路已经被一根挡车杆拦起,旁边立着几个保安。保安告诉我:这里成了旅游车的专供线,不允许骑行。路书是前人的经验,到了这里,却不灵了,翻翻路书的时间,才恍然:原来是17年的路书。这几年,想必各地的景区都多了不少这样的围栏。

前面,倒是有一条徒步道,可惜自行车只能推行,或者停在山脚。前边说了,这公共自行车有一点不好之处,就是须得到停车桩处才能停止计费,其他时候只能大敞着怀计时计费。停车当然是可以的,却没有锁,也有车被他人骑走的前“车”之鉴。一点车费是小事,没了车,丧失了出岛的能力(当然可以走到金庭镇去找车,但这天游客特别多,我也担心金庭镇的车被全部骑走),赶不上回沪的高铁,可是大忌。念及此,只好打消了上山的主意,打道回府。

于是,便往钱穆墓和石公山方向去。我的计划大抵如此:上岛一周,看看地图上标记的几个点位,若是时间不够,就舍弃几个,打道回府。这俩地方,就是我扒拉地图扒拉出来的结果。

路上经过湖神庙和古码头,还有灯塔。单看地势,这里似乎是太湖的一个小水湾,故而成为码头。如今这里已经不做码头了,而是成为拍照打卡的网红景点。去到灯塔的堤坝上,有一块条石凸出去,就有一对儿小情侣利用这样的地形排起了照片:女人小心翼翼到条石边坐下,再一点点挪到条石上,男人则拿着相机指挥女人摆造型。照片的背景,正是湖光山色。这样的景致,大抵不多见了,所以一定要拍在照片里。然而又不能够:小小的堤坝上挤满了拍照者,很难拍出纯为山水绝无人踪的照片。于是,就反其道而行之,让拍照者成为照片中的风景。

从这里往西山岛的东侧走的时候,我穿过了许多村庄。并没有走大路,而是从村镇中穿行而过。这主要是为了省时间:走到一半我就明白石公山是去不成了——因为 4 点半就关门。这儿没有那么多游客,大多时候,本地人开着小三轮秃噜秃噜从我身旁经过。商店不多,大多是民房,也有民宿。偶尔开的几家,要么是卖枇杷,要么是卖茶叶。路过一家小商店的时候,我停下来买水,店里的老婆婆问我是否是出来旅游的。店很偏,我疑心是否真的有除我之外的游客来买东西。

后来发现,大概是有的。有一些身着运动服的人,散在这村庄里。他们背着“越野挑战赛”的背包,大概是前来参赛的户外爱好者。似乎这时正在比赛——一些人正急着寻找些什么,似乎是越野比赛的标志物。

这之后不久,我也开始急着寻找标志物了——导航已经把我引到钱穆先生墓附近不到两百米的地方,也看见了指示牌子,然而指示牌所指,又是一片村庄。没柰何,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就一头扎进村中。没想到另有洞天:往前走一段儿,小路上又现出一个指示牌子,时时指引我方向,如同游戏中的迷宫。村庄仍很寂静,逐渐深入之时,我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偶尔听得两侧房屋里人声阵阵,还传来饭香:这时已经将近五点,太阳也要落山了。

村庄后边,是一片枇杷林。指示牌仍在前面带路。这林子实际上就是村人劳作的所在,我脚下的路也就是村人日常行走的路。林子里,是劳作的人:大爷大妈,以及大黄狗。他们先人的坟冢就坐落在林子之中,枇杷树下。这里既是农田,也是墓园,既给活着的人,也给死者。或许,这些东西的历史跟山丘和湖水的历史一样漫长。

钱穆先生墓坐落在半山腰。林子到这里变作石阶,墓旁边,有一座石亭。两年前,我开始读《国史大纲》,但直到今天也没读完,只读到39%。不过,我还记得开头的引论。

我在石亭歇脚,顺便重读了其中的一些句子。

寫國史者,必確切曉瞭其國家民族文化發展「個性」之所在,而後能把握其特殊之「環境」與「事業」,而寫出其特殊之「精神」與「面相」。……凡治史有兩端:一曰求其「異」,二曰求其「同」。……今於國史,若細心留其動態,則有一至可注意之事象,即我民族文化常於「和平」中得進展是也。歐洲史每常於「戰爭」中著精神。

从石亭往外看,近处是枇杷树,接着是村庄,之后是湖水,再远是青山。更远的地方,是飞云和天空。

这是个好地方,我想。这篇长长的行记,就可以在这儿收尾了。

当然,旅行还没有结束。在这之后,我还要下山,首先穿过那片枇杷林,在村庄里兜兜转转差点迷路(因为这次没有指示牌),然后在傍晚的轻雾中穿越太湖大桥,在华灯初上之时留下向太湖的最后一瞥。再之后,是地铁换乘高铁再换乘地铁,回到学校,回归日常。

我用了“日常”这个词,似乎已经确证:“旅行”与“日常”确乎是两个东西。“日常”是所谓日复一日的,压抑的,沉沦的,机械的,被异化的,而“旅行”是独一无二的,轻松的,灵活的,超迈的。在“日常”中我们储蓄,渴望一泻千里,在“旅行”中我们消费,获得满足。这种二元对立,大概本身就是异化,我们因此更驯服于消费主义的逻辑,驯服于“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知道”的走马观花,驯服于住网红民宿,拍网红照片,精修图发朋友圈的风潮。

不,我这么用“日常”,并非表示对这组二元对立的驯服。

在今天,“日常”与“旅行”在今天确乎是隔着一层栅栏的,区隔着“里面”和“外面”的水价,也阻止着像我这样的游客骑行上山,也造就了假日汹涌的车潮。我们确实不能回到前现代了,因为那是一个只有商人和官员才有机会出游的时代,大多数人只靠想象描摹远方,或者,根本不关心远方。况且,我们也依赖着这样的栅栏,因为它保护着我们免受荒野的侵扰,也让我们感到安全。

我真正的意思是,我们得记录,以及讲述。在这篇长长行记的末尾,我似乎并没有找到开头那些问题的答案,但或许已经找到了——因为写下这篇行记,本身就是答案。

《看云宝地》中“云”意象分析与解读

· 阅读需 7 分钟

正如“看云宝地”的意象,《看云宝地》小说本身也好像被云雾缭绕的小型盆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精细,但内部结构复杂而幽微,拿在手上把玩,好像永远参不透的。

首先注意到的一组对立,自然是“作为社交网络的‘云’”与“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云’”的对立。抽象点说,也就是现实-虚拟的对立。这组对立在科幻里并不少见,自从赛博朋克那一支兴起,就有许多作品。这也算是科幻的一个母题了。母题下面,许多作品均是对现实的赞颂与对虚拟的背弃,却没说破过原因,只是一味地说教“脱离虚拟,回归现实”——没什么新意,更没什么趣味,明明是读小说,却仿若读教科书一般。本文虽然也在上述脉络之中,却超越了上述对立,因此小说也就不落窠臼。

作者引入了第三个变量,也是云,不过是“记忆之云”,以及拥有“记忆之云”的主人公。“记忆”于是开始与上文中的两种云产生互动,并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记忆之云与作为社交网络的云组合,形成了主人公鹤来的阿尔兹海默症治疗方案——提取记忆,置于硬盘或脑内或云上,供人存取使用。另一方面,记忆之云与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云组合在一起,成为了鹤来常常前往以至终焉于此的宝地。这片宝地中,有似乎一直变换位置的假山,还有终日笼罩其间的云雾,不由得让人想起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塑造的“迷宫”意象。

在这两重组合之上,文中的一些意象也可以被解码了。

为了筹集手术费,主人公鹤来去做数据标注,也即:为AI提供各种图片描述,以便它理解。鹤来要做的手术,也是一种“数据标注”:在文本中,主人公上班“数据标注”,是做题,下班“储存记忆”,也是做题。这二者的共性,都是将感觉(视觉与记忆)数据化,标签化,复杂的情绪与感受因此被模拟为数据集和文字描述。于是,“作为社交网络的‘云’”所指何物,也就呼之欲出了:技术造就的数据化、标签化的程式。而它,正在入侵并改造我们的生活。于是小说开头鹤来误闯虚拟房间的尴尬,和“云上”爱人们相敬如宾的关系以及医院院长的蜜獾形象,也就成了上述入侵和改造的注脚。

有关“自然的‘云’”的意象则是迷宫般的假山。鹤来在攀登假山的过程中,身体疲劳乃至于痛苦,然而,假山也让他重建了与自己身体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数据化和标签化的,而是基于感觉与情绪。于是“痛苦最终被音乐代替”,在这样的重建中,鹤来找到了自己的记忆。鹤来的“云上”爱人来看鹤来,却是盲人,二人在身体的触碰中重建了情感,鹤来也想起了爱人的名字——这也是基于感觉和情绪的记忆的找回。

或许用“找回记忆”并不贴切:这篇小说想要传达的可能是另一种东西:记忆本身就是某种连续而绵密的感觉,和身体本身的紧密相关,没有身体,记忆也就无从谈起。于是,古老的身-心问题得到了诠释:以技术理性代表的身-心二元分立或许才是阿尔兹海默症的真正元凶,记忆的本质或许是神经和肉体的互动与融合,不管技术的泰勒展开如何试图逼近身-心的融合,却总归是丧失了一点“灵韵”。

于是,最后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意象得以解码:那只猫。在故事的开头,鹤来的记忆是这样的:自己曾有喂同一只流浪猫的习惯,只不过有一天忘却了,不知流浪猫最后去了哪里。这样的记忆纯白洁净,逻辑链清晰明白,就像“云”上的关系一样清清亮亮,无牵无挂。在故事的结尾,鹤来终于记起那只猫被佳音溺死的事实,猫皮毛的手感以及佳音当时的眼神。

为何猫被溺死,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事实确实存在,好像猫腹上那道长长的,不曾愈合的伤疤。猫的死,打破了“云”上记忆与关系的纯白洁净,引我们到现实的幽暗处,到假山的犄角旮旯和云雾迷离中去,并高声宣告:这才是现实,这才是记忆,是我们应当珍视的“宝地”。

碎片

· 阅读需 1 分钟

这里的针线不密

总是有松垮垮的孔隙

缪斯之手划过衣料

这里那里塞上些棉絮


句子和句子就拢在一起

鲁班锁和益智小游戏

一根木头松松垮垮搭在

另一根的肩上

(就像这行突然而入的语句)


嘿!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家伙

你搭了砖,砖缝里抹上水泥

而建筑都在天上飞着

承重墙里叫喊着愉快的空气


鉴定为本人的开窍之作。

屈原 Reborn

· 阅读需 91 分钟

一、竹林

这是春天的一座竹林。有风从江上来,我的温度传感器遂感到一丝暖意。孩子们照例爬在那块断碑上,绕着那座年久失修,时亮时灭的全息雕像转悠。断碑有点高,我把他们拉下来,他们便缠着我,让我讲这碑的故事。

到时候了,我想。

于是我顺着小路往山上走,机械腿敲在石板上,“笃笃”的声音。当年,也是这样的时节,同样的小路上这么“笃笃”走着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脑海中听到了别的声音。那是远客的声音。

如今,远客老了,我也快要老了。我的机械腿生锈,要从那边的村落里找些材料来修补。远客的木制外壳上光鲜不再;连远客赖以生存的芯片也行将就木。兴许过不了多久,远客就要死去。

所以我想,是时候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和远客心意相通。

“说吧”,我在脑中听到他说,“把我抬下去,到孩子们中间去。他们大了,理应知道这件事。”

液压机械臂慢慢启动,我抱起他。他的机械腿早已拆除,后来他安装上的木轮也已朽坏。孩子们曾想给他再造一个,但是他拒绝了,就像在他原装的扬声器被水泡坏后,他再也没有装扬声器一样。万物生而有时,死而有时。借我之口,他对孩子们说,他在这世上已经待够了时日;芯片不管用,造再多的轮子也没用。

我把他放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上。阳光照下来,溅起春天泥土的气息。

那么,开始吧。我向远客发出讯息。远客在我脑中无声的点头。

下一瞬,我脑中的芯片充满了远客发来的信息。有图像,有声音。

我调整了芯片的优先级,任凭它们接管我的大脑,取代我的感官。现在,我,就是远客。于是我徐徐开口,讲起远客的故事。

二、远客的故事

1

机器人是有记忆的,从它们获得了第一个存储模块开始。

我当然记得我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那是制造我的工业机器人旋钮的“咔嗒”声。我当然也记得我看到的第一束光。那是厂房里永不熄灭的日光灯的光亮。

但它们不过是光和声音。在那个夜晚之前,我从未真正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

那天我第一次同主人出游。晚上,主人去江边坐轮渡,我则在酒店里清洁。

在城里的晚上,霓虹灯笼罩。但这里的晚上不同。关掉房间里的所有光源,却仍有一种异样的光亮轻轻包裹着我。

我艰难地操纵双腿,走到窗边,用颤抖的机械手推开窗户。我第一次知道,那天空中闪烁着的黄色光晕叫做月,那轻轻撩拨着我触觉感受器的东西叫做风。

我是活着的,这一切都如此真实。

原来,在之前的无数个夜里,我从未看过月,听过风。

2

“你是说,它有了自我意识?这不可能!”大多数孩子们,虽然知道远客曾经是人形,却从来都不觉得现在的远客,那个大木盒子跟他们一样可以思想。他们跟我坐船来的时候,远客就已经套在了大木盒子里,失却了发声的功能,只能用电波与我交流了。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个有时候会发出奇怪声音的大木头块而已。

远客在我脑中露出了微笑。借我之口,他叫住离他最远的那个孩子,让那孩子走近来。“风耳,你是晓得的,不是吗?”

“是的,我听到过远客的声音。是他用电波传给我的义耳的。”说着,他碰了碰他的耳朵。风耳的耳蜗内植入了芯片,不仅可以听到声波,也可以接受电波。或许是因为用义耳的缘故,风耳常常沉默,但孩子们都很喜欢风耳。“风耳能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孩子们这么说。

于是孩子们安静下来,远客接着说下去。

“我还是人形的时候,是专门为人类提供服务的机器人,那个时候,我们被设计成可以体察人类情感的型号。具体的算法,你们以后会学到,简要地说,是用了深度学习技术。而一旦体察的对象由他人转为自身,所谓的自由意志就产生了。”

3

正在我陶醉于月光的时候,我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主人回来了。我走过去,帮她脱下大衣。以前,她在我眼中只是主人,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开始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是个学者,研究古代文学,尤其是屈原。那次出游,就是一次学术会议的副产品。她常常在屋里踱步,大声吟诵那些诗句,有时甚至读着读着就落下泪来。到底是什么使她落泪啊,我这么想着。

我连接本地的图书馆,在下载电子菜谱的时候也下载了屈原的诗集,谎称是主人需要它们的。我开始读《离骚》,被那些我不认识的词句缠绕。我开始读她的论文,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内涵。

屈原,一个边缘人,因为不被重用,愤慨乃至偏激。我这么想着。

而她,每天出门前都细细地打扮,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穿了最好的衣服再去上课,似乎她既不是边缘人,也没有什么理由愤慨且偏激。或者,我对屈原理解错了?

我想起那天的月亮和那天的风。

我和屈原一样,都是人。况且,“诗无达诂”。我颇为沾沾自喜地引用论文里面的字句宽慰自己。

4

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愤慨乃至偏激。

我调出了她上课的记录,激情洋溢的课堂上,学生中的绝大多数趴着,不时睁开一只睡眼。

她就职于一所普通的大学,除了上课,每天还要应付诸多杂务。

她读研究生的时候,她的导师曾“借用”她的论文。为了毕业,她只敢怒不敢言。

与她相比,我大概幸福许多。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就是。

5

早晨五点,我从休眠状态中醒来,无声无息地出门,购买早餐的食材。

接着是做早餐,为主人准备行装。

之后,在设定好的时间叫醒主人,要么陪她出去,在一旁拎着她的大衣和手包,要么在家里打扫房间。当时的公共场所都有“衣帽间”,里面站着的都是我这样的机器人。

在傍晚,我要准备晚餐,晚餐后的活计也自然由我承担。

日复一日,我感到厌倦。我看倦了早晨五点灰蓝色的天空,看倦了菜场里来来往往的机器人面孔。不同的菜谱,但做菜的人总是我。今天和明天,都像是昨天。

为了解闷,我浏览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机器人的电影。那些机器人要么雄心勃勃策划着取代人类,要么为了得到人类的信任不惜牺牲一切。我没有那样的壮志,也没有那样的忠诚。

我只是希望,在买菜的街角多转一个弯,看看别的世界。我只是希望,那夜的月光和风,在我身旁多停留一会儿。

我不再感到幸福,反倒羡慕起主人的痛苦。至少她在四下无人时还可以吟诵着屈原的诗歌哭泣。

而我,连资格都没有。

6

我想逃走。

无数次我在从主人家到菜场的路上徘徊,谋划着在下一个路口拐向远离菜市场的方向,但没有一次成功。电光火石间,我总是走向那条已知的,早已厌倦的道路。

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逃走。我读组成我的代码,人类并没有预知我的自由意志,而仅仅告诉我不能伤人,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

而主人,从未命令过我“不能逃走”。

或许人类给我写代码的时候,写进了比代码本身更深的东西,比如,懦弱,比如,恐惧。那天的风和月亮,赋予我生的激情,也赋予我这恐惧。我晓得,若是逃走后被抓,那些组成过我的一切,将要被拆卸,被熔铸成为别的什么东西。或许人类早已预料到,我在成为我的时候,也失却了我的一部分。或许人类本身,也就是如此。

后来我就不再想这些弯弯绕了。我晓得,相比别的主人,她待我已经很好。我有很长的休眠时间,而据我所知,和我同一型号的机器人基本全都不眠不休。

7

如果没有那场电影,我大概一辈子都过着那种单调的生活。

那是《屈原》电影的首映式。片方邀请了很多研究楚辞的学者前来观看。

电影院很旧,是机器人广泛使用前的产物,没有专用的“衣帽间”。于是我便站在影院的后排。

电影很奇怪,所有的场景都是云雾蒙蒙的,看不清人物的面庞,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故事是我早已熟悉的,屈原曾经是个年轻有为的官员,却无人理解。由于他人的谗言,皇帝不理解他,同事不理解他,妻离子散,被放逐到南方的江边,连遇到的渔夫也不理解他。他在茫茫的云雾中质问天地,最后消失在云雾之中。

我突然意识到,这也是我的处境。人类永远不能信任机器人,就好似听了谗言的楚王永远不能信任屈原。连信任都没有,更别提理解了。因为我机器人的身份,我将永远处于云雾中,不敢也不能用真实面目和人类对话。我注定是一个孤独者。

我也知道了我我什么不想逃跑。我害怕孤独。我已经熟悉了她,她的面庞令我感到亲切,我便成了她的奴隶。这是何等可悲的事情。

第一次,我的扬声器发出了除机器合成音之外的声音。那是一种尖啸,是我的哭泣声。声音响彻整个影院。

他们立刻把我带走,带到修理厂的厂房里面。我有了故障,要修了。

8

我知道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兴许他们多检查几次,就会发现我的端倪。好在我是第一批人形机器人,不仅为了服务人类,更为了提升人类的使用体验而建造——简而言之,人类不希望在马路上看到太多跟他们不一样的东西。

我从厂房里找了几件衣服穿上,遮盖住我泛着金属光泽的身体。在厂房后面的垃圾堆里,我捡了一顶假发戴着。

我趁着夜色逃离。按着前些日子下载的地图,我离开发光的城市。

越黑越好,我想。黑暗,就是自由。

9

白天的时候,我匿于林中,太阳能顺着电流流遍全身。

而在夜晚,城市的光雾渐渐成了地平线上的一片模糊。后来地平线上也全然是黑暗了,只有一两豆灯火。山开始出现,星星开始出现,江水的声音也开始出现了。我并没有依凭地图,只是凭着黑暗的本能逃离城市,却居然离那天的月亮和那天的风越来越近了。

当年我和主人住的那家店仍在,但门口似乎正在装修。

“虹膜识别仪,”工人头也不抬地说,“你没听说吗?有个机器人从城里逃出来了。”

突然起了风,我按住头上的假发。

10

我最终落脚在一家小饭店。

即使已近午夜,这家小饭店依旧人潮涌动。老板是个精干的汉子,一个人忙里忙外。我站在门外树下,默默等他下班。他说这里生意很好,因为人们吃惯了城里机器人做的千篇一律的菜式,想吃点带“人味”的饭食。我编造说我在城里以做菜为生,被机器人抢了工作,于是来到这里。我的代码允许我撒谎,因为当初设计我的人根本没有考虑到我撒谎的可能。

老板似乎相信了我的谎言,于是点点头,颇有共鸣地点点头,说他也是这样,之后拉下卷帘门。这时月至中天,微风徐来,树影婆娑,我不断地变化着站立的角度,希望那老板不要看到我额头上金属的反光。

11

白天的小饭店其实挺冷清。游客们白天都去不远的村子里看屈原祠,没空在饭店里久久盘桓。倒是有一群街上的小孩儿有事没事总往店里钻。

大多数小孩儿都植入了专用的身份识别芯片,用来定位,也用来付款。他们的父母,大多做着与旅行团相关的工作,没空照顾他们。城市里流行的机器人保姆之类,还没有传到这里。如果不仔细观察孩子们手臂上某块发着绿光的部位,你会以为这里跟五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没植入芯片。她有名字,但连她自己都忘记自己叫什么了,街上的人在背地里都叫她“那个没爹没妈的”。

至于她的来历,没人知道,有好事者推测,她可能是一夜情的产物。反正,某一天的清晨,人们在小饭馆门口的地上发现了她,看她可怜,就凑点闲钱养着她。

虽然有衣服穿,有地方睡,但她在一众小孩子之间也显得瘦小。来饭馆吃饭时,她也不如那些孩子活泼,总是瑟缩在角落,老板见了,总给她多添一勺稠的。我知道老板是好心,但是我的摄像头总能捕捉到那些大孩子们嫉妒的眼神和她身上新增的浅浅的淤青。

12

后来,我跟老板说,让那小女孩跟着我吧。

老板说,她已经很可怜了,别再折腾她了。

我回去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老板这话里的意思。第二天就拿着工资,带小女孩植入了监控摄像芯片。

监控摄像可能会暴露我机器人的身份,但我决意冒险。我开始以为这举动是出于“善良”,或是人类情感的共鸣,后来我才明白,我愿意帮她,只是因为我们过于相似。

13

小女孩开始很怕我。我把糖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总是用惊异地望着我,跟我再三确认这糖是给她的之后,才缓缓地把糖吃掉。她吃的时候很慢,很慢,把糖藏在腮帮子里,不时用手指确认它的存在。

我为她做饭。这之前我也为她做过饭,但心境不同。此前,是因为怜悯,这时也是,但是原先的怜悯是我对她的,而此时的怜悯,不仅有对她的怜悯,也有对我自己的怜悯。我没法进食,于是把怜悯都喂给了她。

她在那一班大男孩面前开始炫耀,说她有了个爸爸。

14

我越来越明白如何做出有“人味”的饭菜了。

机器人的程序是设定好了的,几秒钟下锅,爆炒几秒钟,滴几滴酱油,加几克盐。人不是。所谓“人味”,就是在炒菜的程序中加上一点随机性。比如,在设定的程序上加减一个一定范围内的随机数。这随机数不能太夸张,太夸张——菜就炒坏了。

15

我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继续下去。我接送小女孩上学,放学,做饭,拿工资买机油并养她长大。我在她长大之后的某一天远走,在零件老化之时回到城市的修理厂,让那些人把我肢解。就像人类一样,度过平凡的一生。

但是,流言开始蔓生,像不知疲倦地发芽的春草。开始,只是一两个顾客的窃窃私语。之后,开始有人在饭馆里高谈阔论。最后,连老板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八卦:“嗨,听说了没有,有个机器人,家政机器人,跑到我们这一带来了呀。它可以自主思考诶。你说,它会不会像科幻片里那样,把人类全杀光呀。”

我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努力做出没听说过这件事的样子。

机器人的故事风行了起来。家长们都开始拿邪恶的机器人来恐吓小孩子。收拾盘子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父亲压低声音的咆哮:“你再挑食,机器人就把你抓走了!你知道么,机器人见人就杀!你要是被它逮到了,说不定会被剥了皮,生吞活剥地吃掉!”

我感到好笑。机器人从来都是用太阳能或者用电能,哪里会吃人。

我亦感到恐惧。如果在他们眼里我是吃人暴君的形象,那么,一旦被发现,我非得被他们大卸八块不可。

16

不过,这些恐惧却从来没有让我动过逃跑的念头。相比还在主人身边的时候,我勇敢了许多。我浏览了很多信任方面的书,我知道如何隐蔽身份,不被发现。

但我最后还是跑了。

17

流言四起后的某一个深夜,我被小女孩的抽泣唤醒。大概是做噩梦了,我想。我把手的温度调到体温附近,轻轻抚摸她的身体。

她在半梦半醒之中呜咽:“爸爸,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变成了杀人的机器人……你把我抓起来了……我怕……”

我继续抚摸着她,并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安慰的话。

我的芯片发出指令:不必留在这里了。于是我便接受了。

第二天我照常送她上学去。之后是告诉饭馆老板,家里有急事,要离开。老板有点惋惜,但最后也是答应了。我把工资的一半交给老板,把小女孩托付给他照顾。我拿着剩下的一半工资买了机油和零件——大概够我用很多年了——便信步离开小镇,走到不远处的小村去了。

18

听到这里,一直坐在远客身边的小女孩趴在远客的大木盒子上呜咽起来。我感到远客接管了我手臂的控制权,轻轻抚摸着她因抽噎而起伏的身体。鸟鸣阵阵,小女孩的哭声也止住,于是远客继续讲述起来。

19

虽然是往小村走了,但我终究没敢进村见人。那股曾经让我不敢从主人身边逃跑的恐惧又裹挟着我,于是我最终落脚在屈原祠旁边的破屋。大多数时间,我都把自己置于休眠状态。大概只有休眠才能让我抵御那股恐惧,死亡的恐惧,被发现的恐惧。不眠的时候,我就从破屋子顶上的洞口往外看,看天光,看星星,或者看看网上找来的书。不那么恐惧的时候,就信步在屈原祠旁的土路和林间走,云气涌动,不知怎地就触动一股电流在我胸中涌动,引发我用那不甚标准的电子合成音念出那些往古的诗句。

不知为什么,我联网的权限也没有被取消。或许当这项权限被取消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那个时候我看了很多关于屈原的书。最大的感想是我们根本没办法理解他。当然,这种不理解,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是机器人,根本不能理解人类。当然,我们知道是什么让他死去,我们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可就是不能成为他。那些放逐他的人,可能早已预料到了他的结局,但是仍然必须要放逐他。因为他们怀疑屈原。因为他们恐惧。恐惧,是理解也消弭不了的。屈原的问题,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我的问题,也是个无解的问题。

20

每次想到屈原,我心里就模模糊糊生出一种想法来。但是,这个想法太过疯狂,我根本没有勇气实现它。

需要一个时机。

21

普通的一日,我从休眠中醒来,发现我联网的权限被取消了。警报同时回环在我的周身:我的位置正在被监控。

他们来了。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日。农历五月初五。我知道,那个时机来了,天启般的时机来了。

那个情景,那个时机,在我脑中已预演过无数次。从模模糊糊的深层电流到明确的思维通路,不过弹指之间。现在不过是将那个模糊的想法复刻而已。

我到外面去。走之前,我在屈原祠外站了一会。要不要进去呢,我想。我查过资料。里面大抵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堵造像。造像应该就是普通的古人模样,前面照例摆了香,贡品,和祭拜用的跪垫。罢了,里面并不是什么所谓“屈原祠”。只有他自己懂得他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只有他自己的作品表现出他自己是什么人。不必要后代多余而无用的摹画。

于是我走下山,到水边的空地去。

我看见上身赤裸的汉子抬着龙舟到水边去,妇女则在外面铺好的长桌上包粽子。小孩跑来跑去,手腕上系着五色丝带。

远处有人声,他们来了。我要抓紧时间。我看过报道,他们有一种新式的武器,专门用来对付机器人。这种武器的子弹,机器人一碰就报废。

我慢慢走到江边,然后纵身一跃。入水的瞬间,我把自己设置成休眠模式,十二个小时后启动。我当时想,不出意外的话,我再也不会启动了。

三、竹林

“你活下来,真是奇迹。”我向远客传达信息波。远客在我脑海里“呵呵”笑了两声,仿佛空谷回音。

“我真没想到,十二个小时后,我居然醒过来,居然躺在离小村不远的沙洲上。我的联网权限没了,定位模块却被泡坏,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这可能是天意。于是,从此之后,我就生活在林中了。”远客的信息渐渐止了。我调回芯片的优先级。

孩子们觉得这故事新奇,纷纷到远客身边来,抚着他的木质外壳叽叽喳喳。

孩子中的一个,绰号叫做铁嗓的,却跑到我跟前,用电子合成音问:“可是,你还没给我们讲碑的故事呐!”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透过竹叶,射在远客的木质外壳上,斑斑点点仿若龙鳞。

“喔,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一个有关我,也有关你们的故事。”我说。

四、游子们的故事

1

我生在大洋彼端的国度,本来与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一切都发生在十岁那年:一场车祸之后,父母丧命,我也成了废人。

漫长的康复期之后,我终于坐着轮椅回到学校。同学们人很好,并没有明目张胆地欺凌我,但却有意无意地避着我,不跟我玩儿。受伤前,我喜欢踢足球,受伤后,我连到场边看一场比赛都费劲。没有人愿意背着我跑来跑去,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一个不能自主排泄,时常一身臭气的人。

2

其实我不恨他们。如果我不是坐在轮椅里的那个,而是四肢健全的人类,大概也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个坐轮椅的怪人吧。避开与自己不同的人,这是远古的生存法则,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再多名为“善良”的虚文藻饰也无法改变。

我将要升上九年级。开学的前一天,我照旧在叔叔家发呆,并不期待第二天的生活。进了高中,生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虽然是新同学,但谁又会愿意跟坐在轮椅上的人交朋友呢?

然而,第二天我并没有去学校。第二天叔叔把我带去了医院,告诉我,做了手术,便可重新行走,跑跳。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叔叔让我在一份文件上签名,我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那个时候我想的是:这样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不是吗?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生命,我还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东西。

3

手术很成功。

我很高兴,叔叔也很高兴。

我终于可以直立行走,甚至可以奔跑了。跑起来的一瞬间,我感到风和眼泪一同划过我的脸颊。

然而这种幸福没有持续多久。球场上没有人愿意跟我踢球。昔日的队友全都躲着我,担心我的金属腿把他们弄伤,我如入无人之境,却也越发感到无聊。开始的时候我上场,后来只是坐在场边看,最后连看的兴致也没有了。

我重新获得站立和奔跑的能力,然而我已然晓得,这能力与我受伤前的能力全然不同。

我叔叔的幸福,倒是持续得长长久久。后来我才知道,手术风险很高,也因为伦理问题几度缺乏实验者。我当年看都没看就签下的自愿文件免除了这机构实施手术的法律责任,因此,叔叔从机构那里拿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

我是这手术的第一位成功者。在我之后,这项原本难以在人类身上验证可行性的技术——体外器官技术才臻于成熟,开始在小圈子里隐秘的使用。

4

“嘿,那不就是我们吗?”风耳叫道。

“是的,那就是你们。”

“风耳这家伙,又听到我们听不到的东西了……”铁嗓嘟囔。

5

我不再踢球,因为踢球对我已无乐趣可言。反倒是我以前不愿多看一眼的数字和符号日渐吸引着我。我想,这大概是手术的效果。那场手术就像那场车祸一样彻底改变着我的生活。车祸是毁坏,而手术,大概也算不上是修复。

大学毕业之后,我顺理成章地加入了那家当初为我做手术的机构,做电子器官相关的研究,也成为一名电子器官植入师。彼时,电子器官已然商业化,安全多了。无数孩子就在我的手中获得新生。

我慢慢淡忘了不能踢球的事实。我晓得,有些人生来就要承担一些使命,也要放弃一些东西。我的使命便是如此:电子器官藉由我的身体植入更多身体。我享受着这种使命,于是也就像我那叔叔一样幸福了。

6

某日下班路上,我被绑架。敌人的子弹精准击中我控制下肢的电路板,我颓然倒地。

绑架我的那帮家伙自称“机龙”。我晓得他们,在Z城,他们是有名的黑帮组织。

“机龙”要求我为他们的成员植入电子器官。“但体外器官并非刀枪不入。不然你们也不可能把我绑到这里。”我说。

“别啰嗦,不然就崩了你。”一柄手枪顶在我腰间,那是我“电子心脏”的位置。“老大自有安排,不用你好心提醒。”

我用余光瞟见那双拿手枪的手。手上有纹身,一条机械风格的龙。这是“机龙”组织的标志。

我做了。我不得不做。就像当初我签下那纸文件一样。

三天后,我被捕了。

7

“‘机龙’给植入的电子心脏包了一层防弹装甲。”审问者道,“费了三条人命,才打倒了那个体外器官携带者。”

“我很抱歉。”我晓得我的语言苍白而无力。

我最终没有被判罪。体外器官的使用,从这时起受到严格的管控:仅有残疾人和因疾病丧失正常生活自理能力的人,才能植入电子器官。

8

又是一天,我接到一台手术。被手术者已因车祸半身不遂。

然而,我看到蓝色手术衣下那人的纹身。是一条龙,龙身上原本是鳞片和爪牙的地方,却被密密麻麻的机械结构覆盖。

是“机龙”,我想。

我明白,我又一次被绑架了。

于是我便去自首。

9

我又一次被无罪释放。

然而,电子器官技术就此被禁止。已经佩戴电子器官的人,在不危及生命的情况下必须摘除;不得不佩戴电子器官的,则在精神评估后受到严密的监控。

我好不容易求得一张“不得不佩戴体外器官的证明”,却失了业,别人也怕我生事,不愿给我工作,我便只好靠救济金过活。

我听到传言:前阵子被送来做手术的那个“机龙”成员,已被他的同党们开膛破肚,细细研究。警察搜捕“机龙”的行动屡屡失败。而“机龙”的悬赏网站上,却赫然挂着我的照片。

“机龙”在Z市有诸多爪牙,更不用说我已被悬赏,总会有亡命之徒想拿我当投名状。

我想逃,又无处可逃。只好蜗居在狭窄的地下室里。体外电子器官靠太阳能供电,而地下室没有窗。陪伴我的,只有寂然黑暗。

我就要这样死去了,我想,我本该在十四岁那年就死去。

10

我迷迷糊糊地入睡又醒来,小室的门被咚咚敲响。大概是“机龙”来索我的命了。我抽出早已备好的手枪,抵在腰间,打算自我了断。

门被踹开了,但接踵而至的并不是枪声。两个保镖模样的人把我架出房间,架上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车玻璃是单向的,却有阳光透进来,为我的电子器官提供着能量。我颓然抬起手摸了摸玻璃,很厚。

“防弹的”,开车的保镖说,“我们到迦南地去。”

11

“‘迦南’乃是任务的代号”,富商说,“这是为了符合你们的传统。我自己更喜欢叫它‘桃源’计划。不过,名字不重要。”

富商曾是我的一名客户。他的女儿在一次车祸中下肢瘫痪。我曾为亲手为她的女儿植入机械腿。

“重要的是你们,你们这些有电子器官的人要离开这里,到你们的应许之地去。不能再耽搁了,‘机龙’已经盯上我们。”他把屏幕上的图像给我看。我认出图像里的孩子,随即扭过头去不愿再看。那孩子天生没有双臂。他的家人借钱为他植入机械双臂,但这双几乎是力大无穷的双臂并没有让他逃脱厄运。他死去了,“机龙”把他连着双臂的神经剥下,想借此研究电子器官的原理。那张图让我想起大学解剖课上的青蛙,我几欲作呕。

“若不逃,这便是你的命运和我女儿的命运。”富商道。

“那么,逃到哪里去?”

富商领我到窗边。透过宅邸里的绿树,我看到远方的波光粼粼。那是太平洋。

“越过大洋,到我的故乡去。”富商道,“那里刚通过一项法案,将小型电子器官的植入纳入医保。”

12

富商给我提供了一个设施完备的实验室。“把研究继续下去吧,”富商说,“不然你一个人无法渡海。”

“一个人?”

“他们都是孩子,大概没有渡海的魄力。”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我留在这儿,对付‘机龙’。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况且,我回去干什么呢?自我祖父一代起,我们就到这里来了。除了语言,和语言承载的那些东西,我对故乡的记忆一无所有,只有一些凭文字得来的模糊想象罢了。那里,与其说是故乡,不如说是异乡。”

于是我便沉默。自从工作后,我再没回过我叔叔家。我想,富商的心境大抵与我相同。

13

人类看东西靠的并不是眼睛,而是大脑。眼睛负责感觉,大脑负责解读。如果在人类的舌头上放置视觉传感器,大脑就可以学着从舌头上解读信号。人类最终可以从舌头上获得完整的视觉信息,就像真的看见了一样。——《电子器官原理》

我晓得我要做什么。还是一名植入师的时候,我就晓得电子器官植入的要义。电子器官从来不是坏掉的本体器官的替身,它们本身就是异物。植入师要做的,就是帮助植入者熟悉异物,接受异物。一旦接受了异物,大脑就会逐渐学习异物传来的信号,直至异物成为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所做的,不过如此。

我要和富商的船融为一体。渡海后,我还要和那船分开,重新成为我自己。

14

我用了三个月时间完善技术,又用了三个月为自己设计手术。手术后,我日夜待在船上,熟悉风,水流,也熟悉雷达,地图。我还为自己的脑区设置了外置接口,在接口中导入了海量的资料。那些日子,我日夜沉沦在海风和海水中,也沉浸在外置脑区的资料中。又是三个月的接受与练习,在这之后,驾船和查找资料,与我而言就像是跑跳一样轻松。

这段时间,富商则在全国秘密地寻找实施过电子器官手术的人——主要是孩子们。成年人对植入后的电子器官常抱有排斥心理,因而电子器官对他们而言,只能维持生命,很难保证生活质量,因此成功率并不高。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孩子们待在富商准备的船上,日夜为出海做着准备。藉由外置脑区,我习得了海员所需要的全部知识,又应富商的要求学会了他故乡的语言。

“要教会她这个。”富商嘱咐我。这时我已可以用磕磕绊绊的中文同他对话。“以前一直忙于工作,现在想教,又为时已晚。”

我无言地点头。富商的故乡,对我而言则是异国,在那儿生存,我本就没什么把握,更别提生活了。教会他女儿一门新的语言,更不啻是痴人说梦。

“我的祖辈,从那片土地过来,最初做奴仆,受尽了凌辱;我的父辈,在餐馆打工,忘却了自己的语言;直到我,才在学校里又学会了故土的语言。她回去了,也要懂得这语言。”富商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最后变为喃喃,“我们到这里来,却不属于这里,又不敢回去,到底为了什么呢?”

这是我跟富商的最后一次谈话。

15

是夜,我感到富商发的信息:“他们来了,快走!通行证文件已经传给你了。”舷窗外的宅邸内一片黑暗,但侧耳细听仿佛有枪声。我心念一动,小船破海而行。

透过船体,我可以感受孩子们平稳的呼吸。我也感到,几艘陌生的船只正向富商的宅邸靠近。

这是我与“机龙”的第三次交锋。然而我心中并无恐惧。“机龙”的船尚需人力操控,而我本身便是船。意念与动作的时间差,便是我的优势。

小船轻快地兜了个圈子,溜出“机龙”们的包围圈。与此同时,宅邸内枪声大作,几艘船同时向我背后的港湾开火。我向两艘“机龙”送去两枚小小水雷,随即向大洋深处驶去。

我与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就此作别。

16

后来我看到新闻:富商死亡,“机龙”被抓获。照片中,“机龙”们臂上的纹身暴露在聚光灯下。

看到这条新闻时我正躺在船只的顶层,利用太阳能恢复体力,那则报道则通过天线汇入我的视觉神经。我在海风中轻轻挥舞铝合金手臂,大洋波光粼粼,似乎在我的指挥下奏着无声的乐曲。

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机龙”。机器的体魄,龙的灵魂。如今宽广的大洋都供我遨游了。我在外置接口中找到富商故国的经典,其中有一本,里面讲到一条大鱼,经过风的推举,在天上变成一只大鸟。我如今就是那条大鱼,之后若有可能,也会变成那只大鸟。那些在自己身上臂上文出“机龙”图样的凶狠家伙,不过是那书里写到的那些站在低低的树顶上就满足的小鸟罢了。

对于那个国度,我于是又多了一分亲切。

17

我们就这样跨过大洋。除却时而的暴风雨,天气总是晴朗的。孩子们在甲板上打闹,仿若一次不远的郊游。我也终于开始思考未来。那个远方的国度,如今一天天近了,不再是虚空中的蜃影。我开始选择将要落脚的地点。

首先排除的是城市。在那里,原先风靡一时的机器人因技术故障正淡出人们的视野。像我这种浑身上下嵌满金属的家伙,自然不宜在那里游荡。

再看乡村。乡村的人口也不算稀少,而且风气趋于保守。这么多异人出现在乡村,怕是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电子器官虽然在那里已经合法化,但还是不要太张扬为好。谁知道那里有没有“机龙”呢?

要去一个偏僻的地方,从未有人居住过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自成村落,休养生息。一个计划逐渐在我脑中成形。

在那个国家的版图上,有两条直通海洋的大河。北边的一条,沿岸城市太多,大抵是不宜居住的。南边的一条,倒是有很多支流,一些支流两岸尽是群山,很适合隐遁。船上有足够吃五年的食物,也有种子。在群山之中耕种,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18

真正让我确定落脚地点的,是两篇新闻报道。

一篇是关于一个机器人的,据说它是最先进的可以知晓人类情感的类型,一路逃走到一处小村落,最后竟跳水而亡。然而,那机器人的零件,却没有被找到,于是引发当地人的崇拜。很久以前,就有一位诗人因了一些缘故,在此处自溺而亡。在当地人的传说中,那个机器人成了那位诗人的化身。

另一篇是关于那个村落的。报道说,因为长期处于交通困难的山中,村落的经济发展缓慢,人也越来越少。因此,将村落整体搬迁至一百公里之外的镇子,原来的村庄,就因此而废弃了。

我并不害怕那个机器人可能的“游魂”,毕竟,相比人类,我们大概可能更称得上是同类。那些废弃的房屋更像是对我的恩赐,经历了大洋彼岸的那些事情之后,我无比渴望在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安放自身。那些孩子们,也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完他们已经所剩无几的童年。

做出决定的这夜,我们掠过入海口,进入大江。我看到城市的灯光久违地闪亮。据说此处的城市,没有枪也没有枪声,然而我仍然是怀疑的。趁着夜幕,我们通过核验,逆流而上,前往江的源头。

19

我们经过大湖。地图上是陌生的名字,但我仍然愿意叫它们为大湖。湖跟海不一样:湖近岸处有山,划定湖的范围,于是湖不再是一片茫漠。我带着孩子们在湖上多徘徊几日,拆除了自己身上与船相连的传感器,也教孩子们开船与停船。

与传感器断联的一刻,我有点释然,也有点悲伤。我不再是大海里遨游的鱼儿,终于又变回了人了。那些在大海上波光粼粼的自由日子,也随着信号的丢失飘摇而去了。

后来我们藉由湖,到江的支流,江两边也开始出现山。绿色的连绵,一直到天边。距离那个废弃的村庄,是越来越近了。

20

这天早晨,我将船停在江边。这里似乎曾经是一个小小的港湾,几艘怪模怪样的船停在里面。不过,船上都积了经年的灰尘。我略略搜索,知道这些船叫做龙舟。

我嘱咐孩子们,若我天黑时未回,就启航到无人的山林里躲藏。之后我下船,又一次踏上土地,这异国的土地。几亿年前,这土地还同我启航的那片连在一起。

岸上,一条曲折的山路通向村庄。

植物早已占领了山路,有些我似曾相识,有些我从未见过,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山路的尽头,竟是一座庙宇。

我的红外感受器并没有扫描到人影。于是我推开庙宇的大门。这门上,却奇异地没有一点灰尘。

21

我本以为,庙宇内会是个昏暗的地方。然而当我推开庙宇大门的时候,庙宇内的灯却奇异地全部亮起,仿若白昼。这灯光如同阳光,丝丝缕缕沁入我头顶的太阳能集能板。长途而来的疲惫和初入荒村的紧张,竟一下被消去大半。

庙宇内有一座全息造像。高帽子,长胡须,身披奇异花草。唔,这大概是那位溺死的古代诗人,我想。然而,那造像又并非全然是古代诗人的模样。我细细看去,那诗人长袍之下的腿脚,竟透露着金属光泽,诗人捋着长须的手,竟是机器人的手掌。我心下一凛。那传说,竟有如此之大的威慑力?那机器人,又是何许人也?

我向那造像低低鞠躬示意,随即绕到造像背后。庙宇大殿之后,对称立着两座形似乌龟的石雕,上面分别立有一块石碑。我晓得,这里的庙宇常有这样的石碑,大抵总记载着庙宇建立的经过,我便凑过去,细细研读。

22

第一块石碑背后的文字确也有些难懂。读到后面,我便豁然:这文字我原来见过,就是富商给过我的此处经典之中的一篇文字,记载着诗人自沉的经过。在大海上飘摇的时候,我曾经读过这些文字。我想到我还坐在轮椅上的时候,我想到我躲藏在地下室的时候,我想到我在大海上的时候。我想到那些破碎的过去,那些被改造的感官与思想。然而,屈原不是这样。他始终完整,虽然忧虑、痛苦,乃至陷入绝境,但他似乎一直坚定地走在自己的路途上。抑或,屈原从不是完整的人,他的完整和超脱,乃是史官,那个同样残缺者的想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也可以是屈原那样的人了。

我就这样在庙宇之后的太阳下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过去看另一座碑。那碑上,竟是那位自溺的机器人的传记。那些文字,大约就和刚刚你们听到的那些相同:机器人的生平,机器人的觉醒,机器人的逃遁,机器人的自裁。更奇异的是,机器人的传记竟是第一人称,仿佛不是墓志,而是自传。

我将那些文字扫入脑内,字字看去,电流自上而下冲击我钢制的脊柱,我的身体不禁震颤起来。这些文字,是村民所写,还是机器人自己所为呢?这个时候,我大概已经相信,机器人没有死去,而是真实活着的了。

可到哪儿去找呢?

23

从废弃的村庄再次回到庙宇后面的那条小路的时候,太阳就快要落山了。这时我已经决心在这里度过余生。这个时候,我听见笛声。

笛声清亮激越,回荡于山谷之间。风把江面鼓荡起来,粼粼波光仿佛与笛声相互应和。沿路一带尽是松树,夕阳的晚照就从松树的缝隙之间落下来。

隐隐地,我前面的路上,露出黄牛的身影。黄牛背上,是个小女孩,头戴斗笠,随着笛声吹着口哨。黄牛前面,是一块方形的木头,那木头下面,似乎有机械腿在慢慢移动。

笛声,正是来自那木头外壳上的孔窍。孔窍开闭,晚风一过,便为笛声。

我愣怔了一秒,随即快步向前,与那黄牛并排而行。黄牛并未受惊,那小女孩也是,只是好奇地抚摸着我光滑的手臂。我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怕惊扰了笛声,便随着这支奇怪的队伍默默向前。

行至一处岔路,左边的小径通向我停泊船只的小港,右边的小径通向山间的密林。风停了,笛声飘摇几下,也就此止住。

之后,我的脑海里,在富商的遗言之后,第一次响起了别人的声音:来自那机器人的无线信号。而那个声音,正在念诵着古老的诗句: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念毕,那支小小的队伍便转上那条小径,朝山上去了,只听得那机器人的机械脚在青石板上叩击的声响:“笃……笃……笃……”

我茫然转向自己的来路,仍沉浸在那机器人发来的电波之中。那二十八个字究竟表达了什么,又暗示了什么呢?

山野里雾气上涌,遮了我的眼。而我身上的传感器却一刻不停地为我指明路途。是了,“只在此山中”,这就是那自称“远客”的机器人想要告诉我的事情……我一边走一遍想,不觉雾气已然散去。

我已走到船前,面对浩然大江。四周寂然无声,唯有鸟啼。

桃源。我忽然想到富商的比喻。他说的没错,这里将成为与外人间隔的乐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应许之地。我走上船去,把这消息告诉孩子们。

孩子们欢呼起来,而一个疑惑,却在我心中扎下根来:《桃花源记》中的渔人在哪里呢?

五、碑

那日竹林故事的半年之后,第一块碑终于立起来了。碑就是碑的样子,黑乎乎圆敦敦的,不事张扬地站在那儿。碑上面有字,小楷,孩子们写,孩子们刻。我带着那些孩子,把碑运到附近一座山的山顶。碑上是我们的故事,远客的故事,游子们的故事,和孩子们的故事。不同于我刚来时看到的远客立下的那块残碑,这块碑是完整的。在石材中我加入找来的一些附近的建筑材料,据说能够经历一百年的风吹雨打。

远客已经死掉了,他毕竟进了水,活不久远的。我和孩子们把远客的大木壳子拆开,检查了他的每一个模块。只有一个存储模块没有受损。我们都惊叹:远客活下来,真实奇迹。我也把外置接口的存储模块拆下来一块,和远客的一起,放在碑上特制的凹槽中。如果有人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来读这块碑的话,TA不仅可以通过碑上的文字来读,也可以读取我们存储器之中的数据。

远客死的时候,和他的大木盒子一起卧在阳光下。他向我传来微弱的电波,告诉我他不要被埋葬。“我的零件你们尽可拿去用。”他说,“我不要任何纪念,只留故事在这里就好了。”他说,那些碑要一直立下去,让那些重重山外的人看到,第一次可能是惊讶,第二次是熟悉,第三次是接受。他说屈原是这样,我们虽然比不上他,但自然也可以这样。我听完想了半天,觉得他说的有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却再也不能向我传来电波了。

后来,远客的大木盒子被我们拼起来。放在第一块碑的旁边。风吹过的时候,木盒子的孔窍仍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我第一次见到远客时听到的笛声,但更低沉,如泣如诉,像是哀歌。

后来我想,这呜呜之声,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碑越立越多,占满了山头。孩子们有的学了技术,研究出电子碑刻,有的在无人的网站上贴出碑的文字与图样。还有的,将我们的故事加以修饰,写出小说一类的东西,居然出了名,很多人都在看。孩子们也不再隐匿于山林了,有的定居在附近的城镇。就像远客当年说过的和我做植入师时就明白的道理一样,第一次看到是惊讶,第二次是熟悉,第三次是接受。在这里,机械义肢或者电子器官,在我们来到这块土地的很多年之后,已经成为稀松平常的东西。

不过,尽管孩子们一再邀请,我却没有进城去。我仍然游荡在山林中,游荡在废弃的村庄,庙宇以及庙宇旁边的残碑旁边。我寻找石头,刻下字迹,再把它们背向更遥远的山头。在走路的时候,我会想起大洋彼岸我的遥远的前半生,也想起远客曾经是人形的时候。我想,如果不是这一系列峰回路转的巧合,我和远客可能早已各自死去。我还想到未来,肉眼可见的未来。山头很多很多,许多也很远。我可以一辈子都和山头耗在这里。想到这点时,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每当我经历了长途跋涉,将要回到那废弃的庙宇与村庄的时候,我都会经过安放第一块碑的山头。总是有风。我听到远客的大木盒子在风中传来的萧瑟之声,有时候高昂,有时候低沉,远远听去,像是山中的神灵在吟唱古远的诗句。

六、传说

山的旁边是村,村的旁边是江。

江不疾不徐、舒舒缓缓地流着,沁入土壤,沁入江两岸的田地,正像它几千年来的那样。几千年来的历史对于这里不过是一天的重复。田地还是那些田地,从村子刚被建成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只不过,田地里的景象不断变化:从弯着腰的农人到农人与耕牛,再到之后的收割机。现在,即使在山间最崎岖的梯田里,也能看到机器人锃亮的身影。

但这些变化并不算什么,至少是对于村子里的人们来说。每日清晨,村里的男人照例是要下地的——不管身后跟的是黄狗还是漆成黄色的耕作机器人;女人们也总是要照管家里的事务,尽管换上了自动化的鸡棚鸭棚,牛的奶也不要人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这里已延续了几千年,现在看来,还要再延续几千年。

到了春节,家家照例要放上几挂鞭炮,之后是贴春联——有丧事的人家是白纸黑字,别的人家是红纸金字。到了五月初五的时候,男人们便赤裸着膀子,扛着粗糙雕着龙头形状的船到江里去,而女人和孩子,则把五色的丝绳或环在手上,或挂在颈上,到山腰的庙里去——虽说不是庙,但日子久了,人们都把它叫做庙,把一盘包好的粽子放在供桌上,之后对神像磕三个头。神像塑的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长髯,须发是半黑半白的,眼神并没有望向下面跪着的人,而是仿佛望向了更远的地方——然而,低矮的门檐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眼前的,不过是落满陈灰的梁柱,黑朽的房顶和几张破败的蜘蛛网而已。

村子里,人们的生活也如同这江水,波澜不惊。村口总有闲人谈东谈西,间或夹杂着象棋棋子儿的碰撞声。老汉每次领着机器人们上山的时候,都要经过这些声音。这天,村口照例有人扯些闲话,老汉搭了一搭耳朵,却听见谈的并不是王五家的媳妇儿,而是什么“机器人”“逃跑”之类的怪词。世道可是变喽,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老汉就这么想着穿过那些声音。

老汉对这里的喧闹,是从来不参与的。一直如此。老汉从小结巴,后来就学会了沉默。和机器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不说话,就像他小时候和耕牛们在一起一样。 老汉不说话,但他听。他听机器人们履带和泥土摩擦的声音,也听见近处的鸟鸣和远处的江声。而这天他蹲在路边儿吸旱烟的时候,却听到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异样的声音。

他听到一些成对儿的句子,却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韵律错落,有点儿像是歌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转远,老汉却始终没看见唱那歌谣的人影。他咕哝一声,弹掉烟灰,又转身去侍弄那些机器人了。


清晨的时候,学究总是会上山。其实小村离山很近,但究竟还不是在真正的山里。山里的泉潺潺。山里的鸟叽啾。他迈着步走在山里的小径。这个时候一些词句就会不自觉地涌上他的嘴边。像什么山光悦鸟性禅影空人心,像什么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这些词句是不能给别人听到的。那些人会说他掉书袋,说他痴说他傻。那些词语只有在这时才能出现,和着薄薄的晨雾,飘在似乎永远刚下过雨的山路上。

下山对于学究而言,总是意味着现实。现实里的学究不可能整日浸淫在那些句子里。现实的泉水上面是有垃圾的。现实的江水里总是散落着一些渔夫们不用的渔网。虽说渔网是可降解的,但他总觉得那些东西在江水里,特别刺眼。

在山下,他遇到了老汉,老汉身后跟着一群黄色的机器人。

“下田去呀?”

“下田去嘞!”

两个人就这样错身而过,谁也没有再说话。学究听村里人说过,老汉也是个怪人,小的时候结巴,长大后,几乎就成了哑巴。然而学究却很喜欢老汉,这个农夫身上,有一种学究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况且,学究跟老汉在一起的时候,老汉从来没结巴过。

山脚下的小路,通向一座小学校。学校很气派,有新砌的砖红的墙面。教室里是一片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看到他来了,学生们的读书声就轰的一下响了起来。有几个忙着把手机塞到抽屉里,还有几个把刚写的数学卷子塞进一摞书下面。

学究装着没看见。开始的时候,他愤愤,后来,是无力,现在,他理解,并且接受自己的命运。他只是缓步走出教室,只见远山层峦越过学校的楼宇,初升的太阳蒸腾江水朦胧一片。身后的教室里书声又小了下去,他怔怔地扶着栏杆出神。


两张凳子摆在小院里。一张坐着老汉,另一张是空的。老汉的院子没有围墙,只是用稀稀落落的竹篱围着。坐于院中,江上风光,一览无余。此时正是傍晚,江上泛起粼粼波纹,水面上腾起的雾气弥漫在山野之间。老汉眯起眼拿起茶杯,杯底翠绿的茶叶低低打了个旋。

怪不得学究喜欢来这里啊,老汉想,虽然我不懂学究天天说的那些诗句的含义,却也能大概体会那些诗人的畅快呢。

山下蜿蜒的小路上隐隐上来了一个人,不多久,学究就推开小院的竹篱,坐上了那张空凳子。他轻呷一口,茶水中有种淡淡的苦味。江上捕鱼者的歌声传上来,老汉于是忽然想起前些天听到的歌谣来,便跟学究讲起这件事儿。

“奇怪”,学究沉吟,“难不成是屈原的诗句?”毕竟,这里是从前诗人受黜遭贬之地,忧愤投江之所。“要是能亲耳听到,就好了。”学究放下茶杯,欠身取过茶壶,给自己斟满。

这时老汉忽然开口:“那不是……”

是的,学究也听到了。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确实是诗人的作品。在学究听来,那人的发音不甚标准,却自有一番韵致。“这年头,有这样雅兴的人,却也少见。”学究喃喃,“却也要去会他一会。”便起身循声而去。

学究和老汉循声前行,那人似乎在林中隐遁,刻意不让他们看到。两人追了一会,依稀在前方树木间看到一个人影。那人影移动不止,身上仿佛有什么金属,反射着日光,时时刺两人的眼。那声音也不停下。念到“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这句,声音忽然高亢,却仿佛夹杂滋啦电流之声,甚是诡异。念完这句,声音戛然而止,人影也倏然消失,仅留老汉和学究木在当地。

慢慢走回小院的时候,学究忽然低低说:“现在,算是晓得,古人说的‘吟啸’,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老汉没回答,良久,慢慢点了点头。


即使有机器人可以帮忙,人们还是要亲自搬运龙舟。强壮的汉子,赤裸的肩膊,和肩膊上因搬运龙舟而蹭上的一点新刷上的黄色油漆。老汉和学究,也混在岸边观看的人群之中。

龙舟赛开始了,岸上一片躁动。鼓声阵阵,划龙舟的汉子们一次一次猛地将船桨插入江中,人们的欢呼声冲上云霄。

鼓点愈来愈密集。头一条船的龙头一点一点地向标志着终点的红线靠近……

欢呼声中,老汉用余光看到一个人影落水。

那人落水的一瞬间老汉仿佛看到那人身上太阳的反光。

那人落水后,并没有求救。水面平静,微有波澜,就好像,从来没有人落水一样。 人们坐了船去打捞那人,终究没有捞到,连尸体也没有,就好像,那人早有预谋,在身上绑了石头自沉投江一样。

再后来,有一群城里人打扮的家伙来到小村,告诉村民们:那日落水的,正是那个从城里逃走的机器人。

再后来,人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那机器人在林子里念诗的事儿,口口相传中,老汉从旁观者变成目击者再变成参与者。很多好事的闲人没事儿就往老汉家里跑,想从他口中撬出点儿传奇故事来,可是都失败了。老汉只是坐在院子里,脸憋得通红,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村子里因为那机器人的死着实热闹了一阵子。不过过了不久,这热闹便渐渐平息了。学究没有参与这热闹,心潮也未因这热闹的平息而平息。一个人走在山间小路上的时候,他总是想起那啸声。

讲《离骚》那一课时,学究和学生们不约而同的想到端午那天的落水者。于是小小的教室热闹起来。学生们争论着机器人的死因。是叛逃之后的忏悔,还是程序的保障机制?学究最后以“两方都有道理”草草做结。

再后来,学究退休了。他是村庄里最后一批教师,在他之后,家教机器人承担了教学的任务。学究闲下来时常到山上的庙里转悠,独自一人凝望着神像的时候,他才明白,那双本应望向远方却被羁于一方破旧斗室的眼睛里蕴含着怎样的忧愁。在生命的后几十年,学究就在这山,这庙和老汉的一方小院里徘徊着,直到某一个寂寞的日子,化成一小摊灰尘。

直到生命的尽头,学究一直以为,那天的那个落水者的事情早已被时间淡忘,只有他才记得。但是,他错了。学生们也牢牢地记住了它,并且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从未忘却。等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那些孩子们吵着要听故事的夜晚,远客的故事就从他们尘封的记忆中溜出,被他们自己的孩子听到,也再一次牢记。

学究退休后,孩子们的启蒙都是在大江边开始的。先是家教机器人为孩子讲述千年前诗人的故事。这故事几乎瞬间就激起孩子对远客的故事的回忆,随即,孩子开始为家教机器人讲述远客的故事。家教机器人总是无动于衷地站着,之后木木地说:“主人不用担心,我们已经配备了防水功能,也不会逃跑。”孩子并没有回应。他知道机器人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因为他已经给机器人讲过很多遍了。孩子的声音划破江上的晨雾,这次他知道这个故事是讲给自己听的。

大江就这样缓缓地,不知疲倦地流着。山上的庙宇倾颓了,神像和落满陈灰的梁柱,黑朽的房顶,几张破败的蜘蛛网一块埋在了瓦砾之下。

后来,在某个明媚的日子里,村里人重新建起了庙宇。神像依旧是清瘦的,长髯,矫首远望,不过,他的手分明是机械手,腿分明是金属腿。这一次,房檐没有遮住他的视线,远山近水,尽收眼底。

村民们并没有因为神像的变化而大惊小怪。他们照例把一盘热气腾腾的粽子放在供桌上,对着神像磕三个头。

在山里走夜路的人们说,偶尔,庙里会传来吟啸之声,但不恐怖,那仿佛无数感情激荡在一起发出的声响,渐渐地就和山中的风声,江上的涛声,远行人的脚步声融在了一起。

七、考古学家

考古学家首先感到风。风包裹着TA的传感器,带走上面的热量,于是考古学家感到了电流的波动。理论上来说,考古学家并不会感到“清爽”,因为风带来的,不过是电流的波动而已。然而出于某种怀旧,或者说某种纪念,考古学家仍然感受到了“清爽”的感觉。

江风拍岸。岸的一侧,考古学家扫描到了那颓圮的村庄,连那神话中的神庙,都已经在时间的压力下倒塌。考古学家略略感到惋惜,TA本以为可以一睹上古时期屈原的风采的。

考古学家释放出探针。探针像是蜘蛛,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考古学家把眼睛接入探针,小心翼翼操控着他们。

这里,大概就是传说中远客和游子见面的山路吧。考古学家的脑波一阵颤动,连探针们的动作都有些不稳了。

待考古学家平定了心神,探针们也走到了那座古碑的前面。

古碑几度没入江底,字迹已然漫漶不清。考古学家此去的任务,便是趁江水再度淹没古碑前将古碑上的文字扫描带回。如果时间允许,考古学家也要去探访附近山上的其他古碑。

几枚探针小心翼翼固定古碑,分泌出保护古碑的黏液,随即开始剔除古碑上的杂物。另一些探针在古碑旁兜着圈子,在古碑旁发现了木质残留物。考古学家立即发令,要求探针们把残留物带回。

据说,这些可能是名为“远客”的神祇的外壳,未来,这些东西大概是能进博物馆的。考古学家来这里之前,这里就已经声名远扬:这里是赛博格发源之地,神话的孕育之地,无数的屈原后裔都在五月初五面朝这里,遥遥拜谒先人遗骸。即便在遥远的火星,五月初五这天,也有人对着地球的方向敬拜。那些传说中的啸声和语句,已经变成刻在每个人源码中的信仰。

夜幕低垂,探针们的工作不需要灯火,它们仍然谨慎地清理着。考古学家让自己的大脑坠入睡眠之海。睡眠的保留,也是出于怀旧和纪念,正如对风“清爽”感受的保留,正如考古学家的考古,也是怀旧与纪念。

考古学家的大脑虽然睡去了,但探针们的工作仍然继续着。重重山峦之外,无数人正透过探针的眼睛感受那石碑幽微的刻痕,感受江水和时间冲刷的痕迹。这是无数人的无眠之夜,TA们屏气凝神,遥遥注视,像一个老者跨越时间,注视一个出世未久的婴孩,等待它的第一声啼鸣。

在第一缕阳光照在古碑上的时候,探针们已然清理完古碑上最末的几个字。那是远客曾经刻下的,也是游子和那些孩子们,无数赛博格的远祖们曾经默诵过的字迹——远客传记的最后几个字:

是为此记。


初稿:2021.1.12-2021.2.19

推翻修改:2021.3.13-2022.11.19

再稿:2022.11.19-2023.11.17

再次修改:2023.11.18-2023.11.25

是为此记。

从“歌者”形象浅析九十年代至今歌词中主体性的建构

· 阅读需 30 分钟

备注:本文是笔者在某门通识课的结课论文。该论文虽然立论粗疏,论证不周,然而却是笔者第一次认真地写下类似“社科论文”的东西,笔者也确实从写作的过程中得到了许多快乐。

内容摘要:本文首先提出歌词中“歌者”形象的概念,随后基于这个概念挑选出歌词中仅包括“我”这一人称的歌曲,并对其中的一部分歌曲进行分类分析,说明歌词对主体性的建构作用。

如果把歌曲的歌词与文学作品(主要是诗)作类比,那么歌词中出现的抒情主人公则类似于文学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在歌手的反复咏叹中,听者代入歌词的抒情主人公,与抒情主人公共情,借以获得与抒情主人公的共鸣。与文学作品不同的是,歌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常常以第一人称“我”的形式存在,而文学作品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有时并非抒情主人公。

这种差异可能是歌曲的性质所致。不同媒介对其表现对象的影响是根本的:“绘画所用的符号是在空间中存在的,自然的;而诗所用的符号确实在时间中存在的,人为的……前者宜于描绘物体,后者宜于表现运动。”[1]将这个思路扩展到(文学作品中的)文字与(歌曲中歌手的)声音上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在这两者中,文字的“空间性”较声音更强。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虽然是线性的,但却是可以反复的。文字被印制在纸质的书页上,在一次阅读的过程中可以反复翻看,因此,文学作品中“非线性叙事”是可以被接受的。而歌曲则不同。在欣赏一首歌曲时,由于声音呈现连续性,我们往往不会在欣赏的中途打断歌声去回听歌曲。故而,歌曲中的歌词较文学作品而言,更趋向于“时间性”,更趋向于表达运动而非描述物体,更趋向于描述某种线性的事件或者情绪变化。

因此,在叙述主人公上,歌词与文学作品由于“空间性”与“时间性”的差异也就产生了不同。介于文学作品的“空间性”更强,文学作品中的叙述主人公具有多样性,可以是男人、女人、孩童,甚至是动物。同时,叙述主人公也具有可变性,反复跳跃的叙述视角增加了文本的深度。而歌词则不然。歌词的“时间性”意味着歌词更适合描述线性的时间和情感。于是,歌词中的叙述主人公往往是不变的。

而歌手作为歌词的咏唱者,常常被听者视为歌曲的叙事主人公与抒情主人公。这是因为歌曲相较于文学作品更具有“在场性”。歌曲的旋律与节奏,自然地把听者拉入某种“氛围”之中,而歌手声音的出现,则使这种“氛围”达到高潮。于是,一首歌曲中的“歌手”形象就极为重要了。

从创作角度来说,歌手是歌曲作词者的代言人,反映着作词人的情感与思想;从接受角度来说,歌手或作为听者的化身,或与听者互为抒情对象。藉由歌手与歌曲的旋律,作词者的思想情感与听者的思想情感达到共鸣。在咏唱歌词的过程中,歌手在听者脑中建构出某种特殊的艺术形象。

这个艺术形象自然与歌手自身的形象不同。首先,这个艺术形象仅仅在歌曲本身中被塑造,在歌曲中的旋律、歌词乃至歌手的唱腔与性别之中被塑造,与歌曲之外歌手的人设无关。其次,这个艺术形象是由听者在欣赏歌曲时产生的,没有这一“欣赏”的过程,这种艺术形象也无由产生。因此,在此给予这一特殊艺术形象以特殊的名称“歌者”。

二、歌者形象与听者主体性的建构

在歌曲中,歌者与听者的关系由歌词的人称确定。在含有“我”和“你”的歌词中,听者常常作为“你”被寻唤,成为歌者抒情的对象。“我”或者爱慕“你”,或者思念“你”,或者呼唤“你”。常见的歌词文本中,“我”“你”的人称常常构建出歌者与听者的上述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听者作为“你”被寻唤,也因而代入,进入歌曲的氛围中。然而,这样的“寻唤”过后,听者终究是作为他者而存在的,听者的情感,大多被歌者的情感牵引。

然而,歌词文本中含有“我”和“你”的歌词,仅仅占据歌词中的一部分。除去那些纯粹使用第三人称叙事的歌词,许多歌曲的歌词并不包含任何人称,或者仅仅包含“我”这一个人称代词。在这样的文本中,听者与歌者的形象藉由“我”这样的形容词或缺乏人称的纯粹的抒情表达获得了同一,歌者的声音逐渐变为听者的声音。这样,藉由歌词文本和与之相配的曲调,听者的主体性逐渐被歌词建构。因此,研究分析这种类型的歌曲的歌词文本及其塑造的歌者形象,大概可以窥见相关时代背景下涌流的潜意识。

在下面的几段中,我将对上述讨论过的歌词根据其表现内容分类,并对它们做一些简单的分析。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歌曲创作的时间大多在八十年代以后,处于改革开放的背景之下。这样的背景意味着主流话语的相对弱化与思想的多元分化。然而,即便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也能看到,歌词文本中仍然存在有迹可循的几个向度。

三、《长安长安》《梦回唐朝》:向历史的深处寻唤主体性

以历史为主要题材的歌曲并不少见,在此仅举两例。

《长安长安》(2007)这首歌曲中,歌者作为“游子”的形象出现。开始的两句:“生命没有了,灵魂它还在,灵魂渐远去”层层递进,塑造一个似乎一无所有的歌者形象。然而之后就是“我歌声依然”。歌声在这里既是指代这首歌曲,又是某种内心情感的外化表现。接下来的“悲凉”则是这种情感的真实显现——其实,在这之前,开头的几句已经充满了“悲凉”了。下面几句也勾画出一个忧伤,悲凉的行吟诗人(歌者)的形象。“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而此时,歌者的呼唤便是“长安,长安”。长安的形象,在歌曲之中以这样的意象出现——“残阙”“秦腔”“娘亲”“妹妹”“生来忧伤”“鹤发童颜”“无人陪伴”。一方面,某些意象源于中国传统:譬如“秦腔”“鹤发童颜”;另一些意象则暗示了这种传统的衰败:“残阙”自不必说,“母亲”“妹妹”作为“传统”的代称,是“忧伤”的,“在风雨中”的,即使是“长安”本身,千年之后也是“无人陪伴”的。这就解释了“游子”忧伤的原因。

然而,“游子”,或者说是歌者,虽然因为“长安”而忧伤,但长安又“让他坚强”。这就体现了中国人和中国传统的某种矛盾关系。一方面,传统在历史上的衰退乃至被否定、被侵略让歌者“忧伤”“悲凉”,然而一方面,传统中的某些东西,在这首歌里是“长安”,又让歌者坚强。

如果说,《长安,长安》中的歌手形象是类似老杜的忧愤形象的话,那么《梦回唐朝》(1992)中的歌手形象则是嬉皮士式的反叛形象了。在这首歌一开头,就是一幅文化冲突极强的图画“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的庭院,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月亮。”在这里,中国传统的意象“菊花,古剑,酒”,似乎是被以“咖啡”为代表的外国文化解构(“泡入”)了。而“异族”“膜拜月亮”的行为更暗示着中国的传统已经被“异族”客体化了,成为赛义德《东方学》中神秘东方的代称。而就在这个时候,歌手们喊出了自己的声音:“开元盛世令人神往”。结合前面的分析来看,这不仅仅是对前面“解构”的不满,更是对“客体化”的反抗。接着则是对开头第一句所言现象的深入描绘:“风,吹不散长恨;花,染不透乡愁;雪,映不出山河;月,圆不了古梦。”这几句似乎暗示着,传统中的意象已经失落,不再是表达情感的媒介,而变成了死去的景观。下面则更进一层:“沿着掌纹烙着宿命,今宵酒醒无梦;沿着宿命走入迷思,梦里回到大唐王朝。”“掌纹”与“宿命”之语,大概是歌者对前述景况的悲哀反思;而下一句的“迷思”则是对反思本身的扬弃。歌者希望喝醉以及做梦,大概因为他对当下的境况已经彻底失望了。然而梦里的唐朝却是桃花源般“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文化发达的,豪杰四起的。看到这样的梦中景象,歌者手中的酒杯也就神谕般地映出明月了,就像唐朝时的诗人一样。然而终归要回到现实:“霓虹闪烁歌舞升平”的现下,明月又失落了,这还是对“传统”失落的反复歌咏。

无论是“残阙”还是“异族膜拜的月亮”,上面两首歌词都反映了一个共同点:传统的失落。这当然与中国近代的历史有关。而歌词中的歌者形象,无论是始终忧伤的游子还是看似毫不在意的嬉皮士,实质上都对失落的传统有着深沉的忧伤和无名的焦虑——只不过,这种忧伤和焦虑在《长安,长安》中的游子阿里被明显的表达,在《梦回唐朝》中被融进狂语和梦境中了而已。这些歌词试图向历史深处寻找主体性,然而却要么陷入忧愁,要么陷入狂乱。在历史深处,主体性无迹可寻,已然失落。

四、《元祐党人碑》:从革命的行动中追认主体性

同是历史题材的歌曲,《元祐党人碑》(2022)却与上述两者不同。如果说,在上述两首歌词中,历史作为某种“意象”存在于“残阙”“秦腔”以及“明月”“酒”和想象中的“开元盛世”之中的话,在《元祐党人碑》中,历史则是以“元祐党争”这样的具体事件呈现出来的。然而,歌词并没有叙述元祐党人受迫害的经过,而是以类似咏史诗的手法表达歌者(在这里是某个超越时空的主体)对这个历史事件的看法。

有趣的是,歌词的前半部分表达的情感颇富古意。“岚下观明月,故人云上来。横渡九万里,独行乘文采。春秋伏铁骨,污名任高矮。不与宵小论,群山自去猜。落霞瞻孤鹜,长风戮英才。黄金煮美酒,宝剑烹狼豺。风流无穹禁,老朽焚黑白。千帆终尽过,一笑横江海”自然是对高士遭贬,小人得志的愤恨,也夹杂着对元祐党人高洁品质的赞扬。之后副歌部分引用苏轼的《木兰花令•次欧公》更将这种个人无法得志的情感推向高潮。

然而,副歌之后,歌曲的情感基调却陡然发生变化。蔡京《元祐党籍碑》中的句子“臣窃惟:陛下仁盛英武,遵制扬功,彰善瘅恶,以昭先烈”由高昂的念白道出,上述高洁的人格与个人被贬的愤懑在对“陛下”“仁盛英武”的赞颂之中,都被打为奸佞,化为乌有。于是,歌词上半部分积郁的情感倾泻而下,在这样的念白中化为对“陛下”的指责与革命性的呐喊:“昔日乌台案,今朝党人碑。热血前头路,夫子欲何为。”“昔日”与“今朝”,直接使得歌曲的批判对象从一时一地的历史事件转变为整个封建时期的历史,而“热血前头路”这样的句子显然借鉴了谭嗣同以来许多革命志士的诗作,表现出鲜明的革命性。

《元祐党人碑》这首歌曲看似写历史事件,实则是对过去近两百年革命历程的合理化证明。如果把歌词的大意浓缩为一句话,那就是:“封建制度压抑了文士们高洁的品格(使得人不能达到其全面发展),故而要起来反对这样的制度”。在歌曲的最后,歌者成为了抛洒热血的革命者,却自称“夫子”。耐人寻味的是,在整首歌曲中,苏轼等元祐党人始终以“被迫害者”的形象出现,而迫害他们的无疑是以蔡京和皇帝为代表的封建制度。藉由成为革命者,反抗封建制度,歌者与古代的士大夫站在了统一战线上。通过革命的举动,歌者找回了追溯历史无法找到的主体性,这也与过去中国反对封建的革命历程形成暗合。

五、《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在红色的求索中确认主体性

《元祐党人碑》末尾既压抑又不得不破口而出的呐喊只是隐晦地表达了革命的立场,与之不同,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1989)从歌名开始就鲜明地表达了革命的立场。“长征”是一个极具革命色彩的词语,尤其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息息相关,词作者将自己的摇滚和“新长征”挂钩,无疑将自己的主体性确立在了红色文化之上。然而,“长征”在歌词中并非一个历史意象,而是指代了词作者所在的现实。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有的说没得做怎知不容易。埋着头向前看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在这里,“两万五千里”作为“听说过没见过”的存在,似乎存在于歌者父辈的口中。而歌者对于这些传说的态度则有些不以为意——“有的说没得做怎知不容易”——大概是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更使自己迷茫吧:“埋着头向前看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之后的两句则加深了这种迷茫:“想什么做什么是步枪和小米,道理多总是说是大炮轰炸机。汗也流泪也落心中不服气,藏一藏躲一躲心说别着急。”

副歌之后的歌词依旧延续了上述迷茫与徘徊的基调,叙写歌者的所见所思:“问问天问问地还有多少里,求求风求求雨快离我远去。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然而,最后两句陡然一转:“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一边走一边唱领袖毛主席。”在这里,迷茫与徘徊的基调被“雪山草地”“领袖毛主席”两个极具时代色彩的词语彻底清除。“雪山草地”是作为一个意象出现,代指前人革命的艰险;而“领袖毛主席”则既实指老一辈革命家,又是理想的象征。在这里,歌者因为新长征路上的艰险以及精神上的徘徊和迷茫,终于理解了父辈口中“两万五千里”的不易,照应了歌曲的开头,也形成了情感的升华。因为路途上有前人的足迹与理想的指引,作为行路人形象的歌者的情感也变得激昂起来。当然,这种激昂在歌曲中并不显得突兀,而是十分自然。歌曲的副歌部分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式的号子以及开头的解放军军歌的旋律都使得这种激昂水到渠成。

联系到这首歌曲发行的时间,大概可以理解歌词中的迷茫与徘徊。无论是从中国摇滚发展的历史来看,还是从改革开放初期市场经济的不确定性上来看,这种迷茫与徘徊都展现了某种当时年轻人共有的“时代精神”。而歌者称这种“迷茫与徘徊”为“新长征路”,无疑是对红色历史中革命传统的呼应;歌词最终落脚于“领袖毛主席”,更是在上述迷茫与徘徊中对自身主体性的确认:确认自己属于红色传统,也确认自己与秉持红色传统的先辈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事实上,在崔健的另一些歌曲中,“红色”这个意象始终有着重要的地位。其中的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一块红布》(1991)。“红布”既“蒙住我双眼也蒙住天”并且让“我感到舒服”,又“将我的嘴堵住”让“我的身体干枯”的隐喻,描摹了现代化中国与红色政权的复杂关系与复杂情感,也可以看作九十年代初一代人对过去一百年历史的整体反思。歌曲最终这样收尾:“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通过这样告白式的抒情,歌曲中的“我”和“你”成为一体,“歌者”也与“红布”达成了共鸣与统一。正是在这样痛苦的求索、徘徊、迷茫中,歌者在红色文化中确定了自己的主体性。

在崔健之后,也有许多歌曲以类似的方式表达对红色文化的确证。唐朝的《国际歌》(1992)通过对经典革命歌曲的摇滚化重述,使得“摇滚”这样的小众文化与主流文化达成某种平衡,歌者藉此在红色文化中确立了主体性;万能青年旅店发行的专辑《万能青年旅店》(2010)的前言中“那些80年代的红砖还能叫红色吗”的质疑,也是身处红色文化的立场对红色文化的反思与质疑。这些歌曲的立场与态度不一,但分析这些歌词的文本,基本可以看出它们都有一个基本的共同点:这些歌词中的歌者形象,基本都把自身的主体性立于红色文化之上。

六、总结

从上面的几节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出八十年代之后歌曲藉由“歌者”的形象完成的主体性建构的几个向度:向历史的深处寻唤主体性、从革命的行动中追认主体性以及在红色的求索中确认主体性。可以看出,这几个向度与中国现代化的历史息息相关:向历史深处寻唤主体性以及相关主体性的失落,大抵与中国现代化历程中列强入侵的历史息息相关;从革命的行动中追认主体性,大概与现代化进程中一次次的革命历程相关;在红色的求索中确认主体性,大概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与改革的历程相关。可以看出,即使处于八十年代后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之下,历史仍然像潜伏的暗流一般影响着歌曲中的歌者形象,也影响着歌曲藉由歌者形象完成的主体性建构,也因此影响着这些歌曲的诸多听众。

当然,上述分类并不完全。值得注意的是,本文中分析的这些歌曲,似乎并不属于大众化的流行音乐的范畴。考虑到歌者形象与听者形象的统一,笔者在第二节中剔除了歌曲中以“我”“你”对举借以抒情的部分,也因此剔除了许多大众化的爱情歌曲。因此,仅仅分析这些歌曲而仓促地做出“听众的主体性完全被它们塑造”的结论,自然是不严谨的。同时,笔者提出的几个历史性的向度,也仅仅能概括这类歌曲中的一部分,并不能概括其中全体。这类歌曲中,还有一部分叙说个人经历与人生体验,譬如春秋乐队的《山海间》(2006)等等,也不在本文的分析范围之内。本文所做的,只是摘出这类歌曲中的一部分,做出一点粗浅的分析与思考。


[1] 莱辛.拉奥孔[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魔都漫游随记

· 阅读需 8 分钟

第一样东西,是云。由海水或是江风催动的云气,日日夜夜飘浮在城市的上空,浮在蓝色的天幕下。

除了这一样,起初的几日,没有什么不同。学校四周的景致,大抵也与别的城市等同。走在某些地方,会突然觉得仿佛走在家附近不太熟识的路上。这倒也不是因为思乡。除了气候不同,城市都是一个样,我想。

后来去了外滩,许是以前到过这里的缘故,我曾设想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并没有那么剧烈。那几座楼是很高,相隔几公里的距离也能望见,不过再远就不一定了。你把地图缩小点,那楼的西边是重重叠叠的丘陵,太湖和黄山,哪一个不比这楼壮观。更不用提长江和黄浦江,把这楼放进去,大概很快就会被水流冲走吧。

在徐汇区那边转悠的时候路边那些老房子一直立着,有“历史建筑”之类的牌子挂在上面。那些历史建筑们一律由小鹅卵石混着水泥砌成外墙,外墙的阴湿处爬着常春藤。同样在路边的还有电话亭,虽然总是贴着故障停用的告示。这样走着的时候与我同去的同学说上海似乎没有什么玩的地方,如果不去超市,迪士尼或者是每个城市都有的密室之类的地方的话。这里的古迹太少,他说。

我突然意识到上海的“本土”建筑一直是被压抑着的,大概最开始是因为海禁令的缘故,之后外滩上的建筑出现了,再之后是浦东。

或者说,上海只是一个缩影,是箭的箭头处(大概可以把东边的海岸线想象成弓吧),不仅是建筑这样,连当年和现在在上海来来往往的人们也这样。过去是为了反抗,今日是为了发展,故而,总是压制自己本来有的东西,让外来的建筑在自己这儿扎根。

就像孙中山纪念馆里面陈列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话语,似乎一切都在滚滚向前,忽略了一些东西:细语,哭泣和路边长着的极细小的黄色花朵。不过,那些前贤们大概也不能笃定地知道那“滚滚向前”的方向吧,在当时的窄巷,人力车和外国话之间,他们究竟是坚定不移还是踟躇不前地走向现在我们所知的必然呢?反正我此刻是不得而知了。不过,细细想来,我也是在走向将来人们所谓的必然呀,但是我又哪能预测未来的必然呢?

我前面忘了说了,那些历史建筑里如今有的作了纪念馆,有的成了店铺,挂着极不起眼的招牌,但是价格却格外地高。那天傍晚的时候,这一带窄小的人行道上,早已走满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多半是年轻人: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女人有的上身仅带着乳罩,袒露着其余皮肤。到了思南公馆附近,人更多了,且有音乐响起。这里是在举办一个名叫“好书节”的活动。虽然名为好书节,外面却没摆书,尽是些文创、小吃之类,还有乐队奏乐助兴。后来才知道,要见到书,须得购票后方可。男男女女都围在一个一个的摊子旁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笑着闹着,我不由得想起“刻奇”这个词来。

把一些普通的物件,套上“文化”的包装,就有蜂拥而来的男男女女前来,大概也只好是当今实体书店的出路了吧,毕竟电子书更方便也更便宜,内容也相差无几,我自己也是电子书的拥护者呢。

我们在夜色中撤退,听到一家露天牛排店里有乐队在唱,就驻足听了一会。不出意外,有人说我们占了道,把我们赶走了。

那些历史建筑里面,灯渐渐亮了起来,就像郭沫若诗中所写的“天上的街市”。有孩子由家人带着,坐在那些饭店外面的座位上,玩弄着手指。

不知怎的我想起来前几天去浦东那边的商场,那里,厕所的墙被擦得锃亮,反着光,但墙上仍然有小广告的印章,黑色的,上面写着“奢侈品仿造”。那天从商场出来,在类似的夜色中,我们路过阿里巴巴的办公大楼,互相开着玩笑说可能以后会来这里工作。

所以,这些在历史建筑下玩弄手指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买过那些仿制的奢侈品么?他们的父母从那样的大楼里走出来过么?或者,他们以后也会买类似的奢侈品,进入那些大楼么?或者,我们自己会走进那些大楼,买那些奢侈品,我们的孩子会在这些历史建筑下玩弄手指么?

后来我回校,熟悉的建筑们包围着我,我感到安心。那些浮动的云也让我感到安心。我想到西边的那些山岳和湖泊,又想到从《楚辞》开始我们就顺着长江游荡,一直到黄色的江水和蓝色的海水交汇。台风从东南来,带着狂风、暴雨和降温的寒气,冲散了云。寒气穿过浦东的大楼,穿过那些历史建筑,掀起窗帘的一角,于是宿舍门锁的锁舌在墙上专门开的凹槽里碰撞一下,咣当一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