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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

· 阅读需 1 分钟

站在二楼的红色砖墙,呆呆地看地上

一只猫咪从绿色的草坪慢悠悠的穿过

想要拍一下,但还是错过了

将脚伸出栏杆,作为一种安全的逃离。


脑袋是闷闷的,要寻找一些更简洁有力的刺激

但面前只有的是,漫无目的的冗长的证明。

试图让尖厉的什么东西突破棱角,失败了

想起一些句子然后任由它们漫漫而去。

剑影,或诗

· 阅读需 1 分钟

我将携带静默之物

穿过山谷,衣服末梢也穿过

风。细微的摩擦声响,

那也是山的声音、沟沟壑壑

我经过之后,指纹

穿过干燥的泥土。

另一些时候我拔剑在手

(握住)并且留下明亮的穿凿

在世界与世界、山和山之间穿过

作为一些、和另一些

细密的刻痕。

预言

· 阅读需 1 分钟

有一些东西已经

或者(将要)发生

不可抓住 不可欲望 甚至不可想象

从此到彼,迈步滞空的停留之后

左旋,左旋,自行车前挡泥板发出铃铛的声响

一个螺丝即将坠落的时候

已经预想到:要用绳子将它绑好

于是放下心来 并不

在意忘却


只需要一点点的跃动

一点点勇气,猫的一跃,墙头和墙头。

嚯,就这样到了这里吗?渡过河的人

有时会这般惊诧。或许只需

任凭螺丝坠落下去

任凭车铃后面

一串串螺丝的哑响 反正

绳子是在手里的 反正

天要下雨——水

满了之后,就会涨起来的。

非攻

· 阅读需 11 分钟

黑衣人立于城楼之上,眼见得城里墨翟那屋里起了烟,就知道墨翟这家伙,又要急急忙忙地去止战了。黑衣人歪了脑袋一想,大抵就猜出墨翟的去向:必然是取道宋国,往郢城那边去。前日已听得风言风语:公输班那人正在帮楚王造攻宋的器械。墨翟自然不会忘却公输班这老朋友的。

黑衣人晓得墨翟此行必然成功。一来,那楚王是个耳根子软之人。二来,公输班又不如墨翟聪明。但黑衣人仍然觉得愤怒。这种愤怒要把黑衣人的胸膛扯开了,觉着这愤怒,黑衣人也噌啷一下,把鞘中那长剑扯开了!

长剑闪着白光,白光映了黑衣,于是黑衣人纵身跃下城楼,向着墨翟的方向去了。

黑衣人没有名字,因为黑衣人是个哑巴。黑衣人平日想事儿的时候,只想起别人的名字,想起自己的时候,黑衣人只想到「我」。黑衣人不讲话,所以,黑衣人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称呼自己,虽然,黑衣人对自己是有一个满意的称呼的:那就是「黑衣人」本身。

黑衣人是叛出墨门的。那日黑衣人携了长剑,向一位排在末位的墨家弟子请教。这之前,黑衣人已听了不少墨家的讲道,却一日一日逐渐疑惑起来。

“学生请教。”黑衣人恭谨行礼道,“先生讲经,日日说要「兼爱」「非攻」。如若君王使人不能兼相爱,如若君王纵兵相攻,那么,以剑斩之,可乎?”

弟子显然被吓了一跳,心说这黑衣剑客,多半是粗鲁莽夫,不晓内中精义,便道:“此言差矣。吾门讲究「兼爱」,爱的对象呢,自然连君王也在内。君王并不是不会爱呀,只是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双眼,不明白另一种选择通向的是长远的利益而已。况且,吾墨门「尚同」,便是君王,也是可以成为我们的同道的。”

黑衣人谢过了弟子,拄剑沉思良久。那夜,黑衣人舞剑中庭,终于纵上墨家收容弟子的房梁,趁黑遁走。

黑衣人曾远远看过墨翟,晓得那人也一身黑衣,穿着草鞋,急急忙忙在各国之间奔走,阻止各处的战争。已经有很多次;这次是宋楚之间,自然还有下次,以及下下次。

黑衣人奔了一阵,便看到前面墨翟的身影,也是黑衣,月光下边走得急促。黑衣人晓得,这样的路还有十来天要走,墨翟的草鞋带儿,大概要断上个三四回。于是黑衣人就随着墨翟走着。

黑衣人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主张。墨家经义自然有动人之处,但「兼爱」终究只是清晨剑尖儿上转瞬即逝的露珠儿而已。「非攻」自然是好的,免得生灵涂炭了,难道天下承平,百姓的日子便会好过?昨日要征兵平边,今日又交税纳粮,与战争相比,只不过是死在战场上和死在农田里、徭役中的区别罢了。

想到这里,黑衣人的愤怒又要把胸腔扯开。这都是因为君王的缘故!黑衣人对着月光细细看剑。黑衣人晓得,剑很锋利,不过,尚未沾上那些脏污的血迹。但黑衣人把剑柄握得很紧。要实现我的志愿,就先从楚国和宋国的国君开始吧!

墨翟与公输班论辩一番,就去见楚王。楚王是个软弱的人,答应了墨翟不再攻宋。黑衣人隐于宫殿廊下的奇异花草之中,冷眼旁观几个人的论辩,听得楚王喏喏连声,不觉发出“嗬嗬”冷笑。宫廷侍卫听见动静,发一声喊:黑衣人又笑几声,跃上屋顶,侍卫们竟扑了个空。

墨翟出了楚国国界的第一个夜晚,黑衣人亮出长剑。黑衣人的剑很快,快到楚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头颅便落了地。黑衣人比黑衣人的剑更快。楚王头颅落地的时候,黑衣人已然无影无踪。

黑衣人明白,楚王答应的止战,只是权宜之计。墨翟和他的三百弟子,怎能敌得过千万大军?最后不过是战死而已。这样死掉,太容易了,黑衣人想。

黑衣人虽然没有亲自跟墨翟说过话,但是远远地看了墨翟很多回。但之前在战场里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黑衣人,像墨翟这样的人,太容易轻易地死去。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活得太沉重,死得太容易。因为活得沉重,所以终日奔奔忙忙;因为死得容易,他们的志业最终总会一场空。黑衣人觉得,本不该如此。

黑衣人是个活得轻飘飘,却不容易死掉的人。最小的时候黑衣人是流民,父母都死掉,偶然被樵夫捡了去,就这样养大。樵夫本想让黑衣人也干樵夫的活计,但黑衣人砍柴之外也抱着柴刀不放,在院子里挥来挥去的模拟,把家里的鸡吓得下不了蛋。那时正好山里来了剑客游历,樵夫想刀剑同出一源,就把黑衣人送了去,求剑客收了做徒弟。黑衣人就随着剑客学了剑术。开始,剑客的其他徒弟见黑衣人瘦瘦小小,总是围着欺负。黑衣人并不在意,就当那些人是山里的树,剑术也就一天天精进起来。最后,也就没人欺负黑衣人了。

剑客是国君的剑客。国君有难,剑客就带着徒弟们上了战场。战车隆隆,箭雨阵阵,很多剑客都死掉了,连同黑衣人的师父。黑衣人没死,但也没杀掉很多人,于是就一直是士兵。那时候黑衣人就隐隐觉得,如果自己像师父那样杀了好多好多人,也会像师父那样死得很快很快。

后来黑衣人杀的人渐渐多起来,黑衣人也渐渐感到厌烦。士兵都是这样,不知为何离家,不知为何作战,不知为何死亡。黑衣人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至少不应该是这些士兵。剑客死前,曾予黑衣人一剑。黑衣人决定已毕,就提剑离开前线。

后来黑衣人听了墨翟的经义,只觉得好笑。前线的士兵,没人渴望作战。但国君,却有许多值得作战的理由。除非知晓此战必败,没有国君不愿意派兵作战。因而,要止战,只好把国君通通杀掉。黑衣人觉得自己的道理比墨翟那套简单得多,可惜自己说不出,就只好用行动昭告天下了。

剑首先经过楚王的脖颈,接着是宋王的,接着是更多自命为王的家伙们的。黑衣人像黑色的鹰隼,在王宫和王宫之间徘徊。很快各国又立了新王,于是黑衣人重又回环。这次黑衣人不杀王,杀了那些立新王的大臣。

有时候黑衣人会淡淡地想,即使是杀王,也是杀不完的。不过黑衣人知道,即使杀不完,也得这么继续杀下去。黑衣人想起自己决定去杀楚王那天,在尘土中看到的黑色身影。那么……墨翟果然对吗?黑衣人想不清楚。但黑衣人很自豪。在一个王以及拥护王的人纷纷死去的时代,并不会再有战争,而墨翟他们,也得发明新的经义。想到这里,黑衣人就握紧了剑,向下一个王宫奔去。

夜行生物

· 阅读需 1 分钟

走下楼梯的时候转角

的光影 似乎拼凑出很适合拍照的角度

水房里的紫色灭蚊灯也是

电闸的塑料壳子也是

同一种紫色


有一些词句在脑中飘忽,随意

模拟着万物的情状。

深夜里游荡的

夜行生物


宿舍门外冷飕飕

背后舍友的桌子上

不知什么东西 咕噜噜

哎呀 代码跑出了bug

那里的缝隙

也有节奏吗?


万物皆备于我。

在我为它们寻找真名之前。


虽然我竭力抓住那些

夜行生物

但有一些更黑更黑的东西从手指缝里溜掉啦

0304

· 阅读需 1 分钟

这样的天气

有时让我觉得还是冬天

算得上是一个好故事的开头吗

或者说是结尾。


总是有风。曾经

好风凭借力的妄想

不过一叶。它只是这样

无时无刻、并且剧烈地

进入 (穿透)

我的生活

伪人记

· 阅读需 28 分钟

在我们学校,陈瑞球楼是很特殊的存在。我其实并不知道这栋楼的历史,大概是一位叫陈瑞球的企业家捐赠的吧。虽然大家都大抵知道这些,但确实没有人真这么认认真真明明白白的叫它“陈瑞球/楼”。相比而言,大家更喜欢叫它“球楼”,我也是。

倒可以认真分析一下这种叫法的来历,但这实在是太无聊。球楼的叫法,好玩就行。真要分析来源,就不好玩了。我是这么认为的,朋友 C 也是一样。

C 最开始是我对床的室友。起先我们不怎么熟。有一次放长假,另两个室友都回家去了,只有我和 C 留在寝室。某天晚上,我们破例聊了很久,起先是关于学业和未来,不知怎么就聊起写东西的事儿来。跟我一样, C 也常常写一些文章,有的发到网上去,有的留着给自己看。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交换作品——似乎知道对具体文字的评判必然带来观念的冲突——而是聊了很多写东西的感觉。

想到一个好点子担心忘却的感觉。写东西时琢磨不透不知深浅的感觉。写完之后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边的声音很激动很畅快,我隔着床帘想象 C 神采飞扬的样子。

C 像个真正的天才。C 一一列举了许多之前写的文章,虽然我从未看过任何一篇,但单凭数量,就远超过我。而 C 的感觉也更敏锐更强烈。隔着床帘附和 C 的时候,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虚弱。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错,但没有 C 强烈,那么,我的天分自然也更弱一筹。

C 一定是没有察觉到我的所思所想,因为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去球楼上自习,也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和 C 不在一个专业,但大一总是有些公共课,我总想跟 C 选一样的老师。我们在课上坐在一起,也一起做小组作业,一起做项目展示。

很自然地,C 是那个走在前面的,我是那个跟在后面的。

一直如此。

C 一直在写,但我从来没有看过 C 写出的东西。这大概是因为恐惧。在我写东西之前,看我喜欢的作家的文字是种享受;写东西之后,则又多了折磨和绝望。“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颜回评孔子,可惜我连颜回也不是。不知是否出于同样的原因,C 也从未看过我写的东西。我猜这是一种默契,朋友之间的。我猜这就是我们一直能在一起待着的原因。

跟 C 一起待着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妈妈给小孩儿讲英雄的故事,但小孩儿只想做那个在路边给英雄鼓掌的人。我看这故事时觉得这小孩儿简直算是没志气,生而为人一世,自然要当英雄才算完,后来我见到那些比我更强的家伙,才觉得这小孩儿实在是少掉了很多未来的烦恼。如今,我明白 C 也是那些家伙之中的一员。因此我只是淡淡地感到忧伤,因为 C 终究会到更高的高处去,而我不能。

有一次上完自习,我跟 C 爬到球楼的顶层。顶层在装修,有工人在白墙上钻眼儿,大概是要放什么牌子上去。我们绕过那些轰轰作响的机器,到球楼外的露天阳台去。太阳就要落下去,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尚且亮着,而头顶的天空已暗暗蓝下来。有风吹过来,我们静静的站着,站了很久,什么话也没有说。

然后 C 掏出手机说:“我有一个新想法,是关于「伪人」的。”

“「伪人」?”我想了想,觉得这是科幻小说里的概念。

“不是科幻哦。” C 摇了摇手指,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我是说,「伪人」就在我们身边。”

C 划亮手机打开相册。“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好几张朋友圈截图:几乎全然相似的文案,九宫格照片,连 P 图用的字体都一样,只有昵称和头像被码掉。“都不是同一个人哦。”C 又划出几张图片给我看,也是码掉了昵称和头像的截图。每个马赛克转发的内容都相似:开学时校长讲话的微信公众号推送,配文无外乎那几个常见表情。

“怎么样,像不像「伪人」?同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 C 按灭手机低声道,“真的很像什么东西复制出来的 NPC 啊……你怎么知道那些每天跟你一起上课下课吃饭睡觉的人,是能独立思考的家伙,还是行尸走肉的「伪人」?”

这问题太哲学了。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点点头。我翻开朋友圈,竟也发现许多与 C 所说的「伪人」,不觉悚然。

天完全黑下去,几个星星亮起来。没有月亮,风冷下去,凉意渐渐浸透我的外衣。于是我们走回球楼。这时,装修的人已全部走掉。我们走过的时候,无人的走廊忽然亮起灯来,黄色的光束在一块崭新的牌子上懒懒漫反射:「XX大学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我其实不知道 C 后来有没有写出来有关「伪人」的东西,但我越来越相信周围存在着「伪人」这回事。在我上完课只想打游戏的时候,有人在课余参加比赛,准备实习,也参加志愿者活动。学院和学校发布的推送里,全都是学习优秀课外也丰富的家伙。当然,我跟 C 怀疑的地方不同: C 怀疑的是那些人过于相似,而我却觉得,那些家伙一点都不像是人。

正常人会累,会疲惫,会怀疑,会痛苦。而 「伪人」不会。这样想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隐秘的骄傲。为 Ta 们贴上 「伪人」的标签之后,我自己这个不如 Ta 们的家伙,也变得高大起来。

我不知道 C 有没有这么想。但是之后的一段时间, C 明显地消瘦下来。课后,C 总推说有事,我们一起自习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 C 的学业一如既往,我也因为抱到了大腿而暗自庆幸着。

这时候是大一下,学校里各种官方的民间的组织都开始招徕新生。我是个懒人,对这些东西自然是不屑一顾,每日依旧上课下课打游戏睡觉,偶尔写写东西。 C 则相反,课余时间 C 越来越忙,有时做推送,有时去做志愿者,还要见缝插针完成课业与考试。我不敢问 C 还在不在写东西,也不知道 C 关于「伪人」的文章,到底写出来了没有。

对我而言,大学的第一年,是平平淡淡结束的。我不知道 C 感觉如何, C 也没有对我说过。我只知道,第二年开头评选奖学金之时,学院发出的名单上,自然没有我的名字,而 C 则高居全院第一。

C 跟我说,评奖学金要答辩。所谓答辩,是演讲一类的东西,C 比我擅长得多。但是, C 还是拉着我,一遍一遍练习。

这时, C 上学期的忙碌,才具象化起来。一行一行的活动经历,一科一科的学习成绩。 C 和我约了一间自习室自习,看着在台上侃侃而谈的 C ,我感觉之前从未真正认识过这家伙。 C 是天才……那种不会累的家伙……「伪人」吗? C 练到一半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把 C 拉到自习室外边,讲了我自己那个「伪人」假说。

“不……” C 抬起眼睛,“不是不会累,实际上……很累。”我们站在栏杆旁边,沉默下去,然后 C 忽然说:“那么,你为什么写东西呢?”

我觉得这问题很怪。

所以,我为什么写东西呢?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切只是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很多答案开始盘旋。因为写东西对我而言是最简单且最快的表达方式。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很自在。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没有压力。因为……因为……

然后,我把手放到栏杆上,感受着栏杆上白漆光滑的触感。“因为……我写东西……让我和别人不一样?”

这时我们站在球楼的第三层,也是快要黄昏。C 的视线指向楼下的一排排自行车,以及似乎永不停息的河流。“我也是。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是这样。”


C 奖学金答辩那会儿我恰好在上课,没有去现场。听说 C 发挥稳定,毫不意外地通过了。我什么都没得到,平静地过着我的大学第二年。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股淡淡忧伤又在我心上轻轻扫过。 C 对此很开心,但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开心。到了大二,周围的同学们纷纷进组科研, C 也一样,常常忙到半夜。我有时候想逼自己一把努努力,也想找个活干干,但终究觉得不够自由。于是,我有时候打游戏和写东西,也到半夜。

快到期末的时候,C 要我陪着去球楼一趟。我问 C 去哪, C 悄声:去顶楼。这是我才发现 C 的脸色很不好看。

顶楼是……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我记得那个黄昏和那块牌子。「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你知道吗……”一层一层爬上楼梯的时候,C 低低地说:“我……我很痛苦。两种东西在我心里打架,我不知道听哪个的好。”

C 接着道:“两个其实都是我呀。一个说着,要继续写下去。一个说着,不能如此,要多做一做专业的东西。写下去太难太难。你知道灵感涌来时全身的震颤,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推着你写下去。你不记得别的事情了,你也顾不过来别的事情了,你只是写,写,写,写完抬头的时候,你发现室友都睡去了,但你还有早课……爬上床的时候你觉得你的手指在抖,你分不清是激动的震颤还是心悸。专业的东西也一样……那之中也有快乐,并且,这也是日后安身立命的本源……哎,我们都知道的,写终究也是游戏的一种,是不可能逃脱生活的……对,对吧。二者不能兼顾……只好……杀掉一个。”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写过的烂俗心理描写。两个小人儿在心里打架,拼死拼活。那时候,我们用着这样的比喻,却不明白痛苦是什么意思。

“那……「伪人」……你要变成「伪人」吗?”

C 停下脚步:“不,不是的……你知道吗?就像之前我问过你的……我们做这些,都是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时候,你必须要舍弃一个自己,才能拥有另一个自己。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方向……那么,就只能往前了。”

我默默无言。 C 填写报告单,C 走进治疗室。我坐在治疗室外面的沙发上等着。桌子上有许多宣传册,我拿起一张看。

皮外电击疗法。帮助受试者遗忘特定脑区的情绪。提前预约。全身体检。心理评估。最终治疗。

原来,我只看到了最后一步。 C 早就做出了那个决定。连舍弃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能力, C 都那么坚决而执着,这让我再次感到虚弱。

在任何一点上,我都不如 C 。我只是抱残守缺着自己那份为数不多的才华的怪家伙,仅此而已呀,我攥着诊疗室外面花纹格子的沙发罩想。

半个小时后,C 走出诊疗室,轻松地说自己忘却了有关写的一切。在楼下我们分别, C 雷厉风行地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离开了。我划开手机,寻找着回寝室路上的 BGM 。路上我其实没在听,我只是想,如果 C 愿意把自己的行动力,甚至是写作的那部分能力施舍给我,那样该多好。也有隐秘的喜悦:既然 C 不再写,那么,那一长列强者名单里的家伙,大概又少掉一个。

那之后,C 肉眼可见地幸福起来。 C 也开始发朋友圈,九图,每张图里很多文字。我不知道 C 有没有删除当初给我看的那些雷同的朋友圈,但在我印象中, C 朋友圈里的文案和 P 图手段,和之前的那些如出一辙。我在 C 学院的公众号上看到有关 C 的推送,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形象,让我自惭形秽。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C 将要看到的风景,我必然无法看到,而我似乎也安于自己的现状,只好心安理得地过下去。有时候,为了自己不那么痛苦,我也给 C 贴上「伪人」的标签。

我继续写着东西,有时候投稿,全都没有回应。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确实没有天赋,有时候又觉得是编辑没有水平。有时,我甚至想到球楼的顶层去,让那些家伙电击我,让我忘掉所有的一切,变成 C 那样幸福的人。如果「伪人」没有烦恼,为什么不做呢?

但不知道为何,我终究没有去做。后来我想想清楚,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过于平庸。平庸到安于平庸的生活,不敢迈出任何一步。

再后来,学校里搞了征文大赛,我按部就班把自己的存稿投了一些出去,并没有期待有什么回应。说实在的,我想不明白自己投稿的原因。或许,我心里也有一个 C ,我也在期待着答辩台、春风得意,成为那样的青年才俊。

C 拿了奖学金之后依旧每日忙碌。大二开始上专业课,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终归殊途,我想。最近一次见面,C 给我看学校发给奖学金获得者的问卷。问卷的范围很广。从星座、偶像、起居时间到是否是学生干部,做了多长时间志愿者,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C 填了很久,填了很多,我看完点了点头。过了没几天,我便刷到一篇推送,正是有关奖学金获得者们的调查报告。其实,除了星座,大家基本相同。我不知道 C 作何感想,只是越来越感到恐惧。看上去,「伪人」越来越多。或许球楼的顶层,就是「伪人」的生产地。

我对征文比赛的结果并没有抱任何期望,却收到了通知获奖的邮件。我把这事儿告诉 C ,但预期中的羡慕表情并未在 C 脸上出现。 C 只是单纯地……为朋友感到开心。这不是 C 的伪装,那笑容确实是真实的。这让我又感到羞愧起来。

于是,我跟 C 一起去参加颁奖仪式。

我按照惯例坐在最后一排,没有 C 在旁边的时候,我一直这么做——之前 C 喜欢坐前排。 C 并没有发现座位的异样,在我旁边拣了个座儿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获了什么奖,没心思看手机,C 却拿起平板开始学习。

开场白沉闷而冗长。文学院领导们从学校的历史文学渊源讲起,又说到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我只觉得是在放屁。对我而言,写只是注定要去做的事情,即使没有意义,也要去做。长长的句子钻入我的脑海,我昏昏欲睡。朦胧中我想起之前 C 问过的问题和我的回答。我摸到会议室光滑的原木把手,想,“因为写东西让我跟别人不一样。”

讲话还在继续。一个领导,另一个领导。剪彩,授匾,更多的讲话和祝贺。台上的人像喝了酒。 C 的笔尖在平板上移动,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发出笃笃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也是一场手术……一场电击……一次治疗……就像 C 曾经领受的一样。 C 去治疗,只是为了忘却,而这里的治疗,是为了信服,信服那个高高在上的“文学的意义”。然而,所有的意义都是虚妄……有的只是治疗和电击,也可以说是祝福,或者叫做幻梦也可以。 C 不就得到了幸福吗?大家在这样的幻梦之中,都觉得自己跟别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我打开闲置很久的背单词软件,插上耳机,与会议室里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对抗。软件里积攒了很多没背的单词,大抵是我之前三分钟热度的产物。我心里清楚,对我而言,在这儿的学习只不过是为了表达对黄色光线的反抗, C 的学习,才是真心的。

我知道的,这样的反抗不会长久。不久我就背不下去,插上耳机开始听歌。失真的吉他声盖过讲话漫入耳朵,我开始渐渐觉得有了力量。忽然 C 戳了一下我,我抬头,却看到大屏幕上我的名字,以及我那篇稿子的题目。我懵懵懂懂站起,C 冲我一笑,指了指我插在耳朵上的耳机。

哦,要……上台了吗?我吗?

我慌乱地拔掉耳机塞进兜里,挤过座位和座位之间的缝隙,不断咕哝着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手机的音乐没有关掉,但,耳机的声音很小,应该不会……影响什么吧。

我走上去,黄色的光线又黏上来,我的脸开始变红。主持人说着一些赞扬的话,用一些大词评论我写的那些东西。但那些根本不是……我要说的东西!我这样想着,有些愤怒了。

我在台上站了很久很久,他们一直没让我说话。有时候那些好话也飘进耳朵,让我有些飘飘然,间或夹杂着愤怒。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观众席,但 C 坐在后排,我看不到。我不知道 C 站在奖学金答辩的台子上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他们终于放我下去,回去的路上我把耳机塞回耳朵,果然音乐一直没停。台上的人还在说着什么话,学校的文学普及做出贡献云云,这让我觉得我也要被这些话塑造成「伪人」,成为他们口中热爱文学的青年。

但我清楚我不是。并不是外界推我到这里,是我自己要来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终究没有走进球楼顶层治疗室的原因,因为我抱残守缺,是的,我抱残守缺。对 C ,「自己」是完美;对我,「自己」是缺陷。我们确实很有默契。

然而,然而,我将要在他们口中成为「伪人」。

我感到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如不投稿来得干净。在泥地里晃悠尾巴的乌龟,一旦误入宫门,还有机会回去么?

耳机里,音乐一直响着。

……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二十多年来我好象只学会了忍耐
……

我回去坐下, C 放下作业恭喜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C 没有说「欢迎加入伪人大家庭」之类的话,这让我感觉我们的友谊还能继续下去。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又来到我眼前,我把耳机塞得更紧些。我不知道我要继续这么干多久,但我想我会这么干下去,不走到球楼的顶层去,继续叫着“球楼”的名字,继续努力地抱残守缺,在我的小泥坑里撒欢到老。我想我要写下这有关「伪人」的一切。我明白 C 会理解我。我不晓得 C 有没有写下那篇 C 自己的,有关「伪人」的文章,但我知道,我们每个人每天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实际上都在写着这样的东西。

而我……我也一样。

开学

· 阅读需 1 分钟

我猜我还没完全适应

一切暂时混同

午后我路过一条不知名的河

拨弄水底树干的形状


自行车把沉下去了很多

捏住左手的闸要花更多的力气

从一处目的地到另一处目的地

我想我还没有完全明白日子

以及星期几,作为刻意且坚定的练习


念头只是漫无目的地发生。

我把耳机忘在了寝室,

只好环顾四周,绕开那些可能的打招呼

车轮下,道路水纹样掠过


这样的天气里,我没有拉上拉链

风把我的羽绒服下摆轻轻扬起

吟游者叙2

· 阅读需 2 分钟

朋友去爬山的时候,说到

客栈里的酒。据说是自酿

喝完后,朋友吐了一宿。

酒是一种适合写下来而不是喝进肚子的事物

我没有后者的经验,所以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我认为一切都适合写下来

虽然并不常写。

大多时候,一切都覆盖薄薄的雾霭

什么都是如此。我不是那种

特别笃定什么事情的家伙

但还是一厢情愿的这么认为


这也是一种喝完就被吐出的

制式物品。偶尔我也自酿

然后呕吐,然后

抱持空洞的尖刺,默默等待


真的不敢

想要能够

活着升天——只想

用力活下去

整洁地浪费

剩下的时间1

Footnotes

  1. 改自张楚《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吟游者叙1

· 阅读需 2 分钟

皮肤外延钟形玻璃罩,不可打碎

我们路过时,也只能轻轻敲打对方

(一串一串、叮叮当当的

钟形风铃)


吟游者开始以为,自己是钟。得以响彻四方

震慑山海!可是,吟游者的声音

比风铃还弱呀。


吟游者没有什么观众。或许

从没有。吟游者发出一点声音,越过钟形玻璃罩

仅仅是

越——过。回声,那是

吟游者第二欢愉的事物。


最多的诗,是自言自语。

黑暗里吟游者首先品尝

这是头饮,缥缈风

动荡吟游者的石海


然后吟游者实际无话可说,因为

石头不可能变成海洋,以及

玻璃钟罩手指抓不住缥缈风。虽然,

吟游者已经喝掉很多,一瓶一瓶。


终有酒醒之时。吟游者听见

天风。咆哮呀,玻璃钟形罩叮当响呀,然后

破碎呀。你们看呀,连

吟游者的手

也在微微颤抖呀……


……倾覆的巨石面前,那些

唯一的手指……

倒下之前,这是吟游者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