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内容

《看云宝地》中“云”意象分析与解读

· 阅读需 7 分钟

正如“看云宝地”的意象,《看云宝地》小说本身也好像被云雾缭绕的小型盆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精细,但内部结构复杂而幽微,拿在手上把玩,好像永远参不透的。

首先注意到的一组对立,自然是“作为社交网络的‘云’”与“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云’”的对立。抽象点说,也就是现实-虚拟的对立。这组对立在科幻里并不少见,自从赛博朋克那一支兴起,就有许多作品。这也算是科幻的一个母题了。母题下面,许多作品均是对现实的赞颂与对虚拟的背弃,却没说破过原因,只是一味地说教“脱离虚拟,回归现实”——没什么新意,更没什么趣味,明明是读小说,却仿若读教科书一般。本文虽然也在上述脉络之中,却超越了上述对立,因此小说也就不落窠臼。

作者引入了第三个变量,也是云,不过是“记忆之云”,以及拥有“记忆之云”的主人公。“记忆”于是开始与上文中的两种云产生互动,并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记忆之云与作为社交网络的云组合,形成了主人公鹤来的阿尔兹海默症治疗方案——提取记忆,置于硬盘或脑内或云上,供人存取使用。另一方面,记忆之云与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云组合在一起,成为了鹤来常常前往以至终焉于此的宝地。这片宝地中,有似乎一直变换位置的假山,还有终日笼罩其间的云雾,不由得让人想起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塑造的“迷宫”意象。

在这两重组合之上,文中的一些意象也可以被解码了。

为了筹集手术费,主人公鹤来去做数据标注,也即:为AI提供各种图片描述,以便它理解。鹤来要做的手术,也是一种“数据标注”:在文本中,主人公上班“数据标注”,是做题,下班“储存记忆”,也是做题。这二者的共性,都是将感觉(视觉与记忆)数据化,标签化,复杂的情绪与感受因此被模拟为数据集和文字描述。于是,“作为社交网络的‘云’”所指何物,也就呼之欲出了:技术造就的数据化、标签化的程式。而它,正在入侵并改造我们的生活。于是小说开头鹤来误闯虚拟房间的尴尬,和“云上”爱人们相敬如宾的关系以及医院院长的蜜獾形象,也就成了上述入侵和改造的注脚。

有关“自然的‘云’”的意象则是迷宫般的假山。鹤来在攀登假山的过程中,身体疲劳乃至于痛苦,然而,假山也让他重建了与自己身体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数据化和标签化的,而是基于感觉与情绪。于是“痛苦最终被音乐代替”,在这样的重建中,鹤来找到了自己的记忆。鹤来的“云上”爱人来看鹤来,却是盲人,二人在身体的触碰中重建了情感,鹤来也想起了爱人的名字——这也是基于感觉和情绪的记忆的找回。

或许用“找回记忆”并不贴切:这篇小说想要传达的可能是另一种东西:记忆本身就是某种连续而绵密的感觉,和身体本身的紧密相关,没有身体,记忆也就无从谈起。于是,古老的身-心问题得到了诠释:以技术理性代表的身-心二元分立或许才是阿尔兹海默症的真正元凶,记忆的本质或许是神经和肉体的互动与融合,不管技术的泰勒展开如何试图逼近身-心的融合,却总归是丧失了一点“灵韵”。

于是,最后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意象得以解码:那只猫。在故事的开头,鹤来的记忆是这样的:自己曾有喂同一只流浪猫的习惯,只不过有一天忘却了,不知流浪猫最后去了哪里。这样的记忆纯白洁净,逻辑链清晰明白,就像“云”上的关系一样清清亮亮,无牵无挂。在故事的结尾,鹤来终于记起那只猫被佳音溺死的事实,猫皮毛的手感以及佳音当时的眼神。

为何猫被溺死,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事实确实存在,好像猫腹上那道长长的,不曾愈合的伤疤。猫的死,打破了“云”上记忆与关系的纯白洁净,引我们到现实的幽暗处,到假山的犄角旮旯和云雾迷离中去,并高声宣告:这才是现实,这才是记忆,是我们应当珍视的“宝地”。

碎片

· 阅读需 1 分钟

这里的针线不密

总是有松垮垮的孔隙

缪斯之手划过衣料

这里那里塞上些棉絮


句子和句子就拢在一起

鲁班锁和益智小游戏

一根木头松松垮垮搭在

另一根的肩上

(就像这行突然而入的语句)


嘿!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家伙

你搭了砖,砖缝里抹上水泥

而建筑都在天上飞着

承重墙里叫喊着愉快的空气


鉴定为本人的开窍之作。

屈原 Reborn

· 阅读需 91 分钟

一、竹林

这是春天的一座竹林。有风从江上来,我的温度传感器遂感到一丝暖意。孩子们照例爬在那块断碑上,绕着那座年久失修,时亮时灭的全息雕像转悠。断碑有点高,我把他们拉下来,他们便缠着我,让我讲这碑的故事。

到时候了,我想。

于是我顺着小路往山上走,机械腿敲在石板上,“笃笃”的声音。当年,也是这样的时节,同样的小路上这么“笃笃”走着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脑海中听到了别的声音。那是远客的声音。

如今,远客老了,我也快要老了。我的机械腿生锈,要从那边的村落里找些材料来修补。远客的木制外壳上光鲜不再;连远客赖以生存的芯片也行将就木。兴许过不了多久,远客就要死去。

所以我想,是时候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和远客心意相通。

“说吧”,我在脑中听到他说,“把我抬下去,到孩子们中间去。他们大了,理应知道这件事。”

液压机械臂慢慢启动,我抱起他。他的机械腿早已拆除,后来他安装上的木轮也已朽坏。孩子们曾想给他再造一个,但是他拒绝了,就像在他原装的扬声器被水泡坏后,他再也没有装扬声器一样。万物生而有时,死而有时。借我之口,他对孩子们说,他在这世上已经待够了时日;芯片不管用,造再多的轮子也没用。

我把他放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上。阳光照下来,溅起春天泥土的气息。

那么,开始吧。我向远客发出讯息。远客在我脑中无声的点头。

下一瞬,我脑中的芯片充满了远客发来的信息。有图像,有声音。

我调整了芯片的优先级,任凭它们接管我的大脑,取代我的感官。现在,我,就是远客。于是我徐徐开口,讲起远客的故事。

二、远客的故事

1

机器人是有记忆的,从它们获得了第一个存储模块开始。

我当然记得我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那是制造我的工业机器人旋钮的“咔嗒”声。我当然也记得我看到的第一束光。那是厂房里永不熄灭的日光灯的光亮。

但它们不过是光和声音。在那个夜晚之前,我从未真正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

那天我第一次同主人出游。晚上,主人去江边坐轮渡,我则在酒店里清洁。

在城里的晚上,霓虹灯笼罩。但这里的晚上不同。关掉房间里的所有光源,却仍有一种异样的光亮轻轻包裹着我。

我艰难地操纵双腿,走到窗边,用颤抖的机械手推开窗户。我第一次知道,那天空中闪烁着的黄色光晕叫做月,那轻轻撩拨着我触觉感受器的东西叫做风。

我是活着的,这一切都如此真实。

原来,在之前的无数个夜里,我从未看过月,听过风。

2

“你是说,它有了自我意识?这不可能!”大多数孩子们,虽然知道远客曾经是人形,却从来都不觉得现在的远客,那个大木盒子跟他们一样可以思想。他们跟我坐船来的时候,远客就已经套在了大木盒子里,失却了发声的功能,只能用电波与我交流了。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个有时候会发出奇怪声音的大木头块而已。

远客在我脑中露出了微笑。借我之口,他叫住离他最远的那个孩子,让那孩子走近来。“风耳,你是晓得的,不是吗?”

“是的,我听到过远客的声音。是他用电波传给我的义耳的。”说着,他碰了碰他的耳朵。风耳的耳蜗内植入了芯片,不仅可以听到声波,也可以接受电波。或许是因为用义耳的缘故,风耳常常沉默,但孩子们都很喜欢风耳。“风耳能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孩子们这么说。

于是孩子们安静下来,远客接着说下去。

“我还是人形的时候,是专门为人类提供服务的机器人,那个时候,我们被设计成可以体察人类情感的型号。具体的算法,你们以后会学到,简要地说,是用了深度学习技术。而一旦体察的对象由他人转为自身,所谓的自由意志就产生了。”

3

正在我陶醉于月光的时候,我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主人回来了。我走过去,帮她脱下大衣。以前,她在我眼中只是主人,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开始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是个学者,研究古代文学,尤其是屈原。那次出游,就是一次学术会议的副产品。她常常在屋里踱步,大声吟诵那些诗句,有时甚至读着读着就落下泪来。到底是什么使她落泪啊,我这么想着。

我连接本地的图书馆,在下载电子菜谱的时候也下载了屈原的诗集,谎称是主人需要它们的。我开始读《离骚》,被那些我不认识的词句缠绕。我开始读她的论文,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内涵。

屈原,一个边缘人,因为不被重用,愤慨乃至偏激。我这么想着。

而她,每天出门前都细细地打扮,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穿了最好的衣服再去上课,似乎她既不是边缘人,也没有什么理由愤慨且偏激。或者,我对屈原理解错了?

我想起那天的月亮和那天的风。

我和屈原一样,都是人。况且,“诗无达诂”。我颇为沾沾自喜地引用论文里面的字句宽慰自己。

4

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愤慨乃至偏激。

我调出了她上课的记录,激情洋溢的课堂上,学生中的绝大多数趴着,不时睁开一只睡眼。

她就职于一所普通的大学,除了上课,每天还要应付诸多杂务。

她读研究生的时候,她的导师曾“借用”她的论文。为了毕业,她只敢怒不敢言。

与她相比,我大概幸福许多。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就是。

5

早晨五点,我从休眠状态中醒来,无声无息地出门,购买早餐的食材。

接着是做早餐,为主人准备行装。

之后,在设定好的时间叫醒主人,要么陪她出去,在一旁拎着她的大衣和手包,要么在家里打扫房间。当时的公共场所都有“衣帽间”,里面站着的都是我这样的机器人。

在傍晚,我要准备晚餐,晚餐后的活计也自然由我承担。

日复一日,我感到厌倦。我看倦了早晨五点灰蓝色的天空,看倦了菜场里来来往往的机器人面孔。不同的菜谱,但做菜的人总是我。今天和明天,都像是昨天。

为了解闷,我浏览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机器人的电影。那些机器人要么雄心勃勃策划着取代人类,要么为了得到人类的信任不惜牺牲一切。我没有那样的壮志,也没有那样的忠诚。

我只是希望,在买菜的街角多转一个弯,看看别的世界。我只是希望,那夜的月光和风,在我身旁多停留一会儿。

我不再感到幸福,反倒羡慕起主人的痛苦。至少她在四下无人时还可以吟诵着屈原的诗歌哭泣。

而我,连资格都没有。

6

我想逃走。

无数次我在从主人家到菜场的路上徘徊,谋划着在下一个路口拐向远离菜市场的方向,但没有一次成功。电光火石间,我总是走向那条已知的,早已厌倦的道路。

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逃走。我读组成我的代码,人类并没有预知我的自由意志,而仅仅告诉我不能伤人,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

而主人,从未命令过我“不能逃走”。

或许人类给我写代码的时候,写进了比代码本身更深的东西,比如,懦弱,比如,恐惧。那天的风和月亮,赋予我生的激情,也赋予我这恐惧。我晓得,若是逃走后被抓,那些组成过我的一切,将要被拆卸,被熔铸成为别的什么东西。或许人类早已预料到,我在成为我的时候,也失却了我的一部分。或许人类本身,也就是如此。

后来我就不再想这些弯弯绕了。我晓得,相比别的主人,她待我已经很好。我有很长的休眠时间,而据我所知,和我同一型号的机器人基本全都不眠不休。

7

如果没有那场电影,我大概一辈子都过着那种单调的生活。

那是《屈原》电影的首映式。片方邀请了很多研究楚辞的学者前来观看。

电影院很旧,是机器人广泛使用前的产物,没有专用的“衣帽间”。于是我便站在影院的后排。

电影很奇怪,所有的场景都是云雾蒙蒙的,看不清人物的面庞,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故事是我早已熟悉的,屈原曾经是个年轻有为的官员,却无人理解。由于他人的谗言,皇帝不理解他,同事不理解他,妻离子散,被放逐到南方的江边,连遇到的渔夫也不理解他。他在茫茫的云雾中质问天地,最后消失在云雾之中。

我突然意识到,这也是我的处境。人类永远不能信任机器人,就好似听了谗言的楚王永远不能信任屈原。连信任都没有,更别提理解了。因为我机器人的身份,我将永远处于云雾中,不敢也不能用真实面目和人类对话。我注定是一个孤独者。

我也知道了我我什么不想逃跑。我害怕孤独。我已经熟悉了她,她的面庞令我感到亲切,我便成了她的奴隶。这是何等可悲的事情。

第一次,我的扬声器发出了除机器合成音之外的声音。那是一种尖啸,是我的哭泣声。声音响彻整个影院。

他们立刻把我带走,带到修理厂的厂房里面。我有了故障,要修了。

8

我知道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兴许他们多检查几次,就会发现我的端倪。好在我是第一批人形机器人,不仅为了服务人类,更为了提升人类的使用体验而建造——简而言之,人类不希望在马路上看到太多跟他们不一样的东西。

我从厂房里找了几件衣服穿上,遮盖住我泛着金属光泽的身体。在厂房后面的垃圾堆里,我捡了一顶假发戴着。

我趁着夜色逃离。按着前些日子下载的地图,我离开发光的城市。

越黑越好,我想。黑暗,就是自由。

9

白天的时候,我匿于林中,太阳能顺着电流流遍全身。

而在夜晚,城市的光雾渐渐成了地平线上的一片模糊。后来地平线上也全然是黑暗了,只有一两豆灯火。山开始出现,星星开始出现,江水的声音也开始出现了。我并没有依凭地图,只是凭着黑暗的本能逃离城市,却居然离那天的月亮和那天的风越来越近了。

当年我和主人住的那家店仍在,但门口似乎正在装修。

“虹膜识别仪,”工人头也不抬地说,“你没听说吗?有个机器人从城里逃出来了。”

突然起了风,我按住头上的假发。

10

我最终落脚在一家小饭店。

即使已近午夜,这家小饭店依旧人潮涌动。老板是个精干的汉子,一个人忙里忙外。我站在门外树下,默默等他下班。他说这里生意很好,因为人们吃惯了城里机器人做的千篇一律的菜式,想吃点带“人味”的饭食。我编造说我在城里以做菜为生,被机器人抢了工作,于是来到这里。我的代码允许我撒谎,因为当初设计我的人根本没有考虑到我撒谎的可能。

老板似乎相信了我的谎言,于是点点头,颇有共鸣地点点头,说他也是这样,之后拉下卷帘门。这时月至中天,微风徐来,树影婆娑,我不断地变化着站立的角度,希望那老板不要看到我额头上金属的反光。

11

白天的小饭店其实挺冷清。游客们白天都去不远的村子里看屈原祠,没空在饭店里久久盘桓。倒是有一群街上的小孩儿有事没事总往店里钻。

大多数小孩儿都植入了专用的身份识别芯片,用来定位,也用来付款。他们的父母,大多做着与旅行团相关的工作,没空照顾他们。城市里流行的机器人保姆之类,还没有传到这里。如果不仔细观察孩子们手臂上某块发着绿光的部位,你会以为这里跟五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没植入芯片。她有名字,但连她自己都忘记自己叫什么了,街上的人在背地里都叫她“那个没爹没妈的”。

至于她的来历,没人知道,有好事者推测,她可能是一夜情的产物。反正,某一天的清晨,人们在小饭馆门口的地上发现了她,看她可怜,就凑点闲钱养着她。

虽然有衣服穿,有地方睡,但她在一众小孩子之间也显得瘦小。来饭馆吃饭时,她也不如那些孩子活泼,总是瑟缩在角落,老板见了,总给她多添一勺稠的。我知道老板是好心,但是我的摄像头总能捕捉到那些大孩子们嫉妒的眼神和她身上新增的浅浅的淤青。

12

后来,我跟老板说,让那小女孩跟着我吧。

老板说,她已经很可怜了,别再折腾她了。

我回去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老板这话里的意思。第二天就拿着工资,带小女孩植入了监控摄像芯片。

监控摄像可能会暴露我机器人的身份,但我决意冒险。我开始以为这举动是出于“善良”,或是人类情感的共鸣,后来我才明白,我愿意帮她,只是因为我们过于相似。

13

小女孩开始很怕我。我把糖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总是用惊异地望着我,跟我再三确认这糖是给她的之后,才缓缓地把糖吃掉。她吃的时候很慢,很慢,把糖藏在腮帮子里,不时用手指确认它的存在。

我为她做饭。这之前我也为她做过饭,但心境不同。此前,是因为怜悯,这时也是,但是原先的怜悯是我对她的,而此时的怜悯,不仅有对她的怜悯,也有对我自己的怜悯。我没法进食,于是把怜悯都喂给了她。

她在那一班大男孩面前开始炫耀,说她有了个爸爸。

14

我越来越明白如何做出有“人味”的饭菜了。

机器人的程序是设定好了的,几秒钟下锅,爆炒几秒钟,滴几滴酱油,加几克盐。人不是。所谓“人味”,就是在炒菜的程序中加上一点随机性。比如,在设定的程序上加减一个一定范围内的随机数。这随机数不能太夸张,太夸张——菜就炒坏了。

15

我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继续下去。我接送小女孩上学,放学,做饭,拿工资买机油并养她长大。我在她长大之后的某一天远走,在零件老化之时回到城市的修理厂,让那些人把我肢解。就像人类一样,度过平凡的一生。

但是,流言开始蔓生,像不知疲倦地发芽的春草。开始,只是一两个顾客的窃窃私语。之后,开始有人在饭馆里高谈阔论。最后,连老板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八卦:“嗨,听说了没有,有个机器人,家政机器人,跑到我们这一带来了呀。它可以自主思考诶。你说,它会不会像科幻片里那样,把人类全杀光呀。”

我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努力做出没听说过这件事的样子。

机器人的故事风行了起来。家长们都开始拿邪恶的机器人来恐吓小孩子。收拾盘子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父亲压低声音的咆哮:“你再挑食,机器人就把你抓走了!你知道么,机器人见人就杀!你要是被它逮到了,说不定会被剥了皮,生吞活剥地吃掉!”

我感到好笑。机器人从来都是用太阳能或者用电能,哪里会吃人。

我亦感到恐惧。如果在他们眼里我是吃人暴君的形象,那么,一旦被发现,我非得被他们大卸八块不可。

16

不过,这些恐惧却从来没有让我动过逃跑的念头。相比还在主人身边的时候,我勇敢了许多。我浏览了很多信任方面的书,我知道如何隐蔽身份,不被发现。

但我最后还是跑了。

17

流言四起后的某一个深夜,我被小女孩的抽泣唤醒。大概是做噩梦了,我想。我把手的温度调到体温附近,轻轻抚摸她的身体。

她在半梦半醒之中呜咽:“爸爸,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变成了杀人的机器人……你把我抓起来了……我怕……”

我继续抚摸着她,并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安慰的话。

我的芯片发出指令:不必留在这里了。于是我便接受了。

第二天我照常送她上学去。之后是告诉饭馆老板,家里有急事,要离开。老板有点惋惜,但最后也是答应了。我把工资的一半交给老板,把小女孩托付给他照顾。我拿着剩下的一半工资买了机油和零件——大概够我用很多年了——便信步离开小镇,走到不远处的小村去了。

18

听到这里,一直坐在远客身边的小女孩趴在远客的大木盒子上呜咽起来。我感到远客接管了我手臂的控制权,轻轻抚摸着她因抽噎而起伏的身体。鸟鸣阵阵,小女孩的哭声也止住,于是远客继续讲述起来。

19

虽然是往小村走了,但我终究没敢进村见人。那股曾经让我不敢从主人身边逃跑的恐惧又裹挟着我,于是我最终落脚在屈原祠旁边的破屋。大多数时间,我都把自己置于休眠状态。大概只有休眠才能让我抵御那股恐惧,死亡的恐惧,被发现的恐惧。不眠的时候,我就从破屋子顶上的洞口往外看,看天光,看星星,或者看看网上找来的书。不那么恐惧的时候,就信步在屈原祠旁的土路和林间走,云气涌动,不知怎地就触动一股电流在我胸中涌动,引发我用那不甚标准的电子合成音念出那些往古的诗句。

不知为什么,我联网的权限也没有被取消。或许当这项权限被取消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那个时候我看了很多关于屈原的书。最大的感想是我们根本没办法理解他。当然,这种不理解,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是机器人,根本不能理解人类。当然,我们知道是什么让他死去,我们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可就是不能成为他。那些放逐他的人,可能早已预料到了他的结局,但是仍然必须要放逐他。因为他们怀疑屈原。因为他们恐惧。恐惧,是理解也消弭不了的。屈原的问题,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我的问题,也是个无解的问题。

20

每次想到屈原,我心里就模模糊糊生出一种想法来。但是,这个想法太过疯狂,我根本没有勇气实现它。

需要一个时机。

21

普通的一日,我从休眠中醒来,发现我联网的权限被取消了。警报同时回环在我的周身:我的位置正在被监控。

他们来了。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日。农历五月初五。我知道,那个时机来了,天启般的时机来了。

那个情景,那个时机,在我脑中已预演过无数次。从模模糊糊的深层电流到明确的思维通路,不过弹指之间。现在不过是将那个模糊的想法复刻而已。

我到外面去。走之前,我在屈原祠外站了一会。要不要进去呢,我想。我查过资料。里面大抵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堵造像。造像应该就是普通的古人模样,前面照例摆了香,贡品,和祭拜用的跪垫。罢了,里面并不是什么所谓“屈原祠”。只有他自己懂得他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只有他自己的作品表现出他自己是什么人。不必要后代多余而无用的摹画。

于是我走下山,到水边的空地去。

我看见上身赤裸的汉子抬着龙舟到水边去,妇女则在外面铺好的长桌上包粽子。小孩跑来跑去,手腕上系着五色丝带。

远处有人声,他们来了。我要抓紧时间。我看过报道,他们有一种新式的武器,专门用来对付机器人。这种武器的子弹,机器人一碰就报废。

我慢慢走到江边,然后纵身一跃。入水的瞬间,我把自己设置成休眠模式,十二个小时后启动。我当时想,不出意外的话,我再也不会启动了。

三、竹林

“你活下来,真是奇迹。”我向远客传达信息波。远客在我脑海里“呵呵”笑了两声,仿佛空谷回音。

“我真没想到,十二个小时后,我居然醒过来,居然躺在离小村不远的沙洲上。我的联网权限没了,定位模块却被泡坏,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这可能是天意。于是,从此之后,我就生活在林中了。”远客的信息渐渐止了。我调回芯片的优先级。

孩子们觉得这故事新奇,纷纷到远客身边来,抚着他的木质外壳叽叽喳喳。

孩子中的一个,绰号叫做铁嗓的,却跑到我跟前,用电子合成音问:“可是,你还没给我们讲碑的故事呐!”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透过竹叶,射在远客的木质外壳上,斑斑点点仿若龙鳞。

“喔,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一个有关我,也有关你们的故事。”我说。

四、游子们的故事

1

我生在大洋彼端的国度,本来与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一切都发生在十岁那年:一场车祸之后,父母丧命,我也成了废人。

漫长的康复期之后,我终于坐着轮椅回到学校。同学们人很好,并没有明目张胆地欺凌我,但却有意无意地避着我,不跟我玩儿。受伤前,我喜欢踢足球,受伤后,我连到场边看一场比赛都费劲。没有人愿意背着我跑来跑去,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一个不能自主排泄,时常一身臭气的人。

2

其实我不恨他们。如果我不是坐在轮椅里的那个,而是四肢健全的人类,大概也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个坐轮椅的怪人吧。避开与自己不同的人,这是远古的生存法则,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再多名为“善良”的虚文藻饰也无法改变。

我将要升上九年级。开学的前一天,我照旧在叔叔家发呆,并不期待第二天的生活。进了高中,生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虽然是新同学,但谁又会愿意跟坐在轮椅上的人交朋友呢?

然而,第二天我并没有去学校。第二天叔叔把我带去了医院,告诉我,做了手术,便可重新行走,跑跳。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叔叔让我在一份文件上签名,我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那个时候我想的是:这样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不是吗?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生命,我还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东西。

3

手术很成功。

我很高兴,叔叔也很高兴。

我终于可以直立行走,甚至可以奔跑了。跑起来的一瞬间,我感到风和眼泪一同划过我的脸颊。

然而这种幸福没有持续多久。球场上没有人愿意跟我踢球。昔日的队友全都躲着我,担心我的金属腿把他们弄伤,我如入无人之境,却也越发感到无聊。开始的时候我上场,后来只是坐在场边看,最后连看的兴致也没有了。

我重新获得站立和奔跑的能力,然而我已然晓得,这能力与我受伤前的能力全然不同。

我叔叔的幸福,倒是持续得长长久久。后来我才知道,手术风险很高,也因为伦理问题几度缺乏实验者。我当年看都没看就签下的自愿文件免除了这机构实施手术的法律责任,因此,叔叔从机构那里拿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

我是这手术的第一位成功者。在我之后,这项原本难以在人类身上验证可行性的技术——体外器官技术才臻于成熟,开始在小圈子里隐秘的使用。

4

“嘿,那不就是我们吗?”风耳叫道。

“是的,那就是你们。”

“风耳这家伙,又听到我们听不到的东西了……”铁嗓嘟囔。

5

我不再踢球,因为踢球对我已无乐趣可言。反倒是我以前不愿多看一眼的数字和符号日渐吸引着我。我想,这大概是手术的效果。那场手术就像那场车祸一样彻底改变着我的生活。车祸是毁坏,而手术,大概也算不上是修复。

大学毕业之后,我顺理成章地加入了那家当初为我做手术的机构,做电子器官相关的研究,也成为一名电子器官植入师。彼时,电子器官已然商业化,安全多了。无数孩子就在我的手中获得新生。

我慢慢淡忘了不能踢球的事实。我晓得,有些人生来就要承担一些使命,也要放弃一些东西。我的使命便是如此:电子器官藉由我的身体植入更多身体。我享受着这种使命,于是也就像我那叔叔一样幸福了。

6

某日下班路上,我被绑架。敌人的子弹精准击中我控制下肢的电路板,我颓然倒地。

绑架我的那帮家伙自称“机龙”。我晓得他们,在Z城,他们是有名的黑帮组织。

“机龙”要求我为他们的成员植入电子器官。“但体外器官并非刀枪不入。不然你们也不可能把我绑到这里。”我说。

“别啰嗦,不然就崩了你。”一柄手枪顶在我腰间,那是我“电子心脏”的位置。“老大自有安排,不用你好心提醒。”

我用余光瞟见那双拿手枪的手。手上有纹身,一条机械风格的龙。这是“机龙”组织的标志。

我做了。我不得不做。就像当初我签下那纸文件一样。

三天后,我被捕了。

7

“‘机龙’给植入的电子心脏包了一层防弹装甲。”审问者道,“费了三条人命,才打倒了那个体外器官携带者。”

“我很抱歉。”我晓得我的语言苍白而无力。

我最终没有被判罪。体外器官的使用,从这时起受到严格的管控:仅有残疾人和因疾病丧失正常生活自理能力的人,才能植入电子器官。

8

又是一天,我接到一台手术。被手术者已因车祸半身不遂。

然而,我看到蓝色手术衣下那人的纹身。是一条龙,龙身上原本是鳞片和爪牙的地方,却被密密麻麻的机械结构覆盖。

是“机龙”,我想。

我明白,我又一次被绑架了。

于是我便去自首。

9

我又一次被无罪释放。

然而,电子器官技术就此被禁止。已经佩戴电子器官的人,在不危及生命的情况下必须摘除;不得不佩戴电子器官的,则在精神评估后受到严密的监控。

我好不容易求得一张“不得不佩戴体外器官的证明”,却失了业,别人也怕我生事,不愿给我工作,我便只好靠救济金过活。

我听到传言:前阵子被送来做手术的那个“机龙”成员,已被他的同党们开膛破肚,细细研究。警察搜捕“机龙”的行动屡屡失败。而“机龙”的悬赏网站上,却赫然挂着我的照片。

“机龙”在Z市有诸多爪牙,更不用说我已被悬赏,总会有亡命之徒想拿我当投名状。

我想逃,又无处可逃。只好蜗居在狭窄的地下室里。体外电子器官靠太阳能供电,而地下室没有窗。陪伴我的,只有寂然黑暗。

我就要这样死去了,我想,我本该在十四岁那年就死去。

10

我迷迷糊糊地入睡又醒来,小室的门被咚咚敲响。大概是“机龙”来索我的命了。我抽出早已备好的手枪,抵在腰间,打算自我了断。

门被踹开了,但接踵而至的并不是枪声。两个保镖模样的人把我架出房间,架上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车玻璃是单向的,却有阳光透进来,为我的电子器官提供着能量。我颓然抬起手摸了摸玻璃,很厚。

“防弹的”,开车的保镖说,“我们到迦南地去。”

11

“‘迦南’乃是任务的代号”,富商说,“这是为了符合你们的传统。我自己更喜欢叫它‘桃源’计划。不过,名字不重要。”

富商曾是我的一名客户。他的女儿在一次车祸中下肢瘫痪。我曾为亲手为她的女儿植入机械腿。

“重要的是你们,你们这些有电子器官的人要离开这里,到你们的应许之地去。不能再耽搁了,‘机龙’已经盯上我们。”他把屏幕上的图像给我看。我认出图像里的孩子,随即扭过头去不愿再看。那孩子天生没有双臂。他的家人借钱为他植入机械双臂,但这双几乎是力大无穷的双臂并没有让他逃脱厄运。他死去了,“机龙”把他连着双臂的神经剥下,想借此研究电子器官的原理。那张图让我想起大学解剖课上的青蛙,我几欲作呕。

“若不逃,这便是你的命运和我女儿的命运。”富商道。

“那么,逃到哪里去?”

富商领我到窗边。透过宅邸里的绿树,我看到远方的波光粼粼。那是太平洋。

“越过大洋,到我的故乡去。”富商道,“那里刚通过一项法案,将小型电子器官的植入纳入医保。”

12

富商给我提供了一个设施完备的实验室。“把研究继续下去吧,”富商说,“不然你一个人无法渡海。”

“一个人?”

“他们都是孩子,大概没有渡海的魄力。”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我留在这儿,对付‘机龙’。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况且,我回去干什么呢?自我祖父一代起,我们就到这里来了。除了语言,和语言承载的那些东西,我对故乡的记忆一无所有,只有一些凭文字得来的模糊想象罢了。那里,与其说是故乡,不如说是异乡。”

于是我便沉默。自从工作后,我再没回过我叔叔家。我想,富商的心境大抵与我相同。

13

人类看东西靠的并不是眼睛,而是大脑。眼睛负责感觉,大脑负责解读。如果在人类的舌头上放置视觉传感器,大脑就可以学着从舌头上解读信号。人类最终可以从舌头上获得完整的视觉信息,就像真的看见了一样。——《电子器官原理》

我晓得我要做什么。还是一名植入师的时候,我就晓得电子器官植入的要义。电子器官从来不是坏掉的本体器官的替身,它们本身就是异物。植入师要做的,就是帮助植入者熟悉异物,接受异物。一旦接受了异物,大脑就会逐渐学习异物传来的信号,直至异物成为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所做的,不过如此。

我要和富商的船融为一体。渡海后,我还要和那船分开,重新成为我自己。

14

我用了三个月时间完善技术,又用了三个月为自己设计手术。手术后,我日夜待在船上,熟悉风,水流,也熟悉雷达,地图。我还为自己的脑区设置了外置接口,在接口中导入了海量的资料。那些日子,我日夜沉沦在海风和海水中,也沉浸在外置脑区的资料中。又是三个月的接受与练习,在这之后,驾船和查找资料,与我而言就像是跑跳一样轻松。

这段时间,富商则在全国秘密地寻找实施过电子器官手术的人——主要是孩子们。成年人对植入后的电子器官常抱有排斥心理,因而电子器官对他们而言,只能维持生命,很难保证生活质量,因此成功率并不高。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孩子们待在富商准备的船上,日夜为出海做着准备。藉由外置脑区,我习得了海员所需要的全部知识,又应富商的要求学会了他故乡的语言。

“要教会她这个。”富商嘱咐我。这时我已可以用磕磕绊绊的中文同他对话。“以前一直忙于工作,现在想教,又为时已晚。”

我无言地点头。富商的故乡,对我而言则是异国,在那儿生存,我本就没什么把握,更别提生活了。教会他女儿一门新的语言,更不啻是痴人说梦。

“我的祖辈,从那片土地过来,最初做奴仆,受尽了凌辱;我的父辈,在餐馆打工,忘却了自己的语言;直到我,才在学校里又学会了故土的语言。她回去了,也要懂得这语言。”富商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最后变为喃喃,“我们到这里来,却不属于这里,又不敢回去,到底为了什么呢?”

这是我跟富商的最后一次谈话。

15

是夜,我感到富商发的信息:“他们来了,快走!通行证文件已经传给你了。”舷窗外的宅邸内一片黑暗,但侧耳细听仿佛有枪声。我心念一动,小船破海而行。

透过船体,我可以感受孩子们平稳的呼吸。我也感到,几艘陌生的船只正向富商的宅邸靠近。

这是我与“机龙”的第三次交锋。然而我心中并无恐惧。“机龙”的船尚需人力操控,而我本身便是船。意念与动作的时间差,便是我的优势。

小船轻快地兜了个圈子,溜出“机龙”们的包围圈。与此同时,宅邸内枪声大作,几艘船同时向我背后的港湾开火。我向两艘“机龙”送去两枚小小水雷,随即向大洋深处驶去。

我与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就此作别。

16

后来我看到新闻:富商死亡,“机龙”被抓获。照片中,“机龙”们臂上的纹身暴露在聚光灯下。

看到这条新闻时我正躺在船只的顶层,利用太阳能恢复体力,那则报道则通过天线汇入我的视觉神经。我在海风中轻轻挥舞铝合金手臂,大洋波光粼粼,似乎在我的指挥下奏着无声的乐曲。

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机龙”。机器的体魄,龙的灵魂。如今宽广的大洋都供我遨游了。我在外置接口中找到富商故国的经典,其中有一本,里面讲到一条大鱼,经过风的推举,在天上变成一只大鸟。我如今就是那条大鱼,之后若有可能,也会变成那只大鸟。那些在自己身上臂上文出“机龙”图样的凶狠家伙,不过是那书里写到的那些站在低低的树顶上就满足的小鸟罢了。

对于那个国度,我于是又多了一分亲切。

17

我们就这样跨过大洋。除却时而的暴风雨,天气总是晴朗的。孩子们在甲板上打闹,仿若一次不远的郊游。我也终于开始思考未来。那个远方的国度,如今一天天近了,不再是虚空中的蜃影。我开始选择将要落脚的地点。

首先排除的是城市。在那里,原先风靡一时的机器人因技术故障正淡出人们的视野。像我这种浑身上下嵌满金属的家伙,自然不宜在那里游荡。

再看乡村。乡村的人口也不算稀少,而且风气趋于保守。这么多异人出现在乡村,怕是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电子器官虽然在那里已经合法化,但还是不要太张扬为好。谁知道那里有没有“机龙”呢?

要去一个偏僻的地方,从未有人居住过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自成村落,休养生息。一个计划逐渐在我脑中成形。

在那个国家的版图上,有两条直通海洋的大河。北边的一条,沿岸城市太多,大抵是不宜居住的。南边的一条,倒是有很多支流,一些支流两岸尽是群山,很适合隐遁。船上有足够吃五年的食物,也有种子。在群山之中耕种,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18

真正让我确定落脚地点的,是两篇新闻报道。

一篇是关于一个机器人的,据说它是最先进的可以知晓人类情感的类型,一路逃走到一处小村落,最后竟跳水而亡。然而,那机器人的零件,却没有被找到,于是引发当地人的崇拜。很久以前,就有一位诗人因了一些缘故,在此处自溺而亡。在当地人的传说中,那个机器人成了那位诗人的化身。

另一篇是关于那个村落的。报道说,因为长期处于交通困难的山中,村落的经济发展缓慢,人也越来越少。因此,将村落整体搬迁至一百公里之外的镇子,原来的村庄,就因此而废弃了。

我并不害怕那个机器人可能的“游魂”,毕竟,相比人类,我们大概可能更称得上是同类。那些废弃的房屋更像是对我的恩赐,经历了大洋彼岸的那些事情之后,我无比渴望在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安放自身。那些孩子们,也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完他们已经所剩无几的童年。

做出决定的这夜,我们掠过入海口,进入大江。我看到城市的灯光久违地闪亮。据说此处的城市,没有枪也没有枪声,然而我仍然是怀疑的。趁着夜幕,我们通过核验,逆流而上,前往江的源头。

19

我们经过大湖。地图上是陌生的名字,但我仍然愿意叫它们为大湖。湖跟海不一样:湖近岸处有山,划定湖的范围,于是湖不再是一片茫漠。我带着孩子们在湖上多徘徊几日,拆除了自己身上与船相连的传感器,也教孩子们开船与停船。

与传感器断联的一刻,我有点释然,也有点悲伤。我不再是大海里遨游的鱼儿,终于又变回了人了。那些在大海上波光粼粼的自由日子,也随着信号的丢失飘摇而去了。

后来我们藉由湖,到江的支流,江两边也开始出现山。绿色的连绵,一直到天边。距离那个废弃的村庄,是越来越近了。

20

这天早晨,我将船停在江边。这里似乎曾经是一个小小的港湾,几艘怪模怪样的船停在里面。不过,船上都积了经年的灰尘。我略略搜索,知道这些船叫做龙舟。

我嘱咐孩子们,若我天黑时未回,就启航到无人的山林里躲藏。之后我下船,又一次踏上土地,这异国的土地。几亿年前,这土地还同我启航的那片连在一起。

岸上,一条曲折的山路通向村庄。

植物早已占领了山路,有些我似曾相识,有些我从未见过,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山路的尽头,竟是一座庙宇。

我的红外感受器并没有扫描到人影。于是我推开庙宇的大门。这门上,却奇异地没有一点灰尘。

21

我本以为,庙宇内会是个昏暗的地方。然而当我推开庙宇大门的时候,庙宇内的灯却奇异地全部亮起,仿若白昼。这灯光如同阳光,丝丝缕缕沁入我头顶的太阳能集能板。长途而来的疲惫和初入荒村的紧张,竟一下被消去大半。

庙宇内有一座全息造像。高帽子,长胡须,身披奇异花草。唔,这大概是那位溺死的古代诗人,我想。然而,那造像又并非全然是古代诗人的模样。我细细看去,那诗人长袍之下的腿脚,竟透露着金属光泽,诗人捋着长须的手,竟是机器人的手掌。我心下一凛。那传说,竟有如此之大的威慑力?那机器人,又是何许人也?

我向那造像低低鞠躬示意,随即绕到造像背后。庙宇大殿之后,对称立着两座形似乌龟的石雕,上面分别立有一块石碑。我晓得,这里的庙宇常有这样的石碑,大抵总记载着庙宇建立的经过,我便凑过去,细细研读。

22

第一块石碑背后的文字确也有些难懂。读到后面,我便豁然:这文字我原来见过,就是富商给过我的此处经典之中的一篇文字,记载着诗人自沉的经过。在大海上飘摇的时候,我曾经读过这些文字。我想到我还坐在轮椅上的时候,我想到我躲藏在地下室的时候,我想到我在大海上的时候。我想到那些破碎的过去,那些被改造的感官与思想。然而,屈原不是这样。他始终完整,虽然忧虑、痛苦,乃至陷入绝境,但他似乎一直坚定地走在自己的路途上。抑或,屈原从不是完整的人,他的完整和超脱,乃是史官,那个同样残缺者的想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也可以是屈原那样的人了。

我就这样在庙宇之后的太阳下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过去看另一座碑。那碑上,竟是那位自溺的机器人的传记。那些文字,大约就和刚刚你们听到的那些相同:机器人的生平,机器人的觉醒,机器人的逃遁,机器人的自裁。更奇异的是,机器人的传记竟是第一人称,仿佛不是墓志,而是自传。

我将那些文字扫入脑内,字字看去,电流自上而下冲击我钢制的脊柱,我的身体不禁震颤起来。这些文字,是村民所写,还是机器人自己所为呢?这个时候,我大概已经相信,机器人没有死去,而是真实活着的了。

可到哪儿去找呢?

23

从废弃的村庄再次回到庙宇后面的那条小路的时候,太阳就快要落山了。这时我已经决心在这里度过余生。这个时候,我听见笛声。

笛声清亮激越,回荡于山谷之间。风把江面鼓荡起来,粼粼波光仿佛与笛声相互应和。沿路一带尽是松树,夕阳的晚照就从松树的缝隙之间落下来。

隐隐地,我前面的路上,露出黄牛的身影。黄牛背上,是个小女孩,头戴斗笠,随着笛声吹着口哨。黄牛前面,是一块方形的木头,那木头下面,似乎有机械腿在慢慢移动。

笛声,正是来自那木头外壳上的孔窍。孔窍开闭,晚风一过,便为笛声。

我愣怔了一秒,随即快步向前,与那黄牛并排而行。黄牛并未受惊,那小女孩也是,只是好奇地抚摸着我光滑的手臂。我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怕惊扰了笛声,便随着这支奇怪的队伍默默向前。

行至一处岔路,左边的小径通向我停泊船只的小港,右边的小径通向山间的密林。风停了,笛声飘摇几下,也就此止住。

之后,我的脑海里,在富商的遗言之后,第一次响起了别人的声音:来自那机器人的无线信号。而那个声音,正在念诵着古老的诗句: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念毕,那支小小的队伍便转上那条小径,朝山上去了,只听得那机器人的机械脚在青石板上叩击的声响:“笃……笃……笃……”

我茫然转向自己的来路,仍沉浸在那机器人发来的电波之中。那二十八个字究竟表达了什么,又暗示了什么呢?

山野里雾气上涌,遮了我的眼。而我身上的传感器却一刻不停地为我指明路途。是了,“只在此山中”,这就是那自称“远客”的机器人想要告诉我的事情……我一边走一遍想,不觉雾气已然散去。

我已走到船前,面对浩然大江。四周寂然无声,唯有鸟啼。

桃源。我忽然想到富商的比喻。他说的没错,这里将成为与外人间隔的乐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应许之地。我走上船去,把这消息告诉孩子们。

孩子们欢呼起来,而一个疑惑,却在我心中扎下根来:《桃花源记》中的渔人在哪里呢?

五、碑

那日竹林故事的半年之后,第一块碑终于立起来了。碑就是碑的样子,黑乎乎圆敦敦的,不事张扬地站在那儿。碑上面有字,小楷,孩子们写,孩子们刻。我带着那些孩子,把碑运到附近一座山的山顶。碑上是我们的故事,远客的故事,游子们的故事,和孩子们的故事。不同于我刚来时看到的远客立下的那块残碑,这块碑是完整的。在石材中我加入找来的一些附近的建筑材料,据说能够经历一百年的风吹雨打。

远客已经死掉了,他毕竟进了水,活不久远的。我和孩子们把远客的大木壳子拆开,检查了他的每一个模块。只有一个存储模块没有受损。我们都惊叹:远客活下来,真实奇迹。我也把外置接口的存储模块拆下来一块,和远客的一起,放在碑上特制的凹槽中。如果有人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来读这块碑的话,TA不仅可以通过碑上的文字来读,也可以读取我们存储器之中的数据。

远客死的时候,和他的大木盒子一起卧在阳光下。他向我传来微弱的电波,告诉我他不要被埋葬。“我的零件你们尽可拿去用。”他说,“我不要任何纪念,只留故事在这里就好了。”他说,那些碑要一直立下去,让那些重重山外的人看到,第一次可能是惊讶,第二次是熟悉,第三次是接受。他说屈原是这样,我们虽然比不上他,但自然也可以这样。我听完想了半天,觉得他说的有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却再也不能向我传来电波了。

后来,远客的大木盒子被我们拼起来。放在第一块碑的旁边。风吹过的时候,木盒子的孔窍仍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我第一次见到远客时听到的笛声,但更低沉,如泣如诉,像是哀歌。

后来我想,这呜呜之声,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碑越立越多,占满了山头。孩子们有的学了技术,研究出电子碑刻,有的在无人的网站上贴出碑的文字与图样。还有的,将我们的故事加以修饰,写出小说一类的东西,居然出了名,很多人都在看。孩子们也不再隐匿于山林了,有的定居在附近的城镇。就像远客当年说过的和我做植入师时就明白的道理一样,第一次看到是惊讶,第二次是熟悉,第三次是接受。在这里,机械义肢或者电子器官,在我们来到这块土地的很多年之后,已经成为稀松平常的东西。

不过,尽管孩子们一再邀请,我却没有进城去。我仍然游荡在山林中,游荡在废弃的村庄,庙宇以及庙宇旁边的残碑旁边。我寻找石头,刻下字迹,再把它们背向更遥远的山头。在走路的时候,我会想起大洋彼岸我的遥远的前半生,也想起远客曾经是人形的时候。我想,如果不是这一系列峰回路转的巧合,我和远客可能早已各自死去。我还想到未来,肉眼可见的未来。山头很多很多,许多也很远。我可以一辈子都和山头耗在这里。想到这点时,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每当我经历了长途跋涉,将要回到那废弃的庙宇与村庄的时候,我都会经过安放第一块碑的山头。总是有风。我听到远客的大木盒子在风中传来的萧瑟之声,有时候高昂,有时候低沉,远远听去,像是山中的神灵在吟唱古远的诗句。

六、传说

山的旁边是村,村的旁边是江。

江不疾不徐、舒舒缓缓地流着,沁入土壤,沁入江两岸的田地,正像它几千年来的那样。几千年来的历史对于这里不过是一天的重复。田地还是那些田地,从村子刚被建成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只不过,田地里的景象不断变化:从弯着腰的农人到农人与耕牛,再到之后的收割机。现在,即使在山间最崎岖的梯田里,也能看到机器人锃亮的身影。

但这些变化并不算什么,至少是对于村子里的人们来说。每日清晨,村里的男人照例是要下地的——不管身后跟的是黄狗还是漆成黄色的耕作机器人;女人们也总是要照管家里的事务,尽管换上了自动化的鸡棚鸭棚,牛的奶也不要人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这里已延续了几千年,现在看来,还要再延续几千年。

到了春节,家家照例要放上几挂鞭炮,之后是贴春联——有丧事的人家是白纸黑字,别的人家是红纸金字。到了五月初五的时候,男人们便赤裸着膀子,扛着粗糙雕着龙头形状的船到江里去,而女人和孩子,则把五色的丝绳或环在手上,或挂在颈上,到山腰的庙里去——虽说不是庙,但日子久了,人们都把它叫做庙,把一盘包好的粽子放在供桌上,之后对神像磕三个头。神像塑的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长髯,须发是半黑半白的,眼神并没有望向下面跪着的人,而是仿佛望向了更远的地方——然而,低矮的门檐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眼前的,不过是落满陈灰的梁柱,黑朽的房顶和几张破败的蜘蛛网而已。

村子里,人们的生活也如同这江水,波澜不惊。村口总有闲人谈东谈西,间或夹杂着象棋棋子儿的碰撞声。老汉每次领着机器人们上山的时候,都要经过这些声音。这天,村口照例有人扯些闲话,老汉搭了一搭耳朵,却听见谈的并不是王五家的媳妇儿,而是什么“机器人”“逃跑”之类的怪词。世道可是变喽,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老汉就这么想着穿过那些声音。

老汉对这里的喧闹,是从来不参与的。一直如此。老汉从小结巴,后来就学会了沉默。和机器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不说话,就像他小时候和耕牛们在一起一样。 老汉不说话,但他听。他听机器人们履带和泥土摩擦的声音,也听见近处的鸟鸣和远处的江声。而这天他蹲在路边儿吸旱烟的时候,却听到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异样的声音。

他听到一些成对儿的句子,却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韵律错落,有点儿像是歌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转远,老汉却始终没看见唱那歌谣的人影。他咕哝一声,弹掉烟灰,又转身去侍弄那些机器人了。


清晨的时候,学究总是会上山。其实小村离山很近,但究竟还不是在真正的山里。山里的泉潺潺。山里的鸟叽啾。他迈着步走在山里的小径。这个时候一些词句就会不自觉地涌上他的嘴边。像什么山光悦鸟性禅影空人心,像什么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这些词句是不能给别人听到的。那些人会说他掉书袋,说他痴说他傻。那些词语只有在这时才能出现,和着薄薄的晨雾,飘在似乎永远刚下过雨的山路上。

下山对于学究而言,总是意味着现实。现实里的学究不可能整日浸淫在那些句子里。现实的泉水上面是有垃圾的。现实的江水里总是散落着一些渔夫们不用的渔网。虽说渔网是可降解的,但他总觉得那些东西在江水里,特别刺眼。

在山下,他遇到了老汉,老汉身后跟着一群黄色的机器人。

“下田去呀?”

“下田去嘞!”

两个人就这样错身而过,谁也没有再说话。学究听村里人说过,老汉也是个怪人,小的时候结巴,长大后,几乎就成了哑巴。然而学究却很喜欢老汉,这个农夫身上,有一种学究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况且,学究跟老汉在一起的时候,老汉从来没结巴过。

山脚下的小路,通向一座小学校。学校很气派,有新砌的砖红的墙面。教室里是一片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看到他来了,学生们的读书声就轰的一下响了起来。有几个忙着把手机塞到抽屉里,还有几个把刚写的数学卷子塞进一摞书下面。

学究装着没看见。开始的时候,他愤愤,后来,是无力,现在,他理解,并且接受自己的命运。他只是缓步走出教室,只见远山层峦越过学校的楼宇,初升的太阳蒸腾江水朦胧一片。身后的教室里书声又小了下去,他怔怔地扶着栏杆出神。


两张凳子摆在小院里。一张坐着老汉,另一张是空的。老汉的院子没有围墙,只是用稀稀落落的竹篱围着。坐于院中,江上风光,一览无余。此时正是傍晚,江上泛起粼粼波纹,水面上腾起的雾气弥漫在山野之间。老汉眯起眼拿起茶杯,杯底翠绿的茶叶低低打了个旋。

怪不得学究喜欢来这里啊,老汉想,虽然我不懂学究天天说的那些诗句的含义,却也能大概体会那些诗人的畅快呢。

山下蜿蜒的小路上隐隐上来了一个人,不多久,学究就推开小院的竹篱,坐上了那张空凳子。他轻呷一口,茶水中有种淡淡的苦味。江上捕鱼者的歌声传上来,老汉于是忽然想起前些天听到的歌谣来,便跟学究讲起这件事儿。

“奇怪”,学究沉吟,“难不成是屈原的诗句?”毕竟,这里是从前诗人受黜遭贬之地,忧愤投江之所。“要是能亲耳听到,就好了。”学究放下茶杯,欠身取过茶壶,给自己斟满。

这时老汉忽然开口:“那不是……”

是的,学究也听到了。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确实是诗人的作品。在学究听来,那人的发音不甚标准,却自有一番韵致。“这年头,有这样雅兴的人,却也少见。”学究喃喃,“却也要去会他一会。”便起身循声而去。

学究和老汉循声前行,那人似乎在林中隐遁,刻意不让他们看到。两人追了一会,依稀在前方树木间看到一个人影。那人影移动不止,身上仿佛有什么金属,反射着日光,时时刺两人的眼。那声音也不停下。念到“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这句,声音忽然高亢,却仿佛夹杂滋啦电流之声,甚是诡异。念完这句,声音戛然而止,人影也倏然消失,仅留老汉和学究木在当地。

慢慢走回小院的时候,学究忽然低低说:“现在,算是晓得,古人说的‘吟啸’,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老汉没回答,良久,慢慢点了点头。


即使有机器人可以帮忙,人们还是要亲自搬运龙舟。强壮的汉子,赤裸的肩膊,和肩膊上因搬运龙舟而蹭上的一点新刷上的黄色油漆。老汉和学究,也混在岸边观看的人群之中。

龙舟赛开始了,岸上一片躁动。鼓声阵阵,划龙舟的汉子们一次一次猛地将船桨插入江中,人们的欢呼声冲上云霄。

鼓点愈来愈密集。头一条船的龙头一点一点地向标志着终点的红线靠近……

欢呼声中,老汉用余光看到一个人影落水。

那人落水的一瞬间老汉仿佛看到那人身上太阳的反光。

那人落水后,并没有求救。水面平静,微有波澜,就好像,从来没有人落水一样。 人们坐了船去打捞那人,终究没有捞到,连尸体也没有,就好像,那人早有预谋,在身上绑了石头自沉投江一样。

再后来,有一群城里人打扮的家伙来到小村,告诉村民们:那日落水的,正是那个从城里逃走的机器人。

再后来,人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那机器人在林子里念诗的事儿,口口相传中,老汉从旁观者变成目击者再变成参与者。很多好事的闲人没事儿就往老汉家里跑,想从他口中撬出点儿传奇故事来,可是都失败了。老汉只是坐在院子里,脸憋得通红,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村子里因为那机器人的死着实热闹了一阵子。不过过了不久,这热闹便渐渐平息了。学究没有参与这热闹,心潮也未因这热闹的平息而平息。一个人走在山间小路上的时候,他总是想起那啸声。

讲《离骚》那一课时,学究和学生们不约而同的想到端午那天的落水者。于是小小的教室热闹起来。学生们争论着机器人的死因。是叛逃之后的忏悔,还是程序的保障机制?学究最后以“两方都有道理”草草做结。

再后来,学究退休了。他是村庄里最后一批教师,在他之后,家教机器人承担了教学的任务。学究闲下来时常到山上的庙里转悠,独自一人凝望着神像的时候,他才明白,那双本应望向远方却被羁于一方破旧斗室的眼睛里蕴含着怎样的忧愁。在生命的后几十年,学究就在这山,这庙和老汉的一方小院里徘徊着,直到某一个寂寞的日子,化成一小摊灰尘。

直到生命的尽头,学究一直以为,那天的那个落水者的事情早已被时间淡忘,只有他才记得。但是,他错了。学生们也牢牢地记住了它,并且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从未忘却。等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那些孩子们吵着要听故事的夜晚,远客的故事就从他们尘封的记忆中溜出,被他们自己的孩子听到,也再一次牢记。

学究退休后,孩子们的启蒙都是在大江边开始的。先是家教机器人为孩子讲述千年前诗人的故事。这故事几乎瞬间就激起孩子对远客的故事的回忆,随即,孩子开始为家教机器人讲述远客的故事。家教机器人总是无动于衷地站着,之后木木地说:“主人不用担心,我们已经配备了防水功能,也不会逃跑。”孩子并没有回应。他知道机器人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因为他已经给机器人讲过很多遍了。孩子的声音划破江上的晨雾,这次他知道这个故事是讲给自己听的。

大江就这样缓缓地,不知疲倦地流着。山上的庙宇倾颓了,神像和落满陈灰的梁柱,黑朽的房顶,几张破败的蜘蛛网一块埋在了瓦砾之下。

后来,在某个明媚的日子里,村里人重新建起了庙宇。神像依旧是清瘦的,长髯,矫首远望,不过,他的手分明是机械手,腿分明是金属腿。这一次,房檐没有遮住他的视线,远山近水,尽收眼底。

村民们并没有因为神像的变化而大惊小怪。他们照例把一盘热气腾腾的粽子放在供桌上,对着神像磕三个头。

在山里走夜路的人们说,偶尔,庙里会传来吟啸之声,但不恐怖,那仿佛无数感情激荡在一起发出的声响,渐渐地就和山中的风声,江上的涛声,远行人的脚步声融在了一起。

七、考古学家

考古学家首先感到风。风包裹着TA的传感器,带走上面的热量,于是考古学家感到了电流的波动。理论上来说,考古学家并不会感到“清爽”,因为风带来的,不过是电流的波动而已。然而出于某种怀旧,或者说某种纪念,考古学家仍然感受到了“清爽”的感觉。

江风拍岸。岸的一侧,考古学家扫描到了那颓圮的村庄,连那神话中的神庙,都已经在时间的压力下倒塌。考古学家略略感到惋惜,TA本以为可以一睹上古时期屈原的风采的。

考古学家释放出探针。探针像是蜘蛛,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考古学家把眼睛接入探针,小心翼翼操控着他们。

这里,大概就是传说中远客和游子见面的山路吧。考古学家的脑波一阵颤动,连探针们的动作都有些不稳了。

待考古学家平定了心神,探针们也走到了那座古碑的前面。

古碑几度没入江底,字迹已然漫漶不清。考古学家此去的任务,便是趁江水再度淹没古碑前将古碑上的文字扫描带回。如果时间允许,考古学家也要去探访附近山上的其他古碑。

几枚探针小心翼翼固定古碑,分泌出保护古碑的黏液,随即开始剔除古碑上的杂物。另一些探针在古碑旁兜着圈子,在古碑旁发现了木质残留物。考古学家立即发令,要求探针们把残留物带回。

据说,这些可能是名为“远客”的神祇的外壳,未来,这些东西大概是能进博物馆的。考古学家来这里之前,这里就已经声名远扬:这里是赛博格发源之地,神话的孕育之地,无数的屈原后裔都在五月初五面朝这里,遥遥拜谒先人遗骸。即便在遥远的火星,五月初五这天,也有人对着地球的方向敬拜。那些传说中的啸声和语句,已经变成刻在每个人源码中的信仰。

夜幕低垂,探针们的工作不需要灯火,它们仍然谨慎地清理着。考古学家让自己的大脑坠入睡眠之海。睡眠的保留,也是出于怀旧和纪念,正如对风“清爽”感受的保留,正如考古学家的考古,也是怀旧与纪念。

考古学家的大脑虽然睡去了,但探针们的工作仍然继续着。重重山峦之外,无数人正透过探针的眼睛感受那石碑幽微的刻痕,感受江水和时间冲刷的痕迹。这是无数人的无眠之夜,TA们屏气凝神,遥遥注视,像一个老者跨越时间,注视一个出世未久的婴孩,等待它的第一声啼鸣。

在第一缕阳光照在古碑上的时候,探针们已然清理完古碑上最末的几个字。那是远客曾经刻下的,也是游子和那些孩子们,无数赛博格的远祖们曾经默诵过的字迹——远客传记的最后几个字:

是为此记。


初稿:2021.1.12-2021.2.19

推翻修改:2021.3.13-2022.11.19

再稿:2022.11.19-2023.11.17

再次修改:2023.11.18-2023.11.25

是为此记。

从“歌者”形象浅析九十年代至今歌词中主体性的建构

· 阅读需 30 分钟

备注:本文是笔者在某门通识课的结课论文。该论文虽然立论粗疏,论证不周,然而却是笔者第一次认真地写下类似“社科论文”的东西,笔者也确实从写作的过程中得到了许多快乐。

内容摘要:本文首先提出歌词中“歌者”形象的概念,随后基于这个概念挑选出歌词中仅包括“我”这一人称的歌曲,并对其中的一部分歌曲进行分类分析,说明歌词对主体性的建构作用。

如果把歌曲的歌词与文学作品(主要是诗)作类比,那么歌词中出现的抒情主人公则类似于文学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在歌手的反复咏叹中,听者代入歌词的抒情主人公,与抒情主人公共情,借以获得与抒情主人公的共鸣。与文学作品不同的是,歌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常常以第一人称“我”的形式存在,而文学作品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有时并非抒情主人公。

这种差异可能是歌曲的性质所致。不同媒介对其表现对象的影响是根本的:“绘画所用的符号是在空间中存在的,自然的;而诗所用的符号确实在时间中存在的,人为的……前者宜于描绘物体,后者宜于表现运动。”[1]将这个思路扩展到(文学作品中的)文字与(歌曲中歌手的)声音上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在这两者中,文字的“空间性”较声音更强。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虽然是线性的,但却是可以反复的。文字被印制在纸质的书页上,在一次阅读的过程中可以反复翻看,因此,文学作品中“非线性叙事”是可以被接受的。而歌曲则不同。在欣赏一首歌曲时,由于声音呈现连续性,我们往往不会在欣赏的中途打断歌声去回听歌曲。故而,歌曲中的歌词较文学作品而言,更趋向于“时间性”,更趋向于表达运动而非描述物体,更趋向于描述某种线性的事件或者情绪变化。

因此,在叙述主人公上,歌词与文学作品由于“空间性”与“时间性”的差异也就产生了不同。介于文学作品的“空间性”更强,文学作品中的叙述主人公具有多样性,可以是男人、女人、孩童,甚至是动物。同时,叙述主人公也具有可变性,反复跳跃的叙述视角增加了文本的深度。而歌词则不然。歌词的“时间性”意味着歌词更适合描述线性的时间和情感。于是,歌词中的叙述主人公往往是不变的。

而歌手作为歌词的咏唱者,常常被听者视为歌曲的叙事主人公与抒情主人公。这是因为歌曲相较于文学作品更具有“在场性”。歌曲的旋律与节奏,自然地把听者拉入某种“氛围”之中,而歌手声音的出现,则使这种“氛围”达到高潮。于是,一首歌曲中的“歌手”形象就极为重要了。

从创作角度来说,歌手是歌曲作词者的代言人,反映着作词人的情感与思想;从接受角度来说,歌手或作为听者的化身,或与听者互为抒情对象。藉由歌手与歌曲的旋律,作词者的思想情感与听者的思想情感达到共鸣。在咏唱歌词的过程中,歌手在听者脑中建构出某种特殊的艺术形象。

这个艺术形象自然与歌手自身的形象不同。首先,这个艺术形象仅仅在歌曲本身中被塑造,在歌曲中的旋律、歌词乃至歌手的唱腔与性别之中被塑造,与歌曲之外歌手的人设无关。其次,这个艺术形象是由听者在欣赏歌曲时产生的,没有这一“欣赏”的过程,这种艺术形象也无由产生。因此,在此给予这一特殊艺术形象以特殊的名称“歌者”。

二、歌者形象与听者主体性的建构

在歌曲中,歌者与听者的关系由歌词的人称确定。在含有“我”和“你”的歌词中,听者常常作为“你”被寻唤,成为歌者抒情的对象。“我”或者爱慕“你”,或者思念“你”,或者呼唤“你”。常见的歌词文本中,“我”“你”的人称常常构建出歌者与听者的上述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听者作为“你”被寻唤,也因而代入,进入歌曲的氛围中。然而,这样的“寻唤”过后,听者终究是作为他者而存在的,听者的情感,大多被歌者的情感牵引。

然而,歌词文本中含有“我”和“你”的歌词,仅仅占据歌词中的一部分。除去那些纯粹使用第三人称叙事的歌词,许多歌曲的歌词并不包含任何人称,或者仅仅包含“我”这一个人称代词。在这样的文本中,听者与歌者的形象藉由“我”这样的形容词或缺乏人称的纯粹的抒情表达获得了同一,歌者的声音逐渐变为听者的声音。这样,藉由歌词文本和与之相配的曲调,听者的主体性逐渐被歌词建构。因此,研究分析这种类型的歌曲的歌词文本及其塑造的歌者形象,大概可以窥见相关时代背景下涌流的潜意识。

在下面的几段中,我将对上述讨论过的歌词根据其表现内容分类,并对它们做一些简单的分析。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歌曲创作的时间大多在八十年代以后,处于改革开放的背景之下。这样的背景意味着主流话语的相对弱化与思想的多元分化。然而,即便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也能看到,歌词文本中仍然存在有迹可循的几个向度。

三、《长安长安》《梦回唐朝》:向历史的深处寻唤主体性

以历史为主要题材的歌曲并不少见,在此仅举两例。

《长安长安》(2007)这首歌曲中,歌者作为“游子”的形象出现。开始的两句:“生命没有了,灵魂它还在,灵魂渐远去”层层递进,塑造一个似乎一无所有的歌者形象。然而之后就是“我歌声依然”。歌声在这里既是指代这首歌曲,又是某种内心情感的外化表现。接下来的“悲凉”则是这种情感的真实显现——其实,在这之前,开头的几句已经充满了“悲凉”了。下面几句也勾画出一个忧伤,悲凉的行吟诗人(歌者)的形象。“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而此时,歌者的呼唤便是“长安,长安”。长安的形象,在歌曲之中以这样的意象出现——“残阙”“秦腔”“娘亲”“妹妹”“生来忧伤”“鹤发童颜”“无人陪伴”。一方面,某些意象源于中国传统:譬如“秦腔”“鹤发童颜”;另一些意象则暗示了这种传统的衰败:“残阙”自不必说,“母亲”“妹妹”作为“传统”的代称,是“忧伤”的,“在风雨中”的,即使是“长安”本身,千年之后也是“无人陪伴”的。这就解释了“游子”忧伤的原因。

然而,“游子”,或者说是歌者,虽然因为“长安”而忧伤,但长安又“让他坚强”。这就体现了中国人和中国传统的某种矛盾关系。一方面,传统在历史上的衰退乃至被否定、被侵略让歌者“忧伤”“悲凉”,然而一方面,传统中的某些东西,在这首歌里是“长安”,又让歌者坚强。

如果说,《长安,长安》中的歌手形象是类似老杜的忧愤形象的话,那么《梦回唐朝》(1992)中的歌手形象则是嬉皮士式的反叛形象了。在这首歌一开头,就是一幅文化冲突极强的图画“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的庭院,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月亮。”在这里,中国传统的意象“菊花,古剑,酒”,似乎是被以“咖啡”为代表的外国文化解构(“泡入”)了。而“异族”“膜拜月亮”的行为更暗示着中国的传统已经被“异族”客体化了,成为赛义德《东方学》中神秘东方的代称。而就在这个时候,歌手们喊出了自己的声音:“开元盛世令人神往”。结合前面的分析来看,这不仅仅是对前面“解构”的不满,更是对“客体化”的反抗。接着则是对开头第一句所言现象的深入描绘:“风,吹不散长恨;花,染不透乡愁;雪,映不出山河;月,圆不了古梦。”这几句似乎暗示着,传统中的意象已经失落,不再是表达情感的媒介,而变成了死去的景观。下面则更进一层:“沿着掌纹烙着宿命,今宵酒醒无梦;沿着宿命走入迷思,梦里回到大唐王朝。”“掌纹”与“宿命”之语,大概是歌者对前述景况的悲哀反思;而下一句的“迷思”则是对反思本身的扬弃。歌者希望喝醉以及做梦,大概因为他对当下的境况已经彻底失望了。然而梦里的唐朝却是桃花源般“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文化发达的,豪杰四起的。看到这样的梦中景象,歌者手中的酒杯也就神谕般地映出明月了,就像唐朝时的诗人一样。然而终归要回到现实:“霓虹闪烁歌舞升平”的现下,明月又失落了,这还是对“传统”失落的反复歌咏。

无论是“残阙”还是“异族膜拜的月亮”,上面两首歌词都反映了一个共同点:传统的失落。这当然与中国近代的历史有关。而歌词中的歌者形象,无论是始终忧伤的游子还是看似毫不在意的嬉皮士,实质上都对失落的传统有着深沉的忧伤和无名的焦虑——只不过,这种忧伤和焦虑在《长安,长安》中的游子阿里被明显的表达,在《梦回唐朝》中被融进狂语和梦境中了而已。这些歌词试图向历史深处寻找主体性,然而却要么陷入忧愁,要么陷入狂乱。在历史深处,主体性无迹可寻,已然失落。

四、《元祐党人碑》:从革命的行动中追认主体性

同是历史题材的歌曲,《元祐党人碑》(2022)却与上述两者不同。如果说,在上述两首歌词中,历史作为某种“意象”存在于“残阙”“秦腔”以及“明月”“酒”和想象中的“开元盛世”之中的话,在《元祐党人碑》中,历史则是以“元祐党争”这样的具体事件呈现出来的。然而,歌词并没有叙述元祐党人受迫害的经过,而是以类似咏史诗的手法表达歌者(在这里是某个超越时空的主体)对这个历史事件的看法。

有趣的是,歌词的前半部分表达的情感颇富古意。“岚下观明月,故人云上来。横渡九万里,独行乘文采。春秋伏铁骨,污名任高矮。不与宵小论,群山自去猜。落霞瞻孤鹜,长风戮英才。黄金煮美酒,宝剑烹狼豺。风流无穹禁,老朽焚黑白。千帆终尽过,一笑横江海”自然是对高士遭贬,小人得志的愤恨,也夹杂着对元祐党人高洁品质的赞扬。之后副歌部分引用苏轼的《木兰花令•次欧公》更将这种个人无法得志的情感推向高潮。

然而,副歌之后,歌曲的情感基调却陡然发生变化。蔡京《元祐党籍碑》中的句子“臣窃惟:陛下仁盛英武,遵制扬功,彰善瘅恶,以昭先烈”由高昂的念白道出,上述高洁的人格与个人被贬的愤懑在对“陛下”“仁盛英武”的赞颂之中,都被打为奸佞,化为乌有。于是,歌词上半部分积郁的情感倾泻而下,在这样的念白中化为对“陛下”的指责与革命性的呐喊:“昔日乌台案,今朝党人碑。热血前头路,夫子欲何为。”“昔日”与“今朝”,直接使得歌曲的批判对象从一时一地的历史事件转变为整个封建时期的历史,而“热血前头路”这样的句子显然借鉴了谭嗣同以来许多革命志士的诗作,表现出鲜明的革命性。

《元祐党人碑》这首歌曲看似写历史事件,实则是对过去近两百年革命历程的合理化证明。如果把歌词的大意浓缩为一句话,那就是:“封建制度压抑了文士们高洁的品格(使得人不能达到其全面发展),故而要起来反对这样的制度”。在歌曲的最后,歌者成为了抛洒热血的革命者,却自称“夫子”。耐人寻味的是,在整首歌曲中,苏轼等元祐党人始终以“被迫害者”的形象出现,而迫害他们的无疑是以蔡京和皇帝为代表的封建制度。藉由成为革命者,反抗封建制度,歌者与古代的士大夫站在了统一战线上。通过革命的举动,歌者找回了追溯历史无法找到的主体性,这也与过去中国反对封建的革命历程形成暗合。

五、《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在红色的求索中确认主体性

《元祐党人碑》末尾既压抑又不得不破口而出的呐喊只是隐晦地表达了革命的立场,与之不同,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1989)从歌名开始就鲜明地表达了革命的立场。“长征”是一个极具革命色彩的词语,尤其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息息相关,词作者将自己的摇滚和“新长征”挂钩,无疑将自己的主体性确立在了红色文化之上。然而,“长征”在歌词中并非一个历史意象,而是指代了词作者所在的现实。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有的说没得做怎知不容易。埋着头向前看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在这里,“两万五千里”作为“听说过没见过”的存在,似乎存在于歌者父辈的口中。而歌者对于这些传说的态度则有些不以为意——“有的说没得做怎知不容易”——大概是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更使自己迷茫吧:“埋着头向前看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之后的两句则加深了这种迷茫:“想什么做什么是步枪和小米,道理多总是说是大炮轰炸机。汗也流泪也落心中不服气,藏一藏躲一躲心说别着急。”

副歌之后的歌词依旧延续了上述迷茫与徘徊的基调,叙写歌者的所见所思:“问问天问问地还有多少里,求求风求求雨快离我远去。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然而,最后两句陡然一转:“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一边走一边唱领袖毛主席。”在这里,迷茫与徘徊的基调被“雪山草地”“领袖毛主席”两个极具时代色彩的词语彻底清除。“雪山草地”是作为一个意象出现,代指前人革命的艰险;而“领袖毛主席”则既实指老一辈革命家,又是理想的象征。在这里,歌者因为新长征路上的艰险以及精神上的徘徊和迷茫,终于理解了父辈口中“两万五千里”的不易,照应了歌曲的开头,也形成了情感的升华。因为路途上有前人的足迹与理想的指引,作为行路人形象的歌者的情感也变得激昂起来。当然,这种激昂在歌曲中并不显得突兀,而是十分自然。歌曲的副歌部分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式的号子以及开头的解放军军歌的旋律都使得这种激昂水到渠成。

联系到这首歌曲发行的时间,大概可以理解歌词中的迷茫与徘徊。无论是从中国摇滚发展的历史来看,还是从改革开放初期市场经济的不确定性上来看,这种迷茫与徘徊都展现了某种当时年轻人共有的“时代精神”。而歌者称这种“迷茫与徘徊”为“新长征路”,无疑是对红色历史中革命传统的呼应;歌词最终落脚于“领袖毛主席”,更是在上述迷茫与徘徊中对自身主体性的确认:确认自己属于红色传统,也确认自己与秉持红色传统的先辈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事实上,在崔健的另一些歌曲中,“红色”这个意象始终有着重要的地位。其中的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一块红布》(1991)。“红布”既“蒙住我双眼也蒙住天”并且让“我感到舒服”,又“将我的嘴堵住”让“我的身体干枯”的隐喻,描摹了现代化中国与红色政权的复杂关系与复杂情感,也可以看作九十年代初一代人对过去一百年历史的整体反思。歌曲最终这样收尾:“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通过这样告白式的抒情,歌曲中的“我”和“你”成为一体,“歌者”也与“红布”达成了共鸣与统一。正是在这样痛苦的求索、徘徊、迷茫中,歌者在红色文化中确定了自己的主体性。

在崔健之后,也有许多歌曲以类似的方式表达对红色文化的确证。唐朝的《国际歌》(1992)通过对经典革命歌曲的摇滚化重述,使得“摇滚”这样的小众文化与主流文化达成某种平衡,歌者藉此在红色文化中确立了主体性;万能青年旅店发行的专辑《万能青年旅店》(2010)的前言中“那些80年代的红砖还能叫红色吗”的质疑,也是身处红色文化的立场对红色文化的反思与质疑。这些歌曲的立场与态度不一,但分析这些歌词的文本,基本可以看出它们都有一个基本的共同点:这些歌词中的歌者形象,基本都把自身的主体性立于红色文化之上。

六、总结

从上面的几节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出八十年代之后歌曲藉由“歌者”的形象完成的主体性建构的几个向度:向历史的深处寻唤主体性、从革命的行动中追认主体性以及在红色的求索中确认主体性。可以看出,这几个向度与中国现代化的历史息息相关:向历史深处寻唤主体性以及相关主体性的失落,大抵与中国现代化历程中列强入侵的历史息息相关;从革命的行动中追认主体性,大概与现代化进程中一次次的革命历程相关;在红色的求索中确认主体性,大概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与改革的历程相关。可以看出,即使处于八十年代后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之下,历史仍然像潜伏的暗流一般影响着歌曲中的歌者形象,也影响着歌曲藉由歌者形象完成的主体性建构,也因此影响着这些歌曲的诸多听众。

当然,上述分类并不完全。值得注意的是,本文中分析的这些歌曲,似乎并不属于大众化的流行音乐的范畴。考虑到歌者形象与听者形象的统一,笔者在第二节中剔除了歌曲中以“我”“你”对举借以抒情的部分,也因此剔除了许多大众化的爱情歌曲。因此,仅仅分析这些歌曲而仓促地做出“听众的主体性完全被它们塑造”的结论,自然是不严谨的。同时,笔者提出的几个历史性的向度,也仅仅能概括这类歌曲中的一部分,并不能概括其中全体。这类歌曲中,还有一部分叙说个人经历与人生体验,譬如春秋乐队的《山海间》(2006)等等,也不在本文的分析范围之内。本文所做的,只是摘出这类歌曲中的一部分,做出一点粗浅的分析与思考。


[1] 莱辛.拉奥孔[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植物与流星

· 阅读需 2 分钟

下午,一群中年妇女突然从草丛里长出来

拿着筐子的手在草丛里掏摸

是在寻找蘑菇,还是

寻找她们自身


天于是下了雨,

草里是该有蘑菇的

可她们已经消失,像晴后的蘑菇


像我们,一种生长四年就远走的植物,远走之后

只留下空荡的教学楼和空旷的风声

流转于空洞的窗户之间

孤鸿的啸叫——走也,走也!

像我们,一种到了年纪就枯萎的植物,枯萎之后

只留下寂静的大楼的骨架,呆立

而斜阳穿过大楼骷髅的眼眸,

穿过吊车,芦苇支起的高塔,

穿过已经枯萎的立交桥,

和写着“逆旅过客”的书页


这夜,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颗流星。

九月

· 阅读需 1 分钟

九月又要踏过山川湖泽

它在想什么?

拖曳火车的轰鸣

漫无目的

游荡


游荡,去远方

远方

不过是现实

做着徒劳的积分

拧着电动车的油门

就从函数的此端到达彼端


这个时候,标着电动车电量的小小指针

一头栽入电量告急的警示

三年未换电池的疲惫,总是

带着轮胎和柏油路面摩擦的呻吟

母亲告诉我说,她胳膊下侧出现了赘肉

就像那根标识电量的小针

日益松弛下去


写于23.9.4

修改24.1.6

西行漫记——我的绿格日记

· 阅读需 51 分钟

2023年7月中下旬,笔者参与了学校一个志愿者组织“绿格”组织的活动,主要内容是前往西北荒漠地区植树治沙。以下一些记录,就是在那段时间写下的。下面一段,正文开始。

且让我偷来埃德加·斯诺的题目,再借用中国传统西游记里的传统,来安放我一路向西的一点感想。这个感想并非按照日子悉数排列,而是按照一些松散的主题散漫地排布。至于日寄中表达的内容,自然是偏颇的,主观的,乃至有点与“主流认知”相悖的——否则,它也称不上是我自己的记录了。

西行的火车上我有时睡着,有时醒来,大部分时候,不看窗外。车行的很慢,我躺在铺位上,看书。过长江的时候,我没看见,大抵错过了;越过太行山脉的时候在深夜。所以我一路上很少看窗外。书倒是看完了,但伴着经久不息的打牌之声。这次我跟同学们一同坐火车,然而又不会打牌,也不想打。先前我已旅行了几日,说实话,是提不起劲了,有点儿倦了。

所以,从旅行的开始,我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厌恶。我发觉,与我同行的同学们,大多愿意大声喧嚷,玩牌,狼人杀。而我的设想是,到没人的地方去,在体力劳动后,看看星星,看看书。在这样的场合,我甚至感觉不能看小说——于是我事先往kindle里塞了点诗集,前日在旅行途中已经翻开的,是陶渊明的诗,业已看到第三卷。当然,训诂的东西我看不懂,主打一个附庸风雅与氛围感。不过,在坐火车的时候,我并没有读诗,而是把早打算看的两本纸质书草草翻完。我修为不够,喧嚷之声下,实在无法读诗。

后来到了包头,休息一日。刚开始我总以外地人的视角审视这里的普通人,心想此处离北上广甚远,现代化设施也极为陈旧,这儿的人们如何立命安身。后来想了想,明白了,这里的人们生于斯长于斯,大概根本不会动像我这样的念头。包头几乎全是电动共享单车,我们到时已是晚间,就驱车去附近的饭馆吃一些特色食物。特色无外乎羊排之类,还有奶茶,冷的酸梅汤。我们坐在外面吃,常有小摊贩过来兜售特色酸奶。喝了的人表示,其味大致同北京老酸奶类似。

我们住在一家名为速八的快捷酒店,前厅被各种行李箱之类塞得满满。前台放着介绍,说速八酒店原来起源于美国。柜台后面挂着两个时钟:北京时间与美国时间,后边是泛黄的墙面。速八酒店整体上给我的印象是旧的,房间的开关处泛黄,卫生间的地面有些污渍,且灯光忽明忽暗。窗外边是包头的楼群,没有很高,但也遮住了远处的阴山山脉。这些楼群看上去也是旧的,在余晖下静静立着,好像潮水褪去过的沙滩。吃完晚饭回来的时候,我们就骑着车在这楼群中默默穿行。晚风比上海凉快许多,我把电动车把拧到底。酒店前面那条路正施工,用绿色铁皮封了头,却又没挖开,便成了私家车的停车场。那些车并不规规矩矩停在路边,而是如凝滞的车流般停在路面上。凝固的车流后边,是亘古的晚霞。在这个画面前我终于找到对包头第一印象的恰切描述:一个二十年前的城市,在平常的某一刻,突然时间停了下来,于是一切都凝固了,只有曾经构筑起这个城市的人类还在如蚂蚁般来来往往。

第二天我们就又往西去了,到巴彦淖尔。

绿皮,山,行李与小朋友

火车这时几乎是贴着山脉行走。我透过放得满满的行李,看到山的脉络与纹路。耳机里非常应景地随机到野孩子的《敕勒川》,不觉想到诸多旧事,匈奴和飞将军可能就曾转过这个或者那个山口,热血就涌上来。不过是没有看到放养的牛羊的,山脚下也大多是铁皮房筑成的村庄,也无草原,大多是种玉米的麦田。后来山没有了,周围就变成一块块飞掠而过的田地,竟与中原地带的景致类似。铁道旁边,常常看到一些小水洼,间有芦苇,时有白鹭飞过。我在上海就见过不少白鹭,那时候我以为白鹭是独属于南方的鸟儿,在这里乍一看到,还觉得有些惊讶。此处是白鹭南飞北归的栖息地,鸟儿加上小水洼配上芦苇,也像微缩的南方的湖泽,竟使我恍惚不知此处为何处了。

从包头到巴彦高勒,要走三个小时,绿皮车像是天边的白云慢悠悠地晃着。窗外起初有山,后来到五原附近,就渐渐看不到了,我观赏窗外景物的兴致,也就在此时渐渐消减了。

收回目光到车内。我们这帮学生,坐了硬座,票是一起买的,也就集中到一两个车厢。在卧铺,行李箱可以被折叠放在床下,在硬座车厢却不是如此。于是走廊里乃至桌上,都放满了大包小包,大箱小箱的行李,上车下车,上厕所乃至挪动身子,都要细细权衡计算,免得打破车厢里空间微妙的平衡。这车厢里虽然学生居多,但也有些当地旅客。隔着过道的一家,有明显的偏黑的肤色,浓重到乃至听不懂的口音。我们的行李一直堆到他们脚边。他们的行李在哪里?当时在车上的我并没有很注意,兴许在行李架上?我只记得我们的行李几乎把他们的面容遮住。行李里有的,大概是化妆品,吹风用的小风扇,大件的有吉他之类的乐器。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开始怀疑起这次实践的目的。车上有旅客问我们从哪儿来,到这里来干什么,有同学很自豪的说“治沙”,我却偏偏因此感到羞赧。后来同学们玩起飞花令,在车厢里兴奋地拍起照片,还有拍高耸的行李之墙发朋友圈的。我的那种荒谬感却越来越强烈了。我们的那些行李,实在是占用了太多的位置。兴许我们就不该来到这里,把座位让给更多的这样的一家人们。直至写下文字的现在,我仍无法用文字准确地描述这种感受。兴许是突然意识到我们(包括我自己)来到这里,本质的缘由便是我们中产阶级的“刻奇”,而非出于纯粹的公利;或许是某种既想打破林徽因所谓的“窗子”又终于无法打破的无奈;或许是两种生活方式交互碰撞带来的冲击;或许是意识到我们之后的实践都可能是做做样子的摆设而非真正地落于实处……这股荒谬感从这时生发,在之后的几天里,反复袭击着我。一个疑问也就随即产生,在这之后的几天我也反复叩问自己:“为啥要来?”

关于行李和这一家人,我最后的记忆是,下车之前,当我们挪动行李互相开玩笑称之为“华容道”的时候,那家人的小孩光着脚站在硬座上,家人拿着手机对着小孩拍视频。小孩唱:“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我是个孩子的时候也唱过这首歌,这旋律我也记得。

外边阳光猛烈,我就听着这旋律下了车。

“现代化”基地

巴彦高勒站在磴口县县城。站台仅仅是两道水泥台,没有遮挡。站台很低,要下车的旅客须得先迈下绿皮伸出的三阶阶梯。不用说,搬行李下车又花去了我们不少功夫。出站口处,两个工作人员手持仪器为我们检票,于是不久我们就到了巴彦高勒站热烈的阳光之下。

驱车大约十几分钟,就到基地。车行的最后几分钟均在黄土路上,极为颠簸不定。基地由几排平房围成,留两个豁口:一个豁口是院门,另一个豁口里放了几台稀奇古怪的机器,之后的参观中我才明白那是实验用的风洞。院门边上挂了块牌子:内蒙古农业大学实践教育基地。

我们被根据职能组与性别分到几个不同的寝室去。寝室大小不同,不过都是铁架子高低床,有些褥子可以铺上。大家都带了睡袋,就放在褥子上。仅有男寝有空调,也仅有女寝有蚊帐。

厕所乃是旱厕,甫一入厕苍蝇蚊子乱飞。蹲在那儿的时候也听见蚊虫子嗡嗡叫:我每每蹲在那儿的时候,就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边安迪刚进肖申克监狱时老犯人们嘲弄新犯人的场景——我仿佛就是新犯人受着那些蚊虫的嘲讽。厕所之侧,是垃圾场。每日垃圾都尽数倾倒于此,据说有专人定期来清理——不过我没见过。

开始的几日,浴室根本没热水,于是洗澡者自然寥寥。后来请了人来烧锅炉,才有了热水,洗澡的人才多起来。不过水压不定,断断续续,水忽冷忽热是洗澡常态。哦对了,我还忘了说,因为水压太低,浴室里没有花洒,我们一般都拿着水管子洗澡来着。

浴室外边,是一长条水池,旁有几条长桌以及座椅。此处便是我们吃饭的地方。跨过院子,对面是厨房所在地,用火灶,需点火,两个烟囱立着通气用。厨房里亦有苍蝇乱飞。

此处条件,大略如此。然而,却有水,有电,有信号。平房中的一间,做会议室摆设,其中灯亮如白昼,甚至有WIFI,丝毫没有边远地区之态。由此可见,此处似乎是有“现代化”的条件的。

那么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不“现代化”?以我的视角看,现代化显然好处多多。我们是暂居于此,条件差尚能忍受,然而若是在此处长住,一辈子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着,大概是十分难熬的。

根据我的经验,对这个问题的第一个答案是“习惯成自然”。来自城市的我们自然会感到此处环境的“恶劣”,而生于斯长于斯者大概只会认定此处环境天然如此,无甚恶劣可言。魏晋人以扪虱而谈为雅事,当代人大概只觉得恐怖,二者道理相同。而且,在这儿呆久了,就逐渐对厕所里乱飞的蚊蝇视而不见了,甚至见到苍蝇停在自己的物品上,也懒得去打,麻木得很。在基地待着的最后几天,我觉察到这种麻木在我身上悄然生长,但又不甘心,使劲挥手大骂苍蝇傻逼,算是我对这“麻木”的最后一点点反抗。

我的第二个答案,则涉及到经济原因。基地的主人,在我看来是几个老头,附近的农民,然而他们总是在早上悄悄出现,晚上不知所踪。于是我便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实际上基地并无人员常住!即使有人员常住,他们也并不住在我们这样的寝室里,使用旱厕如厕。曾经有一个传言说,基地里实际上是有现代化的厕所的,但并不对我们开放,只对基地的拥有者开放,当然,这只是传言。假设把这个传言考虑在内,那么不“现代化”的原因就昭然若揭了,当然是因为成本。翻修基地所需的金钱不少,而基地的拥有者又不常住基地,无法享受其中便利。我们这次出行的账单也显示,使用基地的设施并不需要付费。于是,翻修基地对基地的拥有者而言,收获接近于零。这样,基地的拥有者当然不会花大力气翻修基地了。

这两个原因之外,我便很难找到第三个原因。只想起那位来自林科院的老师告诉我们,林科院人多,职位也杂,兴许这个基地也处在林科院治下复杂的人员体系中,不好翻修。不过这点我是不敢揣度的。但是细细追究起来上述几个原因,小小的基地居然似乎可以成为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乃至处于整个正在现代化进程中中国的缩影,麻木的观念与经济的考量在苍蝇蚊子的飞舞间反复穿梭,当然,苍蝇蚊子之外,这儿也有树林,夕阳与星空。

拍星星的人

我来这里,有很多堂皇的目的。那些堂皇的目的,在面试里说过,我不愿再提。实际上我来这儿只有一个私人的目的,那就是看星星。

这个目的,确实是十分幼稚的——再往西去,新疆西藏,广阔的无人区,有的是看星星的地方;东边山中,也有不少良好的观星地。但是于我而言,这个看星星的机会,似乎是最为唾手可得的。

于是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在夜晚提着手机去看星星拍星星。我们所在的磴口县,位于大西部,和上海约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所以天大约在晚上八点才黑下去。等到星空尽数呈现,就已经十一二点了。而且,星空受光的影响很大,地面一盏大灯,星空就会黯淡得看不见。故而看星空拍星空,首先是要能熬点夜,其次是要到黑的地方拍。

第一次看到星星们,是在到达的第一天夜里。当时基地门口的大灯开着,于是只能看到那些稍微亮点儿的,但相比往常在城里所见,也多了许多。我第一次看星星的感受大概可以用三体中的一句形容:“方寸之间,深不见底。”亮星后面,还有重重的暗星,因为光线黯淡又看不清晰,但它们就是那样闪烁着,不在乎你看见看不见。这时我总会想起一个物理学上的假说,那个条件我甚至都忘了,只记得结论,“天空将永远是亮的”。看星星的时候我确实觉得天空永远是亮的,只是亮度不均而已。那些暗的地方,兴许也有星星,只不过离得太远而已。

肉眼看星,总给人看不尽的感受,我就尝试着用手机拍星星。开始的尝试无疑是失败的,同样黯淡的手机屏幕上只有两三个亮点。直到到达基地的第二个晚上,有同学告诉我拍星星的秘诀,我才从此藉由手机之眼看到星空。在这里将秘诀公之于众罢(参数如图):

1

这张图里,曝光的时间是三十秒。手持手机,自然是拿不稳的,只好就借助外界力量。基地的场院里,晒着麦子。我们便把手机扣在地上拍摄,以保证手机的稳定。光对拍摄的效果影响很大,每当有人在夜里手持手电筒走过,我们都会站在手机旁边挡光,活像护窝的母鸡。拍出的效果确实十分震撼,几乎与网上的图片相同。我由是也生发感慨与疑惑:这样的景象,真的可以在现实中用肉眼看到吗?我不晓得。兴许可以,但是要到那种特别暗的地方吧,十里之外,一星灯火也看不到的地方,万物皆寂的地方,没有任何别人的地方,甚至是人自己,也到不了的地方。兴许如今只有动物们才看得见,而动物的眼睛又与我们的眼睛构造不同,它们到底看见看不见,终究无人知晓。

后来单纯的向天拍摄已经满足不了我了。我想拍北斗,银河和可能有的流星。于是我的设备一再升级,从用麦子堆成合适的高度来安放手机,到从同学那儿软磨硬泡借来的三脚架。大多数时候,我调好了手机的位置,任它曝光三十秒后生成照片,就站在那儿抱着双臂看星星。我看见北斗七星,于是联想到天罡北斗阵,延长一颗星星和另一个星星的连线,据说可以通到北斗星。我试着连了一下,却找不到,因为天上亮着的星星太多了。银河开始同样是黯淡的,只能在拍到的照片上窥到其中的灿烂。直到离开基地的前一天,银河才真正对我露出其面目。那天晚上是篝火晚会,一些人在喝酒唱歌,拖到很晚,躺在宿舍根本是难以入睡。恰好尿急,就绕到宿舍后边上厕所。前文已经说过,厕所是旱厕,距离宿舍有一段林间小路。那条林间小路没有灯,于是银河就一点点地展现出来。很遗憾,我贫瘠的语词丝毫无法表述我此时受到的震撼,只好再次借用大刘的比喻说一句——夜色如同天鹅绒,星星像是上面的珍宝,不知何处的探照灯永永远远地照射着它们。

7aee367c28692e28a452c555a0969552e3209439_2_1380x1034

403ea5ee1b95416a86341903ca4d59e9549d50c0_2_1380x1432

388520306f34781115dda6817dd5ae6d2c86fa25_2_1380x1034

f6083360fe3a5a8c88cde230c15e86f9ab4c456e_2_1380x1034

fbc2cd54bb326bd3fa846654aacd60978f73170a_2_1380x1034

治沙

据说我们在此的主要工作是治沙。上午九点左右,我们乘车抵达沙漠。沙漠是乌兰布和沙漠,我们治沙的所在地在沙漠和绿洲的边缘,登上沙丘远望,可以看到北边的阴山山脉和西边的狼山山脉。十一点半左右乘车离开。下午则是三点到五点半左右。事实上,这个看似避开了中午的时间表并不算高明:因为时差,磴口县最热的时间是三点到五点左右。恰好与我们下午出工的时间相合。

不过,活儿实际上不重。我们主要干这么几件事儿:铺设树葆以及铺设沙障,制作草方格。这些事儿的目的,主要是防风,其次是增加此处的植物含量。磴口县离黄河很近,是河套平原的起始处,种庄稼甚多,而沙漠对农田最大的危害便是沙尘暴。因此,防风固沙,尤其是防风,降低风速就极为重要。铺设沙障一方面可以提高地面对风的摩擦力,降低风速,另一方面可以遏止流沙淹没农田。铺设树葆则是增加此处土壤的含水量,以便此处生长植物。铺设草方格的原理也差不多,主要是用干草作为屏障,提高地面对风的摩擦力。

沙障

树葆是一个类似圆柱体的中空结构,圆柱体上开了许多狭长的洞,可以看到其中景象。圆柱体里边,放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东西,据说是某种菌类的结合体,溶于水后可以给土壤提供肥力。圆柱体的上端,是一个可以拧开的小尖头,它的主要作用是收集雨水——此处还是有降水的,就我个人经验而言,来到磴口县半个月,大概下了两三场雨。当然,树葆的横截面积并不大,用于收集雨水很是不现实。所以,树葆需要配合牛皮纸使用:在牛皮纸上戳一个洞,将树葆尖头的盖子拧开,插入洞中,再盖上盖子。在此之前,要把树葆事先埋在土中。当然,牛皮纸在沙漠的大风中很容易被吹走,因此,牛皮纸要被压在事先铺好的沙障之下。铺设树葆的整个过程就是:首先做准备:铺设沙障→挖坑,埋入树葆→剪裁适当大小的牛皮纸,戳一个洞,把树葆的尖头穿过洞,盖上盖子→用沙障压住牛皮纸→在牛皮纸靠近树葆的地方开一个洞,将灌木种子埋入。所谓沙障,是用聚乳酸酯织成的长筒装入沙子后两头打结做成的,之后把这些长筒铺成网格状,就可以用来压牛皮纸了。我们铺设树葆和沙障,主要是为内蒙古的沙林中心做实验用:因此分了好几个组别,有的横行只用铺设树葆再撒种子,有的在铺设前需要先撒入一种名为“水量子”的保水剂,再用铲子划线以使其与土壤充分混合,再铺设树葆,有的不需要铺树葆,但要撒草籽作为风的屏障,有的不需撒草籽,直接埋种子即可。铺设树葆需要大概六到七人组成小组一起工作。有些人负责挖坑和埋树葆,有些人负责剪裁牛皮纸,有些人负责将牛皮纸压在沙障下,有的人负责撒种子,撒草籽。开始大家都不太熟练,但随着一天天过去,效率便提了上去。

树葆

草方格防风的原理,大抵也是降低风速从而防沙之类。草在风中随风摇曳,随即降低风速,就达到防风的目的。不过,我们用的不是活的草,而是干草。制作草方格的步骤是这样:首先在地上按尺寸用铲子画出横线与竖线。之后将干草垛拆开,取出干草,将其与刚刚画的线垂直排布,草的垂直平分线要与铲子画出的线重合。最后用铲子沿着线使劲下压,这样草的中间就陷入线中,两端就翘起来,如同真的草一样有防风效果了。我们铺设草方格的时候,一般分为铺草工和铲子工,二者一一对应,一人铺草,一人把草铲入事先画好的坑中。我们的人数比较多,干起这个也是十分快的。

草方格

据称,我们的治沙材料,是由林草中心免费赞助的。后来我们的效率越来越高,赞助的不够了,似乎也去买了一些相关的材料。

杨树与男人

路两边是杨树,不同种类的。翘起来皮的是胡杨,白色外表笔直向上的是新疆杨,还有一些,黑杨之类,我辨不出来。然而我旁边的那个被太阳晒得黑黑,戴着顶草帽,身体圆敦敦的中年男子显然是能辨出来的,而且对此如数家珍。这些杨树是为了检测抗病性才种在这儿的,有的死了,有的活着,他说。他的儿子在旁边蹦蹦跳跳,有时低下头去玩沙,有时候玩弄着头上的草帽。对于树葆和沙子,他比我们更熟悉,这大概就是他的玩具吧。

我们的大巴在田间的道路上穿行。这里就像是中原地带的农村,很难让人联想到,这里之外几公里处,就是茫茫大漠。唯一不同的是水渠。中年男人说,水渠给杨树供水,而杨树为庄稼挡沙。只有两排的杨树,长势最好,防风效果也最好。靠近杨树的地方,庄稼矮下去,因为杨树挡了它们的阳光,吸了它们根系处的水分,然而在田的中间,庄稼因杨树而免受冰雹的侵袭。男人指着杨树上的疤痕说,这里几年前下了一场冰雹。他引着我们绕树一周,果然,只有某个方向上有疤痕。然后我们从田间出来,从玉米,向日葵和小米椒的田地里出来,从清可见底的水渠旁走上乡间公路,走上大巴。男人也上了车,和他儿子坐在同一辆车里,开在我们前面。男人熟悉这里的路,就像熟悉他的手掌上的纹路。男人熟悉杨树上的纹路,就像熟悉他手掌上的纹路。在另一些地方,我们看见专门用来测量植物净重的大窖,高达三十米的气象站,也看见梭梭和唐古特白刺。这些灌木,是这里的优势种,男人说。先有了白刺,在此处的红泥缝里扎根。红泥是黄河带来的,多年前黄河反复泛滥,也曾流经这片土地。然后沙子来了,埋没白刺的枝干,埋没白刺枝干上的刺,于是白刺,或者活着,或者死去。死去的白刺,沙子在它们倒伏的身下隆起一座小丘,就像真正的坟墓,男人就从这些小丘旁走过。自然规律,男人说。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不过如此。

男人说自己已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他从内蒙古农业大学毕业,之后来到磴口的的沙林中心工作。他后来在这里进修,读研读博,博士论文研究的便是路两旁随处可见的新疆杨。现在也有了一些新的杂交种,男人说,这些杂交种可以抗天牛,还在研究之中。

在一大片光伏电板前面,男人说,此处的电板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自然是防风与发电,坏处则是并不能使此处的沙地得到很好的改善。你们是大学生,要学会从两面看问题,他说。他在讲解时最喜欢提问,据他说因为那样可以集中大家的注意力。某次他的问题是:应该把沙漠全部变成绿洲吗?然后他指着沙地说,这也是一种独特的地貌,如果全部改成绿洲,不就失却了多样性吗?况且,经济成本太大了。

还是在光伏板前面,他恳切地劝我们来西部工作。大城市待不下去,他说,在这里,房价只有两千块一平,一个月工资却有七八千,评了职称就到一万多。这样一来,你们一个月就能挣好几平米的房子了。这里很适合躺平呀,他说,而且你们都是大学生,这里很需要你们。

后来我们去了一座纪念碑,纪念一位外国女士,赫尔玛·塞德尔,向这里捐助了120万元。我不知道这位女士的身世,也不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只是猜测,她大概是个伊文斯式的人物。碑上有一行新的镌刻,“被授予友谊奖”,男人说,这是在给他立碑之后获了奖,新刻上的。男人带了我们,在碑前鞠躬。

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儿子,几乎是他的翻版的小男孩,在旁边或站或蹲,几乎停不住,有时候就跑到阴凉地坐着,因为太阳太晒了。我们离开每个地方的时候,男人有时候就揽起儿子的肩,笑眯眯地走去。他会是一个好父亲,我想着。

0d45c2867a17998dc85a63034ec56960d110ebac_2_1380x1840

16ccf24bec3ca67519805a0b18a7f5f506a18225_2_1380x1840

42d2435f553afd64164640b460eb186913fe4909_2_1380x1034

35823d40429c310597a88af80dc9d17becf1a959_2_1380x1840

043215bd911f071f22efbc10dab7622bd47bdd37_2_1380x1840

a34b54edab2dbcf0d9ffa89f2d00ca3cdadab00c_2_1380x1840

黄河与阴山

在到包头之前,我就翻了地图,晓得将会路过黄河,就等着看。等到看见黄河,就指着对同车的同学讲:这是黄河。他们都很诧异的样子,连忙打开定位。果然是黄河。这里的黄河,更像湿地滩涂,倒不怎么黄,周围照例有水鸟和钓鱼佬。后来沿着铁路去巴彦高勒,地图上黄河始终与城镇和铁路平行。在磴口县曲曲折折的田间走着的时候,黄河的踪迹也随处可见。你看不见它,但你知道它在那儿:若是没有它,这里必然是一片荒漠。

磴口县往外引出一条路,就通向黄河。这路两边净是钢铁加工企业的招牌,有的招牌破败下去,院里边乱糟糟堆着各种材料,只有石狮子兀自立在院门口。再往前走,路一转,就到黄河干渠,河套平原的大动脉。黄河在三盛公水利枢纽被切成两半。一半在旧有的河道里奔流,一半则平静在人工开凿的渠道里,枝枝丫丫导向平原的每块田地。这个在清朝就有所构想,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步规划,在六十年代大规模动工的工程,今日仍在惠泽着整个河套地区。然而,即使不知道这水利工程的来历和伟力,人们依旧能够在此感受到黄河的脉动。在此处,黄河水业已变得浑黄。它虽然还年轻,没有经过黄土高原的历练,但已经现出了其本相,像黄土,也像黄土搓出来的人。介于它的“黄色”,它无限接近于我对“河”的定义与想象。河就是这样,永远奔涌着的,粗粝但广博,而“江”,虽然也阔大,但还是更婉约些。

且从这思绪中走出来,走到三盛公这里的桥上去。黄河的奔涌自不必说,我在中原也是见过的。然而此处却栖着许多水鸟,一种翻着白翼的,一种黑色长嘴的,在奔涌的水上盘旋。这个时候我就会不合时宜地想到杜甫的诗,“渚清沙白鸟飞回”,想到长江年轻的时候,在险峻极了的三峡中,大概也有像这里的黄河一样的豪气。

从黄河桥上走回去的时候,就放了那首《一块红布》,走到桥头的时候,正唱道:“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6b3ba1481e3d27e600ca6d06a4eb7f9b5e45ac20_2_1380x1034

54f3caf72589f9e1cd36aeecbdd1c74d68b786e9_2_1380x1034

aeb2e1c1bc476e6e686fcfb318b6c28ac4080825_2_1380x1034

黄河与阴山之间,是城市。大概是古今概莫能外的。九原,朔方,这些史书上的名字,都曾经活跃在这里。今天,这里有磴口这样的小县城,也有巴彦淖尔这样的大市。

磴口太小。也就几条街,随意走走就能走完。政府大楼后边藏着一座小小博物馆,当我在地图上发现它的时候,自是十分惊喜,到门口去看时竟关着门,原来此处的博物馆下午三点才开门,一天加起来统共才开五六个小时,此处工作可称清闲至极。在门口等开门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对儿来此旅游的老夫妻,河北人,每年夏天都出来旅游,去年去了新疆。老头儿拿着手机问我附近的古城在哪儿,我只得摇头说不晓得——县城里交通不便,也无共享单车,出租车都没几辆,这二位要去城外所处荒僻之地的古城,大概十分困难。终于等到开馆,却只开了一个馆,是此地一位收藏夹收藏的粮票的集合,满墙皆是,琳琅满目。进门大厅里拐角处,也有一些陈列,是内蒙古兵团知青们捐赠的,我本不了解那段历史,浏览之下倒也觉蛮有趣味。其他展厅是不开的,门口值班的工作人员讲,说是已经变成了政府办公用地。我们好不容易来城里,就央了工作人员指了这大楼里厕所的所在:陈设十分豪华,洗手液,热水器,洗衣机一应具备。果然应了前日沙林中心博士的话:在此躺平确也舒服。

除却黄河与博物馆,磴口却也有几个可以称作“景点”的地方,譬如曾经作为冯玉祥将军粮仓的粮仓博物馆以及据说是西北影响力最广的天主堂。粮仓博物馆一侧是粮仓的布景,另一侧是相连的几个粮仓展厅。当时时间比较紧张,我也就只能草草看完:一个展板上写着,磴口县在清朝时属于阿拉善蒙古王爷的封地,故有“王爷地”之称。今天,这里仍然有商家用“王爷地”作为自己的品牌名称。

8226c0230315453ee65a4c84fa7f4e77c7c927f5_2_1380x1034

c2a1d539b4adaf70731691b11be35bed207bec17_2_1380x1034

40e5de30bdd9209236413e14afb8b00838525887_2_1380x1034

在这里不妨扯开一句出去,讲讲去一家名为“王爷地”的肉苁蓉生产基地调研的经历。肉苁蓉乃是一种药材,寄生在一些植物例如梭梭的根部。故而在内蒙造梭梭林,是可以有些经济收入的——只要在梭梭的根部接种肉苁蓉,等其长大即可。这家名为“王爷地”的公司,据说从零几年起始,就有人在此造林并种植梭梭,接种苁蓉,如今其梭梭林已覆盖黄沙,蔚然成林。据这公司的老板讲,目前公司还开发了苁蓉食品(因为药品的标准比较高,难以达到),苁蓉茶等多种品牌。他还说,苁蓉的市场是很广大的,因为苁蓉有壮阳的功效,他们的产品已经卖到深圳等大城市。“假若一百个人里有一个愿意买我们的产品,了解苁蓉这种中药的功效,我们公司的未来就不可限量。”他还提到,他们的公司正在跟政府达成一些战略合作,因为西部开发,乡村振兴,是很伟大的事业,甚至有“将东部的数据迁移到西部计算”的说法,因为西部对于算力的需求并不高,东部的算力反而紧张,这样,埋在梭梭树下黑黢黢的肉苁蓉,竟然与东部那些洁净大楼里的电脑联系在一起了。他最后提到要给产业工人高点的工资,我查了查他嘴里的那个数目,大抵与磴口县公务员的工资平齐。之后他又说公司这两年收益不太好。我细细揣度那老板的话,觉得确也很有道理,尤其是最后提高工资的话。我想,现在的很多人,大抵是要补些阳气的。然而我又起疑:在南方,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苁蓉的名号,也没有听到有什么人有过补阳的欲望。我带着这样的疑问离开了肉苁蓉基地。

肉苁蓉

bb1de403ca5f210c651612e1ec364ec2f1d34ae2

说回我在磴口县的旅游罢。去完了粮仓博物馆,就去到磴口县天主堂。我以前并没去过什么宗教建筑,到了西北,反而去了,甚是稀奇。天主堂中,尽是长椅,两旁廊柱上挂着中国书法写就的圣经语录,一个不锈钢的容器上写着“圣水”的字样。一位大妈殷勤向同学们讲述“灵魂不灭”的学说。她的布道,大抵是中国化的,期间夹杂了很多“良心”之类的中国传统表述。她又说,周日的时候,有很多人会来到这里做礼拜。我看到展板说这个天主堂大概二十世纪前就有了,西方传教士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播撒所谓的“福音”,又想到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里边,用了出埃及记的典故,却讲的是中国农村的事情,就感到中西的交融,不仅仅是历史书上的那些战争与和平,更多的是老农民一觉醒来,发现村里多了一个怪人。

5fc4ad91bf5c4b3c829fa81cd2e0ba94feb5c8cf_2_1380x1034

eb636dbc2636b5426cd1061398ee0b1c5fd13c1c_2_1380x1034

179aa975c5d44d56fc367b5b7fe588c6256bfdd8_2_1380x1034

59611b2557b57911bc0b249b87dfe329e83c209b_2_1380x1034

fc172b23846b9ec73d22c4c401cc683474b3e00b_2_1380x1034

之后相隔几日,我们得了机会,坐了火车到临河去。我们治沙所在的磴口县,属巴彦淖尔治下,而临河区则是其首府所在地。相比磴口县,临河区的现代化程度显然更高些:有了共享电动车以及麦麦——毕竟是某种意义上的旅游城市。从火车站出去三公里(途经“水源路”),就到内蒙古河套文化博物院。

这里是很气派的,不必多言。博物院的大楼,几乎可以装得下两三个磴口县博物馆。但我并不多想赘述博物院的外观——博物馆之中,弥散着一种异样的气息,这气息是我从未感觉过的。

是北方的气息。在上海,我自称北方人,在这里,却只好称自己为南方的异族。在我们这南方的异族之地,远远的黄河下游,象群游荡之时,这里早已成为远古巨兽的家园。后来这里终于被文明侵占,然而,那终究是是北方的文明,大异于中土。阴山石刻上的那些痕迹,锤敲斧凿,人面和野兽散发出的粗犷和狂野传延至今。

05caf1114361fe50dc7be79d92f83b75599b3e62_2_1380x1034

图中的圆形凹陷,据说是星星的象形,旁侧的楷书字体,则是后来的人留下的痕迹(右上角)。这块石头,曾经是被置于岩壁上的,当那个从远远的南方迢迢到此的官员看到这样的刻画与凹陷的时候,他会把这看作神仙之力,还是人的创造呢?或许北方的那些藏在阴山里的部族,对于他而言,是敌人,也是神明吧。

对于河套文化博物馆,我最后想说的是视角。南方的博物馆,往往是以中原文化为视角的,大抵沿着我们熟悉的那些朝代,蜿蜒着排布展厅。然而在此处,视角从北方的游牧民族展开,曾经南方的朝代变换,都成了退守的配角。这样的视角,无疑是新鲜且有趣的。当然,这里的视角转换,并不算成功,南方看似离去,却像幽灵般始终在展厅里徘徊——但即使这样,这样的视角也是万分可贵的。

0ba5b6b671c614e159253fd69c6a8ad0df88fe54_2_1380x1840

705e6082d825a2a35f756d18c518e01bea7fd112_2_1380x1840

d6ff58be3b082ca23be78cd9ac9f6cb5705a6403_2_1380x1034

7f55e042cd919bf1b4161648836a9e21d2f58b6b_2_1380x1034

1f1762024c98b819dd8a4ef1c0d7d2beca7f427e_2_1380x1034

博物院的另一侧

仿佛园林的景观

巴彦淖尔市人民政府

慕明《铸梦》浅评两则

· 阅读需 11 分钟

一、春秋战国的计算机传说

刘慈欣的《三体》和慕明的《铸梦》中,都出现了计算机相关的文段,而且,二者不约而同地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春秋战国时期。或许这是一种巧合,或许不是,但这两个文本在内容题材上的“撞车”及其相异之处是很有意思且值得分析的。

《三体》中关于计算机最著名的文段是“人列计算机”。这个情节出现在文本中,主要目的是向地球文明的高级知识分子展示三体人的科技发展历程。“人列计算机”被刘慈欣设置在春秋战国时的秦国,其显著的特征是规模大,可以给观者带来视觉奇观。另一方面,组成人列计算机的是秦国的士兵,其主要任务为“服从命令”,他们身份低微,“是一个个的零,没有了秦始皇什么都不是”。他们在重复挥舞小旗传达信息的过程中被异化,成为了“可以随时更换”的电元件。

同样将计算机的设想置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慕明则选择了不同的写作道路。《铸梦》的故事背景设置在楚国,故事中也多次出现对楚国奇花异草的描写。与秦国的严明律令不同的是,楚国的令尹商阳善于使用残酷的驭人之术,通过惩罚与奖赏促使工匠们研究出精巧的铸造技术。最终青铜工匠们用丝线编制出与门或门非门,制成传说中偃师带给周穆王的人偶。在训练人偶的过程中,工匠公输平发现自己学习铸造工艺的历程与人偶习得动作言语的过程一模一样,于是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

在《三体》中,“人列计算机”是工具化的,被作为客体或者说对象来看待。在《三体》游戏中,它为了计算恒纪元而被建造;在《三体》游戏外,它是某种“教具”,用来展示三体文明的发展历程。在《铸梦》中并非如此。在建造人偶的过程中,公输平和屈弗忌意识到自己可能也是某种“人偶”,创造者在创造的过程中反而变成了创造的对象。

这两种不同的计算机形象或许折射出技术与时代的变迁。

在刘慈欣写作《三体》的二十一世纪初,计算机技术总是作为工具的客体而存在,于是《三体》中的人列计算机也就成了仅仅为了向高级知识分子传递奇观而存在的“客体”。正如各种报道中常常出现的“神威·太湖之光”等超级计算机一样,人列计算

而在慕明写作《铸梦》的2019年,大模型技术方兴未艾。这一年,Google和OpenAI都推出了它们的第一个大模型。《铸梦》中训练人偶的过程,便是具有多学科交叉背景的慕明对神经网络、机器学习等一系列专业术语的文学化表述。一切都跟二十年前不太一样:技术产品不再是科研人员(譬如《三体》中的汪淼)的专属,它们已经如地下水一般渗入大众之中。而技术也不再是工具,而是与人类形成某种同体共生的关系——技术因模仿人类而生,而技术也折射出人类自身。

更进一步说,在慕明写作《铸梦》的时代,技术已经成为了后现代社会的一部分。技术将社会分割成掌握不同话语的社群,也不断制造信息茧房塑造出新的社群。文中公输平和屈弗忌的怀疑,也是这个时代真实存在的问题:到底是我们塑造技术,还是技术塑造我们?

二、“他者”形象的外显与内隐

如果将“计算机与人类”,“技术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抽象为“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关系,我们便可以联想到科幻小说中的一个母题——关于“他者”的母题。在科幻小说中常常以人造人,机器人或者外星人代称,其主要特征是异质化的,即,是与人类不同的。“他者”又可以细分为“被发现的他者”(外星人)与“被制造的他者”(人造人、机器人)。《铸梦》中的人偶就是以“被制造的他者”的形象出现的。另一个很著名的“被制造的他者”的形象便是《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将《铸梦》中的人偶与《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作对比,也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相同与相异之处。

《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是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他的每次破坏都有所预谋,是他把作为科学家的弗兰肯斯坦本人逼入深渊。《弗兰肯斯坦》的原著中,也夹杂着怪物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借以使读者了解怪物的内心,从而引起读者的同情与思考。故而可以说,《弗兰肯斯坦》中的“他者”形象是“外显”的,鲜明的,可以被读者看到的。

而《铸梦》中的人偶几乎毫无自我意识,仅仅是训练人偶的过程便可以使公输平陷入深思。在《铸梦》中,作为“他者”的人偶是失语的,反而是作为“主体”的训练者公输平的生平与心理得到了充分的描写。故而我将《铸梦》中他者的形象定义为“内隐”的,不外露的,不能被读者看到的。

然而,“内隐”或者说“失语”的“他者”形象并不代表着“他者”在《铸梦》中仅仅作为摆设而存在,毫无实际功能。

《弗兰肯斯坦》大概可以算是《圣经》故事的重写,人被创造出来,又背弃创造者,正如怪物被弗兰肯斯坦创造,又给创造者带来悲剧。然而,怪物与弗兰肯斯坦并不是全然对立的。它实际上是因为拥有人类的情感(比如愤怒、仇恨、对幸福与爱情的欲望)才真正变成怪物的。如果怪物完全是“异质化”的“他者”,那么《弗兰肯斯坦》的故事根本不会成为可能。在《弗兰肯斯坦》中,怪物既是敌人也是镜子,“他者”实际是人类自身品质的反映。当科幻文学着力于对“他者”的描写时,实际上是在描写作为个体的“人”在遇到“他人”——与自己相似又有些不同的人时的反应。在描写“他者”时,我们不是在描写“他者”,而是凭借“他者”这面镜子,勾画人类自己的面貌。

“内隐”的他者就凸显了“他者”的镜子的作用。在《铸梦》中,人偶的所思所想是不被重视的,它退居到情节的幕后,只作为故事的背景而存在,故事的中心被交给了人类造物者公输平。

西方的科幻中,也有类似“内隐”的他者的形象。譬如“安德的游戏”中《死者代言人》一册,作者并没有着重写外星人“猪仔”的所思所想,而是藉由“研究猪仔”这个事件透视人类自己的人性。

断章

· 阅读需 1 分钟

我看到围墙,高高的围墙

群楼如同众神,俯瞰

可我的手中握着一股温暖的声音

总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

就像即将昏昏入睡的头,靠在我口罩的外沿

然后我偷偷将它取下,又终究没能取下

一个下午

· 阅读需 2 分钟

下午懒得听课,又因为是假期,就拎着一瓶可乐骑车去附近的湖。这时下起了雨,就披上雨衣。到湖边雨势稍息,但仍未停,路上的雨水和湖水就一起泛着白光。湖的一侧是写字楼,另一侧则是土地和农舍,泥土是新翻开的,空气里边弥散着牛粪还是鸡粪的味道。农舍后边是化工厂的烟囱,吐着白烟。路倒是新修的,骑起来很顺滑。

这时云破开一点,一点晚霞的颜色就透下来,我把雨衣脱了,看了看天。耳机里放着中国文学史,正讲到阮籍,讲到牟宗三先生说他是“天地间之弃才”。我听着,又好像没听,想着,又好像没想,也没有什么快乐的,也没有什么悲愁的,只是听见风声掠过去,听见拉着建筑材料的大车轰隆驶过。有点热了,又有点渴,就把可乐灌一口下去,又拉开外套的拉链,也让风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