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
站在二楼的红色砖墙,呆呆地看地上
一只猫咪从绿色的草坪慢悠悠的穿过
想要拍一下,但还是错过了
将脚伸出栏杆,作为一种安全的逃离。
脑袋是闷闷的,要寻找一些更简洁有力的刺激
但面前只有的是,漫无目的的冗长的证明。
试图让尖厉的什么东西突破棱角,失败了
想起一些句子然后任由它们漫漫而去。
站在二楼的红色砖墙,呆呆地看地上
一只猫咪从绿色的草坪慢悠悠的穿过
想要拍一下,但还是错过了
将脚伸出栏杆,作为一种安全的逃离。
脑袋是闷闷的,要寻找一些更简洁有力的刺激
但面前只有的是,漫无目的的冗长的证明。
试图让尖厉的什么东西突破棱角,失败了
想起一些句子然后任由它们漫漫而去。
我将携带静默之物
穿过山谷,衣服末梢也穿过
风。细微的摩擦声响,
那也是山的声音、沟沟壑壑
我经过之后,指纹
穿过干燥的泥土。
另一些时候我拔剑在手
(握住)并且留下明亮的穿凿
在世界与世界、山和山之间穿过
作为一些、和另一些
细密的刻痕。
有一些东西已经
或者(将要)发生
不可抓住 不可欲望 甚至不可想象
从此到彼,迈步滞空的停留之后
左旋,左旋,自行车前挡泥板发出铃铛的声响
一个螺丝即将坠落的时候
已经预想到:要用绳子将它绑好
于是放下心来 并不
在意忘却
只需要一点点的跃动
一点点勇气,猫的一跃,墙头和墙头。
嚯,就这样到了这里吗?渡过河的人
有时会这般惊诧。或许只需
任凭螺丝坠落下去
任凭车铃后面
一串串螺丝的哑响 反正
绳子是在手里的 反正
天要下雨——水
满了之后,就会涨起来的。
黑衣人立于城楼之上,眼见得城里墨翟那屋里起了烟,就知道墨翟这家伙,又要急急忙忙地去止战了。黑衣人歪了脑袋一想,大抵就猜出墨翟的去向:必然是取道宋国,往郢城那边去。前日已听得风言风语:公输班那人正在帮楚王造攻宋的器械。墨翟自然不会忘却公输班这老朋友的。
黑衣人晓得墨翟此行必然成功。一来,那楚王是个耳根子软之人。二来,公输班又不如墨翟聪明。但黑衣人仍然觉得愤怒。这种愤怒要把黑衣人的胸膛扯开了,觉着这愤怒,黑衣人也噌啷一下,把鞘中那长剑扯开了!
长剑闪着白光,白光映了黑衣,于是黑衣人纵身跃下城楼,向着墨翟的方向去了。
黑衣人没有名字,因为黑衣人是个哑巴。黑衣人平日想事儿的时候,只想起别人的名字,想起自己的时候,黑衣人只想到「我」。黑衣人不讲话,所以,黑衣人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称呼自己,虽然,黑衣人对自己是有一个满意的称呼的:那就是「黑衣人」本身。
黑衣人是叛出墨门的。那日黑衣人携了长剑,向一位排在末位的墨家弟子请教。这之前,黑衣人已听了不少墨家的讲道,却一日一日逐渐疑惑起来。
“学生请教。”黑衣人恭谨行礼道,“先生讲经,日日说要「兼爱」「非攻」。如若君王使人不能兼相爱,如若君王纵兵相攻,那么,以剑斩之,可乎?”
弟子显然被吓了一跳,心说这黑衣剑客,多半是粗鲁莽夫,不晓内中精义,便道:“此言差矣。吾门讲究「兼爱」,爱的对象呢,自然连君王也在内。君王并不是不会爱呀,只是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双眼,不明白另一种选择通向的是长远的利益而已。况且,吾墨门「尚同」,便是君王,也是可以成为我们的同道的。”
黑衣人谢过了弟子,拄剑沉思良久。那夜,黑衣人舞剑中庭,终于纵上墨家收容弟子的房梁,趁黑遁走。
黑衣人曾远远看过墨翟,晓得那人也一身黑衣,穿着草鞋,急急忙忙在各国之间奔走,阻止各处的战争。已经有很多次;这次是宋楚之间,自然还有下次,以及下下次。
黑衣 人奔了一阵,便看到前面墨翟的身影,也是黑衣,月光下边走得急促。黑衣人晓得,这样的路还有十来天要走,墨翟的草鞋带儿,大概要断上个三四回。于是黑衣人就随着墨翟走着。
黑衣人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主张。墨家经义自然有动人之处,但「兼爱」终究只是清晨剑尖儿上转瞬即逝的露珠儿而已。「非攻」自然是好的,免得生灵涂炭了,难道天下承平,百姓的日子便会好过?昨日要征兵平边,今日又交税纳粮,与战争相比,只不过是死在战场上和死在农田里、徭役中的区别罢了。
想到这里,黑衣人的愤怒又要把胸腔扯开。这都是因为君王的缘故!黑衣人对着月光细细看剑。黑衣人晓得,剑很锋利,不过,尚未沾上那些脏污的血迹。但黑衣人把剑柄握得很紧。要实现我的志愿,就先从楚国和宋国的国君开始吧!
墨翟与公输班论辩一番,就去见楚王。楚王是个软弱的人,答应了墨翟不再攻宋。黑衣人隐于宫殿廊下的奇异花草之中,冷眼旁观几个人的论辩,听得楚王喏喏连声,不觉发出“嗬嗬”冷笑。宫廷侍卫听见动静,发一声喊:黑衣人又笑几声,跃上屋顶,侍卫们竟扑了个空。
墨翟出了楚国国界的第一个夜晚,黑衣人亮出长剑。黑衣人的剑很快,快到楚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头颅便落了地。黑衣人比黑衣人的剑更快。楚王头颅落地的时候,黑衣人已然无影无踪。
黑衣人明白,楚王答应的止战,只是权宜之计。墨翟和他的三百弟子,怎能敌得过千万大军?最后不过是战死而已。这样死掉,太容易了,黑衣人想。
黑衣人虽然没有亲自跟墨翟说过话,但是远远地看了墨翟很多回。但之前在战场里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黑衣人,像墨翟这样的人,太容易轻易地死去。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活 得太沉重,死得太容易。因为活得沉重,所以终日奔奔忙忙;因为死得容易,他们的志业最终总会一场空。黑衣人觉得,本不该如此。
黑衣人是个活得轻飘飘,却不容易死掉的人。最小的时候黑衣人是流民,父母都死掉,偶然被樵夫捡了去,就这样养大。樵夫本想让黑衣人也干樵夫的活计,但黑衣人砍柴之外也抱着柴刀不放,在院子里挥来挥去的模拟,把家里的鸡吓得下不了蛋。那时正好山里来了剑客游历,樵夫想刀剑同出一源,就把黑衣人送了去,求剑客收了做徒弟。黑衣人就随着剑客学了剑术。开始,剑客的其他徒弟见黑衣人瘦瘦小小,总是围着欺负。黑衣人并不在意,就当那些人是山里的树,剑术也就一天天精进起来。最后,也就没人欺负黑衣人了。
剑客是国君的剑客。国君有难,剑客就带着徒弟们上了战场。战车隆隆,箭雨阵阵,很多剑客都死掉了,连同黑衣人的师父。黑衣人没死,但也没杀掉很多人,于是就一直是士兵。那时候黑衣人就隐隐觉得,如果自己像师父那样杀了好多好多人,也会像师父那样死得很快很快。
后来黑衣人杀的人渐渐多起来,黑衣人也渐渐感到厌烦。士兵都是这样,不知为何离家,不知为何作战,不知为何死亡。黑衣人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至少不应该是这些士兵。剑客死前,曾予黑衣人一剑。黑衣人决定已毕,就提剑离开前线。
后来黑衣人听了墨翟的经义,只觉得好笑。前线的士兵,没人渴望作战。但国君,却有许多值得作战的理由。除非知晓此战必败,没有国君不愿意派兵作战。因而,要止战,只好把国君通通杀掉。黑衣人觉得自己的道理比墨翟那套简单得多,可惜自己说不出,就只好用行动昭告天下了。
剑首先经过楚王的脖颈,接着是宋王的,接着是 更多自命为王的家伙们的。黑衣人像黑色的鹰隼,在王宫和王宫之间徘徊。很快各国又立了新王,于是黑衣人重又回环。这次黑衣人不杀王,杀了那些立新王的大臣。
有时候黑衣人会淡淡地想,即使是杀王,也是杀不完的。不过黑衣人知道,即使杀不完,也得这么继续杀下去。黑衣人想起自己决定去杀楚王那天,在尘土中看到的黑色身影。那么……墨翟果然对吗?黑衣人想不清楚。但黑衣人很自豪。在一个王以及拥护王的人纷纷死去的时代,并不会再有战争,而墨翟他们,也得发明新的经义。想到这里,黑衣人就握紧了剑,向下一个王宫奔去。
走下楼梯的时候转角
的光影 似乎拼凑出很适合拍照的角度
水房里的紫色灭蚊灯也是
电闸的塑料壳子也是
同一种紫色
有一些词句在脑中飘忽,随意
模拟着万物的情状。
深夜里游荡的
夜行生物
宿舍门外冷飕飕
背后舍友的桌子上
不知什么东西 咕噜噜
哎呀 代码跑出了bug
那里的缝隙
也有节奏吗?
万物皆备于我。
在我为它们寻找真名之前。
虽然我竭力抓住那些
夜行生物
但有一些更黑更黑的东西从手指缝里溜掉啦
这样的天气
有时让我觉得还是冬天
算得上是一个好故事的开头吗
或者说是结尾。
总是有风。曾经
好风凭借力的妄想
不过一叶。它只是这样
无时无刻、并且剧烈地
进入 (穿透)
我的生活
在我们学校,陈瑞球楼是很特殊的存在。我其实并不知道这栋楼的历史,大概是一位叫陈瑞球的企业家捐赠的吧。虽然大家都大抵知道这些,但确实没有人真这么认认真真明明白白的叫它“陈瑞球/楼”。相比而言,大家更喜欢叫它“球楼”,我也是。
倒可以认真分析一下这种叫法的来历,但这实在是太无聊。球楼的叫法,好玩就行。真要分析来源,就不好玩了。我是这么认为的,朋友 C 也是一样。
C 最开始是我对床的室友。起先我们不怎么熟。有一次放长假,另两个室友都回家去了,只有我和 C 留在寝室。某天晚上,我们破例聊了很久,起先是关于学业和未来,不知怎么就聊起写东西的事儿来。跟我一样, C 也常常写一些文章,有的发到网上去,有的留着给自己看。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交换作品——似乎知道对具体文字的评判必然带来观念的冲突——而是聊了很多写东西的感觉。
想到一个好点子担心忘却的感觉。写东西时琢磨不透不知深浅的感觉。写完之后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边的声音很激动很畅快,我隔着床帘想象 C 神采飞扬的样子。
C 像个真正的天才。C 一一列举了许多之前写的文章,虽然我从未看过任何一篇,但单凭数量,就远超过我。而 C 的感觉也更敏锐更强烈。隔着床帘附和 C 的时候,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虚弱。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错,但没有 C 强烈,那么,我的天分自然也更弱一筹。
C 一定是没有察觉到我的所思所想,因为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去球楼上自习,也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和 C 不在一个专业,但大一总是有些公共课,我总想跟 C 选一样的老师。我们在课上坐在一起,也一起做小组作业,一起做项目展示。
很自然地,C 是那个走在前面的,我是那个跟在后面的。
一直如此。
C 一直在写,但我从来没有看过 C 写出的东西。这大概是因为恐惧。在我写东西之前,看我喜欢的作家的文字是种享受;写东西之后,则又多了折磨和绝望。“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颜回评孔子,可惜我连颜回也不是。不知是否出于同样的原因,C 也从未看过我写的东西。我猜这是一种默契,朋友之间的。我猜这就是我们一直能在一起待着的原因。
跟 C 一起待着的时候, 我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妈妈给小孩儿讲英雄的故事,但小孩儿只想做那个在路边给英雄鼓掌的人。我看这故事时觉得这小孩儿简直算是没志气,生而为人一世,自然要当英雄才算完,后来我见到那些比我更强的家伙,才觉得这小孩儿实在是少掉了很多未来的烦恼。如今,我明白 C 也是那些家伙之中的一员。因此我只是淡淡地感到忧伤,因为 C 终究会到更高的高处去,而我不能。
有一次上完自习,我跟 C 爬到球楼的顶层。顶层在装修,有工人在白墙上钻眼儿,大概是要放什么牌子上去。我们绕过那些轰轰作响的机器,到球楼外的露天阳台去。太阳就要落下去,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尚且亮着,而头顶的天空已暗暗蓝下来。有风吹过来,我们静静的站着,站了很久,什么话也没有说。
然后 C 掏出手机说:“我有一个新想法,是关于「伪人」的。”
“「伪人」?”我想了想,觉得这是科幻小说里的概念。
“不是科幻哦。” C 摇了摇手指,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我是说,「伪人」就在我们身边。”
C 划亮手机打开相册。“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好几张朋友圈截图:几乎全然相似的文案,九宫格照片,连 P 图用的字体都一样,只有昵称和头像被码掉。“都不是同一个人哦。”C 又划出几张图片给我看,也是码掉了昵称和头像的截图。每个马赛克转发的内容都相似:开学时校长讲话的微信公众号推送,配文无外乎那几个常见表情。
“怎么样,像不像「伪人」?同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 C 按灭手机低声道,“真的很像什么东西复制出来的 NPC 啊……你怎么知道那些每天跟你一起上课下课吃饭睡觉的人,是能独立思考的家伙,还是行尸走肉的「伪人」?”
这问题太哲学了。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点点头。我翻开朋友圈,竟也发现许多与 C 所说的「伪人」,不觉悚然。
天完全黑下去,几个星星亮起来。没有月亮,风冷下去,凉意渐渐浸透我的外衣。于是我们走回球楼。这时,装修的人已全部走掉。我们走过的时候,无人的走廊忽然亮起灯来,黄色的光束在一块崭新的牌子上懒懒漫反射:「XX大学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我其实不知道 C 后来有没有写出来有关「伪人」的东西,但我越来越相信周围存在着「伪人」这回事。在我上完课只想打游戏的时候,有人在课余参加比赛,准备实习,也参加志愿者活动。学院和学校发布的推送里,全都是学习优秀课外也丰富的家伙。当然,我跟 C 怀疑的地方不同: C 怀疑的是那些人过于相似,而我却觉得,那些家伙一点都不像是人。
正常人会累,会疲惫,会怀疑,会痛苦。而 「伪人」不会。这样想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隐秘的骄傲。为 Ta 们贴上 「伪人」的标签之后,我自己这个不如 Ta 们的家伙,也变得高大起来。
我不知道 C 有没有这么想。但是之后的一段时间, C 明显地消瘦下来。课后,C 总推说有事,我们一起自习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 C 的学业一如既往,我也因为抱到了大腿而暗自庆幸着。
这时候是大一下,学校里各种官方的民间的组织都开始招徕新生。我是个懒人,对这些东西自然是不屑一顾,每日依旧上课下课打游戏睡觉,偶尔写写东西。 C 则相反,课余时间 C 越来越忙,有时做推送,有时去做志愿者,还要见缝插针完成课业与考试。我不敢问 C 还在不在写东西,也不知道 C 关于「伪人」的文章,到底写出来了没有。
对我而言,大学的第一年,是平平淡淡结束的。我不知道 C 感觉如何, C 也没有对我说过。我只知道,第二年开头评选奖学金之时,学院发出的名单上,自然没有我的名字,而 C 则高居全院第一。
C 跟我说,评奖学金要答辩。所谓答辩,是演讲一类的东西,C 比我擅长得多。但是, C 还是拉着我,一遍一遍练习。
这时, C 上学期的忙碌,才具象化起来。一行一行的活动经历,一科一科的学习成绩。 C 和我约了一间自习室自习,看着在台上侃侃而谈的 C ,我感觉之前从未真正认识过这家伙。 C 是天才……那种不会累的家伙……「伪人」吗? C 练到一半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把 C 拉到自习室外边,讲了我自己那个「伪人」假说。
“不……” C 抬起眼睛,“不是不会累,实际上……很累。”我们站在栏杆旁边,沉默下去,然后 C 忽然说:“那么,你为什么写东西呢?”
我觉得这问题很怪。
所以,我为什么写东西呢?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切只是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很多答案开始盘旋。因为写东西对我而言是最简单且最快的表达方式。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很自在。因为写东西的时候我没有压力。因为……因为……
然后,我把手放到栏杆上,感受着栏杆上白漆光滑的触感。“因为……我写东西……让我和别人不一样?”
这时我们站在球楼的第三层,也是快要黄昏。C 的视线指向楼下的一排排自行车,以及似乎永不停息的河流。“我也是。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是这样。”
C 奖学金答辩那会儿我恰好在上课,没有去现场。听说 C 发挥稳定,毫不意外地通过了。我什么都没得到,平静地过着我的大学第二年。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股淡淡忧伤又在我心上轻轻扫过。 C 对此很开心,但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开心。到了大二,周围的同学们纷纷进组科研, C 也 一样,常常忙到半夜。我有时候想逼自己一把努努力,也想找个活干干,但终究觉得不够自由。于是,我有时候打游戏和写东西,也到半夜。
快到期末的时候,C 要我陪着去球楼一趟。我问 C 去哪, C 悄声:去顶楼。这是我才发现 C 的脸色很不好看。
顶楼是……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我记得那个黄昏和那块牌子。「心理干预 / 治疗中心」。
“你知道吗……”一层一层爬上楼梯的时候,C 低低地说:“我……我很痛苦。两种东西在我心里打架,我不知道听哪个的好。”
C 接着道:“两个其实都是我呀。一个说着,要继续写下去。一个说着,不能如此,要多做一做专业的东西。写下去太难太难。你知道灵感涌来时全身的震颤,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推着你写下去。你不记得别的事情了,你也顾不过来别的事情了,你只是写,写,写,写完抬头的时候,你发现室友都睡去了,但你还有早课……爬上床的时候你觉得你的手指在抖,你分不清是激动的震颤还是心悸。专业的东西也一样……那之中也有快乐,并且,这也是日后安身立命的本源……哎,我们都知道的,写终究也是游戏的一种,是不可能逃脱生活的……对,对吧。二者不能兼顾……只好……杀掉一个。”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写过的烂俗心理描写。两个小人儿在心里打架,拼死拼活。那时候,我们用着这样的比喻,却不明白痛苦是什么意思。
“那……「伪人」……你要变成「伪人」吗?”
C 停下脚步:“不,不是的……你知道吗?就像之前我问过你的……我们做这些,都是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时候,你必须要舍弃一个自己,才能拥有另一个自己。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方向……那么,就只能往前了。”
我默默无言。 C 填写 报告单,C 走进治疗室。我坐在治疗室外面的沙发上等着。桌子上有许多宣传册,我拿起一张看。
皮外电击疗法。帮助受试者遗忘特定脑区的情绪。提前预约。全身体检。心理评估。最终治疗。
原来,我只看到了最后一步。 C 早就做出了那个决定。连舍弃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能力, C 都那么坚决而执着,这让我再次感到虚弱。
在任何一点上,我都不如 C 。我只是抱残守缺着自己那份为数不多的才华的怪家伙,仅此而已呀,我攥着诊疗室外面花纹格子的沙发罩想。
半个小时后,C 走出诊疗室,轻松地说自己忘却了有关写的一切。在楼下我们分别, C 雷厉风行地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离开了。我划开手机,寻找着回寝室路上的 BGM 。路上我其实没在听,我只是想,如果 C 愿意把自己的行动力,甚至是写作的那部分能力施舍给我,那样该多好。也有隐秘的喜悦:既然 C 不再写,那么,那一长列强者名单里的家伙,大概又少掉一个。
那之后,C 肉眼可见地幸福起来。 C 也开始发朋友圈,九图,每张图里很多文字。我不知道 C 有没有删除当初给我看的那些雷同的朋友圈,但在我印象中, C 朋友圈里的文案和 P 图手段,和之前的那些如出一辙。我在 C 学院的公众号上看到有关 C 的推送,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形象,让我自惭形秽。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C 将要看到的风景,我必然无法看到,而我似乎也安于自己的现状,只好心安理得地过下去。有时候,为了自己不那么痛苦,我也给 C 贴上「伪人」的标签。
我继续写着东西,有时候投稿,全都没有回应。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确实没有天赋,有时候又觉得是编辑没有水平。有时,我甚至想到球楼的顶层去,让那些家伙电击我,让我忘掉所有的一切,变成 C 那样幸福的人。如果「伪人」没有烦恼,为什么不做呢?
但不知道为何,我终究没有去做。后来我想想清楚,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过于平庸。平庸到安于平庸的生活,不敢迈出任何一步。
再后来,学校里搞了征文大赛,我按部就班把自己的存稿投了一些出去,并没有期待有什么回应。说实在的,我想不明白自己投稿的原因。或许,我心里也有一个 C ,我也在期待着答辩台、春风得意,成为那样的青年才俊。
C 拿了奖学金之后依旧每日忙碌。大二开始上专业课,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终归殊途,我想。最近一次见面,C 给我看学校发给奖学金获得者的问卷。问卷的范围很广。从星座、偶像、起居时间到是否是学生干部,做了多长时间志愿者,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C 填了很久,填了很多,我看完点了点头。过了没几天,我便刷到一篇推送,正是有关奖学金获得者们的调查报告。其实,除了星座,大家基本相同。我不知道 C 作何感想,只是越来越感到恐惧。看上去,「伪人」越来越多。或许球楼的顶层,就是「伪人」的生产地。
我对征文比赛的结果并没有抱任何期望,却收到了通知获奖的邮件。我把这事儿告诉 C ,但预期中的羡慕表情并未在 C 脸上出现。 C 只是单纯地……为朋友感到开心。这不是 C 的伪装,那笑容确实是真实的。这让我又感到羞愧起来。
于是,我跟 C 一起去参加颁奖仪式。
我按照惯例坐在最后一排,没有 C 在旁边的时候,我一直这么做——之前 C 喜欢坐前排。 C 并没有发现座位的异样,在我旁边拣了个座儿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获了什么奖,没心思看手机,C 却拿起平板开始学习。
开场白沉闷而冗长。文学院领导们从学校的历史文学渊源讲起,又说到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我只觉得是在放屁。对我而言,写只是注定要去做的事情,即使没有意义,也要去做。长长的句子钻入我的脑海,我昏昏欲睡。朦胧中我想起之前 C 问过的问题和我的回答。我摸到会议室光滑的原木把手,想,“因为写东西让我跟别人不一样。”
讲话还在继续。一个领导,另一个领导。剪彩,授匾,更多的讲话和祝贺。台上的人像喝了酒。 C 的笔尖在平板上移动,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发出笃笃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也是一场手术……一场电击……一次治疗……就像 C 曾经领受的一样。 C 去治疗,只是为了忘却,而这里的治疗,是为了信服,信服那个高高在上的“文学的意义”。然而,所有的意义都是虚妄……有的只是治疗和电击,也可以说是祝福,或者叫做幻梦也可以。 C 不就得到了幸福吗?大家在这样的幻梦之中,都觉得自己跟别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我打开闲置很久的背单词软件,插上耳机,与会议室里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对抗。软件里积攒了很多没背的单词,大抵是我之前三分钟热度的产物。我心里清楚,对我而言,在这儿的学习只不过是为了表达对黄色光线的反抗, C 的学习,才是真心的。
我知道的,这样的反抗不会长久。不久我就背不下去,插上耳机开始听歌。失真的吉他声盖过讲话漫入耳朵,我开始渐渐觉得有了力量。忽然 C 戳了一下我,我抬头,却看到大屏幕上我的名字,以及我那篇稿子的题目。我懵懵懂懂站起,C 冲我一笑,指了指我插在耳朵上的耳机。
哦,要……上台了吗?我吗?
我慌乱地拔掉耳机塞进兜里,挤过座位和座位之间的缝隙,不断咕哝着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手机的音乐没有关掉,但,耳机的声音很小,应该不会……影响什么吧。
我走上去,黄色的光线又黏上来,我的脸开始变红。主持人说着一些赞扬的话,用一些大词评论我写的那些东西。但那些根本不是……我要说的东西!我这样想着,有些愤怒了。
我在台上站了很久很久,他们一直没让我说话。有时候那些好话也飘进耳朵,让我有些飘飘然,间或夹杂着愤怒。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观众席,但 C 坐在后排,我看不到。我不知道 C 站在奖学金答辩的台子上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他们终于放我下去,回去的路上我把耳机塞回耳朵,果然音乐一直没停。台上的人还在说着什么话,学校的文学普及做出贡献云云,这让我觉得我也要被这些话塑造成「伪人」,成为他们口中热爱文学的青年。
但我清楚我不是。并不是外界推我到这里,是我自己要来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终究没有走进球楼顶层治疗室的原因,因为我抱残守缺,是的,我抱残守缺。对 C ,「自己」是完美;对我,「自己」是缺陷。我们确实很有默契。
然而,然而,我将要在他们口中成为「伪人」。
我感到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如不投稿来得干净。在泥地里晃悠尾巴的乌龟,一旦误入宫门,还有机会回去么?
耳机里,音乐一直响着。
……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二十多年来我好象只学会了忍耐
……
我回去坐下, C 放下作业恭喜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C 没有说「欢迎加入伪人大家庭」之类的话,这让我感觉我们的友谊还能继续下去。黄色的,黏腻的光线又来到我眼前,我把耳机塞得更紧些。我 不知道我要继续这么干多久,但我想我会这么干下去,不走到球楼的顶层去,继续叫着“球楼”的名字,继续努力地抱残守缺,在我的小泥坑里撒欢到老。我想我要写下这有关「伪人」的一切。我明白 C 会理解我。我不晓得 C 有没有写下那篇 C 自己的,有关「伪人」的文章,但我知道,我们每个人每天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实际上都在写着这样的东西。
而我……我也一样。
我猜我还没完全适应
一切暂时混同
午后我路过一条不知名的河
拨弄水底树干的形状
自行车把沉下去了很多
捏住左手的闸要花更多的力气
从一处目的地到另一处目的地
我想我还没有完全明白日子
以及星期几,作为刻意且坚定的练习
念头只是漫无目的地发生。
我把耳机忘在了寝室,
只好环顾四周,绕开那些可能的打招呼
车轮下,道路水纹样掠过
这样的天气里,我没有拉上拉链
风把我的羽绒服下摆轻轻扬起
皮肤外延钟形玻璃罩,不可打碎
我们路过时,也只能轻轻敲打对方
(一串一串、叮叮当当的
钟形风铃)
吟游者开始以为,自己是钟。得以响彻四方
震慑山海!可是,吟游者的声音
比风铃还弱呀。
吟游者没有什么观众。或许
从没有。吟游者发出一点声音,越过钟形玻璃罩
仅仅是
越——过。回声,那是
吟游者第二欢愉的事物。
最多的诗,是自言自语。
黑暗里吟游者首先品尝
这是头饮,缥缈风
动荡吟游者的石海
然后吟游者实际无话可说,因为
石头不可能变成海洋,以及
玻璃钟罩手指抓不住缥缈风。虽然,
吟游者已经喝掉很多,一瓶一瓶。
终有酒醒之时。吟游者听见
天风。咆哮呀,玻璃钟形罩叮当响呀,然后
破碎呀。你们看呀,连
吟游者的手
也在微微颤抖呀……
……倾覆的巨石面前,那些
唯一的手指……
倒下之前,这是吟游者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