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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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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缪斯

你是我痛苦

欢乐的根源

血管里奔腾

心脏里翻涌


当你来临时

如同涌泉

一切刹那都有了位置

经过漫长的荒芜


你蛮横

你不讲理

你把我的整个晚上

抛入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

暗流


你让我死了般的生活

站了起来

甩甩身上的水珠

披了狼的毛皮

在月圆之夜

嚎叫


虽然当时觉得写得很好但回头来看其实没有什么进步(笑

但这首确实描述了本人在晚上写东西的精神状态,故收录。

无题

· 阅读需 1 分钟

我们再见一面吧

虽然我们从未谋面

当星空在时光的引力下

扭曲


脸早已模糊

服饰被涂饰

扬起风尘的路上

有鸟飞过


但在灰黑的夜幕下

一种温度

层层迢递

在我的手心

魔都漫游随记

· 阅读需 8 分钟

第一样东西,是云。由海水或是江风催动的云气,日日夜夜飘浮在城市的上空,浮在蓝色的天幕下。

除了这一样,起初的几日,没有什么不同。学校四周的景致,大抵也与别的城市等同。走在某些地方,会突然觉得仿佛走在家附近不太熟识的路上。这倒也不是因为思乡。除了气候不同,城市都是一个样,我想。

后来去了外滩,许是以前到过这里的缘故,我曾设想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并没有那么剧烈。那几座楼是很高,相隔几公里的距离也能望见,不过再远就不一定了。你把地图缩小点,那楼的西边是重重叠叠的丘陵,太湖和黄山,哪一个不比这楼壮观。更不用提长江和黄浦江,把这楼放进去,大概很快就会被水流冲走吧。

在徐汇区那边转悠的时候路边那些老房子一直立着,有“历史建筑”之类的牌子挂在上面。那些历史建筑们一律由小鹅卵石混着水泥砌成外墙,外墙的阴湿处爬着常春藤。同样在路边的还有电话亭,虽然总是贴着故障停用的告示。这样走着的时候与我同去的同学说上海似乎没有什么玩的地方,如果不去超市,迪士尼或者是每个城市都有的密室之类的地方的话。这里的古迹太少,他说。

我突然意识到上海的“本土”建筑一直是被压抑着的,大概最开始是因为海禁令的缘故,之后外滩上的建筑出现了,再之后是浦东。

或者说,上海只是一个缩影,是箭的箭头处(大概可以把东边的海岸线想象成弓吧),不仅是建筑这样,连当年和现在在上海来来往往的人们也这样。过去是为了反抗,今日是为了发展,故而,总是压制自己本来有的东西,让外来的建筑在自己这儿扎根。

就像孙中山纪念馆里面陈列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话语,似乎一切都在滚滚向前,忽略了一些东西:细语,哭泣和路边长着的极细小的黄色花朵。不过,那些前贤们大概也不能笃定地知道那“滚滚向前”的方向吧,在当时的窄巷,人力车和外国话之间,他们究竟是坚定不移还是踟躇不前地走向现在我们所知的必然呢?反正我此刻是不得而知了。不过,细细想来,我也是在走向将来人们所谓的必然呀,但是我又哪能预测未来的必然呢?

我前面忘了说了,那些历史建筑里如今有的作了纪念馆,有的成了店铺,挂着极不起眼的招牌,但是价格却格外地高。那天傍晚的时候,这一带窄小的人行道上,早已走满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多半是年轻人: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女人有的上身仅带着乳罩,袒露着其余皮肤。到了思南公馆附近,人更多了,且有音乐响起。这里是在举办一个名叫“好书节”的活动。虽然名为好书节,外面却没摆书,尽是些文创、小吃之类,还有乐队奏乐助兴。后来才知道,要见到书,须得购票后方可。男男女女都围在一个一个的摊子旁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笑着闹着,我不由得想起“刻奇”这个词来。

把一些普通的物件,套上“文化”的包装,就有蜂拥而来的男男女女前来,大概也只好是当今实体书店的出路了吧,毕竟电子书更方便也更便宜,内容也相差无几,我自己也是电子书的拥护者呢。

我们在夜色中撤退,听到一家露天牛排店里有乐队在唱,就驻足听了一会。不出意外,有人说我们占了道,把我们赶走了。

那些历史建筑里面,灯渐渐亮了起来,就像郭沫若诗中所写的“天上的街市”。有孩子由家人带着,坐在那些饭店外面的座位上,玩弄着手指。

不知怎的我想起来前几天去浦东那边的商场,那里,厕所的墙被擦得锃亮,反着光,但墙上仍然有小广告的印章,黑色的,上面写着“奢侈品仿造”。那天从商场出来,在类似的夜色中,我们路过阿里巴巴的办公大楼,互相开着玩笑说可能以后会来这里工作。

所以,这些在历史建筑下玩弄手指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买过那些仿制的奢侈品么?他们的父母从那样的大楼里走出来过么?或者,他们以后也会买类似的奢侈品,进入那些大楼么?或者,我们自己会走进那些大楼,买那些奢侈品,我们的孩子会在这些历史建筑下玩弄手指么?

后来我回校,熟悉的建筑们包围着我,我感到安心。那些浮动的云也让我感到安心。我想到西边的那些山岳和湖泊,又想到从《楚辞》开始我们就顺着长江游荡,一直到黄色的江水和蓝色的海水交汇。台风从东南来,带着狂风、暴雨和降温的寒气,冲散了云。寒气穿过浦东的大楼,穿过那些历史建筑,掀起窗帘的一角,于是宿舍门锁的锁舌在墙上专门开的凹槽里碰撞一下,咣当一声回音。

《夜晚的潜水艇》分析及解读

· 阅读需 29 分钟

《夜晚的潜水艇》是一部含幻想元素的小说集。

(注:“幻想”与“虚构”并不等同,“幻想”是“虚构”的子集。“虚构”指构想一切现实中未发生的事物。“幻想”则偏向于构想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物,也即,违逆现实规则的事物。)

根据幻想成分在篇幅以及表达效果上所占的比例,我把集子里的小说分为三类:

低幻想浓度(几乎没有幻想成分,纯粹的现实主义):《竹峰寺》《李茵的湖》

中幻想浓度(现实与幻想成分兼有,且二者不可分离;然而这里的幻想只是对于局部世界的幻想,并非世界观的颠覆):《酿酒师》《夜晚的潜水艇》《裁云记》《传彩笔》《音乐家》

高幻想浓度(改变世界观的幻想):《尺波》《红楼梦弥撒》

先说低幻想浓度的两篇小说。这两篇小说有明显的诗化、散文化的特征,会令人想起废名,沈从文与汪曾祺等作家。但与上述三位作家不同,这两篇小说并不立足于费孝通所言“乡土中国”,而是立足于当今的“城市中国”。“乡土中国”与“城市中国”最大的不同在于,“乡土中国”中的农村与市井几乎是静态的,具有漫长的历史与看不到尽头的未来,而“城市中国”中的城市与城市中的人是在不断流变的。翠翠所生活的时代固然是民国,但也未尝不可以把《边城》的故事背景挪到任何一个兵荒马乱的朝代。而陈春成的小说则是描述现代“城市中国”的。现代城市的面貌是模糊的,不断地变化着,故而人们才会因老屋的拆迁而去寻一个永恒不变之处休憩(《竹峰寺》),也会因一个人工湖的出现与消失而“心啾”(《李茵的湖》)。在飞速变动的日常景观中为逝去的事物而悲伤,并试图寻找变化中的不变量,是这两篇小说的主题。两相对比,《竹峰寺》中的主人公最终寻到了那个不变量,而《李茵的湖》中的主人公并未寻到那个不变量。

《竹峰寺》中,老僧藏蛱蝶碑与“我”藏钥匙构成了一组同构:“碑”与“钥匙”均是过去的代名词,被遗忘,甚至要被毁灭。“藏”是我和老僧面对变化共同采取的行动,更是对“变”的反抗,而两次“藏”均获成功则暗示了作者对这种反抗的同情,也带来一丝反抗成功的希望。

而《李茵的湖》则恰恰相反。我与李茵看似找到了湖的位置,但湖本身早已被飞速发展的城市侵蚀。李茵死后,承载着“我”同李茵找湖记忆的匿园也消失了。《李茵的湖》中缺乏不变的量,因为记得李茵与湖的“我”也终将死去。有关李茵与湖的记忆终将消失,没有任何印记可以留存。文中的一个意象非常重要——即表征汉朝命运的火。火的旺盛与熄灭代表着一个王朝的兴盛与衰败,与匿园、湖乃至李茵的死亡形成了同构。汉朝漫长的历史通过这一同构的手法与一段个人的回忆互相呼应,从而极力描述城市化进程给人带来的一种特殊的感受——万物成、住、坏、空的周期加快了。这种正是前文所述“因找不到一个不变量而彷徨焦虑之感”,也即无常感。小说中的主人公们无法安放“无常感”,找不到生活中的那个不变量,故而小说的氛围是阴郁消极的。

接着是“中幻想浓度”的小说:《夜晚的潜水艇》《裁云记》《传彩笔》《音乐家》。这组小说探讨理想与现实的关系。

《传彩笔》主要表现叶书华得到传彩笔后文字“绝对的伟大”(一个写作者的理想状态)与现实中无人欣赏叶书华作品的落差。(原文:一个我在纸上勇猛精进,另一个我在现实中却耐着诸般苦恼。)叶书华最终选择交笔,回到现实,因为他无法承受在理想状态中的孤独寂寞。这篇小说同时还具有一定的“元文学”色彩,它提出的诸如“存在‘绝对的伟大’的文学作品么?”“存在完全写给自己的文学作品么?”等问题都值得思考。

《夜晚的潜水艇》中,陈透纳有超凡的想象力,然而他遨游海底的想象被即将高考需要学习的现实打破。陈透纳屈从于现实放弃了想象力,但讽刺的是他又因自己的想象出名,在失去想象力的一生中不断反刍年少时天马行空的创造。放弃理想的生活(对陈透纳而言就是一直沉浸在想象之中)屈从现实(让想象力飞走)的那一刻很容易,就像博尔赫斯从轮船上抛下一枚硬币一样简单;但这之后一个人的理想与现实就会分道扬镳,正像陆地上博尔赫斯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与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的不同;陈透纳三十岁后成名写诗,苦苦反刍当年的灵感,在写尽画尽当年的想象后不再写诗作画,正如富豪寻找硬币的徒劳无功。在小说结尾孩子轻易地将冲上海岸的硬币抛回大海(这枚硬币应该就是当年博尔赫斯丢下的),似乎也与前文中陈透纳让想象力飞走的情节相呼应。寻找硬币的故事与陈透纳与超凡想象力纠缠的故事相交织,大概也暗含着一丝对“现实迫使理想无法实现”的不满吧。

而《裁云记》中的主人公则是个对什么事儿都感兴趣却苦于没有时间的年轻人,他的理想生活便是有充裕的时间学习自己一切想学习的知识。他最终在牌局中取胜,获得了漫长的生命,可以尽情研究所有他感兴趣的领域。然而,这样的美好结局只是对现实生活(每一朵云都被裁成一模一样的形状,暗示着现实生活对个人欲望的压制)的一种想象性质的开解而已。

《音乐家》中的音乐家则面临着类似反乌托邦的社会环境(现实)与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创作欲望(理想)之间的冲突,最终在脑内奏出自己的作品,化作音符“藏”进了自己的作品之中。这样的结局是作者针对这一冲突提出的解决方案:个体难以抗拒强大的现实之力,只能在现实的夹缝中安放自己的理想,暂时获得灵魂的解放。这篇小说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谢廖沙与穆辛是音乐家的双重人格。(注:小说中音乐家的全名为: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古廖夫,谢廖沙是谢尔盖的昵称。为叙述方便,我用谢廖沙与穆辛代指古廖夫的两个人格。)谢廖沙是音乐家向现实屈服的部分,而穆辛是音乐家作为一个音乐创造者的部分。最后两个人格合为一体,暗示音乐家在音乐中达到了个人性格的完满。

虽说这一组小说都谈理想与现实冲突情形下人的选择,但由《传彩笔》到《夜晚的潜水艇》到《裁云记》到《音乐家》,理想越来越能够不在现实的压力下破灭,而是在现实的一隅得到保全。

前文探讨“低幻想浓度”小说的主题时,我曾经提到,它们主要讨论人与变化的环境(尤其是城市化)之间的冲突。而“中幻想浓度”小说主要探讨个人理想与现实世界发生的冲突。二者主题的不同应该与我设定的“幻想浓度”有关系。

提到“幻想浓度”,就不由得不谈谈“幻想”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幻想,在我看来,是思想的艺术化描写或故事化阐释。它看似是脱离生活实际的,是“虚”的,然而抽象的思想却可以藉由它变得或引人入胜,或扣人心弦。《传彩笔》中叶书华描写“一秒钟”和“一立方米”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显然是作者的幻想,而正是这样的幻想使作者对于时间与空间这两个概念的理解与思考变得真实可感;同时,幻想还使上述理解与思考更具艺术表现力,使其不至枯燥乏味。在类型文学尤其是科幻小说中,幻想更起到了思想实验的作用,有时使小说达到哲学探讨的层面。《三体》三部曲源自作者刘慈欣的一个思想实验:如果宇宙是零道德的,会发生什么?书中的所有情节便是对这个问题的阐释。《三体》三部曲出版十余年而热度不减,正是与书中思想的故事化展现(或者说,幻想的魅力)有关。

从上面一段的分析可以看出,幻想可以使抽象的思想具体化。那么,小说中幻想元素的多少(也即上文杜撰的概念“幻想浓度”的高低)便与小说主题抽象的程度有关。在《夜晚的潜水艇》这部小说集中,“低幻想浓度”的小说反映个人与飞速变动的环境的关系,而“中幻想浓度”的小说则呈现理想与现实的对抗,两相比较,后者比前者更脱离实际现实也更抽象,故而后者的“幻想浓度”更高。

小说集中剩下的三篇小说(为《红楼梦弥撒》《酿酒师》《尺波》)被我分入“高幻想浓度”类别,意即幻想参与了世界观的构成,即这些小说中的世界已非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且小说中的世界赖以运行的根本法则因幻想而改变。如前所述,它们要讨论的内容,应比“中幻想浓度”的小说更加抽象化且富有哲学色彩。我认为,《红楼梦弥撒》与《酿酒师》两篇隐喻人生,而《尺波》是对世界的别样理解。

《红楼梦弥撒》一篇是对《红楼梦》内容与精神的致敬。这不仅仅是因为在这篇小说构建了一个以《红楼梦》为基础在玄学上成立的宇宙模型,也不止是因为小说中多处呼应《红楼梦》书中的内容(小说有12小节,人物名字:陈玄石(对应补天石),张渺渺(对应渺渺真人),洪一窟(对应“千红一哭”),燕同杯(对应“万艳同悲”),焦大同(焦大)等),而在于这篇小说在内容与主题上都与《红楼梦》相似。

《红楼梦》的内容大致可以用三个阶段概括:

幻灭(开头的太虚幻境)——繁华(四大家族的繁荣)——幻灭(四大家族衰亡,太虚幻境再次出现)

小说中也用非常简洁的语言表现了这三个阶段:“《红楼梦》的结构是空、色、空”(注:由于笔者对红学涉猎极少,在此处为方便叙述,不考究不同版本情节的不同,一概以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版本为准。)

而《红楼梦弥撒》的内容依时间顺序也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红楼梦》出现前的准备——《红楼梦》出现(按照小说中宇宙的规律,这是一切色相达到顶峰)——《红楼梦》弥散。

以上所述是这篇小说对《红楼梦》内容上的致敬。下面试析一下二者主题的相似。

众所周知,《红楼梦》描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终会“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作者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就暗示了故事的结局,并且令读者知道这个故事乃是悲剧。然而,虽然它在开篇就已经告知了结局为悲剧,作者还是将这个悲剧产生的过程完完整整写了下来。虽然曹雪芹一再在书中表达“世间万物终归虚无”的观点,但是他写作《红楼梦》的行为本身,就是对“一切终归虚无”的反抗。《红楼梦弥撒》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节:红学会的成员们明知道《红楼梦》将要消亡且这是宇宙的定律,却仍然要反抗之——他们取来“神药”,让陈玄石写下记忆中的《红楼梦》,并甘愿为阅读《红楼梦》付出生命。小说中引自《红楼梦》的一段话可以说是对上述红学会行为的最好诠释,同时也反映了曹雪芹自认“万物终归虚无”却写作《红楼梦》的原因:“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也。”为何会有这样的说法?小说中的红学会目睹了《红楼梦》,为其中文字的精巧而倾倒,故无足叹息;万物终归虚无,但那些美好的人与物曾经确凿地存在着,而且被曹雪芹欣赏过,所以他才会怡然自得。

实际上,《红楼梦弥撒》与《红楼梦》在我看来都是人生的隐喻:《红楼梦》开头与结尾的太虚幻境与《红楼梦弥撒》中世界的开端与终结一样都是茫茫漠漠的虚无,正如人出生之前与死去以后的虚无;《红楼梦》的中间部分写四大家族由盛转衰,与《红楼梦弥撒》中《红楼梦》的出现与散失形成同构,正如人从少年走向老年。人终有一死,正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正如《红楼梦》终将弥散。这看似说明,人生是无意义的,但《红楼梦》与《红楼梦弥撒》在我看来都给出了积极的答案:生存过了,欣赏过了,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与人是否会永生,作品是否会永存无关。

另一篇隐喻人生的小说是《酿酒师》。有两条线索暗示这一隐喻。

第一条线索是文中的酒与对酒的描述:“曼妙的开头,宏大的承接,玄妙的转折,虚无的收尾。”它出现在陈春醪调和五种酒的时候——曼妙的开头是老春酒,宏大的承接是昆仑绛,玄妙的转折是无名酒,虚无的收尾是大槐酒,而一切的基底是真一酒。五种酒既可以说是对应了四季或是五行,又可以说是对应了人生的几个阶段。老春酒抹去忧愁,暗示无忧的童年;昆仑绛所用水取自黄河,捕捉的是最优美的花纹,暗示珍贵的少年岁月(然而酿酒师却认为这不是最好的酒);无名酒抹去人的姓名,暗示凡名相皆为空无,人生似也在这空无中走了下坡路;大槐酒触唇即死,死状极为欢欣,似暗示死亡带来的大痛苦与大欢乐。真一酒抹去的是岁月,而人生也以岁月为度量,以其为基底再好不过了。把这几种酒混而为一,形成的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其实就是所谓“人生”吧),饮酒后酿酒师活过的痕迹全被抹去,就像酿酒师从未出生过一般。

第二条线索是酿酒师与他的童子。陈春醪本人不知道自己的酿酒技术从何处学到,而陈春醪的童子也在陈春醪消失之后继续酿酒。这暗示着,一代一代的酿酒师都在不断重复前人的酿酒的工艺,却因为遗忘认为自己创造出的是新酒。(在这里,“遗忘”的设定是否参考了“孟婆汤”的传说?)如果把人生的隐喻代入,就可以赋予文中的重复以意义:生活中的每个人都自认为自己创造着自己的人生,但殊不知这样的人生已经被一代一代人重复过了很多遍了。

最末一篇是《尺波》。《尺波》风格迥异,读来有一种阴恻恻的感觉。这篇小说也是整个集子中最像类型小说的一篇——在我看来它并不暗示什么,也不试图揭示什么东西的意义(也可能是我才疏学浅没有发现),仅凭“庄周梦蝶”式的幻想震撼人心。

至此,集子中的小说分析完毕。

下面整体谈谈这部小说集。

小说集中的诸多小说都出现了“逃离者”这一典型人物(此处的典型是指,在小说集中反复出现),比如《竹峰寺》中的“我”,《夜晚的潜水艇》中的陈透纳,《音乐家》中的音乐家,《裁云记》中的“我”。该典型人物的主要特征是:在主流中掩蔽自身(音乐家),具有独特的性格与寄托情感的东西(《竹峰寺》中“我”执着地去藏东西,《裁云记》中的我执着于学习自己感兴趣的知识 ),总是处于孤独的境遇中但同时又很享受孤独等(《裁云记》,陈玄石)。该典型人物的形成可能与陈春成自身经历有关。在《三联生活周刊》(发表于2022.1.10)的采访中,陈春成用“地下工作”形容自己的写作,用“白天表演一个乏味的小职员,夜里却是蝙蝠侠”来形容自己的状态,这与前述“逃离者”的主要特征极为相似。

这一典型人物以及前述小说的主题似乎也可以解释《夜晚的潜水艇》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热度。人们在生活中难免遇到乡愁与现代化的冲突(低浓度幻想的小说表达的主题)以及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中浓度幻想的小说表达的主题),而陈春成小说中“逃避者”这一典型人物正好寄寓了人们面对上述冲突时可以自洽地生存的想法。小说主题与现实生活中人们面临的精神困境高度重合,应该是这本小说集畅销的原因之一。

这本小说集的另一个特色是它主要取材于作者个人生活感受与较小众的文字记载。《竹峰寺》中“我”对傍晚呆坐感受的描述,《李茵的湖》中暗暗的失落,《传彩笔》中描写“一立方米”与“一秒”的想象,应该大多取材于作者个人的生活感受。这些生活感受并不是扎根于生活实际的,或者说,并不是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产生的,一方面会给读者带来陌生感,另一方面,也与现代社会人们普遍孤独的现实暗合,易引起共鸣。同样带来“陌生感”的是《夜晚的潜水艇》中博尔赫斯的故事,《音乐家》中的异国风情,《尺波》中的屏南志怪故事,《竹峰寺》中对福建地方风物的描写等。这些题材或者是外国的,或者是古代的,或者是地方性的,都使读者延长了阅读时间并在阅读后反复咀嚼揣摩(对这些领域感兴趣的读者更甚)。如前所述,因小说集取材而带来的陌生感与新鲜感应该也是它爆火的原因。

对这本小说集中各篇小说及小说集整体的分析到这儿就基本写完了。下面,就写一点个人感受吧。

我第一次读陈春成的小说应该是在去年的《读者》杂志上——某个月的第一篇选文就是《夜晚的潜水艇》节选。因为经常读幻想类的小说,对这篇小说中的设定也就见怪不怪。不过,文中引用的博尔赫斯以及抛硬币的故事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不过这兴趣很快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退了,直到我又在《读者》第一篇文章的位置看到《酿酒师》。之后就发现作者的名字好眼熟,再一对比发现这两篇小说居然都收在同一个短篇集里。于是某个前去图书馆的日子,我就把这本书借了出来。一看之下,就觉得十分惊艳,翻来覆去把集子里的小说看了好几遍。这些小说像是精美的迷宫,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韩松的《走出忧山》和奥尔迪斯的《杜甫的小石头》。这篇文章的前半部分,就可以被看做类似于“迷宫指南”的东西。后来在某乎和豆瓣上也看了不少评论,便也开始思考小说集受欢迎的原因,这样,就有了文章的后半部分。

当然,这篇文章也不过是一家之言,难免有过度解读的嫌疑。欢迎意见及讨论。

四月,五月(或凝视生活)

· 阅读需 11 分钟

1

出去跑步的时候发现在修路,到处是绿色的挡板。在两条路的交汇处,挡板旁的人行道上,若即若离地放着只小电驴,电驴上装了圆形的打光灯。灯后面有个人插着耳机在直播。

后来那人唱起来了,随着节奏摇摆,不知唱的是什么,好像挺激昂,声音越过重重挡板到街上,有一辆车呼啸而过。

我回过头去看,那人自信满满:“咱把人数冲一冲昂,我看看,现在只有八十个——到一百个了我送五个福袋,人越多我送的越多……”

2

转过这个街角,便有一带云在天上铺着,不浓不淡的墨晕过来,起笔收笔淡淡然然从从容容,一点儿不修饰,不绕弯儿,令人想起陶渊明诗中的境界。后来又想起“千里暮云平”一句,便有只鸟敛了翼,叽啾两声,落到路牌子上去了。

3

丹尼斯门口搁了好几个大喇叭,一块儿放:“大降价请扫码,戴口罩九块八,谢谢惠顾防疫需要。”

4

在外边跑步的时候跑得很远,还不觉得累,在学校的操场跑步,跑没几步,就倦了,得看着前面跑步的那人,咬死了才能跑下去。

大概是因为操场上的景物来来回回就那么些,而外面的街道每跑一步都是全新的吧。兴许那些走了很长的路的人,根本不是用意志度过长途,而是凭着那股左看看右看看永远憧憬着前面景色的孩子气走下来的。

5

路旁边,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绿叶,记得春天的时候来看过的,蔷薇或海棠,叶子略呈心形,末梢尖尖。有个孩子,坐了他父亲的电动车迎面驶来,用手不住地去抚那绿叶。

6

小区楼下小朋友玩游戏,不知怎的吵了起来。

一曰:“你买了这片土地么?”

另一道:“买了!”声如洪钟。

另一幽幽道:“去问物业去。”

7

下午或是早上,若是没有被吵醒,自己慢慢地醒来,就在心里慢慢地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据说这首不是诸葛亮写的,是罗贯中写三国时补的。若把“平生我自知”一句去掉,颇似陶渊明。

(最近总想起陶渊明,难道高考要考?)

——没考,2024年注

8

在学校待了一天,第二天突发疫情封城,走读生只好收拾东西回家。消息一出人心惶惶,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回校。各科都摆出把所有卷子发完的姿态,白花花的纸淹没桌子,不知是谁用白板放了《送别》,“知交半零落”的歌声夹着说话声飞了满天。

拉着一小车书出学校的时候外面围满了家长,钻机轰隆轰隆在修路。小车的轮子碾过铺了透水砖的人行道,也有节奏地跌宕着,人就夹杂在这两种声音里边,夹在楼和绿色预制板的间隙里,齿轮般行走,上面是黑色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

9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小区做核酸者也。

10

做核酸时医生坐着。我半蹲,仰头,医生抽出一根棉签,直捣咽喉——武侠小说里“中神通”王重阳用一阳指破”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景。喉咙里沙沙地疼,不免咳嗽两声,装出一副神功已破的样子。

11

回到学校后去操场上跑步。同去者道:“你看那云,像极了老天在比中指。”

12

大扫除,要检查。

某生曰:检查的人来了就让他看高考倒计时的牌子。

13

写完一下午卷子回家就像是拖着断桨回港的老头儿,而且船上连硕大的鱼骨也没有。不过第二天我又划着断桨出发了。

14

想起来《安德的游戏》里边的丁·米克。他们那群小孩子被训练对抗外星人的战术战法,一天到晚就是训练,战斗,课程和排名。只有这个家伙会在战斗或者训练完后在他们那个零重力的战斗室中央飘一会,让那些愤怒和压力散到战斗室的墙壁里,等下次战斗时被别人撞出来。

这个家伙还在别人为他为什么不毕业的时候摸着他的战斗服说:“我喜欢这玩意。”

这个时候我们太需要这样的家伙。

15

威慑纪元里的三体人,一定用智子为地球高考考生提供了高考倒计时服务。


这些文字都是些断章,一两个句子,不长不短。每天写一两个,从四月份写到五月份,从上学到疫情停课到复学,从倒计时六十天到二十天。

看到凝视生活这个题目时我久经应试蹂躏的大脑迅速给出了一堆想法。凝视,有观察,发现之意,而凝视生活无疑是希望写作者在生活中发现点什么,要么是发现生活中的小美好小确幸,要么是发现生活中的哲理与众生相,要不是在生活中发现了自己的初心,不足与梦想。这是记叙文的写法。如果想搞点思辨,那就可以写在凝视之外,扫视也有其用处,譬如扫视挫折,扫视失败,扫视他人无理的批评可以让我们活得更轻松更快意更豁达。如果想更深一步的话,那就写不论是生活中的美好还是缺憾都是值得凝视的,毕竟有起有伏曲曲折折才叫真正的生活。这样的所谓思辨,再加上几句名言几个例子,请各位哲学家名人纷纷出场,大概就能算是一篇作文了吧。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像是半瓶子不满乱咣当的水。没劲没劲,都是些陈词滥调正确但没什么意义的大道理,我想,还是没想到什么新东西啊。

于是我决定写一点小片段(上面标号的那些),假装它们是所谓的“凝视生活”。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但说实话我并没有从这些片段里“凝视”出什么来。它们不过是徐徐流动的时间之河中的一两个片段,我觉得它很有趣或者它给我带来了些特别的感受与情绪,便记录下来而已。

后来我又想到,“凝视”这个词加在“生活”面前不甚合适。“凝视”,其宾语是外物,是一个客体,是与我们不同的某个东西,而生活显然不是这样。我们就在生活之中。我们想不出什么不在生活中的东西,也不可能想得出。生活如此广大,它包容着我们的全部,正如宇宙在空间与时间上包容着我们一样。

故而,“凝视”生活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把所谓生活掰开来揉碎来分析,正像一个人不可能清醒地解剖他自己。

然而,我们可以沉浸在生活之中,去感受,去经历,去探求,去犯错,去后悔,去跌宕起伏,去纵饮狂歌,去久别重逢。

当初,王阳明在竹林边上坐了七天七夜,盯着那竹子想格出世界之理,理没有格出来,自己却病倒了。后来他行走天下,在游历,战争与贬谪中终于在真实的生活中找到了他年轻时没有“凝视”出的东西。

后主

· 阅读需 4 分钟

他们告诉我

我的国亡了

我的家散了

我从今以后

是个囚徒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走出宫殿

西边的天空一片残红

人们在哭号

辉煌在湮灭

这一切

消失的再也不会出现

我看到那些面孔

涕泪交错的陌生

我看到屋梁在火中飞扬

人们木木地看着我

行船

向北

利刃

划开河的皮肤

翻涌出浑黄的血液

他们告诉我

李家是违抗天命的

赵家才承了天意

于是我做了违命侯

在深深的庭院里

我还记得

在家庙的时候

我叩首

最后一次叩首

甲士们执着戟

森然立着

空气中犹犹飘散着

离歌的回音

我张望

张望远山

那些在江南

日日见面的远山

可是院子太深了

柳树迷蒙

杨絮凌乱

我赴宴

在席上赋诗

他们笑

觥筹交错

丝竹悠扬

恍然《霓裳羽衣曲》

的绝响

愁思和文思来得一样凶猛

在清晨

长夜将尽的时候

是梦么?

是昨夜的一场宿醉么?

那么

我的美人儿

我的江山我的过去都去哪了?

消散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了么?

我填词

也只好填词

来了

带着御旨

和毒酒

他说:

“喝吧”

简捷有力

我愣怔

那液体

真的能置人死地么

“只一杯

你便解脱。”那人道

就递过杯子

就这样了吗?

完了?

我的一生?

可以逃离么?

倒掉?假装喝掉后装死?

那人的眼光像两柄利刃

深深的庭院里泛起寒光

我忽然明白我就在此刻

面对着无可避免的死亡

“别想着逃了!”

声音震彻

“我告诉你:

我曾是你治下的百姓

父亲、母亲、妻子

都在战争中丧命。”

于是我举起杯子

一饮而尽

疼痛

澄澈的疼痛

比任何愁思更猛烈

身体弯折

弯折

最后一瞥是那人的眼

他只是注视

没有悲戚

我大概比他幸运

见过更少的覆灭

黑暗

但疼痛犹在

猛烈地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黑暗消退

消退

剩下的一切在疼痛中变得透明——

我恍然,这夜色沉沉


现在再看这首感觉还是太稚嫩了(没有技术全是感情属于是),不过一直蛮喜欢第七节那几句对话的语气的。写这个之前完全没看过现代诗,只乱翻过一遍《浮士德》,想来写这几句对话的时候是借了语感的。就当做黑历史放在这里吧,毕竟这个还算是能看的,更多不能看的都被我羞耻地藏起来了(逃

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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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惯常认为,告别是那么一个时间节点,在这节点以前,你和什么东西长相厮守;在这节点以后,你便和这种东西分道扬镳,甚至永不再见。

人们也惯常以告别来划分生命。像什么幼儿园毕业是对童年的告别,小学毕业是对童年的告别,中学毕业是对少年的告别,大学毕业是对学生时代的告别,工作是对幼稚青涩的告别,结婚生子是对放肆不羁的告别,退休是对壮年的告别,死亡是对生命的告别。如此种种,告别被用在某个特定的时地,作为一个奇异的符号存在着:在告别之前,我们对自己拥有的美好浑然不知;告别之后,我们对那曾经的美好眷恋不已,对昔日的浑然不知追悔莫及。

设想你离开故乡,与挚友告别,踏上一列开向远方的列车。你思绪中萦绕的是朋友相送时不舍的话语,甚至眼中还饱含着一汪热泪。透过晶莹的泪珠你看到故乡的山山水水,心中更涌起股今日不见何日再见的酸楚。你就这样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擦肩而过,跟列车员验了票,坐上座位上了车。空气里弥漫着火车独有的气息,对座也是个跟你年龄一般大的学生,邻座的大爷看上去饱经风霜,开了一碗泡面,唠唠叨叨和你们俩叙着为人处世的道理。这时“瓜子泡面八宝粥”的叫卖从你们身边掠过,同样掠过的还有窗外的山光水色。

在这趟列车上你不仅和你的故乡你的挚友告别。对座的学生、邻座的大爷和叫卖着的列车员,不出意外地会在下车后没入滚滚人潮,即使留了联系方式也多半是躺在通讯录里睡大觉。你擦肩而过的那些行人,基本上也不会再见了。还有正从你窗外掠过的山山水水,你再也不可能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视角看到它们了。不可能的。就是你在第二天或者就在到达目的地后再设法回到这个位置看同样的山水也不可能。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可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在这趟列车乃至在你生活的分分秒秒,你都在告别,跟你“现在”正处于的这个时刻告别;跟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行人告别,跟前一秒的自己告别。

是时间的流动让告别成为可能。而时间的流动也必然造就告别。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作为生活在四维却只能在三维中移动的生物,我们正一秒一秒地在第四维度——时间轴上行走,不停地告别过去的一秒一秒,但又无计可施。在这种意义上说,我们的人生——由这一秒一秒组成的漫长时光,本身就是一场告别。一场漫长的告别。

那么,为这样的告别而伤悲吗?在打下这些文字的这一秒为逝去的上一秒而伤悲吗?来得及吗?泰戈尔不是说过“若你为错过了太阳而流泪,那你必将错过群星”吗?告别时时刻刻都有,令我们倾注自身感情的告别也不少——在下一秒为上一秒的告别而伤悲惆怅,若这样一秒一秒过去,你这一生,这漫长的一场告别中,除了一汪伤悲的泥潭,几缕惆怅的青烟外,剩下的,还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就像词里写着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古人常以春色残喻指流年换,别离也常在杨柳依依的春天,于是在诗词歌赋中别离与春色都带着些泪痕、愁绪与不舍。然而这中间却有六一居士的一句,是这样的:“直须看尽长安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是他那首词的末句,而词的前几句是写他和心上人被迫离别的悲伤——未语先呜咽,一曲离歌愁肠断绝——可谓是悲到了极点。这末句也说:等到我看尽了这长安的一城花,才可以与春风告别。这是伤春惜春之句不错,但它也提供了一个接受告别的可能:也即,在相遇时就把一切美好历尽,告别就更加容易了。

既然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那么为什么不趁未别之时“看尽长安花”呢?告别时刻发生而又接续不断,我们的生命就像列车般驶在告别的原野。为逝去的景致而悲伤,只会错过更多的景致。不若就沉浸在当下的风景之中,趁着这一刻还没结束,去享受这即将分别的时光;不若就趁着花开把花赏个淋漓尽致,不留遗憾地赴这场漫长的告别。

在两位古人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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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知道荥阳是两位古人的长眠之地。放假后,时间宽绰了不少,便抽一个上午前往访古。

说实话也不算访古了,两位古人的墓园现在已经名为“公园”,成了当地人休闲散步的去处。

你道这二位是谁?两人都是唐代诗人,一个是李商隐,一个是刘禹锡。二人的墓园相距不远,其路程驱车大约10分钟。

闲话少叙,这就到了李商隐公园的门口。迎面是座雕像,诗人低头抚琴,右侧是“锦瑟”二字,左侧是《锦瑟》全诗。绕过雕像,后面是个小广场,小孩子们在那儿奔跑说笑。

公园的小径呈半环状,从右边算起,李商隐墓的位置大约在120度的位置。小径两旁倒有些人工造景,兼有与之相配的李商隐诗,这里修公园的人算是动了点功夫。

李商隐墓四面环着小围墙,苍松翠柏植于墓两侧。小围墙上有些石碑,上刻李诗,重复最多的是《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那首。前几日下的雪还未化,一堆一堆在土上卧着。坟冢上尽是枯树,缠绕纠结,枝枝丫丫指向天空,像扭曲的手掌。李商隐本人陷于晚唐牛李党争,一生抑郁不得志,这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成了他一生的写照。

墓冢后头有座碑,现代人写的。碑上记述李商隐的一生,怎么看怎么像是史书上传记的翻译兼引用。语体半文半白,格外奇怪。这碑也不是常见的那种石碑,而是一大块黄色的石头,凹凸不平。有的字正好凿在石头的凹处,漫灭不清。

再往后边走,就又是几座雕塑,看上去颇有后现代的味道。有一座看了好久才知是蜡烛,底下照例是《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在这儿,你走上一遭就知道诗人的哪首诗最有名了。另一座名曰“青鸟”,鸟却是黄的。我看的书少,不知道到底对不对。

离谱的是“李杜廊”。所谓“李杜”,是李商隐和杜牧。然而廊下刻诗,均为李商隐所写。杜牧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从李商隐公园出来,便寻道去刘禹锡公园。两个公园附近都是仿古建筑,雪落在上面,还未化。这一带都属于古时的檀山(也有写作坛山的),而今已成了闹市。

猛地眼界一阔,心胸也为之一振。

刘禹锡公园恰卡在V字形路的空隙处,附近并无高楼,加之地势稍高,目及之处一片空阔。迎面是座牌坊,上书“诗豪”。牌坊两侧有数副对联,最有名的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过了牌坊,是刘禹锡的巨大雕像,诗人做愤而执笔状,英气逼人。雕塑上亦刻有《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字迹有放荡不羁之势。

这雕塑和牌坊都是在V字形路空隙的广场上的,广场和真正的公园以一条小道相连。广场一侧,响着“欢迎来到刘禹锡公园,请佩戴口罩,进行扫码登记”的机械女声,另一侧是个仿古的小厕所,门口立着块LED屏,不停地播着就地过年的宣传片:“今年春节,我在郑州挺好的。”

进了公园,便是一片大湖。有鸭子在游,小橘掌轻快地拨着水。呵!春江水暖鸭先知。甫一想到这句,便听后面有个声音也正念着“春江水暖鸭先知”呢!转过头去,隔着口罩会心一笑。

值得提及的是,刘禹锡公园并非仅仅是刘禹锡的墓园,更是国家廉政教育基地。因此,路边石刻中不只有刘禹锡的诗文,更有历朝历代有关廉洁的诗文。这些石刻又颇具艺术感,字体龙飞凤舞,若非背过,实难窥探诗歌的真貌。本来还秉着遇诗拍照回去查找出处的原则,到这只好作罢。不过还是认出了几首,有李商隐的“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还有郑板桥的两首诗。来往游人,大多无视这些龙飞凤舞的“经典”“教育”“艺术”,任它们留在草丛中。这里的诗实在应当以正楷书写,再清清楚楚地写上作者朝代,不然又怎么达到“廉洁教育”的效果?

一路上有不少人造景,皆处在建成与未建成的叠加态中。“沉舟侧畔千帆过”景观,以绿色预制板搭成,形似船帆,又不敢确定,或者是还没有建好临时堆放的?“陋室”也在公园里现了形,刷的通体黄色,煞是耀眼。陋室门未开,不过陋室“往来无白丁”,我辈白丁当然是无从进入了。便从玻璃处做窥视状。室内无他物,唯有一油漆桶孤零零立着,可谓陋矣。陋室门前亦有一诗人雕塑,诗人作举目深思状。看罢雕塑,鄙人心下暗忖:陋室铭应在此附近!屡寻无果。后于公园某处草科里寻得一碑,孰视之,乃见篆字《陋室铭》。该碑与陋室距离,约与公园直径等同。

可能是因为疫情,也可能是因为时间没赶上(当时都12点多了),刘禹锡公园内的展览馆并不对游客开放。遂循山路至刘禹锡墓。

刘禹锡墓可比李商隐墓气派多了。冢上平平整整,唯有枯草,没有枝枝丫丫的枯树。墓在山上,并无围墙,举目一望,天高地阔。刘禹锡生时诗风豪迈,有“诗豪”之称,竟与其墓地景况暗合。

墓前有碑,上书一长串官职。墓后有现代人所立碑,上书“刘禹锡,唐代哲学家,文学家……”,仔细一看,撰文者与撰写李商隐碑文的为同一人。这碑与李商隐的碑不同,石面光滑平整,看着舒服多了。墓旁有柱,上书刘禹锡诗文,颇有意趣。

从墓后下山,又有一处人造景观,名为“十二牌坊”。依刘禹锡生平所至之地而立,每坊皆有两幅对联,述其身世。游走其中,不觉便走完了诗人的一生,有一股子奇异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你在做卷子上的文言文阅读一样:第一行那人还是个翩翩少年,再过几行就变成了踌躇满志的新官,下面几行不免是宦海沉浮,再下去便垂垂老矣,一命呜呼了。在后人看来,人的一生是多么的迅速、短暂,甚至乏善可陈,几句话就说完了;但对于那个正在经历自己一生的人来说,这是独一份的经历,能且只能经历一次。

感慨过后不要忘了这里仍是廉政教育基地。十二牌坊中间还插入了古代官员“举报箱”的历史。先是“诽谤之木”,后来变成“表木”,最后居然变成了现代的“举报箱”。铁皮箱子放在一堆古色古香的东西里面,实在突兀。

说来奇怪,我游记中所发的感慨,大多不是旅行之中得到的。很多时候感慨是在写游记的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兴许在我离开景点的时候旅行还未结束,只有当我写完游记,一切真正尘埃落定,旅行才真正结束吧。

在当时,旅行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同时站在两位古人的墓前。物理距离阻止我这么做。但当我离开两个公园,两位古人的墓冢已同时存在于记忆里时,我便可以同时站在他们的墓前了。一个墓荒凉,另一个墓开阔;一个墓草木深深,另一个墓并无草木阴翳。与我同游的人总觉得这样的构造对李商隐墓有点不公平,毕竟刘禹锡墓整饬一新而李商隐墓看上去无人打理。但我却想到,这样的设计恰与李商隐委婉含蓄、刘禹锡开阔豪迈的诗风相合。或者,人们“偏袒”刘禹锡墓的原因是他是个唯物主义者(标牌上是这么介绍的),敢于反抗权威,而李商隐总是写些无题的爱情诗,是靡靡之音不宜于弘扬主流价值观?我说不清。但墓园大或小实际并不重要。站在两位古人的墓前,真正席卷我的是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这孤独感与时代无关,与身份地位统统无关——只要一个人如今还活着而将来要死去,大概在某个时刻就会有这样的感受。

看吧,人们为他们修筑起了大墓,把他们的文字刻在石碑上。人们为他们塑起雕像,在他们真实的躯体上敷一层一层的油彩。有的人成为“圣人”。有的人成为“偶像”。有的人成为“反抗者”。有的人成为“英雄”。看吧,这就是历史做出的勾当!它只筛出那些自己想说的事情,流诸后人。后人于是知道了:这就是“圣人”!这就是“偶像”!这就是“反抗者”!这就是“英雄”!而他们自己究竟是什么?除了他们自己根本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当然没人在乎。人们只在意自己所认为的别人是什么,而不在意别人究竟是什么。所有的给别人脸上贴的金实际上都是在给自己心里面的那个信念贴金。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人都是彻彻底底的利己主义者。

我注视着他们的墓碑,注视着那些名讳,官职与后人所发的感慨。我想到我去的另一些墓园,那些埋葬着普通人的墓园。我想到那些墓碑上写的文字:不管生前怎样,都是些溢美之词。我想到历史里的循吏与酷吏们,那些后人评说的东西,事实是怎样的?他们自己认同那些判断吗?难道几行文字足以写尽一个人复杂的一生吗?

嘿,为了什么呢?如果终要被曲解,终要成为追悼词上的溢美之词和批判之语,终要成为墓碑上的寥寥数语——那么,不如不要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不如就像那些在乱世里苟活的人一样,过完寂寂无名的一生,死去。

我忽而觉得他们的墓无人问津是件好事了。我原来去过孔林。孔子的大墓,更气派。松林森森,后人祭拜者络绎不绝。他的墓碑上有了“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字样,鎏了金,上面还有几道裂纹:是十年浩劫时被打碎后重新拼合留下的印记。后代给他加了太多的荣誉,那个时而忧郁时而快乐时而愤怒的立体的人几乎成了神;文人们来拜谒,觉得自己也变得更有文化了一点;也有要高考的家长学生来,烧了高香,虔诚跪拜,求一个好前程。我好像记得论语里面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来着。又有谁是读完了《论语》,敢说自己充分了解了孔子后才去的呢?

这个时候我顿感惭愧。站在这几位的墓前,我也只是知道他们文章诗集中的寥寥几句,未曾知道他们人格的全貌,只好通过二手的评价认识他们,莽撞地发些无用的感慨。

呜呼呜呼,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我在他们的墓前面——以及之前和之后更多人的墓前面想到了这些,然后就离开了。我看见一座公园的门口诗人抚着琴,若有所思。另一座公园门前诗人昂着首,望向白色的充满阴云的天空。诗人们的真实面容已消逝在历史中,这两尊雕像上的面容大概也是后人想象而成。他们是否成了他们活着时希望成的人?或者他们本来就是后代们所描绘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滕王阁序》新解:告别与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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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写滕王阁序的时候,距离他死去已不远了。江西就在他去交趾看望父亲的道路上,而他就是在那海上溺死的。

他死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但他绝不同于其他同时代或异时代的少年的:李白过于飘逸了,总是想求仙问道;杜甫则是山的气息。苏轼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生无常的梦幻泡影之感了;李贺更是因愤激与苦吟早早地走向衰亡与玄想。然而王勃不。他的仕途并不顺利,他也在文章中发出过深沉的浩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然而他的态度始终是高扬的,永远保持着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冲劲,这么说吧——如果曾参描述的沂水边的春游真有其事的话,那么那些冠者和少年中绝对有王勃精神上的身影。这样的精神自然体现在其作品之中,而这作品当然是滕王阁序。

然而我只说结尾:这结尾是最刚健的告别和最雄健的序章。来看吧: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是承了前文人生无常的浩叹。然而却用四字句,又显得那么的短促有力。这好像是一种讽刺,又是一个预言:当下这些赴宴者,不管是腾蛟起凤的孟学士还是叱诧风云的王将军,不过是过眼烟云,终会化为灰烬的。然而,这句子中又没有《兰亭集序》里的哲学式的深思与悲哀,而是对自己似乎有着充分的自信:你们会化为灰烬,而我不会;或者说,是少年的无忧无虑和无所顾忌,是一种没有亲身经历过死亡,灾难,无常时常有的态度:理解它但没有彻底地经历过。

但毕竟是丘墟,也是带着悲哀的。然而接下去感情就高扬起来了: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这一段在文章里也就是表达一下对于请客者的感激以及希望他们好好写文章写诗之类的意思,但是作为后世读者,把视角拉大些,拉远些,便显出宏大的气势来。

这场“伟饯”既是滕王阁盛会,又可以是繁荣兴盛的大唐王朝;而那些登高作赋的“群公”,又何尝不可以是李白杜甫这样的诗人,韩柳苏这样的文章大家?

接着是: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这就是谦恭之词了。怎么敢不竭尽我微薄的才能呢?我就此恭敬地书写下这段序文和一首小诗。然而,滕王阁集里的诗文早已佚散,那些什么“词宗”之类也不得青史留名,他这序文,更像是他为之后的那个星斗焕文章的时代所作的。而他在这短短几个字里面的谦恭与敬意也可以看作他对他之后的那个时代的敬意。而“竭力写下这篇序文”更是他用自己的能力作出的告别词。这样的“竭力”是带着行动的,不是陶渊明自祭文中的那种悲哀和淡然,而是“太初有为”的力量。

所以我说,这是刚健的告别,也是雄健的序章。

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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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八月二十九号。雨已下了几日,从昨天淅淅沥沥地滴到了今天。天照样是阴晦的。

这天是八月二十九号星期日。是高三生为数不多的休息日。网课已上了几周,时间也比学校宽绰得多。但是仍掩盖不了高三的事实。

九月中旬就要开学。据老师说,开学要考试,那些网课没好好上的就要现原形。网课期间也有考试,成绩都提高了,怎么提高的,大家心里也都清楚。

再过几日就是开学日,不仅是高三,而是所有该上学的孩子。从这个九月开始,辅导班成为历史,学区房也成为历史。那些侥幸被选入“牛校”的家长和孩子,大概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而那些挤在“老破小”学区房里却被分到“渣校”的人,大概格外愤懑与不爽。有一些人提着行李来到陌生的城市,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也有一些人提着行李回到熟悉的小镇,为一年后对未来的憧憬奋力一搏。

说那些被分到“牛校”的家长和孩子劫后余生大概不太恰当。在亚洲的一个国家的首都机场里,人们想尽办法搭上离开那里的飞机,搭上的人,会觉得劫后余生。而那些没有搭上飞机的人,之后的九月里,他们又将面临着什么?在另一些国家的ICU,甚至不在ICU,人们挣扎着呼吸着,对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九月可能是他们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九月是怎样的九月?

对于一些人,九月是新生。对于另一些人,九月是死亡。

在月球背面,月球车划下印迹。没有人曾经到过那里。

在火星表面,祝融号在红色的岩石间跋涉。在同一个星球上的,还有几个小小的,与其相似的金属探测器。九月份它们会继续向前。

在更远的地方,在太阳系的边界,小小的飞行器还在飞着。这时候它再回身拍下照片,还能看出“黯淡蓝点”的位置吗?

九月,不过是一个月份,每当这个时候到来,太阳的直射点会从一个半球缓缓地挪向另一个半球。在那个被称为北半球的地方,天气会慢慢变凉,有些树木会掉下叶子,一些名为“诗人”的人类会为此而悲伤。

九月不过是一个指代词罢了,在我们眼里,他代表着开学,一段新人生的开始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只是在我们的眼中而已。

在那些我们的脚步可能无法企及的地方,在城市的乌云的上面,在我们无法想象的远方,银河系中雾一样的群星正在缓缓旋转。在这样一幅图景面前,九月的到来,和八月二十九号这个普通平凡的日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九月是我们的九月。往古的农夫们在九月里为九月命名。之后的一代一代人把地球上的月份与天空中星辰中的轨迹相匹配。当我们阅读日历上的九月时,我们也在阅读人类的历史和宇宙的历史。

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号星期日。雨仍然没有停。一个有很大可能性不会被历史记住的家伙,写下了这些与九月和高考无关的文字。而历史的潮流在滚滚向前,遥远的星辰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