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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与流星

· 阅读需 2 分钟

下午,一群中年妇女突然从草丛里长出来

拿着筐子的手在草丛里掏摸

是在寻找蘑菇,还是

寻找她们自身


天于是下了雨,

草里是该有蘑菇的

可她们已经消失,像晴后的蘑菇


像我们,一种生长四年就远走的植物,远走之后

只留下空荡的教学楼和空旷的风声

流转于空洞的窗户之间

孤鸿的啸叫——走也,走也!

像我们,一种到了年纪就枯萎的植物,枯萎之后

只留下寂静的大楼的骨架,呆立

而斜阳穿过大楼骷髅的眼眸,

穿过吊车,芦苇支起的高塔,

穿过已经枯萎的立交桥,

和写着“逆旅过客”的书页


这夜,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颗流星。

九月

· 阅读需 1 分钟

九月又要踏过山川湖泽

它在想什么?

拖曳火车的轰鸣

漫无目的

游荡


游荡,去远方

远方

不过是现实

做着徒劳的积分

拧着电动车的油门

就从函数的此端到达彼端


这个时候,标着电动车电量的小小指针

一头栽入电量告急的警示

三年未换电池的疲惫,总是

带着轮胎和柏油路面摩擦的呻吟

母亲告诉我说,她胳膊下侧出现了赘肉

就像那根标识电量的小针

日益松弛下去


写于23.9.4

修改24.1.6

西行漫记——我的绿格日记

· 阅读需 51 分钟

2023年7月中下旬,笔者参与了学校一个志愿者组织“绿格”组织的活动,主要内容是前往西北荒漠地区植树治沙。以下一些记录,就是在那段时间写下的。下面一段,正文开始。

且让我偷来埃德加·斯诺的题目,再借用中国传统西游记里的传统,来安放我一路向西的一点感想。这个感想并非按照日子悉数排列,而是按照一些松散的主题散漫地排布。至于日寄中表达的内容,自然是偏颇的,主观的,乃至有点与“主流认知”相悖的——否则,它也称不上是我自己的记录了。

西行的火车上我有时睡着,有时醒来,大部分时候,不看窗外。车行的很慢,我躺在铺位上,看书。过长江的时候,我没看见,大抵错过了;越过太行山脉的时候在深夜。所以我一路上很少看窗外。书倒是看完了,但伴着经久不息的打牌之声。这次我跟同学们一同坐火车,然而又不会打牌,也不想打。先前我已旅行了几日,说实话,是提不起劲了,有点儿倦了。

所以,从旅行的开始,我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厌恶。我发觉,与我同行的同学们,大多愿意大声喧嚷,玩牌,狼人杀。而我的设想是,到没人的地方去,在体力劳动后,看看星星,看看书。在这样的场合,我甚至感觉不能看小说——于是我事先往kindle里塞了点诗集,前日在旅行途中已经翻开的,是陶渊明的诗,业已看到第三卷。当然,训诂的东西我看不懂,主打一个附庸风雅与氛围感。不过,在坐火车的时候,我并没有读诗,而是把早打算看的两本纸质书草草翻完。我修为不够,喧嚷之声下,实在无法读诗。

后来到了包头,休息一日。刚开始我总以外地人的视角审视这里的普通人,心想此处离北上广甚远,现代化设施也极为陈旧,这儿的人们如何立命安身。后来想了想,明白了,这里的人们生于斯长于斯,大概根本不会动像我这样的念头。包头几乎全是电动共享单车,我们到时已是晚间,就驱车去附近的饭馆吃一些特色食物。特色无外乎羊排之类,还有奶茶,冷的酸梅汤。我们坐在外面吃,常有小摊贩过来兜售特色酸奶。喝了的人表示,其味大致同北京老酸奶类似。

我们住在一家名为速八的快捷酒店,前厅被各种行李箱之类塞得满满。前台放着介绍,说速八酒店原来起源于美国。柜台后面挂着两个时钟:北京时间与美国时间,后边是泛黄的墙面。速八酒店整体上给我的印象是旧的,房间的开关处泛黄,卫生间的地面有些污渍,且灯光忽明忽暗。窗外边是包头的楼群,没有很高,但也遮住了远处的阴山山脉。这些楼群看上去也是旧的,在余晖下静静立着,好像潮水褪去过的沙滩。吃完晚饭回来的时候,我们就骑着车在这楼群中默默穿行。晚风比上海凉快许多,我把电动车把拧到底。酒店前面那条路正施工,用绿色铁皮封了头,却又没挖开,便成了私家车的停车场。那些车并不规规矩矩停在路边,而是如凝滞的车流般停在路面上。凝固的车流后边,是亘古的晚霞。在这个画面前我终于找到对包头第一印象的恰切描述:一个二十年前的城市,在平常的某一刻,突然时间停了下来,于是一切都凝固了,只有曾经构筑起这个城市的人类还在如蚂蚁般来来往往。

第二天我们就又往西去了,到巴彦淖尔。

绿皮,山,行李与小朋友

火车这时几乎是贴着山脉行走。我透过放得满满的行李,看到山的脉络与纹路。耳机里非常应景地随机到野孩子的《敕勒川》,不觉想到诸多旧事,匈奴和飞将军可能就曾转过这个或者那个山口,热血就涌上来。不过是没有看到放养的牛羊的,山脚下也大多是铁皮房筑成的村庄,也无草原,大多是种玉米的麦田。后来山没有了,周围就变成一块块飞掠而过的田地,竟与中原地带的景致类似。铁道旁边,常常看到一些小水洼,间有芦苇,时有白鹭飞过。我在上海就见过不少白鹭,那时候我以为白鹭是独属于南方的鸟儿,在这里乍一看到,还觉得有些惊讶。此处是白鹭南飞北归的栖息地,鸟儿加上小水洼配上芦苇,也像微缩的南方的湖泽,竟使我恍惚不知此处为何处了。

从包头到巴彦高勒,要走三个小时,绿皮车像是天边的白云慢悠悠地晃着。窗外起初有山,后来到五原附近,就渐渐看不到了,我观赏窗外景物的兴致,也就在此时渐渐消减了。

收回目光到车内。我们这帮学生,坐了硬座,票是一起买的,也就集中到一两个车厢。在卧铺,行李箱可以被折叠放在床下,在硬座车厢却不是如此。于是走廊里乃至桌上,都放满了大包小包,大箱小箱的行李,上车下车,上厕所乃至挪动身子,都要细细权衡计算,免得打破车厢里空间微妙的平衡。这车厢里虽然学生居多,但也有些当地旅客。隔着过道的一家,有明显的偏黑的肤色,浓重到乃至听不懂的口音。我们的行李一直堆到他们脚边。他们的行李在哪里?当时在车上的我并没有很注意,兴许在行李架上?我只记得我们的行李几乎把他们的面容遮住。行李里有的,大概是化妆品,吹风用的小风扇,大件的有吉他之类的乐器。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开始怀疑起这次实践的目的。车上有旅客问我们从哪儿来,到这里来干什么,有同学很自豪的说“治沙”,我却偏偏因此感到羞赧。后来同学们玩起飞花令,在车厢里兴奋地拍起照片,还有拍高耸的行李之墙发朋友圈的。我的那种荒谬感却越来越强烈了。我们的那些行李,实在是占用了太多的位置。兴许我们就不该来到这里,把座位让给更多的这样的一家人们。直至写下文字的现在,我仍无法用文字准确地描述这种感受。兴许是突然意识到我们(包括我自己)来到这里,本质的缘由便是我们中产阶级的“刻奇”,而非出于纯粹的公利;或许是某种既想打破林徽因所谓的“窗子”又终于无法打破的无奈;或许是两种生活方式交互碰撞带来的冲击;或许是意识到我们之后的实践都可能是做做样子的摆设而非真正地落于实处……这股荒谬感从这时生发,在之后的几天里,反复袭击着我。一个疑问也就随即产生,在这之后的几天我也反复叩问自己:“为啥要来?”

关于行李和这一家人,我最后的记忆是,下车之前,当我们挪动行李互相开玩笑称之为“华容道”的时候,那家人的小孩光着脚站在硬座上,家人拿着手机对着小孩拍视频。小孩唱:“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我是个孩子的时候也唱过这首歌,这旋律我也记得。

外边阳光猛烈,我就听着这旋律下了车。

“现代化”基地

巴彦高勒站在磴口县县城。站台仅仅是两道水泥台,没有遮挡。站台很低,要下车的旅客须得先迈下绿皮伸出的三阶阶梯。不用说,搬行李下车又花去了我们不少功夫。出站口处,两个工作人员手持仪器为我们检票,于是不久我们就到了巴彦高勒站热烈的阳光之下。

驱车大约十几分钟,就到基地。车行的最后几分钟均在黄土路上,极为颠簸不定。基地由几排平房围成,留两个豁口:一个豁口是院门,另一个豁口里放了几台稀奇古怪的机器,之后的参观中我才明白那是实验用的风洞。院门边上挂了块牌子:内蒙古农业大学实践教育基地。

我们被根据职能组与性别分到几个不同的寝室去。寝室大小不同,不过都是铁架子高低床,有些褥子可以铺上。大家都带了睡袋,就放在褥子上。仅有男寝有空调,也仅有女寝有蚊帐。

厕所乃是旱厕,甫一入厕苍蝇蚊子乱飞。蹲在那儿的时候也听见蚊虫子嗡嗡叫:我每每蹲在那儿的时候,就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边安迪刚进肖申克监狱时老犯人们嘲弄新犯人的场景——我仿佛就是新犯人受着那些蚊虫的嘲讽。厕所之侧,是垃圾场。每日垃圾都尽数倾倒于此,据说有专人定期来清理——不过我没见过。

开始的几日,浴室根本没热水,于是洗澡者自然寥寥。后来请了人来烧锅炉,才有了热水,洗澡的人才多起来。不过水压不定,断断续续,水忽冷忽热是洗澡常态。哦对了,我还忘了说,因为水压太低,浴室里没有花洒,我们一般都拿着水管子洗澡来着。

浴室外边,是一长条水池,旁有几条长桌以及座椅。此处便是我们吃饭的地方。跨过院子,对面是厨房所在地,用火灶,需点火,两个烟囱立着通气用。厨房里亦有苍蝇乱飞。

此处条件,大略如此。然而,却有水,有电,有信号。平房中的一间,做会议室摆设,其中灯亮如白昼,甚至有WIFI,丝毫没有边远地区之态。由此可见,此处似乎是有“现代化”的条件的。

那么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不“现代化”?以我的视角看,现代化显然好处多多。我们是暂居于此,条件差尚能忍受,然而若是在此处长住,一辈子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着,大概是十分难熬的。

根据我的经验,对这个问题的第一个答案是“习惯成自然”。来自城市的我们自然会感到此处环境的“恶劣”,而生于斯长于斯者大概只会认定此处环境天然如此,无甚恶劣可言。魏晋人以扪虱而谈为雅事,当代人大概只觉得恐怖,二者道理相同。而且,在这儿呆久了,就逐渐对厕所里乱飞的蚊蝇视而不见了,甚至见到苍蝇停在自己的物品上,也懒得去打,麻木得很。在基地待着的最后几天,我觉察到这种麻木在我身上悄然生长,但又不甘心,使劲挥手大骂苍蝇傻逼,算是我对这“麻木”的最后一点点反抗。

我的第二个答案,则涉及到经济原因。基地的主人,在我看来是几个老头,附近的农民,然而他们总是在早上悄悄出现,晚上不知所踪。于是我便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实际上基地并无人员常住!即使有人员常住,他们也并不住在我们这样的寝室里,使用旱厕如厕。曾经有一个传言说,基地里实际上是有现代化的厕所的,但并不对我们开放,只对基地的拥有者开放,当然,这只是传言。假设把这个传言考虑在内,那么不“现代化”的原因就昭然若揭了,当然是因为成本。翻修基地所需的金钱不少,而基地的拥有者又不常住基地,无法享受其中便利。我们这次出行的账单也显示,使用基地的设施并不需要付费。于是,翻修基地对基地的拥有者而言,收获接近于零。这样,基地的拥有者当然不会花大力气翻修基地了。

这两个原因之外,我便很难找到第三个原因。只想起那位来自林科院的老师告诉我们,林科院人多,职位也杂,兴许这个基地也处在林科院治下复杂的人员体系中,不好翻修。不过这点我是不敢揣度的。但是细细追究起来上述几个原因,小小的基地居然似乎可以成为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乃至处于整个正在现代化进程中中国的缩影,麻木的观念与经济的考量在苍蝇蚊子的飞舞间反复穿梭,当然,苍蝇蚊子之外,这儿也有树林,夕阳与星空。

拍星星的人

我来这里,有很多堂皇的目的。那些堂皇的目的,在面试里说过,我不愿再提。实际上我来这儿只有一个私人的目的,那就是看星星。

这个目的,确实是十分幼稚的——再往西去,新疆西藏,广阔的无人区,有的是看星星的地方;东边山中,也有不少良好的观星地。但是于我而言,这个看星星的机会,似乎是最为唾手可得的。

于是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在夜晚提着手机去看星星拍星星。我们所在的磴口县,位于大西部,和上海约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所以天大约在晚上八点才黑下去。等到星空尽数呈现,就已经十一二点了。而且,星空受光的影响很大,地面一盏大灯,星空就会黯淡得看不见。故而看星空拍星空,首先是要能熬点夜,其次是要到黑的地方拍。

第一次看到星星们,是在到达的第一天夜里。当时基地门口的大灯开着,于是只能看到那些稍微亮点儿的,但相比往常在城里所见,也多了许多。我第一次看星星的感受大概可以用三体中的一句形容:“方寸之间,深不见底。”亮星后面,还有重重的暗星,因为光线黯淡又看不清晰,但它们就是那样闪烁着,不在乎你看见看不见。这时我总会想起一个物理学上的假说,那个条件我甚至都忘了,只记得结论,“天空将永远是亮的”。看星星的时候我确实觉得天空永远是亮的,只是亮度不均而已。那些暗的地方,兴许也有星星,只不过离得太远而已。

肉眼看星,总给人看不尽的感受,我就尝试着用手机拍星星。开始的尝试无疑是失败的,同样黯淡的手机屏幕上只有两三个亮点。直到到达基地的第二个晚上,有同学告诉我拍星星的秘诀,我才从此藉由手机之眼看到星空。在这里将秘诀公之于众罢(参数如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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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图里,曝光的时间是三十秒。手持手机,自然是拿不稳的,只好就借助外界力量。基地的场院里,晒着麦子。我们便把手机扣在地上拍摄,以保证手机的稳定。光对拍摄的效果影响很大,每当有人在夜里手持手电筒走过,我们都会站在手机旁边挡光,活像护窝的母鸡。拍出的效果确实十分震撼,几乎与网上的图片相同。我由是也生发感慨与疑惑:这样的景象,真的可以在现实中用肉眼看到吗?我不晓得。兴许可以,但是要到那种特别暗的地方吧,十里之外,一星灯火也看不到的地方,万物皆寂的地方,没有任何别人的地方,甚至是人自己,也到不了的地方。兴许如今只有动物们才看得见,而动物的眼睛又与我们的眼睛构造不同,它们到底看见看不见,终究无人知晓。

后来单纯的向天拍摄已经满足不了我了。我想拍北斗,银河和可能有的流星。于是我的设备一再升级,从用麦子堆成合适的高度来安放手机,到从同学那儿软磨硬泡借来的三脚架。大多数时候,我调好了手机的位置,任它曝光三十秒后生成照片,就站在那儿抱着双臂看星星。我看见北斗七星,于是联想到天罡北斗阵,延长一颗星星和另一个星星的连线,据说可以通到北斗星。我试着连了一下,却找不到,因为天上亮着的星星太多了。银河开始同样是黯淡的,只能在拍到的照片上窥到其中的灿烂。直到离开基地的前一天,银河才真正对我露出其面目。那天晚上是篝火晚会,一些人在喝酒唱歌,拖到很晚,躺在宿舍根本是难以入睡。恰好尿急,就绕到宿舍后边上厕所。前文已经说过,厕所是旱厕,距离宿舍有一段林间小路。那条林间小路没有灯,于是银河就一点点地展现出来。很遗憾,我贫瘠的语词丝毫无法表述我此时受到的震撼,只好再次借用大刘的比喻说一句——夜色如同天鹅绒,星星像是上面的珍宝,不知何处的探照灯永永远远地照射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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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沙

据说我们在此的主要工作是治沙。上午九点左右,我们乘车抵达沙漠。沙漠是乌兰布和沙漠,我们治沙的所在地在沙漠和绿洲的边缘,登上沙丘远望,可以看到北边的阴山山脉和西边的狼山山脉。十一点半左右乘车离开。下午则是三点到五点半左右。事实上,这个看似避开了中午的时间表并不算高明:因为时差,磴口县最热的时间是三点到五点左右。恰好与我们下午出工的时间相合。

不过,活儿实际上不重。我们主要干这么几件事儿:铺设树葆以及铺设沙障,制作草方格。这些事儿的目的,主要是防风,其次是增加此处的植物含量。磴口县离黄河很近,是河套平原的起始处,种庄稼甚多,而沙漠对农田最大的危害便是沙尘暴。因此,防风固沙,尤其是防风,降低风速就极为重要。铺设沙障一方面可以提高地面对风的摩擦力,降低风速,另一方面可以遏止流沙淹没农田。铺设树葆则是增加此处土壤的含水量,以便此处生长植物。铺设草方格的原理也差不多,主要是用干草作为屏障,提高地面对风的摩擦力。

沙障

树葆是一个类似圆柱体的中空结构,圆柱体上开了许多狭长的洞,可以看到其中景象。圆柱体里边,放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东西,据说是某种菌类的结合体,溶于水后可以给土壤提供肥力。圆柱体的上端,是一个可以拧开的小尖头,它的主要作用是收集雨水——此处还是有降水的,就我个人经验而言,来到磴口县半个月,大概下了两三场雨。当然,树葆的横截面积并不大,用于收集雨水很是不现实。所以,树葆需要配合牛皮纸使用:在牛皮纸上戳一个洞,将树葆尖头的盖子拧开,插入洞中,再盖上盖子。在此之前,要把树葆事先埋在土中。当然,牛皮纸在沙漠的大风中很容易被吹走,因此,牛皮纸要被压在事先铺好的沙障之下。铺设树葆的整个过程就是:首先做准备:铺设沙障→挖坑,埋入树葆→剪裁适当大小的牛皮纸,戳一个洞,把树葆的尖头穿过洞,盖上盖子→用沙障压住牛皮纸→在牛皮纸靠近树葆的地方开一个洞,将灌木种子埋入。所谓沙障,是用聚乳酸酯织成的长筒装入沙子后两头打结做成的,之后把这些长筒铺成网格状,就可以用来压牛皮纸了。我们铺设树葆和沙障,主要是为内蒙古的沙林中心做实验用:因此分了好几个组别,有的横行只用铺设树葆再撒种子,有的在铺设前需要先撒入一种名为“水量子”的保水剂,再用铲子划线以使其与土壤充分混合,再铺设树葆,有的不需要铺树葆,但要撒草籽作为风的屏障,有的不需撒草籽,直接埋种子即可。铺设树葆需要大概六到七人组成小组一起工作。有些人负责挖坑和埋树葆,有些人负责剪裁牛皮纸,有些人负责将牛皮纸压在沙障下,有的人负责撒种子,撒草籽。开始大家都不太熟练,但随着一天天过去,效率便提了上去。

树葆

草方格防风的原理,大抵也是降低风速从而防沙之类。草在风中随风摇曳,随即降低风速,就达到防风的目的。不过,我们用的不是活的草,而是干草。制作草方格的步骤是这样:首先在地上按尺寸用铲子画出横线与竖线。之后将干草垛拆开,取出干草,将其与刚刚画的线垂直排布,草的垂直平分线要与铲子画出的线重合。最后用铲子沿着线使劲下压,这样草的中间就陷入线中,两端就翘起来,如同真的草一样有防风效果了。我们铺设草方格的时候,一般分为铺草工和铲子工,二者一一对应,一人铺草,一人把草铲入事先画好的坑中。我们的人数比较多,干起这个也是十分快的。

草方格

据称,我们的治沙材料,是由林草中心免费赞助的。后来我们的效率越来越高,赞助的不够了,似乎也去买了一些相关的材料。

杨树与男人

路两边是杨树,不同种类的。翘起来皮的是胡杨,白色外表笔直向上的是新疆杨,还有一些,黑杨之类,我辨不出来。然而我旁边的那个被太阳晒得黑黑,戴着顶草帽,身体圆敦敦的中年男子显然是能辨出来的,而且对此如数家珍。这些杨树是为了检测抗病性才种在这儿的,有的死了,有的活着,他说。他的儿子在旁边蹦蹦跳跳,有时低下头去玩沙,有时候玩弄着头上的草帽。对于树葆和沙子,他比我们更熟悉,这大概就是他的玩具吧。

我们的大巴在田间的道路上穿行。这里就像是中原地带的农村,很难让人联想到,这里之外几公里处,就是茫茫大漠。唯一不同的是水渠。中年男人说,水渠给杨树供水,而杨树为庄稼挡沙。只有两排的杨树,长势最好,防风效果也最好。靠近杨树的地方,庄稼矮下去,因为杨树挡了它们的阳光,吸了它们根系处的水分,然而在田的中间,庄稼因杨树而免受冰雹的侵袭。男人指着杨树上的疤痕说,这里几年前下了一场冰雹。他引着我们绕树一周,果然,只有某个方向上有疤痕。然后我们从田间出来,从玉米,向日葵和小米椒的田地里出来,从清可见底的水渠旁走上乡间公路,走上大巴。男人也上了车,和他儿子坐在同一辆车里,开在我们前面。男人熟悉这里的路,就像熟悉他的手掌上的纹路。男人熟悉杨树上的纹路,就像熟悉他手掌上的纹路。在另一些地方,我们看见专门用来测量植物净重的大窖,高达三十米的气象站,也看见梭梭和唐古特白刺。这些灌木,是这里的优势种,男人说。先有了白刺,在此处的红泥缝里扎根。红泥是黄河带来的,多年前黄河反复泛滥,也曾流经这片土地。然后沙子来了,埋没白刺的枝干,埋没白刺枝干上的刺,于是白刺,或者活着,或者死去。死去的白刺,沙子在它们倒伏的身下隆起一座小丘,就像真正的坟墓,男人就从这些小丘旁走过。自然规律,男人说。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不过如此。

男人说自己已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他从内蒙古农业大学毕业,之后来到磴口的的沙林中心工作。他后来在这里进修,读研读博,博士论文研究的便是路两旁随处可见的新疆杨。现在也有了一些新的杂交种,男人说,这些杂交种可以抗天牛,还在研究之中。

在一大片光伏电板前面,男人说,此处的电板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自然是防风与发电,坏处则是并不能使此处的沙地得到很好的改善。你们是大学生,要学会从两面看问题,他说。他在讲解时最喜欢提问,据他说因为那样可以集中大家的注意力。某次他的问题是:应该把沙漠全部变成绿洲吗?然后他指着沙地说,这也是一种独特的地貌,如果全部改成绿洲,不就失却了多样性吗?况且,经济成本太大了。

还是在光伏板前面,他恳切地劝我们来西部工作。大城市待不下去,他说,在这里,房价只有两千块一平,一个月工资却有七八千,评了职称就到一万多。这样一来,你们一个月就能挣好几平米的房子了。这里很适合躺平呀,他说,而且你们都是大学生,这里很需要你们。

后来我们去了一座纪念碑,纪念一位外国女士,赫尔玛·塞德尔,向这里捐助了120万元。我不知道这位女士的身世,也不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只是猜测,她大概是个伊文斯式的人物。碑上有一行新的镌刻,“被授予友谊奖”,男人说,这是在给他立碑之后获了奖,新刻上的。男人带了我们,在碑前鞠躬。

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儿子,几乎是他的翻版的小男孩,在旁边或站或蹲,几乎停不住,有时候就跑到阴凉地坐着,因为太阳太晒了。我们离开每个地方的时候,男人有时候就揽起儿子的肩,笑眯眯地走去。他会是一个好父亲,我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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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与阴山

在到包头之前,我就翻了地图,晓得将会路过黄河,就等着看。等到看见黄河,就指着对同车的同学讲:这是黄河。他们都很诧异的样子,连忙打开定位。果然是黄河。这里的黄河,更像湿地滩涂,倒不怎么黄,周围照例有水鸟和钓鱼佬。后来沿着铁路去巴彦高勒,地图上黄河始终与城镇和铁路平行。在磴口县曲曲折折的田间走着的时候,黄河的踪迹也随处可见。你看不见它,但你知道它在那儿:若是没有它,这里必然是一片荒漠。

磴口县往外引出一条路,就通向黄河。这路两边净是钢铁加工企业的招牌,有的招牌破败下去,院里边乱糟糟堆着各种材料,只有石狮子兀自立在院门口。再往前走,路一转,就到黄河干渠,河套平原的大动脉。黄河在三盛公水利枢纽被切成两半。一半在旧有的河道里奔流,一半则平静在人工开凿的渠道里,枝枝丫丫导向平原的每块田地。这个在清朝就有所构想,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步规划,在六十年代大规模动工的工程,今日仍在惠泽着整个河套地区。然而,即使不知道这水利工程的来历和伟力,人们依旧能够在此感受到黄河的脉动。在此处,黄河水业已变得浑黄。它虽然还年轻,没有经过黄土高原的历练,但已经现出了其本相,像黄土,也像黄土搓出来的人。介于它的“黄色”,它无限接近于我对“河”的定义与想象。河就是这样,永远奔涌着的,粗粝但广博,而“江”,虽然也阔大,但还是更婉约些。

且从这思绪中走出来,走到三盛公这里的桥上去。黄河的奔涌自不必说,我在中原也是见过的。然而此处却栖着许多水鸟,一种翻着白翼的,一种黑色长嘴的,在奔涌的水上盘旋。这个时候我就会不合时宜地想到杜甫的诗,“渚清沙白鸟飞回”,想到长江年轻的时候,在险峻极了的三峡中,大概也有像这里的黄河一样的豪气。

从黄河桥上走回去的时候,就放了那首《一块红布》,走到桥头的时候,正唱道:“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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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与阴山之间,是城市。大概是古今概莫能外的。九原,朔方,这些史书上的名字,都曾经活跃在这里。今天,这里有磴口这样的小县城,也有巴彦淖尔这样的大市。

磴口太小。也就几条街,随意走走就能走完。政府大楼后边藏着一座小小博物馆,当我在地图上发现它的时候,自是十分惊喜,到门口去看时竟关着门,原来此处的博物馆下午三点才开门,一天加起来统共才开五六个小时,此处工作可称清闲至极。在门口等开门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对儿来此旅游的老夫妻,河北人,每年夏天都出来旅游,去年去了新疆。老头儿拿着手机问我附近的古城在哪儿,我只得摇头说不晓得——县城里交通不便,也无共享单车,出租车都没几辆,这二位要去城外所处荒僻之地的古城,大概十分困难。终于等到开馆,却只开了一个馆,是此地一位收藏夹收藏的粮票的集合,满墙皆是,琳琅满目。进门大厅里拐角处,也有一些陈列,是内蒙古兵团知青们捐赠的,我本不了解那段历史,浏览之下倒也觉蛮有趣味。其他展厅是不开的,门口值班的工作人员讲,说是已经变成了政府办公用地。我们好不容易来城里,就央了工作人员指了这大楼里厕所的所在:陈设十分豪华,洗手液,热水器,洗衣机一应具备。果然应了前日沙林中心博士的话:在此躺平确也舒服。

除却黄河与博物馆,磴口却也有几个可以称作“景点”的地方,譬如曾经作为冯玉祥将军粮仓的粮仓博物馆以及据说是西北影响力最广的天主堂。粮仓博物馆一侧是粮仓的布景,另一侧是相连的几个粮仓展厅。当时时间比较紧张,我也就只能草草看完:一个展板上写着,磴口县在清朝时属于阿拉善蒙古王爷的封地,故有“王爷地”之称。今天,这里仍然有商家用“王爷地”作为自己的品牌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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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不妨扯开一句出去,讲讲去一家名为“王爷地”的肉苁蓉生产基地调研的经历。肉苁蓉乃是一种药材,寄生在一些植物例如梭梭的根部。故而在内蒙造梭梭林,是可以有些经济收入的——只要在梭梭的根部接种肉苁蓉,等其长大即可。这家名为“王爷地”的公司,据说从零几年起始,就有人在此造林并种植梭梭,接种苁蓉,如今其梭梭林已覆盖黄沙,蔚然成林。据这公司的老板讲,目前公司还开发了苁蓉食品(因为药品的标准比较高,难以达到),苁蓉茶等多种品牌。他还说,苁蓉的市场是很广大的,因为苁蓉有壮阳的功效,他们的产品已经卖到深圳等大城市。“假若一百个人里有一个愿意买我们的产品,了解苁蓉这种中药的功效,我们公司的未来就不可限量。”他还提到,他们的公司正在跟政府达成一些战略合作,因为西部开发,乡村振兴,是很伟大的事业,甚至有“将东部的数据迁移到西部计算”的说法,因为西部对于算力的需求并不高,东部的算力反而紧张,这样,埋在梭梭树下黑黢黢的肉苁蓉,竟然与东部那些洁净大楼里的电脑联系在一起了。他最后提到要给产业工人高点的工资,我查了查他嘴里的那个数目,大抵与磴口县公务员的工资平齐。之后他又说公司这两年收益不太好。我细细揣度那老板的话,觉得确也很有道理,尤其是最后提高工资的话。我想,现在的很多人,大抵是要补些阳气的。然而我又起疑:在南方,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苁蓉的名号,也没有听到有什么人有过补阳的欲望。我带着这样的疑问离开了肉苁蓉基地。

肉苁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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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我在磴口县的旅游罢。去完了粮仓博物馆,就去到磴口县天主堂。我以前并没去过什么宗教建筑,到了西北,反而去了,甚是稀奇。天主堂中,尽是长椅,两旁廊柱上挂着中国书法写就的圣经语录,一个不锈钢的容器上写着“圣水”的字样。一位大妈殷勤向同学们讲述“灵魂不灭”的学说。她的布道,大抵是中国化的,期间夹杂了很多“良心”之类的中国传统表述。她又说,周日的时候,有很多人会来到这里做礼拜。我看到展板说这个天主堂大概二十世纪前就有了,西方传教士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播撒所谓的“福音”,又想到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里边,用了出埃及记的典故,却讲的是中国农村的事情,就感到中西的交融,不仅仅是历史书上的那些战争与和平,更多的是老农民一觉醒来,发现村里多了一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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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相隔几日,我们得了机会,坐了火车到临河去。我们治沙所在的磴口县,属巴彦淖尔治下,而临河区则是其首府所在地。相比磴口县,临河区的现代化程度显然更高些:有了共享电动车以及麦麦——毕竟是某种意义上的旅游城市。从火车站出去三公里(途经“水源路”),就到内蒙古河套文化博物院。

这里是很气派的,不必多言。博物院的大楼,几乎可以装得下两三个磴口县博物馆。但我并不多想赘述博物院的外观——博物馆之中,弥散着一种异样的气息,这气息是我从未感觉过的。

是北方的气息。在上海,我自称北方人,在这里,却只好称自己为南方的异族。在我们这南方的异族之地,远远的黄河下游,象群游荡之时,这里早已成为远古巨兽的家园。后来这里终于被文明侵占,然而,那终究是是北方的文明,大异于中土。阴山石刻上的那些痕迹,锤敲斧凿,人面和野兽散发出的粗犷和狂野传延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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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的圆形凹陷,据说是星星的象形,旁侧的楷书字体,则是后来的人留下的痕迹(右上角)。这块石头,曾经是被置于岩壁上的,当那个从远远的南方迢迢到此的官员看到这样的刻画与凹陷的时候,他会把这看作神仙之力,还是人的创造呢?或许北方的那些藏在阴山里的部族,对于他而言,是敌人,也是神明吧。

对于河套文化博物馆,我最后想说的是视角。南方的博物馆,往往是以中原文化为视角的,大抵沿着我们熟悉的那些朝代,蜿蜒着排布展厅。然而在此处,视角从北方的游牧民族展开,曾经南方的朝代变换,都成了退守的配角。这样的视角,无疑是新鲜且有趣的。当然,这里的视角转换,并不算成功,南方看似离去,却像幽灵般始终在展厅里徘徊——但即使这样,这样的视角也是万分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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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院的另一侧

仿佛园林的景观

巴彦淖尔市人民政府

慕明《铸梦》浅评两则

· 阅读需 11 分钟

一、春秋战国的计算机传说

刘慈欣的《三体》和慕明的《铸梦》中,都出现了计算机相关的文段,而且,二者不约而同地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春秋战国时期。或许这是一种巧合,或许不是,但这两个文本在内容题材上的“撞车”及其相异之处是很有意思且值得分析的。

《三体》中关于计算机最著名的文段是“人列计算机”。这个情节出现在文本中,主要目的是向地球文明的高级知识分子展示三体人的科技发展历程。“人列计算机”被刘慈欣设置在春秋战国时的秦国,其显著的特征是规模大,可以给观者带来视觉奇观。另一方面,组成人列计算机的是秦国的士兵,其主要任务为“服从命令”,他们身份低微,“是一个个的零,没有了秦始皇什么都不是”。他们在重复挥舞小旗传达信息的过程中被异化,成为了“可以随时更换”的电元件。

同样将计算机的设想置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慕明则选择了不同的写作道路。《铸梦》的故事背景设置在楚国,故事中也多次出现对楚国奇花异草的描写。与秦国的严明律令不同的是,楚国的令尹商阳善于使用残酷的驭人之术,通过惩罚与奖赏促使工匠们研究出精巧的铸造技术。最终青铜工匠们用丝线编制出与门或门非门,制成传说中偃师带给周穆王的人偶。在训练人偶的过程中,工匠公输平发现自己学习铸造工艺的历程与人偶习得动作言语的过程一模一样,于是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

在《三体》中,“人列计算机”是工具化的,被作为客体或者说对象来看待。在《三体》游戏中,它为了计算恒纪元而被建造;在《三体》游戏外,它是某种“教具”,用来展示三体文明的发展历程。在《铸梦》中并非如此。在建造人偶的过程中,公输平和屈弗忌意识到自己可能也是某种“人偶”,创造者在创造的过程中反而变成了创造的对象。

这两种不同的计算机形象或许折射出技术与时代的变迁。

在刘慈欣写作《三体》的二十一世纪初,计算机技术总是作为工具的客体而存在,于是《三体》中的人列计算机也就成了仅仅为了向高级知识分子传递奇观而存在的“客体”。正如各种报道中常常出现的“神威·太湖之光”等超级计算机一样,人列计算

而在慕明写作《铸梦》的2019年,大模型技术方兴未艾。这一年,Google和OpenAI都推出了它们的第一个大模型。《铸梦》中训练人偶的过程,便是具有多学科交叉背景的慕明对神经网络、机器学习等一系列专业术语的文学化表述。一切都跟二十年前不太一样:技术产品不再是科研人员(譬如《三体》中的汪淼)的专属,它们已经如地下水一般渗入大众之中。而技术也不再是工具,而是与人类形成某种同体共生的关系——技术因模仿人类而生,而技术也折射出人类自身。

更进一步说,在慕明写作《铸梦》的时代,技术已经成为了后现代社会的一部分。技术将社会分割成掌握不同话语的社群,也不断制造信息茧房塑造出新的社群。文中公输平和屈弗忌的怀疑,也是这个时代真实存在的问题:到底是我们塑造技术,还是技术塑造我们?

二、“他者”形象的外显与内隐

如果将“计算机与人类”,“技术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抽象为“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关系,我们便可以联想到科幻小说中的一个母题——关于“他者”的母题。在科幻小说中常常以人造人,机器人或者外星人代称,其主要特征是异质化的,即,是与人类不同的。“他者”又可以细分为“被发现的他者”(外星人)与“被制造的他者”(人造人、机器人)。《铸梦》中的人偶就是以“被制造的他者”的形象出现的。另一个很著名的“被制造的他者”的形象便是《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将《铸梦》中的人偶与《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作对比,也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相同与相异之处。

《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是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他的每次破坏都有所预谋,是他把作为科学家的弗兰肯斯坦本人逼入深渊。《弗兰肯斯坦》的原著中,也夹杂着怪物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借以使读者了解怪物的内心,从而引起读者的同情与思考。故而可以说,《弗兰肯斯坦》中的“他者”形象是“外显”的,鲜明的,可以被读者看到的。

而《铸梦》中的人偶几乎毫无自我意识,仅仅是训练人偶的过程便可以使公输平陷入深思。在《铸梦》中,作为“他者”的人偶是失语的,反而是作为“主体”的训练者公输平的生平与心理得到了充分的描写。故而我将《铸梦》中他者的形象定义为“内隐”的,不外露的,不能被读者看到的。

然而,“内隐”或者说“失语”的“他者”形象并不代表着“他者”在《铸梦》中仅仅作为摆设而存在,毫无实际功能。

《弗兰肯斯坦》大概可以算是《圣经》故事的重写,人被创造出来,又背弃创造者,正如怪物被弗兰肯斯坦创造,又给创造者带来悲剧。然而,怪物与弗兰肯斯坦并不是全然对立的。它实际上是因为拥有人类的情感(比如愤怒、仇恨、对幸福与爱情的欲望)才真正变成怪物的。如果怪物完全是“异质化”的“他者”,那么《弗兰肯斯坦》的故事根本不会成为可能。在《弗兰肯斯坦》中,怪物既是敌人也是镜子,“他者”实际是人类自身品质的反映。当科幻文学着力于对“他者”的描写时,实际上是在描写作为个体的“人”在遇到“他人”——与自己相似又有些不同的人时的反应。在描写“他者”时,我们不是在描写“他者”,而是凭借“他者”这面镜子,勾画人类自己的面貌。

“内隐”的他者就凸显了“他者”的镜子的作用。在《铸梦》中,人偶的所思所想是不被重视的,它退居到情节的幕后,只作为故事的背景而存在,故事的中心被交给了人类造物者公输平。

西方的科幻中,也有类似“内隐”的他者的形象。譬如“安德的游戏”中《死者代言人》一册,作者并没有着重写外星人“猪仔”的所思所想,而是藉由“研究猪仔”这个事件透视人类自己的人性。

断章

· 阅读需 1 分钟

我看到围墙,高高的围墙

群楼如同众神,俯瞰

可我的手中握着一股温暖的声音

总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

就像即将昏昏入睡的头,靠在我口罩的外沿

然后我偷偷将它取下,又终究没能取下

一个下午

· 阅读需 2 分钟

下午懒得听课,又因为是假期,就拎着一瓶可乐骑车去附近的湖。这时下起了雨,就披上雨衣。到湖边雨势稍息,但仍未停,路上的雨水和湖水就一起泛着白光。湖的一侧是写字楼,另一侧则是土地和农舍,泥土是新翻开的,空气里边弥散着牛粪还是鸡粪的味道。农舍后边是化工厂的烟囱,吐着白烟。路倒是新修的,骑起来很顺滑。

这时云破开一点,一点晚霞的颜色就透下来,我把雨衣脱了,看了看天。耳机里放着中国文学史,正讲到阮籍,讲到牟宗三先生说他是“天地间之弃才”。我听着,又好像没听,想着,又好像没想,也没有什么快乐的,也没有什么悲愁的,只是听见风声掠过去,听见拉着建筑材料的大车轰隆驶过。有点热了,又有点渴,就把可乐灌一口下去,又拉开外套的拉链,也让风灌进来。

给一个夜晚

· 阅读需 1 分钟

我的缪斯

你是我痛苦

欢乐的根源

血管里奔腾

心脏里翻涌


当你来临时

如同涌泉

一切刹那都有了位置

经过漫长的荒芜


你蛮横

你不讲理

你把我的整个晚上

抛入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

暗流


你让我死了般的生活

站了起来

甩甩身上的水珠

披了狼的毛皮

在月圆之夜

嚎叫


虽然当时觉得写得很好但回头来看其实没有什么进步(笑

但这首确实描述了本人在晚上写东西的精神状态,故收录。

无题

· 阅读需 1 分钟

我们再见一面吧

虽然我们从未谋面

当星空在时光的引力下

扭曲


脸早已模糊

服饰被涂饰

扬起风尘的路上

有鸟飞过


但在灰黑的夜幕下

一种温度

层层迢递

在我的手心

《夜晚的潜水艇》分析及解读

· 阅读需 29 分钟

《夜晚的潜水艇》是一部含幻想元素的小说集。

(注:“幻想”与“虚构”并不等同,“幻想”是“虚构”的子集。“虚构”指构想一切现实中未发生的事物。“幻想”则偏向于构想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物,也即,违逆现实规则的事物。)

根据幻想成分在篇幅以及表达效果上所占的比例,我把集子里的小说分为三类:

低幻想浓度(几乎没有幻想成分,纯粹的现实主义):《竹峰寺》《李茵的湖》

中幻想浓度(现实与幻想成分兼有,且二者不可分离;然而这里的幻想只是对于局部世界的幻想,并非世界观的颠覆):《酿酒师》《夜晚的潜水艇》《裁云记》《传彩笔》《音乐家》

高幻想浓度(改变世界观的幻想):《尺波》《红楼梦弥撒》

先说低幻想浓度的两篇小说。这两篇小说有明显的诗化、散文化的特征,会令人想起废名,沈从文与汪曾祺等作家。但与上述三位作家不同,这两篇小说并不立足于费孝通所言“乡土中国”,而是立足于当今的“城市中国”。“乡土中国”与“城市中国”最大的不同在于,“乡土中国”中的农村与市井几乎是静态的,具有漫长的历史与看不到尽头的未来,而“城市中国”中的城市与城市中的人是在不断流变的。翠翠所生活的时代固然是民国,但也未尝不可以把《边城》的故事背景挪到任何一个兵荒马乱的朝代。而陈春成的小说则是描述现代“城市中国”的。现代城市的面貌是模糊的,不断地变化着,故而人们才会因老屋的拆迁而去寻一个永恒不变之处休憩(《竹峰寺》),也会因一个人工湖的出现与消失而“心啾”(《李茵的湖》)。在飞速变动的日常景观中为逝去的事物而悲伤,并试图寻找变化中的不变量,是这两篇小说的主题。两相对比,《竹峰寺》中的主人公最终寻到了那个不变量,而《李茵的湖》中的主人公并未寻到那个不变量。

《竹峰寺》中,老僧藏蛱蝶碑与“我”藏钥匙构成了一组同构:“碑”与“钥匙”均是过去的代名词,被遗忘,甚至要被毁灭。“藏”是我和老僧面对变化共同采取的行动,更是对“变”的反抗,而两次“藏”均获成功则暗示了作者对这种反抗的同情,也带来一丝反抗成功的希望。

而《李茵的湖》则恰恰相反。我与李茵看似找到了湖的位置,但湖本身早已被飞速发展的城市侵蚀。李茵死后,承载着“我”同李茵找湖记忆的匿园也消失了。《李茵的湖》中缺乏不变的量,因为记得李茵与湖的“我”也终将死去。有关李茵与湖的记忆终将消失,没有任何印记可以留存。文中的一个意象非常重要——即表征汉朝命运的火。火的旺盛与熄灭代表着一个王朝的兴盛与衰败,与匿园、湖乃至李茵的死亡形成了同构。汉朝漫长的历史通过这一同构的手法与一段个人的回忆互相呼应,从而极力描述城市化进程给人带来的一种特殊的感受——万物成、住、坏、空的周期加快了。这种正是前文所述“因找不到一个不变量而彷徨焦虑之感”,也即无常感。小说中的主人公们无法安放“无常感”,找不到生活中的那个不变量,故而小说的氛围是阴郁消极的。

接着是“中幻想浓度”的小说:《夜晚的潜水艇》《裁云记》《传彩笔》《音乐家》。这组小说探讨理想与现实的关系。

《传彩笔》主要表现叶书华得到传彩笔后文字“绝对的伟大”(一个写作者的理想状态)与现实中无人欣赏叶书华作品的落差。(原文:一个我在纸上勇猛精进,另一个我在现实中却耐着诸般苦恼。)叶书华最终选择交笔,回到现实,因为他无法承受在理想状态中的孤独寂寞。这篇小说同时还具有一定的“元文学”色彩,它提出的诸如“存在‘绝对的伟大’的文学作品么?”“存在完全写给自己的文学作品么?”等问题都值得思考。

《夜晚的潜水艇》中,陈透纳有超凡的想象力,然而他遨游海底的想象被即将高考需要学习的现实打破。陈透纳屈从于现实放弃了想象力,但讽刺的是他又因自己的想象出名,在失去想象力的一生中不断反刍年少时天马行空的创造。放弃理想的生活(对陈透纳而言就是一直沉浸在想象之中)屈从现实(让想象力飞走)的那一刻很容易,就像博尔赫斯从轮船上抛下一枚硬币一样简单;但这之后一个人的理想与现实就会分道扬镳,正像陆地上博尔赫斯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与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的不同;陈透纳三十岁后成名写诗,苦苦反刍当年的灵感,在写尽画尽当年的想象后不再写诗作画,正如富豪寻找硬币的徒劳无功。在小说结尾孩子轻易地将冲上海岸的硬币抛回大海(这枚硬币应该就是当年博尔赫斯丢下的),似乎也与前文中陈透纳让想象力飞走的情节相呼应。寻找硬币的故事与陈透纳与超凡想象力纠缠的故事相交织,大概也暗含着一丝对“现实迫使理想无法实现”的不满吧。

而《裁云记》中的主人公则是个对什么事儿都感兴趣却苦于没有时间的年轻人,他的理想生活便是有充裕的时间学习自己一切想学习的知识。他最终在牌局中取胜,获得了漫长的生命,可以尽情研究所有他感兴趣的领域。然而,这样的美好结局只是对现实生活(每一朵云都被裁成一模一样的形状,暗示着现实生活对个人欲望的压制)的一种想象性质的开解而已。

《音乐家》中的音乐家则面临着类似反乌托邦的社会环境(现实)与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创作欲望(理想)之间的冲突,最终在脑内奏出自己的作品,化作音符“藏”进了自己的作品之中。这样的结局是作者针对这一冲突提出的解决方案:个体难以抗拒强大的现实之力,只能在现实的夹缝中安放自己的理想,暂时获得灵魂的解放。这篇小说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谢廖沙与穆辛是音乐家的双重人格。(注:小说中音乐家的全名为: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古廖夫,谢廖沙是谢尔盖的昵称。为叙述方便,我用谢廖沙与穆辛代指古廖夫的两个人格。)谢廖沙是音乐家向现实屈服的部分,而穆辛是音乐家作为一个音乐创造者的部分。最后两个人格合为一体,暗示音乐家在音乐中达到了个人性格的完满。

虽说这一组小说都谈理想与现实冲突情形下人的选择,但由《传彩笔》到《夜晚的潜水艇》到《裁云记》到《音乐家》,理想越来越能够不在现实的压力下破灭,而是在现实的一隅得到保全。

前文探讨“低幻想浓度”小说的主题时,我曾经提到,它们主要讨论人与变化的环境(尤其是城市化)之间的冲突。而“中幻想浓度”小说主要探讨个人理想与现实世界发生的冲突。二者主题的不同应该与我设定的“幻想浓度”有关系。

提到“幻想浓度”,就不由得不谈谈“幻想”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幻想,在我看来,是思想的艺术化描写或故事化阐释。它看似是脱离生活实际的,是“虚”的,然而抽象的思想却可以藉由它变得或引人入胜,或扣人心弦。《传彩笔》中叶书华描写“一秒钟”和“一立方米”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显然是作者的幻想,而正是这样的幻想使作者对于时间与空间这两个概念的理解与思考变得真实可感;同时,幻想还使上述理解与思考更具艺术表现力,使其不至枯燥乏味。在类型文学尤其是科幻小说中,幻想更起到了思想实验的作用,有时使小说达到哲学探讨的层面。《三体》三部曲源自作者刘慈欣的一个思想实验:如果宇宙是零道德的,会发生什么?书中的所有情节便是对这个问题的阐释。《三体》三部曲出版十余年而热度不减,正是与书中思想的故事化展现(或者说,幻想的魅力)有关。

从上面一段的分析可以看出,幻想可以使抽象的思想具体化。那么,小说中幻想元素的多少(也即上文杜撰的概念“幻想浓度”的高低)便与小说主题抽象的程度有关。在《夜晚的潜水艇》这部小说集中,“低幻想浓度”的小说反映个人与飞速变动的环境的关系,而“中幻想浓度”的小说则呈现理想与现实的对抗,两相比较,后者比前者更脱离实际现实也更抽象,故而后者的“幻想浓度”更高。

小说集中剩下的三篇小说(为《红楼梦弥撒》《酿酒师》《尺波》)被我分入“高幻想浓度”类别,意即幻想参与了世界观的构成,即这些小说中的世界已非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且小说中的世界赖以运行的根本法则因幻想而改变。如前所述,它们要讨论的内容,应比“中幻想浓度”的小说更加抽象化且富有哲学色彩。我认为,《红楼梦弥撒》与《酿酒师》两篇隐喻人生,而《尺波》是对世界的别样理解。

《红楼梦弥撒》一篇是对《红楼梦》内容与精神的致敬。这不仅仅是因为在这篇小说构建了一个以《红楼梦》为基础在玄学上成立的宇宙模型,也不止是因为小说中多处呼应《红楼梦》书中的内容(小说有12小节,人物名字:陈玄石(对应补天石),张渺渺(对应渺渺真人),洪一窟(对应“千红一哭”),燕同杯(对应“万艳同悲”),焦大同(焦大)等),而在于这篇小说在内容与主题上都与《红楼梦》相似。

《红楼梦》的内容大致可以用三个阶段概括:

幻灭(开头的太虚幻境)——繁华(四大家族的繁荣)——幻灭(四大家族衰亡,太虚幻境再次出现)

小说中也用非常简洁的语言表现了这三个阶段:“《红楼梦》的结构是空、色、空”(注:由于笔者对红学涉猎极少,在此处为方便叙述,不考究不同版本情节的不同,一概以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版本为准。)

而《红楼梦弥撒》的内容依时间顺序也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红楼梦》出现前的准备——《红楼梦》出现(按照小说中宇宙的规律,这是一切色相达到顶峰)——《红楼梦》弥散。

以上所述是这篇小说对《红楼梦》内容上的致敬。下面试析一下二者主题的相似。

众所周知,《红楼梦》描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终会“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作者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就暗示了故事的结局,并且令读者知道这个故事乃是悲剧。然而,虽然它在开篇就已经告知了结局为悲剧,作者还是将这个悲剧产生的过程完完整整写了下来。虽然曹雪芹一再在书中表达“世间万物终归虚无”的观点,但是他写作《红楼梦》的行为本身,就是对“一切终归虚无”的反抗。《红楼梦弥撒》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节:红学会的成员们明知道《红楼梦》将要消亡且这是宇宙的定律,却仍然要反抗之——他们取来“神药”,让陈玄石写下记忆中的《红楼梦》,并甘愿为阅读《红楼梦》付出生命。小说中引自《红楼梦》的一段话可以说是对上述红学会行为的最好诠释,同时也反映了曹雪芹自认“万物终归虚无”却写作《红楼梦》的原因:“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也。”为何会有这样的说法?小说中的红学会目睹了《红楼梦》,为其中文字的精巧而倾倒,故无足叹息;万物终归虚无,但那些美好的人与物曾经确凿地存在着,而且被曹雪芹欣赏过,所以他才会怡然自得。

实际上,《红楼梦弥撒》与《红楼梦》在我看来都是人生的隐喻:《红楼梦》开头与结尾的太虚幻境与《红楼梦弥撒》中世界的开端与终结一样都是茫茫漠漠的虚无,正如人出生之前与死去以后的虚无;《红楼梦》的中间部分写四大家族由盛转衰,与《红楼梦弥撒》中《红楼梦》的出现与散失形成同构,正如人从少年走向老年。人终有一死,正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正如《红楼梦》终将弥散。这看似说明,人生是无意义的,但《红楼梦》与《红楼梦弥撒》在我看来都给出了积极的答案:生存过了,欣赏过了,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与人是否会永生,作品是否会永存无关。

另一篇隐喻人生的小说是《酿酒师》。有两条线索暗示这一隐喻。

第一条线索是文中的酒与对酒的描述:“曼妙的开头,宏大的承接,玄妙的转折,虚无的收尾。”它出现在陈春醪调和五种酒的时候——曼妙的开头是老春酒,宏大的承接是昆仑绛,玄妙的转折是无名酒,虚无的收尾是大槐酒,而一切的基底是真一酒。五种酒既可以说是对应了四季或是五行,又可以说是对应了人生的几个阶段。老春酒抹去忧愁,暗示无忧的童年;昆仑绛所用水取自黄河,捕捉的是最优美的花纹,暗示珍贵的少年岁月(然而酿酒师却认为这不是最好的酒);无名酒抹去人的姓名,暗示凡名相皆为空无,人生似也在这空无中走了下坡路;大槐酒触唇即死,死状极为欢欣,似暗示死亡带来的大痛苦与大欢乐。真一酒抹去的是岁月,而人生也以岁月为度量,以其为基底再好不过了。把这几种酒混而为一,形成的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其实就是所谓“人生”吧),饮酒后酿酒师活过的痕迹全被抹去,就像酿酒师从未出生过一般。

第二条线索是酿酒师与他的童子。陈春醪本人不知道自己的酿酒技术从何处学到,而陈春醪的童子也在陈春醪消失之后继续酿酒。这暗示着,一代一代的酿酒师都在不断重复前人的酿酒的工艺,却因为遗忘认为自己创造出的是新酒。(在这里,“遗忘”的设定是否参考了“孟婆汤”的传说?)如果把人生的隐喻代入,就可以赋予文中的重复以意义:生活中的每个人都自认为自己创造着自己的人生,但殊不知这样的人生已经被一代一代人重复过了很多遍了。

最末一篇是《尺波》。《尺波》风格迥异,读来有一种阴恻恻的感觉。这篇小说也是整个集子中最像类型小说的一篇——在我看来它并不暗示什么,也不试图揭示什么东西的意义(也可能是我才疏学浅没有发现),仅凭“庄周梦蝶”式的幻想震撼人心。

至此,集子中的小说分析完毕。

下面整体谈谈这部小说集。

小说集中的诸多小说都出现了“逃离者”这一典型人物(此处的典型是指,在小说集中反复出现),比如《竹峰寺》中的“我”,《夜晚的潜水艇》中的陈透纳,《音乐家》中的音乐家,《裁云记》中的“我”。该典型人物的主要特征是:在主流中掩蔽自身(音乐家),具有独特的性格与寄托情感的东西(《竹峰寺》中“我”执着地去藏东西,《裁云记》中的我执着于学习自己感兴趣的知识 ),总是处于孤独的境遇中但同时又很享受孤独等(《裁云记》,陈玄石)。该典型人物的形成可能与陈春成自身经历有关。在《三联生活周刊》(发表于2022.1.10)的采访中,陈春成用“地下工作”形容自己的写作,用“白天表演一个乏味的小职员,夜里却是蝙蝠侠”来形容自己的状态,这与前述“逃离者”的主要特征极为相似。

这一典型人物以及前述小说的主题似乎也可以解释《夜晚的潜水艇》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热度。人们在生活中难免遇到乡愁与现代化的冲突(低浓度幻想的小说表达的主题)以及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中浓度幻想的小说表达的主题),而陈春成小说中“逃避者”这一典型人物正好寄寓了人们面对上述冲突时可以自洽地生存的想法。小说主题与现实生活中人们面临的精神困境高度重合,应该是这本小说集畅销的原因之一。

这本小说集的另一个特色是它主要取材于作者个人生活感受与较小众的文字记载。《竹峰寺》中“我”对傍晚呆坐感受的描述,《李茵的湖》中暗暗的失落,《传彩笔》中描写“一立方米”与“一秒”的想象,应该大多取材于作者个人的生活感受。这些生活感受并不是扎根于生活实际的,或者说,并不是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产生的,一方面会给读者带来陌生感,另一方面,也与现代社会人们普遍孤独的现实暗合,易引起共鸣。同样带来“陌生感”的是《夜晚的潜水艇》中博尔赫斯的故事,《音乐家》中的异国风情,《尺波》中的屏南志怪故事,《竹峰寺》中对福建地方风物的描写等。这些题材或者是外国的,或者是古代的,或者是地方性的,都使读者延长了阅读时间并在阅读后反复咀嚼揣摩(对这些领域感兴趣的读者更甚)。如前所述,因小说集取材而带来的陌生感与新鲜感应该也是它爆火的原因。

对这本小说集中各篇小说及小说集整体的分析到这儿就基本写完了。下面,就写一点个人感受吧。

我第一次读陈春成的小说应该是在去年的《读者》杂志上——某个月的第一篇选文就是《夜晚的潜水艇》节选。因为经常读幻想类的小说,对这篇小说中的设定也就见怪不怪。不过,文中引用的博尔赫斯以及抛硬币的故事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不过这兴趣很快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退了,直到我又在《读者》第一篇文章的位置看到《酿酒师》。之后就发现作者的名字好眼熟,再一对比发现这两篇小说居然都收在同一个短篇集里。于是某个前去图书馆的日子,我就把这本书借了出来。一看之下,就觉得十分惊艳,翻来覆去把集子里的小说看了好几遍。这些小说像是精美的迷宫,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韩松的《走出忧山》和奥尔迪斯的《杜甫的小石头》。这篇文章的前半部分,就可以被看做类似于“迷宫指南”的东西。后来在某乎和豆瓣上也看了不少评论,便也开始思考小说集受欢迎的原因,这样,就有了文章的后半部分。

当然,这篇文章也不过是一家之言,难免有过度解读的嫌疑。欢迎意见及讨论。

四月,五月(或凝视生活)

· 阅读需 11 分钟

1

出去跑步的时候发现在修路,到处是绿色的挡板。在两条路的交汇处,挡板旁的人行道上,若即若离地放着只小电驴,电驴上装了圆形的打光灯。灯后面有个人插着耳机在直播。

后来那人唱起来了,随着节奏摇摆,不知唱的是什么,好像挺激昂,声音越过重重挡板到街上,有一辆车呼啸而过。

我回过头去看,那人自信满满:“咱把人数冲一冲昂,我看看,现在只有八十个——到一百个了我送五个福袋,人越多我送的越多……”

2

转过这个街角,便有一带云在天上铺着,不浓不淡的墨晕过来,起笔收笔淡淡然然从从容容,一点儿不修饰,不绕弯儿,令人想起陶渊明诗中的境界。后来又想起“千里暮云平”一句,便有只鸟敛了翼,叽啾两声,落到路牌子上去了。

3

丹尼斯门口搁了好几个大喇叭,一块儿放:“大降价请扫码,戴口罩九块八,谢谢惠顾防疫需要。”

4

在外边跑步的时候跑得很远,还不觉得累,在学校的操场跑步,跑没几步,就倦了,得看着前面跑步的那人,咬死了才能跑下去。

大概是因为操场上的景物来来回回就那么些,而外面的街道每跑一步都是全新的吧。兴许那些走了很长的路的人,根本不是用意志度过长途,而是凭着那股左看看右看看永远憧憬着前面景色的孩子气走下来的。

5

路旁边,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绿叶,记得春天的时候来看过的,蔷薇或海棠,叶子略呈心形,末梢尖尖。有个孩子,坐了他父亲的电动车迎面驶来,用手不住地去抚那绿叶。

6

小区楼下小朋友玩游戏,不知怎的吵了起来。

一曰:“你买了这片土地么?”

另一道:“买了!”声如洪钟。

另一幽幽道:“去问物业去。”

7

下午或是早上,若是没有被吵醒,自己慢慢地醒来,就在心里慢慢地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据说这首不是诸葛亮写的,是罗贯中写三国时补的。若把“平生我自知”一句去掉,颇似陶渊明。

(最近总想起陶渊明,难道高考要考?)

——没考,2024年注

8

在学校待了一天,第二天突发疫情封城,走读生只好收拾东西回家。消息一出人心惶惶,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回校。各科都摆出把所有卷子发完的姿态,白花花的纸淹没桌子,不知是谁用白板放了《送别》,“知交半零落”的歌声夹着说话声飞了满天。

拉着一小车书出学校的时候外面围满了家长,钻机轰隆轰隆在修路。小车的轮子碾过铺了透水砖的人行道,也有节奏地跌宕着,人就夹杂在这两种声音里边,夹在楼和绿色预制板的间隙里,齿轮般行走,上面是黑色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

9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小区做核酸者也。

10

做核酸时医生坐着。我半蹲,仰头,医生抽出一根棉签,直捣咽喉——武侠小说里“中神通”王重阳用一阳指破”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景。喉咙里沙沙地疼,不免咳嗽两声,装出一副神功已破的样子。

11

回到学校后去操场上跑步。同去者道:“你看那云,像极了老天在比中指。”

12

大扫除,要检查。

某生曰:检查的人来了就让他看高考倒计时的牌子。

13

写完一下午卷子回家就像是拖着断桨回港的老头儿,而且船上连硕大的鱼骨也没有。不过第二天我又划着断桨出发了。

14

想起来《安德的游戏》里边的丁·米克。他们那群小孩子被训练对抗外星人的战术战法,一天到晚就是训练,战斗,课程和排名。只有这个家伙会在战斗或者训练完后在他们那个零重力的战斗室中央飘一会,让那些愤怒和压力散到战斗室的墙壁里,等下次战斗时被别人撞出来。

这个家伙还在别人为他为什么不毕业的时候摸着他的战斗服说:“我喜欢这玩意。”

这个时候我们太需要这样的家伙。

15

威慑纪元里的三体人,一定用智子为地球高考考生提供了高考倒计时服务。


这些文字都是些断章,一两个句子,不长不短。每天写一两个,从四月份写到五月份,从上学到疫情停课到复学,从倒计时六十天到二十天。

看到凝视生活这个题目时我久经应试蹂躏的大脑迅速给出了一堆想法。凝视,有观察,发现之意,而凝视生活无疑是希望写作者在生活中发现点什么,要么是发现生活中的小美好小确幸,要么是发现生活中的哲理与众生相,要不是在生活中发现了自己的初心,不足与梦想。这是记叙文的写法。如果想搞点思辨,那就可以写在凝视之外,扫视也有其用处,譬如扫视挫折,扫视失败,扫视他人无理的批评可以让我们活得更轻松更快意更豁达。如果想更深一步的话,那就写不论是生活中的美好还是缺憾都是值得凝视的,毕竟有起有伏曲曲折折才叫真正的生活。这样的所谓思辨,再加上几句名言几个例子,请各位哲学家名人纷纷出场,大概就能算是一篇作文了吧。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像是半瓶子不满乱咣当的水。没劲没劲,都是些陈词滥调正确但没什么意义的大道理,我想,还是没想到什么新东西啊。

于是我决定写一点小片段(上面标号的那些),假装它们是所谓的“凝视生活”。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但说实话我并没有从这些片段里“凝视”出什么来。它们不过是徐徐流动的时间之河中的一两个片段,我觉得它很有趣或者它给我带来了些特别的感受与情绪,便记录下来而已。

后来我又想到,“凝视”这个词加在“生活”面前不甚合适。“凝视”,其宾语是外物,是一个客体,是与我们不同的某个东西,而生活显然不是这样。我们就在生活之中。我们想不出什么不在生活中的东西,也不可能想得出。生活如此广大,它包容着我们的全部,正如宇宙在空间与时间上包容着我们一样。

故而,“凝视”生活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把所谓生活掰开来揉碎来分析,正像一个人不可能清醒地解剖他自己。

然而,我们可以沉浸在生活之中,去感受,去经历,去探求,去犯错,去后悔,去跌宕起伏,去纵饮狂歌,去久别重逢。

当初,王阳明在竹林边上坐了七天七夜,盯着那竹子想格出世界之理,理没有格出来,自己却病倒了。后来他行走天下,在游历,战争与贬谪中终于在真实的生活中找到了他年轻时没有“凝视”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