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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主

· 阅读需 4 分钟

他们告诉我

我的国亡了

我的家散了

我从今以后

是个囚徒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走出宫殿

西边的天空一片残红

人们在哭号

辉煌在湮灭

这一切

消失的再也不会出现

我看到那些面孔

涕泪交错的陌生

我看到屋梁在火中飞扬

人们木木地看着我

行船

向北

利刃

划开河的皮肤

翻涌出浑黄的血液

他们告诉我

李家是违抗天命的

赵家才承了天意

于是我做了违命侯

在深深的庭院里

我还记得

在家庙的时候

我叩首

最后一次叩首

甲士们执着戟

森然立着

空气中犹犹飘散着

离歌的回音

我张望

张望远山

那些在江南

日日见面的远山

可是院子太深了

柳树迷蒙

杨絮凌乱

我赴宴

在席上赋诗

他们笑

觥筹交错

丝竹悠扬

恍然《霓裳羽衣曲》

的绝响

愁思和文思来得一样凶猛

在清晨

长夜将尽的时候

是梦么?

是昨夜的一场宿醉么?

那么

我的美人儿

我的江山我的过去都去哪了?

消散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了么?

我填词

也只好填词

来了

带着御旨

和毒酒

他说:

“喝吧”

简捷有力

我愣怔

那液体

真的能置人死地么

“只一杯

你便解脱。”那人道

就递过杯子

就这样了吗?

完了?

我的一生?

可以逃离么?

倒掉?假装喝掉后装死?

那人的眼光像两柄利刃

深深的庭院里泛起寒光

我忽然明白我就在此刻

面对着无可避免的死亡

“别想着逃了!”

声音震彻

“我告诉你:

我曾是你治下的百姓

父亲、母亲、妻子

都在战争中丧命。”

于是我举起杯子

一饮而尽

疼痛

澄澈的疼痛

比任何愁思更猛烈

身体弯折

弯折

最后一瞥是那人的眼

他只是注视

没有悲戚

我大概比他幸运

见过更少的覆灭

黑暗

但疼痛犹在

猛烈地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黑暗消退

消退

剩下的一切在疼痛中变得透明——

我恍然,这夜色沉沉


现在再看这首感觉还是太稚嫩了(没有技术全是感情属于是),不过一直蛮喜欢第七节那几句对话的语气的。写这个之前完全没看过现代诗,只乱翻过一遍《浮士德》,想来写这几句对话的时候是借了语感的。就当做黑历史放在这里吧,毕竟这个还算是能看的,更多不能看的都被我羞耻地藏起来了(逃

漫长的告别

· 阅读需 7 分钟

人们惯常认为,告别是那么一个时间节点,在这节点以前,你和什么东西长相厮守;在这节点以后,你便和这种东西分道扬镳,甚至永不再见。

人们也惯常以告别来划分生命。像什么幼儿园毕业是对童年的告别,小学毕业是对童年的告别,中学毕业是对少年的告别,大学毕业是对学生时代的告别,工作是对幼稚青涩的告别,结婚生子是对放肆不羁的告别,退休是对壮年的告别,死亡是对生命的告别。如此种种,告别被用在某个特定的时地,作为一个奇异的符号存在着:在告别之前,我们对自己拥有的美好浑然不知;告别之后,我们对那曾经的美好眷恋不已,对昔日的浑然不知追悔莫及。

设想你离开故乡,与挚友告别,踏上一列开向远方的列车。你思绪中萦绕的是朋友相送时不舍的话语,甚至眼中还饱含着一汪热泪。透过晶莹的泪珠你看到故乡的山山水水,心中更涌起股今日不见何日再见的酸楚。你就这样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擦肩而过,跟列车员验了票,坐上座位上了车。空气里弥漫着火车独有的气息,对座也是个跟你年龄一般大的学生,邻座的大爷看上去饱经风霜,开了一碗泡面,唠唠叨叨和你们俩叙着为人处世的道理。这时“瓜子泡面八宝粥”的叫卖从你们身边掠过,同样掠过的还有窗外的山光水色。

在这趟列车上你不仅和你的故乡你的挚友告别。对座的学生、邻座的大爷和叫卖着的列车员,不出意外地会在下车后没入滚滚人潮,即使留了联系方式也多半是躺在通讯录里睡大觉。你擦肩而过的那些行人,基本上也不会再见了。还有正从你窗外掠过的山山水水,你再也不可能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视角看到它们了。不可能的。就是你在第二天或者就在到达目的地后再设法回到这个位置看同样的山水也不可能。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可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在这趟列车乃至在你生活的分分秒秒,你都在告别,跟你“现在”正处于的这个时刻告别;跟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行人告别,跟前一秒的自己告别。

是时间的流动让告别成为可能。而时间的流动也必然造就告别。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作为生活在四维却只能在三维中移动的生物,我们正一秒一秒地在第四维度——时间轴上行走,不停地告别过去的一秒一秒,但又无计可施。在这种意义上说,我们的人生——由这一秒一秒组成的漫长时光,本身就是一场告别。一场漫长的告别。

那么,为这样的告别而伤悲吗?在打下这些文字的这一秒为逝去的上一秒而伤悲吗?来得及吗?泰戈尔不是说过“若你为错过了太阳而流泪,那你必将错过群星”吗?告别时时刻刻都有,令我们倾注自身感情的告别也不少——在下一秒为上一秒的告别而伤悲惆怅,若这样一秒一秒过去,你这一生,这漫长的一场告别中,除了一汪伤悲的泥潭,几缕惆怅的青烟外,剩下的,还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就像词里写着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古人常以春色残喻指流年换,别离也常在杨柳依依的春天,于是在诗词歌赋中别离与春色都带着些泪痕、愁绪与不舍。然而这中间却有六一居士的一句,是这样的:“直须看尽长安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是他那首词的末句,而词的前几句是写他和心上人被迫离别的悲伤——未语先呜咽,一曲离歌愁肠断绝——可谓是悲到了极点。这末句也说:等到我看尽了这长安的一城花,才可以与春风告别。这是伤春惜春之句不错,但它也提供了一个接受告别的可能:也即,在相遇时就把一切美好历尽,告别就更加容易了。

既然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那么为什么不趁未别之时“看尽长安花”呢?告别时刻发生而又接续不断,我们的生命就像列车般驶在告别的原野。为逝去的景致而悲伤,只会错过更多的景致。不若就沉浸在当下的风景之中,趁着这一刻还没结束,去享受这即将分别的时光;不若就趁着花开把花赏个淋漓尽致,不留遗憾地赴这场漫长的告别。

在两位古人的墓前

· 阅读需 17 分钟

早就知道荥阳是两位古人的长眠之地。放假后,时间宽绰了不少,便抽一个上午前往访古。

说实话也不算访古了,两位古人的墓园现在已经名为“公园”,成了当地人休闲散步的去处。

你道这二位是谁?两人都是唐代诗人,一个是李商隐,一个是刘禹锡。二人的墓园相距不远,其路程驱车大约10分钟。

闲话少叙,这就到了李商隐公园的门口。迎面是座雕像,诗人低头抚琴,右侧是“锦瑟”二字,左侧是《锦瑟》全诗。绕过雕像,后面是个小广场,小孩子们在那儿奔跑说笑。

公园的小径呈半环状,从右边算起,李商隐墓的位置大约在120度的位置。小径两旁倒有些人工造景,兼有与之相配的李商隐诗,这里修公园的人算是动了点功夫。

李商隐墓四面环着小围墙,苍松翠柏植于墓两侧。小围墙上有些石碑,上刻李诗,重复最多的是《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那首。前几日下的雪还未化,一堆一堆在土上卧着。坟冢上尽是枯树,缠绕纠结,枝枝丫丫指向天空,像扭曲的手掌。李商隐本人陷于晚唐牛李党争,一生抑郁不得志,这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成了他一生的写照。

墓冢后头有座碑,现代人写的。碑上记述李商隐的一生,怎么看怎么像是史书上传记的翻译兼引用。语体半文半白,格外奇怪。这碑也不是常见的那种石碑,而是一大块黄色的石头,凹凸不平。有的字正好凿在石头的凹处,漫灭不清。

再往后边走,就又是几座雕塑,看上去颇有后现代的味道。有一座看了好久才知是蜡烛,底下照例是《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在这儿,你走上一遭就知道诗人的哪首诗最有名了。另一座名曰“青鸟”,鸟却是黄的。我看的书少,不知道到底对不对。

离谱的是“李杜廊”。所谓“李杜”,是李商隐和杜牧。然而廊下刻诗,均为李商隐所写。杜牧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从李商隐公园出来,便寻道去刘禹锡公园。两个公园附近都是仿古建筑,雪落在上面,还未化。这一带都属于古时的檀山(也有写作坛山的),而今已成了闹市。

猛地眼界一阔,心胸也为之一振。

刘禹锡公园恰卡在V字形路的空隙处,附近并无高楼,加之地势稍高,目及之处一片空阔。迎面是座牌坊,上书“诗豪”。牌坊两侧有数副对联,最有名的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过了牌坊,是刘禹锡的巨大雕像,诗人做愤而执笔状,英气逼人。雕塑上亦刻有《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字迹有放荡不羁之势。

这雕塑和牌坊都是在V字形路空隙的广场上的,广场和真正的公园以一条小道相连。广场一侧,响着“欢迎来到刘禹锡公园,请佩戴口罩,进行扫码登记”的机械女声,另一侧是个仿古的小厕所,门口立着块LED屏,不停地播着就地过年的宣传片:“今年春节,我在郑州挺好的。”

进了公园,便是一片大湖。有鸭子在游,小橘掌轻快地拨着水。呵!春江水暖鸭先知。甫一想到这句,便听后面有个声音也正念着“春江水暖鸭先知”呢!转过头去,隔着口罩会心一笑。

值得提及的是,刘禹锡公园并非仅仅是刘禹锡的墓园,更是国家廉政教育基地。因此,路边石刻中不只有刘禹锡的诗文,更有历朝历代有关廉洁的诗文。这些石刻又颇具艺术感,字体龙飞凤舞,若非背过,实难窥探诗歌的真貌。本来还秉着遇诗拍照回去查找出处的原则,到这只好作罢。不过还是认出了几首,有李商隐的“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还有郑板桥的两首诗。来往游人,大多无视这些龙飞凤舞的“经典”“教育”“艺术”,任它们留在草丛中。这里的诗实在应当以正楷书写,再清清楚楚地写上作者朝代,不然又怎么达到“廉洁教育”的效果?

一路上有不少人造景,皆处在建成与未建成的叠加态中。“沉舟侧畔千帆过”景观,以绿色预制板搭成,形似船帆,又不敢确定,或者是还没有建好临时堆放的?“陋室”也在公园里现了形,刷的通体黄色,煞是耀眼。陋室门未开,不过陋室“往来无白丁”,我辈白丁当然是无从进入了。便从玻璃处做窥视状。室内无他物,唯有一油漆桶孤零零立着,可谓陋矣。陋室门前亦有一诗人雕塑,诗人作举目深思状。看罢雕塑,鄙人心下暗忖:陋室铭应在此附近!屡寻无果。后于公园某处草科里寻得一碑,孰视之,乃见篆字《陋室铭》。该碑与陋室距离,约与公园直径等同。

可能是因为疫情,也可能是因为时间没赶上(当时都12点多了),刘禹锡公园内的展览馆并不对游客开放。遂循山路至刘禹锡墓。

刘禹锡墓可比李商隐墓气派多了。冢上平平整整,唯有枯草,没有枝枝丫丫的枯树。墓在山上,并无围墙,举目一望,天高地阔。刘禹锡生时诗风豪迈,有“诗豪”之称,竟与其墓地景况暗合。

墓前有碑,上书一长串官职。墓后有现代人所立碑,上书“刘禹锡,唐代哲学家,文学家……”,仔细一看,撰文者与撰写李商隐碑文的为同一人。这碑与李商隐的碑不同,石面光滑平整,看着舒服多了。墓旁有柱,上书刘禹锡诗文,颇有意趣。

从墓后下山,又有一处人造景观,名为“十二牌坊”。依刘禹锡生平所至之地而立,每坊皆有两幅对联,述其身世。游走其中,不觉便走完了诗人的一生,有一股子奇异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你在做卷子上的文言文阅读一样:第一行那人还是个翩翩少年,再过几行就变成了踌躇满志的新官,下面几行不免是宦海沉浮,再下去便垂垂老矣,一命呜呼了。在后人看来,人的一生是多么的迅速、短暂,甚至乏善可陈,几句话就说完了;但对于那个正在经历自己一生的人来说,这是独一份的经历,能且只能经历一次。

感慨过后不要忘了这里仍是廉政教育基地。十二牌坊中间还插入了古代官员“举报箱”的历史。先是“诽谤之木”,后来变成“表木”,最后居然变成了现代的“举报箱”。铁皮箱子放在一堆古色古香的东西里面,实在突兀。

说来奇怪,我游记中所发的感慨,大多不是旅行之中得到的。很多时候感慨是在写游记的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兴许在我离开景点的时候旅行还未结束,只有当我写完游记,一切真正尘埃落定,旅行才真正结束吧。

在当时,旅行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同时站在两位古人的墓前。物理距离阻止我这么做。但当我离开两个公园,两位古人的墓冢已同时存在于记忆里时,我便可以同时站在他们的墓前了。一个墓荒凉,另一个墓开阔;一个墓草木深深,另一个墓并无草木阴翳。与我同游的人总觉得这样的构造对李商隐墓有点不公平,毕竟刘禹锡墓整饬一新而李商隐墓看上去无人打理。但我却想到,这样的设计恰与李商隐委婉含蓄、刘禹锡开阔豪迈的诗风相合。或者,人们“偏袒”刘禹锡墓的原因是他是个唯物主义者(标牌上是这么介绍的),敢于反抗权威,而李商隐总是写些无题的爱情诗,是靡靡之音不宜于弘扬主流价值观?我说不清。但墓园大或小实际并不重要。站在两位古人的墓前,真正席卷我的是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这孤独感与时代无关,与身份地位统统无关——只要一个人如今还活着而将来要死去,大概在某个时刻就会有这样的感受。

看吧,人们为他们修筑起了大墓,把他们的文字刻在石碑上。人们为他们塑起雕像,在他们真实的躯体上敷一层一层的油彩。有的人成为“圣人”。有的人成为“偶像”。有的人成为“反抗者”。有的人成为“英雄”。看吧,这就是历史做出的勾当!它只筛出那些自己想说的事情,流诸后人。后人于是知道了:这就是“圣人”!这就是“偶像”!这就是“反抗者”!这就是“英雄”!而他们自己究竟是什么?除了他们自己根本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当然没人在乎。人们只在意自己所认为的别人是什么,而不在意别人究竟是什么。所有的给别人脸上贴的金实际上都是在给自己心里面的那个信念贴金。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人都是彻彻底底的利己主义者。

我注视着他们的墓碑,注视着那些名讳,官职与后人所发的感慨。我想到我去的另一些墓园,那些埋葬着普通人的墓园。我想到那些墓碑上写的文字:不管生前怎样,都是些溢美之词。我想到历史里的循吏与酷吏们,那些后人评说的东西,事实是怎样的?他们自己认同那些判断吗?难道几行文字足以写尽一个人复杂的一生吗?

嘿,为了什么呢?如果终要被曲解,终要成为追悼词上的溢美之词和批判之语,终要成为墓碑上的寥寥数语——那么,不如不要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不如就像那些在乱世里苟活的人一样,过完寂寂无名的一生,死去。

我忽而觉得他们的墓无人问津是件好事了。我原来去过孔林。孔子的大墓,更气派。松林森森,后人祭拜者络绎不绝。他的墓碑上有了“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字样,鎏了金,上面还有几道裂纹:是十年浩劫时被打碎后重新拼合留下的印记。后代给他加了太多的荣誉,那个时而忧郁时而快乐时而愤怒的立体的人几乎成了神;文人们来拜谒,觉得自己也变得更有文化了一点;也有要高考的家长学生来,烧了高香,虔诚跪拜,求一个好前程。我好像记得论语里面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来着。又有谁是读完了《论语》,敢说自己充分了解了孔子后才去的呢?

这个时候我顿感惭愧。站在这几位的墓前,我也只是知道他们文章诗集中的寥寥几句,未曾知道他们人格的全貌,只好通过二手的评价认识他们,莽撞地发些无用的感慨。

呜呼呜呼,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我在他们的墓前面——以及之前和之后更多人的墓前面想到了这些,然后就离开了。我看见一座公园的门口诗人抚着琴,若有所思。另一座公园门前诗人昂着首,望向白色的充满阴云的天空。诗人们的真实面容已消逝在历史中,这两尊雕像上的面容大概也是后人想象而成。他们是否成了他们活着时希望成的人?或者他们本来就是后代们所描绘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滕王阁序》新解:告别与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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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写滕王阁序的时候,距离他死去已不远了。江西就在他去交趾看望父亲的道路上,而他就是在那海上溺死的。

他死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但他绝不同于其他同时代或异时代的少年的:李白过于飘逸了,总是想求仙问道;杜甫则是山的气息。苏轼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生无常的梦幻泡影之感了;李贺更是因愤激与苦吟早早地走向衰亡与玄想。然而王勃不。他的仕途并不顺利,他也在文章中发出过深沉的浩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然而他的态度始终是高扬的,永远保持着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冲劲,这么说吧——如果曾参描述的沂水边的春游真有其事的话,那么那些冠者和少年中绝对有王勃精神上的身影。这样的精神自然体现在其作品之中,而这作品当然是滕王阁序。

然而我只说结尾:这结尾是最刚健的告别和最雄健的序章。来看吧: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是承了前文人生无常的浩叹。然而却用四字句,又显得那么的短促有力。这好像是一种讽刺,又是一个预言:当下这些赴宴者,不管是腾蛟起凤的孟学士还是叱诧风云的王将军,不过是过眼烟云,终会化为灰烬的。然而,这句子中又没有《兰亭集序》里的哲学式的深思与悲哀,而是对自己似乎有着充分的自信:你们会化为灰烬,而我不会;或者说,是少年的无忧无虑和无所顾忌,是一种没有亲身经历过死亡,灾难,无常时常有的态度:理解它但没有彻底地经历过。

但毕竟是丘墟,也是带着悲哀的。然而接下去感情就高扬起来了: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这一段在文章里也就是表达一下对于请客者的感激以及希望他们好好写文章写诗之类的意思,但是作为后世读者,把视角拉大些,拉远些,便显出宏大的气势来。

这场“伟饯”既是滕王阁盛会,又可以是繁荣兴盛的大唐王朝;而那些登高作赋的“群公”,又何尝不可以是李白杜甫这样的诗人,韩柳苏这样的文章大家?

接着是: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这就是谦恭之词了。怎么敢不竭尽我微薄的才能呢?我就此恭敬地书写下这段序文和一首小诗。然而,滕王阁集里的诗文早已佚散,那些什么“词宗”之类也不得青史留名,他这序文,更像是他为之后的那个星斗焕文章的时代所作的。而他在这短短几个字里面的谦恭与敬意也可以看作他对他之后的那个时代的敬意。而“竭力写下这篇序文”更是他用自己的能力作出的告别词。这样的“竭力”是带着行动的,不是陶渊明自祭文中的那种悲哀和淡然,而是“太初有为”的力量。

所以我说,这是刚健的告别,也是雄健的序章。

问鹭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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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了以后,他夹在喧闹的人群中走出去,旁边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嗡成一片,哭的,笑的,送花的,拥抱的——他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从前在卷子上看到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倒老是在他耳边萦绕。虽然“冠盖满京华”,但自己究竟也是考完了的,又何来“憔悴”呢,他心下只是狐疑。

人群渐渐散开了,笑闹着汇入那些简陋的小巷,他也向一条走去。这一年反反复复的行走,他不须刻意便走到那门前。

爹正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一副征询的表情:“儿啊,考得怎样啊?”他竟有点畏缩了。往常爹提到“考”,都是一副气吁吁的模样,好像茶瓶里刚加了开水又封了盖一样。今日这样谦恭的样子,他只在爹去开家长会挨批时见过。

“还好。”他当然不可能告诉爹他理综没写完,不然爹估计又该数落他了。他也没法

为自己辩解,他知道他们班成绩最好的也写不完,但他爹不知道。

吃罢了饭,他与爹便收拾了简单的东西,坐上了离开小镇的火车。离开的时候,房东来验房,就聊起来。房东说,七月又该有人来了。

他让爹搬少一点,他来搬。毕竟爹年过半百,半辈子攒下的票子,都进了那个正在房里转悠的家伙的兜里。

火车开出简陋的小站,外面掠过一排灯光:“龙门超市”“梦想文具”“状元中餐厅”。不久,那灯火就暗了,缩成个小光点,没影了。

爹早就睡去,火车进了隧道,隧道外面是那些他在这里上学一年,每每张望却从未涉足过的山。隧道的灯一明一灭,他的眼皮也一张一合。

然后又转汽车,他回到那个村庄,路是新砌的,楼是新盖的,他不认识了。然而他认识那水,那桥,于是他便放下心来。

平平静静的日子真是好过。清晨的时候他在街头闲逛,之后便做饭。取下本书来读,在床上窝下,像之前的很多年一样。

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往古的诗篇就进入他的脑中,真是奇怪,考前从来没有过。那时,眼前与耳畔,只有黑底白字的标语,早读时同桌的语速极快的英语声。在这样的声音中,他在答题纸上写下“······体现了诗人旷达直率,热爱自然的性格。”每次答题纸发下来时,教室里都增了一些隐抑的哭声和一句句在书或桌子或卷子边角上的“雪耻”之类的句子,恰与答题纸上的“诗人怀才不遇,屡遭贬谪”之类的句子呼应。

像一场梦。他蜷在床上,仲着懒腰,自言自语道,而我刚刚醒来。

成绩在某一个慵懒的早上到来。他不想连夜查分,爹妈也没逼他。然而成绩出来的时候,他爹他妈都像是听说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老杜,涕泗横流。在祖坟前,他和他爹他妈低低地跪下,香烟袅袅地飘上了天。儿子上了大学,女儿也进了省里最好的高中,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报完了志愿,一家人就去省城。

省城的手机店里,他妈非要给他买最贵的手机。他要便宜的,而爹妈说贵的耐用好用。他拗不过,只好买中等偏上的一款。手机店里头明净,灯光打得锃亮,手里新手机的盒子也白得刺眼。他只觉得,他爹妈又老又皱的脸与他手上写字磨出的老茧和这白色多么地格格不入,这些东西只适合配着复读学校教室里的日光灯和出租屋里昏黄的台灯。被这么亮的白刺着,他的眼一痛一痛。

接着便是接妹妹回家。他总也搞不懂,一个女孩子家的行李箱怎么会那么重。妹妹只是简单地说句:“书。”打开了行李箱才发现,都是些关于物理的大厚书,里面都是些他看不懂的公式。妹妹告诉他,她学竞赛——他第一次知道还有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这些都是教材。书很贵,妹妹说,有的是二手的,有的是她省吃作用攒下钱买的。

他勉力地回想着那些不停地碰撞着的小球,滑上斜面的物块,又看了看妹妹提起物理时晶亮的眼眸。“感觉挺无聊的,看着头晕。”

“有意思着哪!”妹妹开始了她的讲述,从最初的牛顿三定律讲到地转偏向力,整个经典力学都在动量与能量的统摄之下;之后是电学,热学······

“我们物理老师怎么没有讲过这些。”他脸上带着点羞赧。物理老师长着小眼睛,戴着小眼镜,讲的是一道一道的题目,看到他们困就用高考或者励志鸡场把他们弄醒。

“题目总是有点枯燥的。”妹妹带着点说教的派头一本正经道,“然而题目后面的东西是美丽的。”

到底是长大了,他想。他瞅着在桌边翻看着一部部大部头的妹妹,灯下面她的眉眼闪着光。妹妹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抽着鼻涕的小屁孩,是个出挑的苗条少女了。

妹妹桌上搁着本绿皮书,他翻开来一看,里面都是些单词。书名是:《高中英语词汇手册》。

“还有这种书?”他问。

“同学们都背的,挺好用,怎么,你不知道?”妹妹抬起头。

他的脸微微地红起来:“还真是不知道。”

“我们班还有背《四级单词》的。我的英语还不算好,得补。”妹妹低下头去算题。

他想起那个早读时大声背英语的同学,听说她还是没考上,不知到哪里打工去了。听说为了她的复读,她家几乎卖了房,还东挪西借了不少钱。她考不好的时候,总是哭,说自己对不起父母,那神情好像全天下的债都是她欠下的。这样怎么能读好书呢?或许,只是或许,要是再见到了她,他要买本《高中英语词汇》给她。

见妹妹又沉浸到物理的世界中去了,他便摆弄起他的手机。一条条推送,都是有关于高考的消息。在“高考经历”的帖子下面,不少人写着自己高三一年的生活。这生活不像现实,更像小说。好像每一场考试都是一场战役,身旁不停地烧着硝烟。啊······怪不得每次考完试都总有几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同学。比起他们,他这一年过得多么得平凡无奇。去年将近高考的时候,他生了一场病,没能走上考场,只好去到那个偏僻的小镇复读。如今他考上了大学,又怎样呢?

算法明白他的迷茫,把一些“怎样能让大学生活变得充实”的文章和视频推送给他。他怕视频的喧嚣打扰妹妹的学习,便插着耳机看。即使插着耳机,把声音调到最小,他仍然觉得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他想起高考前誓师大会地动山摇的音乐和声嘶力竭的呐喊。那些文章让他生厌,仿佛只有写文章的作者有权决定什么是值得的一样。还不如看书。

不过他终究是紧张起来了。做饭的时候他开始听起英语。背单词的APP也下载了。视频中也开始有了数学知识。他甚至去买了个新笔记本,记起笔记来了。有不会的地方他就去问妹妹。

妹妹比他聪明得多,从小他就听父母这样对别人说。看到她刷刷地拿笔解题的样子,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对妹妹心服口服。妹妹的高考,恐怕就像网上那些人说的一样吧,有哭泣,有痛苦,但终究有一个欢乐的结局。他拿着笔,边划拉纸边想。

七八月份的时候总有大雨。大雨的时候总会停电。停电的时候,爹妈都会回来,妹妹也不再做题,坐着或躺着,闲散的聊天。爹刚找上了工作,开朗了,话也多起来。爹妈聊他们年轻时的爱情故事,也讲他们俩小时候的糗事,他们则听着,笑着。窗外雷鸣闪电,暴雨倾盆,天黑沉沉的,但是房子坚固的四壁和房顶都把这些全都挡住了。房子里这一小团温暖的黑暗,是大雨打不湿的。他揽着妹妹的肩,知道这样的时候不多了,也许再也没有,就固执地希望雨永远不要停。

雨还是停了。妹妹要回县中,竞赛生的作息和高三生没有什么区别。爹妈去城里送妹妹了,而他要直接从县里新修的火车站坐车离开故乡。

最后的几天,他一个人在家里整理行李。角落里堆放着他的玩具,课外书,课本和他整个的童年和少年。他只拣了几本书塞进行李箱,书里头夹着他的高考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搁在被子,枕头和一堆其他东西之间。合上箱子,他掂了掂。多么奇怪呀,行李箱明明放着他所有的家当,离开复读学校时那么沉,现在却很轻。

要走的那一天到了,外面起了点雾,夏末的倦热间着初秋的凉意。他拎着行李箱,锁上门。十八岁的少年一个人出门远行。车到傍晚才开,他就在村里转悠。

信步便走到那大泽边。这湖本是有名字的,但他还是愿意叫它大泽。小的时候湖里是有田田的莲叶的,也有荷花。他就是在那些个漫长的夏天,在莲叶与荷花的间隙中学会游泳的。那时候,湖上还有些老渔人,有时候会教教他们。后来荷叶荷花不知怎地全没了。再之后,有几个小孩在湖里游泳溺死了,这湖便成了禁地。上高中前他来这里,湖面上飘满了垃圾。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背“长江两岸有大泽,北为云泽,南为梦泽”时自然而然把这湖代入他的想象。

现在是不一样了。湖面一带远远地都是苇荡,黑的白的水鸟时起时落,左边右边两排小山,岸边泊着几条渔船。有个老渔夫在岸边整理渔网。见他走近,兀地抬头:“不是要去打鱼哩,过几天开了渔才去打哩!”他知道老渔夫把他错看成查“禁渔”的人了,连忙微笑摆手。老渔夫又眯着眼瞅了一回,松下口气:“是那个考上大学的娃娃呀,你小时候我还教过你游泳哩——啥时候开学呀?”“晚上就走哩。老伯伯,几年没见这湖,想去湖上看看,您的船——”“嘿,不用借。几个月不开船,手还痒哩。”便启动电动马达,船嗡嗡地荡入水中。

船行至大水中央,四面一片尽是白色。只听见老渔夫咕哝:“你来的正好,过几天下了雨,蚊子就该出来了。”远方间或传来几声鸟鸣。

均匀的水声混着马达的轰鸣敲击着船身,这几个月来的事涌上他心头,既非喜悦,亦非忧愁。可能这就是所谓闲愁?就让它们散在水气之中吧。

“看!鹭鸶!”老渔夫忽然叫道,“原来这儿可是没有的。”

抬头才见前面苇荡里,几只白鸟时起时伏。那一只猛地把头扎下去,许久才出来,叼着条鱼,旁边的几只助兴似的高亢地叫着。

鹭鸶!是了,他想起了些什么,是那首小词,高考卷上的辛弃疾的小词。他从来没想过,辛弃疾这样壮怀激烈的词人还能写出这么有意思的词。在写那篇有关于“射箭”和“理想”的关系的作文时,他脑子里还回旋着这小词的旋律:

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

白沙远浦。青泥别渚。剩有虾跳鳅舞。任君飞去饱时来,看头上风吹一缕。

小词的题目是什么呢?他忘记了。是“问鹭鸶”吗?好像没有问句。啊,是了,是“赠鹭鸶”。但是他确有些问题,想问这泽中的鹭鸶呢。

鹭鸶啊鹭鸶,在这里你有鱼可食,那别处的鹭鸶呢?那别处无鱼可食的鹭鸶,可知这广袤的大泽,可知这丰美的鱼虾?它们又在哪里呢?在小溪边争食吗?

这样的问句差点就冲口而出,但他及时地止住了自己。不必问吧。即使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吧。

船靠近了苇荡,离那几只鹭鸶越发地近了。老渔夫拣起舱里的一块石头,倏地掷去,长长唿哨一声。但见那鹭鸶同声一唳,拍拍翅,扑棱棱地飞走了。

直到鸟的影子没入云中,他才回过神来。船早已离了苇荡,四面皆是弥散的水雾,远方一带微黛的山影。

问题确实不必问了。鹭鸶是会飞的,他想。他居然忽略了这么明显的事实。兴许它们就是从少鱼的溪边飞到这大泽中的。大泽中的鱼虾丰美,比小溪好多啦。

于是他低低地,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声音很小,老渔夫并未察觉到,兀自撑着小舟。小舟轻轻地摇晃着,便没入了升腾的水气中。

写于二零二一年九月

修改于二零二二年六月

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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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八月二十九号。雨已下了几日,从昨天淅淅沥沥地滴到了今天。天照样是阴晦的。

这天是八月二十九号星期日。是高三生为数不多的休息日。网课已上了几周,时间也比学校宽绰得多。但是仍掩盖不了高三的事实。

九月中旬就要开学。据老师说,开学要考试,那些网课没好好上的就要现原形。网课期间也有考试,成绩都提高了,怎么提高的,大家心里也都清楚。

再过几日就是开学日,不仅是高三,而是所有该上学的孩子。从这个九月开始,辅导班成为历史,学区房也成为历史。那些侥幸被选入“牛校”的家长和孩子,大概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而那些挤在“老破小”学区房里却被分到“渣校”的人,大概格外愤懑与不爽。有一些人提着行李来到陌生的城市,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也有一些人提着行李回到熟悉的小镇,为一年后对未来的憧憬奋力一搏。

说那些被分到“牛校”的家长和孩子劫后余生大概不太恰当。在亚洲的一个国家的首都机场里,人们想尽办法搭上离开那里的飞机,搭上的人,会觉得劫后余生。而那些没有搭上飞机的人,之后的九月里,他们又将面临着什么?在另一些国家的ICU,甚至不在ICU,人们挣扎着呼吸着,对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九月可能是他们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九月是怎样的九月?

对于一些人,九月是新生。对于另一些人,九月是死亡。

在月球背面,月球车划下印迹。没有人曾经到过那里。

在火星表面,祝融号在红色的岩石间跋涉。在同一个星球上的,还有几个小小的,与其相似的金属探测器。九月份它们会继续向前。

在更远的地方,在太阳系的边界,小小的飞行器还在飞着。这时候它再回身拍下照片,还能看出“黯淡蓝点”的位置吗?

九月,不过是一个月份,每当这个时候到来,太阳的直射点会从一个半球缓缓地挪向另一个半球。在那个被称为北半球的地方,天气会慢慢变凉,有些树木会掉下叶子,一些名为“诗人”的人类会为此而悲伤。

九月不过是一个指代词罢了,在我们眼里,他代表着开学,一段新人生的开始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只是在我们的眼中而已。

在那些我们的脚步可能无法企及的地方,在城市的乌云的上面,在我们无法想象的远方,银河系中雾一样的群星正在缓缓旋转。在这样一幅图景面前,九月的到来,和八月二十九号这个普通平凡的日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九月是我们的九月。往古的农夫们在九月里为九月命名。之后的一代一代人把地球上的月份与天空中星辰中的轨迹相匹配。当我们阅读日历上的九月时,我们也在阅读人类的历史和宇宙的历史。

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号星期日。雨仍然没有停。一个有很大可能性不会被历史记住的家伙,写下了这些与九月和高考无关的文字。而历史的潮流在滚滚向前,遥远的星辰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