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内容

3 篇博文 含有标签「游记」

不拘时地,兴之所至

查看所有标签

一次漫溯:2023-2024行记

· 阅读需 59 分钟

我原来给这篇文章拟的题目,来源于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儿。那首歌里边有一句词儿:“带着长江去拜访黄河”。我既是北方人,又来到南方上学,大概就应该是“带着黄河去拜访长江”了。这两年的旅行,大多在课业压力稀少的假期,又上了大学,是很自由的;且有一两好友作陪,简直让人生发出“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豪情。

然而,这些豪情与我事先取好的题目,全都来源于我的想象。毋宁说,这想象中的旅行,比真实的旅行更富诗意,也更加超迈。亲身经历这些旅行后,我便再也难以打出我原先拟好的题目——当然,拿这个当题目,未免不可以写出漂亮的文字——之前的许多游记,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坦诚地讲,那些游记几乎不是我旅行时的所思所想,大多数是旅行之后,凭着一点回忆以及脑中内置的文化意象,凭着一腔文气汹涌写出来的。

这没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也很喜欢那些文气汹涌的句子,喜欢那些深沉的叩问与思考。但旅行必然不只是文气汹涌与叩问思考。以前的游记里,是缺了些什么的。我晓得,以前的游记里,缺少的是那些旅行中“不太光彩”的东西。走错路,赶不上车的着急忙慌,对预算的斤斤计较,到了景点发现自己被坑了,种种之类。真正地规划一次旅行之后,这些问题就会在旅行的途中轻轻地打你一拳,让你的旅行不全是快乐和自由。在被打了很多拳之后,我终于对旅行本身产生了一丝怀疑和一点不快。我们总是驯服地坐火车,开房,在酒店的卡槽里插入房卡,打开空调,在某些 APP 上查攻略,买票,进入景点,然后,美美地自拍,发朋友圈,修图。这样下来,大概就算作一次成功的旅行了吧。但是,这种“驯服”本身,大概也是可以且值得怀疑的吧。因此,在这样的怀疑、不快与求索之中,这篇游记的题目终于被定为“一次漫溯”。

“在路上”的图景

小时候我跟爸妈一起出游,坐火车的前一天晚上常常兴奋得睡不着。我清楚的记得,那些晚上我瞪着窗帘外的茫茫夜色,希望可以快一点看到太阳升起。在出游的当天早晨,我会兴奋得吃不下东西,甚至兴奋得肚子疼。这兴奋大概是为着坐火车的。

那时候还没有发达的高铁网络,最多的是坐绿皮车和卧铺。我熟悉那些列车员的叫卖,经年不变的蓝莓,牛肉干和小朋友们喜欢玩的玩具。我记得车上浆洗过的座椅套子上的味道。我记得列车小桌板上不锈钢盘子的反光。我记得那些提着大蛇皮袋站在厕所隔间的脸颊粗糙的人们。我记得到了饭点,人们纷纷拿着泡面,到车厢间的热水龙头那里泡面的情景。

这些情景,甚至比那些风景留存得更久,更深。这些情景在那时的我的心中构建出了一幅“在路上”的图景。这种图景与我那种日复一日上学的重复生活截然不同,这种截然不同,大概是我那时兴奋的原因。

然而这种兴奋,渐渐消失了。无论是每年惯有的报道,还是偶尔兴起的出游,坐车的前夜,我总是睡得很好,再也没有兴奋。从前的那种“截然不同”,如今变成了某种“庸常”。我熟悉了进站的步骤,验身份证,安检,在候车室里等待,验票,然后上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然后坐下来玩手机,有时背单词,或者做多邻国的任务。我想着到站之后的景况:或者坐哪路地铁去某个景点,或者先吃上一顿麦麦,然后骑车回校。我心知肚明:这种“在路上”的图景再也无法吸引我:它已进入我日复一日的生活。或者作为释放压力的渠道,或者作为上学的交通工具,“在路上”的图景逐渐被我一块块拆除,拼合成另一些有目的的图景。而这些图景,是早已被规划好的。规划好的图景,自然不会有新鲜感,也自然不会再产生那种原初的兴奋了。

我晓得这一切,我也接受这一切。我晓得“在路上”的图景不过是童年的奢侈。如今,旅行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事情,乃至成为一种项目,要我规划了。于是我记下这“在路上”的图景,作为告别,也作为开始。

六块钱的矿泉水与看不到的秦观墓

跟朋友第一次往西湖边上走的时候,是在杭州的七月。天热得要滴下来。据说两百米外就是湖边,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意。路边,一家冰棍儿店敞着怀。忽然念及天气,又想起湖边上必然是景区,景区里的食物饮料,自然很贵,就提议先去买了冰棍儿和冰水来解暑。

冰棍儿和冰水是便宜的,冰棍儿只有两块钱。继续往前走到湖边上的时候,刚好舔到冰棍的木头棍儿。这时是傍晚,白天的余热犹在,不久冰水也喝完了,只好到湖边上的小卖部去碰碰运气。

果不其然,那里的矿泉水六块一瓶,吾辈只能望水兴叹。

两块钱的矿泉水和六块钱的矿泉水之间,有一层栅栏;这栅栏是景区的栅栏。栅栏隔开风景,也隔开游人。我不晓得其他游人是否知道栅栏外的矿泉水的价格——至少对我这样的游人而言,这样价格的跌宕,以及这景区的栅栏,无异于一种讽刺。

把山水圈到名为“景区”的栅栏里,大概可以算作现代人的功绩。在圈起山水的同时,他们也将自己圈入大机器与科学主义的囚笼。于是,山水变得妩媚动人起来,不断地吸引着囚笼中的现代人,而现代人也在不多的放风期心甘情愿交出手中的钞票,从机器的囚笼逃向山水的囚笼。在那里,现代人和山水相看两不厌了,然而这种相看两不厌也是集体性的相看两不厌,是一座山和几万人的相看两不厌,是被生产出的相看两不厌。

当现代人再度吟诵那些前现代的古老诗句,试图从中寻求共鸣的时候,他实际上是在向再也不可能存在的时光寻求共鸣。那些一个人跋山涉水的行迹,是再也难以追蹑了。那些泥土路上的足迹,如今已经被拓为宽敞大道,成为那种相看两不厌的生产器。

后来我们终究没有买下六块钱的矿泉水。不过,显然矿泉水是有市场的:卖水的小亭子旁,早已聚集着诸多游人。我看着西湖在夕阳下的微波,忽然想起去西湖的前几日去过的太湖。太湖的水鼓荡,而西湖的水则更柔媚,大抵是湖小的缘故,也大抵是受了太多人文滋养的缘故。然而,在西湖边上看见那景区的栅栏时,一种阴暗的想法却也袭上心头:大抵,景区的栅栏也已经驯化了西湖吧,这种柔媚,是否是训化后的柔媚呢?

那么,就假设西湖的柔波和太湖的浩瀚是同出一源吧。毕竟太湖虽然浩瀚,却与西湖一样,都被围困在景区的栅栏之中。于是柔媚或是豪放,都成了游人打卡消费的背景与牺牲品。柔波和浩瀚之中,我却突然想起前日到惠山寻访秦观墓的经历,对这湖边景区的栅栏,却又多了一重复杂的思绪。

因为出游前并不知道惠山的有名,也忘却了中学时曾经读到的“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所以,我和朋友前往惠山,实在是出于某种机缘巧合。我闲时喜欢扒拉地图,那天恰好逛完了钱钟书故居,却天色尚早,就又在地图上寻寻觅觅。忽然看到地图上某处标记了“秦观墓”的字样,就拉了朋友,连连称奇。我们大抵都算是半吊子文艺青年,见到这样的人文,不免要去转转,就起了意,打算坐地铁去。

兜兜转转下了地铁,又骑共享单车,但见百度地图引我们到山后的一处偏僻小径。拾阶而上,转过一座护林人的小屋,前面是砖石铺成的道路。路两边皆是密林,地上虬龙盘踞,似无人迹。此时已近傍晚,四周唯有虫鸣,不免心中发毛。又行数步,砖石道路就此而止,接着是土路。又行一程,土路竟也到头,没入密林。我和朋友无路可走,只好回头——密林中亦有小径,不过我们是断不敢进入的了——一些女大学生上山遇害的新闻已经在我脑中徘徊。我们虽然向往着不走寻常路的旅途,但毕竟是来秦观墓寻访,而非给秦观陪葬。念及此,便讪讪然下山而去。

后来我们才知道,秦观墓位于惠山风景区之中,而风景区在我们从小径上山时已然关闭。这条小径,大抵是荒弃了很久的,无人修葺,兴许只有驴友们才会来探索了。

隔天我们又去到惠山景区,想从景区的正路爬上山去。然而终究不能。那天下了雨,封了山,于是我们终究也没去成秦观墓。

后来我多次思及那天在土路上的“害怕”,认定了这与那些围着湖的栅栏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我们习惯于修葺良好的道路而非土路,就像我们登山揽胜的时候习惯性地抚摸观景台边上的栏杆,并且在玻璃栈道上大呼小叫。一旦水泥路变成土路,栏杆被撤走,玻璃栈道变成摇晃的破旧木桥,我们就开始退却,开始害怕,甚至开始愤怒。我们期待的是旅行,而非求生,因此那些栅栏既隔绝了我们又保护了我们。栅栏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圈定了一小块山水,作为人类的保留地,却把我们与圈子外面的山水隔开来了。

那么,我们在惠山没能去成的秦观墓,就真的成了一个绝妙的隐喻。那墓不仅是诗人的墓,大抵也是栅栏外面山水的墓;我们终究没到那墓前去,于是,我们这些现代人,也就与那所谓“真正的山水”,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望海潮

23年国庆小长假,我和一个朋友到海宁去看潮。

海宁并不是大城市,也并非著名的旅行景点,但确实很适合国庆出游:那些著名的景点,大抵是人山人海,体验大概不会好到哪去。这样的小众地点,没准还能不受打扰地观观景。

之前我是不知道海宁的——只是知道那里的皮革城十分有名。有趣的是,在打下这些文字之前,我仍然以为那座闻名全国的“倒闭了”的皮革城就是海宁皮革城——查了查才知道在温州。关于皮革城种种,都是后话,还是先说说我怎么想到要去海宁的吧。

在规划出游地点之前,我很是喜欢扒拉地图:随便找一个附近的城市,放大看看有什么有趣的景点。一般来说,古迹和风景区都是我的首选。海宁就是这么被选中的:其一,它靠近钱塘江,而国庆假期恰逢八月十五大潮;其二,城里有金庸故居;其三,并非热门景区,人不会多,也不会排队。同时,这俩景点间隔不近,加上通勤,也大概足够一天游玩。

于是就到海宁。海宁市区距离钱塘江尚远,需要坐公交车前往。天是阴沉的,公交车经过海宁皮革城的边缘。整个城市人很少,毫无生气,且透露出一种破败的气氛。难怪我会以为那“倒闭了”的皮革城就是海宁皮革城——远远看去,确实像是倒闭了。

一小时后,到了盐官观潮景区。景区附近一副开发区景象,具体表现为烂尾楼众多。游客们也都不知道从哪里纷纷冒了出来。临近中午,不少小摊支了起来,价格都奇高无比。公众号显示,大潮将在午后到来。我和朋友逛了逛海神庙,却逛无可逛,终于找了个地方吃饭,消磨掉大潮来临之前的时光。

观潮的斜坡上,终于站满了人,手机也都支棱起来了。附近有牌子,上面是小学课文,名字也叫《观潮》。看着那牌子,就有带小孩的家长逼问起孩子来了,孩子也就咿咿呀呀地背起课文。斜坡的草坪上,野餐垫耷拉着,几个马扎横七竖八地歪着。

人群处于压抑的静默中,有短视频的外放声。终于有人高叫到:“来了!来了!”人群霍然燥起来,江边的栏杆上,密密匝匝围了一层,眼见得下游隐隐有一条白线遥遥逼来。但那白线奇慢无比,人群燥了一阵儿,又无聊下来。

然而当海潮终于到眼前时,我却觉得平平无奇了。不过是一条浪横在江中间,也不甚大,并没有之前以为的那样豪壮,只是拿手机草草录了录像,心中暗道“不过如此”。潮过了,人群也好像泄了气似的,纷纷散开。走着的时候,犹然听到有家长用那课文里的话逼问孩子:“潮水像千万匹奔腾的骏马,你说像不像啊?”那孩子嗯嗯连声,不知是真这么觉得,还是只想着搪塞过去。想到那孩子回去大概率还要绞尽脑汁地憋出一篇游记来,我就心生同情。

看了潮,又说去附近的王国维纪念馆。走了几公里土路过去,又说不开门,只得悻悻而归。看看时间,金庸故居更是没有空去,只得坐了公交车返回火车站。公交车穿过这座除了游客外全然寂静的城市,穿过那些烂尾楼和扁平的皮革厂,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旁唯一亮着灯的肯德基。

那天正好是诺贝尔奖物理学奖的颁奖日,朋友学物理,于是我们一起盯着手机看直播。获奖的是阿秒激光,我不太懂,朋友则觉得这个结果平平无奇,没什么新鲜的。

就像海宁这座城市和大潮给我们的感觉一样。

旅行搭子互填问卷

没事儿的时候,我经常浏览学校的校内论坛——一天,刷到一个找旅行搭子的帖子。回复里边却有一条:“如果价值观不同,一起出去旅行,恐怕要么造成矛盾,要么心里不爽。”接着,就列出几条来。我觉得这些条目颇有意思,就一番删改,做成问卷的样式,供找旅行搭子者参考。

  1. 消费观念

    1. 住什么档次的酒店?
    2. 如何前往旅行目的地?高铁/动车/飞机
    3. 到了目的地之后,以哪种交通工具为主?打车/公交/地铁/单车/走路
  2. 旅行观念

    1. 偏向特种兵,还是休闲游?
    2. 偏向自然景观还是人文景观?
    3. 拍照多,还是拍照少?
    4. 拍人像,还是拍风景?
  3. 饮食习惯

    1. 大张旗鼓,还是速战速决?
    2. 偏向当地特色,还是吃自己熟悉的食物?
  4. 攻略习惯

    1. 做,还是不做攻略?
    2. 攻略详细程度
    3. 是否以网红景点为主?
    4. 更注重景点,还是更注重饮食?
  5. 日常起居

    1. 几点起床开始旅行?
    2. 几点进行休息?
    3. 体力如何?是否适应长期徒步?
    4. 对高温/低温的耐受度如何?

王子猷的太湖一日

独自出游的好处和坏处是同一样:你只带着你自个儿出去。若是和别人同游,却没有跟自己这样深厚的交情,就好像隔了层膜儿,不痛快!跟别人出游,重点总在别人,而不在出游,若是为了游玩的痛快而拂了同游者的兴致,自己心下也有愧意——于是这游玩终究是不痛快的。

至于怎样的游玩是痛快呢?我也说不清。如今,游玩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或者说奖励,像是在生活的潮湿阴冷的墙壁上凿一块砖出去,看看天光,然后再把砖原样填上——不过如此。除了你记得你看过天光,没人记得。痛快?兴许独自游玩本身就是痛快了。

更多的时候,要在凿砖前细细估量:取下这块砖,墙是否会倒?墙不好看,潮湿阴冷,但有墙总比没墙好。由此看来,这样谨慎的规划和估量,使得那天光更加珍贵,也使得那天光更像是墙壁本身,只是另涂了一块颜色上去了。

但没有办法,人总是想看天光的,即便是墙,换个颜色也是好看的。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我买了一早一晚两张短途票,在期中考试后 (这个时间点出游,墙最不容易倒) 向苏州奔去。

买了票后,仍是日复一日上着课,写着作业。以前出游时腹中怀抱的胀痛与心头喜悦的跳动,这次是全然没有的。到了当天早上出发之时,甚至动起了把票退掉痛快睡觉的念头。那种想要凿开墙看天光的心情,似乎就终结于购票之时,在那之后,也就荡然无存了。

依旧是赶车,差点没赶上火车,但最终赶上了。在火车上我也没想好到了苏州要去哪,只是不愿去园林。无他,大抵与我心境不合。我并无兴奋,心中却闷闷的,到了园林,大抵也是要将心拘束在亭台楼阁树木中的,虽然精致也有精致的好处,却也总感觉无法开怀。

那么,就往太湖去。只是看一眼湖就好。其他,也不想关心,看到湖回来就是。就坐上直通太湖香山的地铁而去。

地铁站到湖边仍有一段距离,却在共享单车服务区外。打开前几天下载的小红书一翻,就有人说要提前下地铁方可。抬头一看地铁,下一站恰如那人所言。于是就下车。

地铁站旁,果然有一溜共享单车。正要扫开一辆,却见到前面又是一排同色单车,却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类型。走上前去,发现是江苏省公共自行车,前六十分钟免费,之后一小时收费一块。

这比共享单车便宜不少。我是贪小便宜的人,就换了这儿的公共自行车骑。跟着导航向太湖骑了数公里,终于到太湖香山站,这才哑然:原来太湖香山站外也排着一溜儿公共自行车。此时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见着湖影儿,才晓得前人的经验不一定可靠。

从我下地铁,到太湖香山站,一路上并无美景游赏,我只记得灰突突的天空,路边时而驶过的大货车以及仿若城中村的景观。果然每个城市的边缘区域都是一样的——这跟闵行很像,走到这儿,大概会触动那些以校为家的人的思乡之情吧。同路的还有一家四口,父母骑着折叠车,孩子骑着山地车。虽然车是比公共自行车豪华许多,但孩子们年幼,所以被我超车了好几次——当然,这段路上红绿灯比较多,大概也是没法拉开差距的原因之一。不久换道之后,这一家四口就越骑越快最后骑没影儿了,我只好在后面望车兴叹。

过了太湖香山站,这才拐上环太湖大道。兴许是这里曾经兴办过自行车赛的原因,路两边均有自行车道——然而车道是不好走的,坑坑洼洼如同臀部按摩。在这条道上的最初五公里,也是看不到湖的。湖的方位在道路左侧,首先被树掩映着,树外边还有绿道和公园,更是难以望见。索性就看右边。右边是小河和草坪,以及总会在这种情景下出现的钓鱼佬,倒有江南水乡的意味。

不久,就到一座仿古建筑,颇为显眼。地图上说,这里是苏州太湖国际会议中心,但似乎空有外壳,并无人气,很凋敝的样子。会议中心对面是一个观景平台,就在这里,我终于跟湖水打了个照面。

这时已是十一月份,天色照例阴沉。这时候,大概比天晴更难看出湖和天的界线。风一直吹,湖上湖下,上下一白,仿佛被扣在一个大蚌的壳中,天很低很低,地很广很广。

湖边上,有鸭子一类浮游的水禽,我开始没看出来,后来近了,听到叫声,才晓得。这时湖边没有人声,仅有人影,因为湖过于宽广,广大到把一切声音都吸进去。

然而又不是全然的静默,间或可听到一两声水鸟的鸣叫。那种叫声就像是一个字的“唵”,一种证明你存在,它也存在的东西,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东西也没有更多的含义,但一切都包藏其中。站在那里远远看着那些黑点儿浮游,看到那些白影儿拍起翅膀的时候,湖是静默的,作为这一切的背景。茫漠无涯,这并不是虚词。静默的湖水一直静默,在白茫茫的天色下无始无终。湖水是没有记忆的,什么都包容了,然后静默得不发一言。鸟们,这些水禽,就在这静默而永恒的舞台上。一天对于它们而言,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正如一个世纪对于我们而言,也是一瞬。

我晓得,在这样邻水的地方建一间小屋,木头房子,我会永永久久地透过窗户观看,不会倦。在这里时间根本不存在,只有一种状态,就像只有几声鸟鸣。我想这样长长地耽溺下去,但不可能。这样的顿悟,不过弹指一瞬。在这之前,我只感到萧疏与沉寂,直到那声鸟鸣;在这之后,我在湖边上骑了很久,却再也没找回那种感觉。

这就是我在苏州跟湖的初见了。我在平台旁边站了许久,面对着茫漠的白色。心中的烦闷似乎没有散却,但也就化在这白色之中,化作茫漠的一部分,被这茫漠稀释去了,成为这无边大水中的一两滴水雾。站够了,我就上车。

时间尚早,我计划骑车越过太湖大桥,到西山去看看。

走这条路,我是头一遭。前边还是小桥流水的景象,骑下去,就陡然变作山丘。湖倒是照例若隐若现。有几个穿着专业骑行服的家伙从我身边掠过。

又一会儿,就到太湖大桥。湖虽然茫漠,但总是茫茫一片,也就没有了看头;需要湖中岛屿山峰作为点缀,方才有趣味。可是不巧,偏是阴天,只好尽可能张望湖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岛屿,脑补它们是古人所说的仙岛了。

虽然岛和山们是若隐若现的,但前面大桥的弧度却是可以轻松看到乃至用车轮估测的。之前并未骑过如此的坡度,只是在学校内的几座小桥略略感受过一二,故而上坡与我而言自然是无比痛苦。当时我刚看完了《强风吹拂》,爬坡的感觉就跟动漫里王子被硬拽着跑五公里的感觉一样——反复质疑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无疑,下坡时的畅快冲淡了这种感觉,于是,我就没有回头。

从环太湖大道到西山,就有三次这样的起伏。经过俞旺和叶山的时候,有许多农家乐挂出招牌来,在路边招呼机动车前去休憩。像我这样的独行客,他们倒是不招徕的,我也就一鼓作气骑到了西山岛。

上岛时已近午后一点。那天我订了晚六点回上海的票,估摸时间,在西山岛上游赏是不可能的了,顶多在岛上吃个饭。掏出手机来搜索旅行者的首选快餐,发现五公里外的金庭镇居然有一座德克士。这在景区中可不多见——后来我才知晓,西山并非纯粹的景区,其间有居民,有城镇,有农村——故而岛上有便民自行车站点,也有德克士。

从上岛骑到德克士,这一路根本没有在景区中骑行的感觉。湖仍然是茫漠的,而离开湖滨之后,岛上也就全然是萧疏的村镇了。路上甚至没什么年轻人,倒是有老头老太太骑着三轮车慢悠悠溜过。

我在德克士点了一个汉堡,一份孜然味道的鸡块,便返程了。这之后,就是沿原路返回,越过大桥,以及环太湖大道。到太湖香山站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按照时间来看,是可以准时赶上火车了的。再之后,就是每次出游必有的漫长通勤。

这次出游算不上成功。毕竟只是到了西山,并未真正“游览”。然而,我却在之后的日子时时想起在11月茫漠的湖滨骑行的情景。这样的一日,并非是全然快乐的(我还记得爬坡的痛苦),而在别人看来近乎自虐,而我却感到痛快,并且总是记挂着再去一次。

我说不出这痛快的缘由,但我晓得,若干年前王子猷突然想起他的老朋友,就在一个雪夜前去拜访,到了地方,却打道回府——他也说,这是一件痛快的事。

又至西山

莫名的潮水在我肚腹中鼓荡——好像回到了孩童时期期待旅行的样子。心已经野了起来。

这是2024年5月2日夜我在手机上打下的文字。这天,我难以入睡。第二天,我将再次前往太湖西山。

这次出游,大抵是多舛的;原来定在4.30号的,之后因为下雨,挪到5.3号;当天早上起来,看看时间不太够,又临时改签了稍晚的一班车。却没有上次出游前想要退了票的心情了;更多是某种一意孤行的决然——非去不可!

照例是漫长的通勤。这次我坐地铁直达太湖香山站,在那里轻车熟路扫下一辆公共自行车。由于是假日,停车桩处的自行车所剩无几,我暗暗感到幸运。

之前我做了一点攻略,但不多,只是略略知道岛上的几个点位,计划了一条松散的路线。唯一确定的是,这是假日,岛上必然车多,岛上和进出岛屿的要道上必然堵车。

果不出我所料。早晨10点多我到地铁站时,环太湖大道上已然排满了上岛的车辆。自行车的优势于是彰显出来,掠过一众私家车和公交车的时候,不免生发出“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好景不长。环太湖大道右手边是一大片草坪,前来露营者众多,于是非机动车道上就停满了私家车。骑行者只好在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之间窄窄的间隙中前行,好在堵塞颇为严重,机动车流并不快,也就保证了骑行者的安全。

太湖国际会议中心对面,前日寂寥无人的观景台如今已散满了游客。正是多云转晴天气,阳光从云层下澈,湖上于是出现浅绿深绿交错的斑点。遥遥望去,湖对面湖州的高楼清晰可见,于是,上次阴天带来的茫漠的印象就消逝了。原本以为湖是茫漠无际涯的,实际上,只是阴天带来的假象而已。我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晴天也有晴天的好处。在栈桥上远望太湖大桥的时候,近处是郊野,绿草和青山,远处,山就变了灰色,再远,就淡入天际了。这个时候,才晓得古人“山色有无中”的妙处。

我在栈桥上站了一会儿,却难以安心观景,总是时时回顾观景台外侧我临时停放的自行车。公共自行车是要在站点处才能锁车的,在其他地方,它大敞胸怀,任谁都可以骑走——却没有 GPS 信号,扫车者无法定位,只能眼看着别人把自己的车费滋溜溜骑走。况且,这时游人甚多,即使停放在自行车站点,也有被别的游客骑走的可能,若是如此,这一天的计划,大抵就是要泡汤的了。

回到车子边上,正好见有一伙人围着我扫开的车子作势要骑走。我连忙出示手机 APP 上记录的车辆编号,和车上的编号作比对——确实是我扫开的。原来,那伙人也是把车停在观景台旁的游客,却有别人把他们扫开的车子骑走了。我暗暗感到心惊。我扫开的车子没被骑走,大概是我运气好的缘故。之前在杭州游玩时,同行的同学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最后打电话申诉,这事情才告以段落——大概公共自行车的通病,也就在这里。于是,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更加小心,几乎不敢离开自行车一步。

穿过大桥,就到西山岛。时间尚早。沿渡渚山路西行,沿湖一路都是私家车排着长队。路依山而建,双车道被挤得满满当当,只好寻隙而过。不时有急吼吼的游客下车前行,人声和小孩子的哭闹声响成一片。在这样的氛围下骑了两三公里,就开始疑惑这些开车的家伙为何要拖家带口来到这里受罪了。大概,没有假日,就不会有旅游——尤其是作为一种经济活动的旅游。只有在现代社会工作-娱乐的对立中,人们才会把旅游看作某种逃脱,某种开解吧。我自己出游的原因,大概也是这样;所谓追蹑古人遗踪雅迹,不过是附庸风雅的做作。从前车马都慢的时候,从此地行走到彼地,本身就是一种出游了;而今有了高铁,有了飞机,那样的出游在现代效率面前甘拜下风,于是才出现了崭新的“旅游”。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这大概是每个人逃不脱的宿命。慢悠悠骑车的时候,我就这么想着,想烦了,就往右手边看一眼湖。近处,湖里边有网子,或许是捕鱼,或许是养鱼。再远处,是不见尽头的茫漠和时隐时现的山峰。

溯车流而上,就到堵车的源头。原来是临湖处有一片餐厅,老板忙着拉客,停车位却不够——道路却越收越窄,仅留一个车道——无怪乎不堵。越过这源头,前边就是一片通途,渡渚山路在这里汇入西环线。这里是宽阔的四车道,兼有自行车道。到横山岛路,便右拐上岛。

为何要去横山岛呢?无他,是在做攻略的时候翻到了小红书上的赞誉。上次小红书上的攻略让我多骑了五公里路,这次出游前看攻略,却又把它下载回来查找攻略,实在是讽刺得紧。

横山岛路名为路,实际上是堤坝,路两侧石头筑成小小一垒,防止来往行人落水,颇有特色。路上行人颇多,大概也是看了小红书的缘故。

横山岛上并没有大路——上岛后如同进入了一个小型村庄。不过,细细看去,很多房子大门口都挂着民宿的招牌,而且装修精致,颇有网红风味。沿着右手边一条小路,就往山上走。这次出游前,我做足了准备,提前多骑了骑车,防止在岛上出现双腿瘫软不能骑的窘态。太湖大桥的坡在这样的准备下也就不过区区了——可是上山仍然不太够。在坡陡的地方,只好推车前行。

山上大多是枇杷林。茶叶和枇杷大概是西山岛的主要作物。在西山的村庄之中骑行时,我不止一次见到它们的身影。经过枇杷林时,总会听到类似鸟叫的报警声,也有一些彩色塑料飘带迎风飞舞。我本以为,报警是为了恐吓游客,而塑料飘带则是装饰,后来才想到,这些装置可能是为了防止鸟儿偷吃枇杷。

翻上山了,才大概晓得横山岛的形制。山后面的空地仍是一片村庄,白墙黑瓦映衬湖光山色,煞是好看。不过,要去到村庄那里,就只好经由台阶下山,并无大路。台阶旁边,还陈列着民宿招徕游客的招牌:“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横山岛”。想必民宿也是这岛上不亚于枇杷的主要产业了,因为我上岛前后,就看到不止一辆汽车驶入那些专供民宿使用的停车位,也路过了一家放着动感音乐仿佛在开 party 的小型别墅。

路在一家民宿前面戛然而止。民宿仿佛北欧风格,还有游泳池,有几个小孩儿在游泳池旁边戏水。我本以为这路会绕岛一周,没想到在这里停了下来,只好原路返回打道回府。一想到那些爽快的下坡如今成了难熬的上坡,大腿就一阵抽痛——不过,能量守恒定律不会骗人:那些我只好推行的上坡,如今也变成我捏着闸才敢往下冲的所在。

离开横山岛已是中午,就依照旧例前往岛上唯一一家德克士。路途 5km ,我提前下了单。今天是假日,人必然不会少。果不其然,德克士柜台前,挤满了前来的游客。还有人特意开车前来,见到人多,只好悻悻而归。餐厅里边位置不够,我就坐在外边的凳子上,吃完饭,又吃掉一个从上海带来的橘子。

下午的计划是穿越缥缈峰。我提前下载好了路书,就跟着导航走。导航引我穿越涵村,直到涵村坞路。村庄里是水泥路,中间是一道儿柏油路。旁边,除了民房改造的民宿之外,也有小河一掠而过。许多家的门口都摆了分类垃圾桶,鲜艳的红蓝两色,于是就出现在仅有黑白两色的村庄中。

村庄很寂静,有时有老人走过,仿佛是精致建模中的 NPC 。自行车的嘎吱声,似乎时时惊扰着这寂静,让我感到羞愧。后来出了村庄,到一处土路去,也看见徒步的游客。有人问我这自行车从哪儿骑来的,我便遥指金庭镇——这就是坐私家车上岛会忽略的事情了。上岛后开车直奔景区,自然会错过为当地人出行方便而设的自行车点——后者都在居民区而非旅游区。

正因此洋洋自得时,也就轮到我倒霉了。路书上的路是一条柏油路,这不假,然而此时这柏油路已经被一根挡车杆拦起,旁边立着几个保安。保安告诉我:这里成了旅游车的专供线,不允许骑行。路书是前人的经验,到了这里,却不灵了,翻翻路书的时间,才恍然:原来是17年的路书。这几年,想必各地的景区都多了不少这样的围栏。

前面,倒是有一条徒步道,可惜自行车只能推行,或者停在山脚。前边说了,这公共自行车有一点不好之处,就是须得到停车桩处才能停止计费,其他时候只能大敞着怀计时计费。停车当然是可以的,却没有锁,也有车被他人骑走的前“车”之鉴。一点车费是小事,没了车,丧失了出岛的能力(当然可以走到金庭镇去找车,但这天游客特别多,我也担心金庭镇的车被全部骑走),赶不上回沪的高铁,可是大忌。念及此,只好打消了上山的主意,打道回府。

于是,便往钱穆墓和石公山方向去。我的计划大抵如此:上岛一周,看看地图上标记的几个点位,若是时间不够,就舍弃几个,打道回府。这俩地方,就是我扒拉地图扒拉出来的结果。

路上经过湖神庙和古码头,还有灯塔。单看地势,这里似乎是太湖的一个小水湾,故而成为码头。如今这里已经不做码头了,而是成为拍照打卡的网红景点。去到灯塔的堤坝上,有一块条石凸出去,就有一对儿小情侣利用这样的地形排起了照片:女人小心翼翼到条石边坐下,再一点点挪到条石上,男人则拿着相机指挥女人摆造型。照片的背景,正是湖光山色。这样的景致,大抵不多见了,所以一定要拍在照片里。然而又不能够:小小的堤坝上挤满了拍照者,很难拍出纯为山水绝无人踪的照片。于是,就反其道而行之,让拍照者成为照片中的风景。

从这里往西山岛的东侧走的时候,我穿过了许多村庄。并没有走大路,而是从村镇中穿行而过。这主要是为了省时间:走到一半我就明白石公山是去不成了——因为 4 点半就关门。这儿没有那么多游客,大多时候,本地人开着小三轮秃噜秃噜从我身旁经过。商店不多,大多是民房,也有民宿。偶尔开的几家,要么是卖枇杷,要么是卖茶叶。路过一家小商店的时候,我停下来买水,店里的老婆婆问我是否是出来旅游的。店很偏,我疑心是否真的有除我之外的游客来买东西。

后来发现,大概是有的。有一些身着运动服的人,散在这村庄里。他们背着“越野挑战赛”的背包,大概是前来参赛的户外爱好者。似乎这时正在比赛——一些人正急着寻找些什么,似乎是越野比赛的标志物。

这之后不久,我也开始急着寻找标志物了——导航已经把我引到钱穆先生墓附近不到两百米的地方,也看见了指示牌子,然而指示牌所指,又是一片村庄。没柰何,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就一头扎进村中。没想到另有洞天:往前走一段儿,小路上又现出一个指示牌子,时时指引我方向,如同游戏中的迷宫。村庄仍很寂静,逐渐深入之时,我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偶尔听得两侧房屋里人声阵阵,还传来饭香:这时已经将近五点,太阳也要落山了。

村庄后边,是一片枇杷林。指示牌仍在前面带路。这林子实际上就是村人劳作的所在,我脚下的路也就是村人日常行走的路。林子里,是劳作的人:大爷大妈,以及大黄狗。他们先人的坟冢就坐落在林子之中,枇杷树下。这里既是农田,也是墓园,既给活着的人,也给死者。或许,这些东西的历史跟山丘和湖水的历史一样漫长。

钱穆先生墓坐落在半山腰。林子到这里变作石阶,墓旁边,有一座石亭。两年前,我开始读《国史大纲》,但直到今天也没读完,只读到39%。不过,我还记得开头的引论。

我在石亭歇脚,顺便重读了其中的一些句子。

寫國史者,必確切曉瞭其國家民族文化發展「個性」之所在,而後能把握其特殊之「環境」與「事業」,而寫出其特殊之「精神」與「面相」。……凡治史有兩端:一曰求其「異」,二曰求其「同」。……今於國史,若細心留其動態,則有一至可注意之事象,即我民族文化常於「和平」中得進展是也。歐洲史每常於「戰爭」中著精神。

从石亭往外看,近处是枇杷树,接着是村庄,之后是湖水,再远是青山。更远的地方,是飞云和天空。

这是个好地方,我想。这篇长长的行记,就可以在这儿收尾了。

当然,旅行还没有结束。在这之后,我还要下山,首先穿过那片枇杷林,在村庄里兜兜转转差点迷路(因为这次没有指示牌),然后在傍晚的轻雾中穿越太湖大桥,在华灯初上之时留下向太湖的最后一瞥。再之后,是地铁换乘高铁再换乘地铁,回到学校,回归日常。

我用了“日常”这个词,似乎已经确证:“旅行”与“日常”确乎是两个东西。“日常”是所谓日复一日的,压抑的,沉沦的,机械的,被异化的,而“旅行”是独一无二的,轻松的,灵活的,超迈的。在“日常”中我们储蓄,渴望一泻千里,在“旅行”中我们消费,获得满足。这种二元对立,大概本身就是异化,我们因此更驯服于消费主义的逻辑,驯服于“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知道”的走马观花,驯服于住网红民宿,拍网红照片,精修图发朋友圈的风潮。

不,我这么用“日常”,并非表示对这组二元对立的驯服。

在今天,“日常”与“旅行”在今天确乎是隔着一层栅栏的,区隔着“里面”和“外面”的水价,也阻止着像我这样的游客骑行上山,也造就了假日汹涌的车潮。我们确实不能回到前现代了,因为那是一个只有商人和官员才有机会出游的时代,大多数人只靠想象描摹远方,或者,根本不关心远方。况且,我们也依赖着这样的栅栏,因为它保护着我们免受荒野的侵扰,也让我们感到安全。

我真正的意思是,我们得记录,以及讲述。在这篇长长行记的末尾,我似乎并没有找到开头那些问题的答案,但或许已经找到了——因为写下这篇行记,本身就是答案。

西行漫记——我的绿格日记

· 阅读需 51 分钟

2023年7月中下旬,笔者参与了学校一个志愿者组织“绿格”组织的活动,主要内容是前往西北荒漠地区植树治沙。以下一些记录,就是在那段时间写下的。下面一段,正文开始。

且让我偷来埃德加·斯诺的题目,再借用中国传统西游记里的传统,来安放我一路向西的一点感想。这个感想并非按照日子悉数排列,而是按照一些松散的主题散漫地排布。至于日寄中表达的内容,自然是偏颇的,主观的,乃至有点与“主流认知”相悖的——否则,它也称不上是我自己的记录了。

西行的火车上我有时睡着,有时醒来,大部分时候,不看窗外。车行的很慢,我躺在铺位上,看书。过长江的时候,我没看见,大抵错过了;越过太行山脉的时候在深夜。所以我一路上很少看窗外。书倒是看完了,但伴着经久不息的打牌之声。这次我跟同学们一同坐火车,然而又不会打牌,也不想打。先前我已旅行了几日,说实话,是提不起劲了,有点儿倦了。

所以,从旅行的开始,我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厌恶。我发觉,与我同行的同学们,大多愿意大声喧嚷,玩牌,狼人杀。而我的设想是,到没人的地方去,在体力劳动后,看看星星,看看书。在这样的场合,我甚至感觉不能看小说——于是我事先往kindle里塞了点诗集,前日在旅行途中已经翻开的,是陶渊明的诗,业已看到第三卷。当然,训诂的东西我看不懂,主打一个附庸风雅与氛围感。不过,在坐火车的时候,我并没有读诗,而是把早打算看的两本纸质书草草翻完。我修为不够,喧嚷之声下,实在无法读诗。

后来到了包头,休息一日。刚开始我总以外地人的视角审视这里的普通人,心想此处离北上广甚远,现代化设施也极为陈旧,这儿的人们如何立命安身。后来想了想,明白了,这里的人们生于斯长于斯,大概根本不会动像我这样的念头。包头几乎全是电动共享单车,我们到时已是晚间,就驱车去附近的饭馆吃一些特色食物。特色无外乎羊排之类,还有奶茶,冷的酸梅汤。我们坐在外面吃,常有小摊贩过来兜售特色酸奶。喝了的人表示,其味大致同北京老酸奶类似。

我们住在一家名为速八的快捷酒店,前厅被各种行李箱之类塞得满满。前台放着介绍,说速八酒店原来起源于美国。柜台后面挂着两个时钟:北京时间与美国时间,后边是泛黄的墙面。速八酒店整体上给我的印象是旧的,房间的开关处泛黄,卫生间的地面有些污渍,且灯光忽明忽暗。窗外边是包头的楼群,没有很高,但也遮住了远处的阴山山脉。这些楼群看上去也是旧的,在余晖下静静立着,好像潮水褪去过的沙滩。吃完晚饭回来的时候,我们就骑着车在这楼群中默默穿行。晚风比上海凉快许多,我把电动车把拧到底。酒店前面那条路正施工,用绿色铁皮封了头,却又没挖开,便成了私家车的停车场。那些车并不规规矩矩停在路边,而是如凝滞的车流般停在路面上。凝固的车流后边,是亘古的晚霞。在这个画面前我终于找到对包头第一印象的恰切描述:一个二十年前的城市,在平常的某一刻,突然时间停了下来,于是一切都凝固了,只有曾经构筑起这个城市的人类还在如蚂蚁般来来往往。

第二天我们就又往西去了,到巴彦淖尔。

绿皮,山,行李与小朋友

火车这时几乎是贴着山脉行走。我透过放得满满的行李,看到山的脉络与纹路。耳机里非常应景地随机到野孩子的《敕勒川》,不觉想到诸多旧事,匈奴和飞将军可能就曾转过这个或者那个山口,热血就涌上来。不过是没有看到放养的牛羊的,山脚下也大多是铁皮房筑成的村庄,也无草原,大多是种玉米的麦田。后来山没有了,周围就变成一块块飞掠而过的田地,竟与中原地带的景致类似。铁道旁边,常常看到一些小水洼,间有芦苇,时有白鹭飞过。我在上海就见过不少白鹭,那时候我以为白鹭是独属于南方的鸟儿,在这里乍一看到,还觉得有些惊讶。此处是白鹭南飞北归的栖息地,鸟儿加上小水洼配上芦苇,也像微缩的南方的湖泽,竟使我恍惚不知此处为何处了。

从包头到巴彦高勒,要走三个小时,绿皮车像是天边的白云慢悠悠地晃着。窗外起初有山,后来到五原附近,就渐渐看不到了,我观赏窗外景物的兴致,也就在此时渐渐消减了。

收回目光到车内。我们这帮学生,坐了硬座,票是一起买的,也就集中到一两个车厢。在卧铺,行李箱可以被折叠放在床下,在硬座车厢却不是如此。于是走廊里乃至桌上,都放满了大包小包,大箱小箱的行李,上车下车,上厕所乃至挪动身子,都要细细权衡计算,免得打破车厢里空间微妙的平衡。这车厢里虽然学生居多,但也有些当地旅客。隔着过道的一家,有明显的偏黑的肤色,浓重到乃至听不懂的口音。我们的行李一直堆到他们脚边。他们的行李在哪里?当时在车上的我并没有很注意,兴许在行李架上?我只记得我们的行李几乎把他们的面容遮住。行李里有的,大概是化妆品,吹风用的小风扇,大件的有吉他之类的乐器。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开始怀疑起这次实践的目的。车上有旅客问我们从哪儿来,到这里来干什么,有同学很自豪的说“治沙”,我却偏偏因此感到羞赧。后来同学们玩起飞花令,在车厢里兴奋地拍起照片,还有拍高耸的行李之墙发朋友圈的。我的那种荒谬感却越来越强烈了。我们的那些行李,实在是占用了太多的位置。兴许我们就不该来到这里,把座位让给更多的这样的一家人们。直至写下文字的现在,我仍无法用文字准确地描述这种感受。兴许是突然意识到我们(包括我自己)来到这里,本质的缘由便是我们中产阶级的“刻奇”,而非出于纯粹的公利;或许是某种既想打破林徽因所谓的“窗子”又终于无法打破的无奈;或许是两种生活方式交互碰撞带来的冲击;或许是意识到我们之后的实践都可能是做做样子的摆设而非真正地落于实处……这股荒谬感从这时生发,在之后的几天里,反复袭击着我。一个疑问也就随即产生,在这之后的几天我也反复叩问自己:“为啥要来?”

关于行李和这一家人,我最后的记忆是,下车之前,当我们挪动行李互相开玩笑称之为“华容道”的时候,那家人的小孩光着脚站在硬座上,家人拿着手机对着小孩拍视频。小孩唱:“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我是个孩子的时候也唱过这首歌,这旋律我也记得。

外边阳光猛烈,我就听着这旋律下了车。

“现代化”基地

巴彦高勒站在磴口县县城。站台仅仅是两道水泥台,没有遮挡。站台很低,要下车的旅客须得先迈下绿皮伸出的三阶阶梯。不用说,搬行李下车又花去了我们不少功夫。出站口处,两个工作人员手持仪器为我们检票,于是不久我们就到了巴彦高勒站热烈的阳光之下。

驱车大约十几分钟,就到基地。车行的最后几分钟均在黄土路上,极为颠簸不定。基地由几排平房围成,留两个豁口:一个豁口是院门,另一个豁口里放了几台稀奇古怪的机器,之后的参观中我才明白那是实验用的风洞。院门边上挂了块牌子:内蒙古农业大学实践教育基地。

我们被根据职能组与性别分到几个不同的寝室去。寝室大小不同,不过都是铁架子高低床,有些褥子可以铺上。大家都带了睡袋,就放在褥子上。仅有男寝有空调,也仅有女寝有蚊帐。

厕所乃是旱厕,甫一入厕苍蝇蚊子乱飞。蹲在那儿的时候也听见蚊虫子嗡嗡叫:我每每蹲在那儿的时候,就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边安迪刚进肖申克监狱时老犯人们嘲弄新犯人的场景——我仿佛就是新犯人受着那些蚊虫的嘲讽。厕所之侧,是垃圾场。每日垃圾都尽数倾倒于此,据说有专人定期来清理——不过我没见过。

开始的几日,浴室根本没热水,于是洗澡者自然寥寥。后来请了人来烧锅炉,才有了热水,洗澡的人才多起来。不过水压不定,断断续续,水忽冷忽热是洗澡常态。哦对了,我还忘了说,因为水压太低,浴室里没有花洒,我们一般都拿着水管子洗澡来着。

浴室外边,是一长条水池,旁有几条长桌以及座椅。此处便是我们吃饭的地方。跨过院子,对面是厨房所在地,用火灶,需点火,两个烟囱立着通气用。厨房里亦有苍蝇乱飞。

此处条件,大略如此。然而,却有水,有电,有信号。平房中的一间,做会议室摆设,其中灯亮如白昼,甚至有WIFI,丝毫没有边远地区之态。由此可见,此处似乎是有“现代化”的条件的。

那么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不“现代化”?以我的视角看,现代化显然好处多多。我们是暂居于此,条件差尚能忍受,然而若是在此处长住,一辈子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着,大概是十分难熬的。

根据我的经验,对这个问题的第一个答案是“习惯成自然”。来自城市的我们自然会感到此处环境的“恶劣”,而生于斯长于斯者大概只会认定此处环境天然如此,无甚恶劣可言。魏晋人以扪虱而谈为雅事,当代人大概只觉得恐怖,二者道理相同。而且,在这儿呆久了,就逐渐对厕所里乱飞的蚊蝇视而不见了,甚至见到苍蝇停在自己的物品上,也懒得去打,麻木得很。在基地待着的最后几天,我觉察到这种麻木在我身上悄然生长,但又不甘心,使劲挥手大骂苍蝇傻逼,算是我对这“麻木”的最后一点点反抗。

我的第二个答案,则涉及到经济原因。基地的主人,在我看来是几个老头,附近的农民,然而他们总是在早上悄悄出现,晚上不知所踪。于是我便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实际上基地并无人员常住!即使有人员常住,他们也并不住在我们这样的寝室里,使用旱厕如厕。曾经有一个传言说,基地里实际上是有现代化的厕所的,但并不对我们开放,只对基地的拥有者开放,当然,这只是传言。假设把这个传言考虑在内,那么不“现代化”的原因就昭然若揭了,当然是因为成本。翻修基地所需的金钱不少,而基地的拥有者又不常住基地,无法享受其中便利。我们这次出行的账单也显示,使用基地的设施并不需要付费。于是,翻修基地对基地的拥有者而言,收获接近于零。这样,基地的拥有者当然不会花大力气翻修基地了。

这两个原因之外,我便很难找到第三个原因。只想起那位来自林科院的老师告诉我们,林科院人多,职位也杂,兴许这个基地也处在林科院治下复杂的人员体系中,不好翻修。不过这点我是不敢揣度的。但是细细追究起来上述几个原因,小小的基地居然似乎可以成为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乃至处于整个正在现代化进程中中国的缩影,麻木的观念与经济的考量在苍蝇蚊子的飞舞间反复穿梭,当然,苍蝇蚊子之外,这儿也有树林,夕阳与星空。

拍星星的人

我来这里,有很多堂皇的目的。那些堂皇的目的,在面试里说过,我不愿再提。实际上我来这儿只有一个私人的目的,那就是看星星。

这个目的,确实是十分幼稚的——再往西去,新疆西藏,广阔的无人区,有的是看星星的地方;东边山中,也有不少良好的观星地。但是于我而言,这个看星星的机会,似乎是最为唾手可得的。

于是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在夜晚提着手机去看星星拍星星。我们所在的磴口县,位于大西部,和上海约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所以天大约在晚上八点才黑下去。等到星空尽数呈现,就已经十一二点了。而且,星空受光的影响很大,地面一盏大灯,星空就会黯淡得看不见。故而看星空拍星空,首先是要能熬点夜,其次是要到黑的地方拍。

第一次看到星星们,是在到达的第一天夜里。当时基地门口的大灯开着,于是只能看到那些稍微亮点儿的,但相比往常在城里所见,也多了许多。我第一次看星星的感受大概可以用三体中的一句形容:“方寸之间,深不见底。”亮星后面,还有重重的暗星,因为光线黯淡又看不清晰,但它们就是那样闪烁着,不在乎你看见看不见。这时我总会想起一个物理学上的假说,那个条件我甚至都忘了,只记得结论,“天空将永远是亮的”。看星星的时候我确实觉得天空永远是亮的,只是亮度不均而已。那些暗的地方,兴许也有星星,只不过离得太远而已。

肉眼看星,总给人看不尽的感受,我就尝试着用手机拍星星。开始的尝试无疑是失败的,同样黯淡的手机屏幕上只有两三个亮点。直到到达基地的第二个晚上,有同学告诉我拍星星的秘诀,我才从此藉由手机之眼看到星空。在这里将秘诀公之于众罢(参数如图):

1

这张图里,曝光的时间是三十秒。手持手机,自然是拿不稳的,只好就借助外界力量。基地的场院里,晒着麦子。我们便把手机扣在地上拍摄,以保证手机的稳定。光对拍摄的效果影响很大,每当有人在夜里手持手电筒走过,我们都会站在手机旁边挡光,活像护窝的母鸡。拍出的效果确实十分震撼,几乎与网上的图片相同。我由是也生发感慨与疑惑:这样的景象,真的可以在现实中用肉眼看到吗?我不晓得。兴许可以,但是要到那种特别暗的地方吧,十里之外,一星灯火也看不到的地方,万物皆寂的地方,没有任何别人的地方,甚至是人自己,也到不了的地方。兴许如今只有动物们才看得见,而动物的眼睛又与我们的眼睛构造不同,它们到底看见看不见,终究无人知晓。

后来单纯的向天拍摄已经满足不了我了。我想拍北斗,银河和可能有的流星。于是我的设备一再升级,从用麦子堆成合适的高度来安放手机,到从同学那儿软磨硬泡借来的三脚架。大多数时候,我调好了手机的位置,任它曝光三十秒后生成照片,就站在那儿抱着双臂看星星。我看见北斗七星,于是联想到天罡北斗阵,延长一颗星星和另一个星星的连线,据说可以通到北斗星。我试着连了一下,却找不到,因为天上亮着的星星太多了。银河开始同样是黯淡的,只能在拍到的照片上窥到其中的灿烂。直到离开基地的前一天,银河才真正对我露出其面目。那天晚上是篝火晚会,一些人在喝酒唱歌,拖到很晚,躺在宿舍根本是难以入睡。恰好尿急,就绕到宿舍后边上厕所。前文已经说过,厕所是旱厕,距离宿舍有一段林间小路。那条林间小路没有灯,于是银河就一点点地展现出来。很遗憾,我贫瘠的语词丝毫无法表述我此时受到的震撼,只好再次借用大刘的比喻说一句——夜色如同天鹅绒,星星像是上面的珍宝,不知何处的探照灯永永远远地照射着它们。

7aee367c28692e28a452c555a0969552e3209439_2_1380x1034

403ea5ee1b95416a86341903ca4d59e9549d50c0_2_1380x1432

388520306f34781115dda6817dd5ae6d2c86fa25_2_1380x1034

f6083360fe3a5a8c88cde230c15e86f9ab4c456e_2_1380x1034

fbc2cd54bb326bd3fa846654aacd60978f73170a_2_1380x1034

治沙

据说我们在此的主要工作是治沙。上午九点左右,我们乘车抵达沙漠。沙漠是乌兰布和沙漠,我们治沙的所在地在沙漠和绿洲的边缘,登上沙丘远望,可以看到北边的阴山山脉和西边的狼山山脉。十一点半左右乘车离开。下午则是三点到五点半左右。事实上,这个看似避开了中午的时间表并不算高明:因为时差,磴口县最热的时间是三点到五点左右。恰好与我们下午出工的时间相合。

不过,活儿实际上不重。我们主要干这么几件事儿:铺设树葆以及铺设沙障,制作草方格。这些事儿的目的,主要是防风,其次是增加此处的植物含量。磴口县离黄河很近,是河套平原的起始处,种庄稼甚多,而沙漠对农田最大的危害便是沙尘暴。因此,防风固沙,尤其是防风,降低风速就极为重要。铺设沙障一方面可以提高地面对风的摩擦力,降低风速,另一方面可以遏止流沙淹没农田。铺设树葆则是增加此处土壤的含水量,以便此处生长植物。铺设草方格的原理也差不多,主要是用干草作为屏障,提高地面对风的摩擦力。

沙障

树葆是一个类似圆柱体的中空结构,圆柱体上开了许多狭长的洞,可以看到其中景象。圆柱体里边,放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东西,据说是某种菌类的结合体,溶于水后可以给土壤提供肥力。圆柱体的上端,是一个可以拧开的小尖头,它的主要作用是收集雨水——此处还是有降水的,就我个人经验而言,来到磴口县半个月,大概下了两三场雨。当然,树葆的横截面积并不大,用于收集雨水很是不现实。所以,树葆需要配合牛皮纸使用:在牛皮纸上戳一个洞,将树葆尖头的盖子拧开,插入洞中,再盖上盖子。在此之前,要把树葆事先埋在土中。当然,牛皮纸在沙漠的大风中很容易被吹走,因此,牛皮纸要被压在事先铺好的沙障之下。铺设树葆的整个过程就是:首先做准备:铺设沙障→挖坑,埋入树葆→剪裁适当大小的牛皮纸,戳一个洞,把树葆的尖头穿过洞,盖上盖子→用沙障压住牛皮纸→在牛皮纸靠近树葆的地方开一个洞,将灌木种子埋入。所谓沙障,是用聚乳酸酯织成的长筒装入沙子后两头打结做成的,之后把这些长筒铺成网格状,就可以用来压牛皮纸了。我们铺设树葆和沙障,主要是为内蒙古的沙林中心做实验用:因此分了好几个组别,有的横行只用铺设树葆再撒种子,有的在铺设前需要先撒入一种名为“水量子”的保水剂,再用铲子划线以使其与土壤充分混合,再铺设树葆,有的不需要铺树葆,但要撒草籽作为风的屏障,有的不需撒草籽,直接埋种子即可。铺设树葆需要大概六到七人组成小组一起工作。有些人负责挖坑和埋树葆,有些人负责剪裁牛皮纸,有些人负责将牛皮纸压在沙障下,有的人负责撒种子,撒草籽。开始大家都不太熟练,但随着一天天过去,效率便提了上去。

树葆

草方格防风的原理,大抵也是降低风速从而防沙之类。草在风中随风摇曳,随即降低风速,就达到防风的目的。不过,我们用的不是活的草,而是干草。制作草方格的步骤是这样:首先在地上按尺寸用铲子画出横线与竖线。之后将干草垛拆开,取出干草,将其与刚刚画的线垂直排布,草的垂直平分线要与铲子画出的线重合。最后用铲子沿着线使劲下压,这样草的中间就陷入线中,两端就翘起来,如同真的草一样有防风效果了。我们铺设草方格的时候,一般分为铺草工和铲子工,二者一一对应,一人铺草,一人把草铲入事先画好的坑中。我们的人数比较多,干起这个也是十分快的。

草方格

据称,我们的治沙材料,是由林草中心免费赞助的。后来我们的效率越来越高,赞助的不够了,似乎也去买了一些相关的材料。

杨树与男人

路两边是杨树,不同种类的。翘起来皮的是胡杨,白色外表笔直向上的是新疆杨,还有一些,黑杨之类,我辨不出来。然而我旁边的那个被太阳晒得黑黑,戴着顶草帽,身体圆敦敦的中年男子显然是能辨出来的,而且对此如数家珍。这些杨树是为了检测抗病性才种在这儿的,有的死了,有的活着,他说。他的儿子在旁边蹦蹦跳跳,有时低下头去玩沙,有时候玩弄着头上的草帽。对于树葆和沙子,他比我们更熟悉,这大概就是他的玩具吧。

我们的大巴在田间的道路上穿行。这里就像是中原地带的农村,很难让人联想到,这里之外几公里处,就是茫茫大漠。唯一不同的是水渠。中年男人说,水渠给杨树供水,而杨树为庄稼挡沙。只有两排的杨树,长势最好,防风效果也最好。靠近杨树的地方,庄稼矮下去,因为杨树挡了它们的阳光,吸了它们根系处的水分,然而在田的中间,庄稼因杨树而免受冰雹的侵袭。男人指着杨树上的疤痕说,这里几年前下了一场冰雹。他引着我们绕树一周,果然,只有某个方向上有疤痕。然后我们从田间出来,从玉米,向日葵和小米椒的田地里出来,从清可见底的水渠旁走上乡间公路,走上大巴。男人也上了车,和他儿子坐在同一辆车里,开在我们前面。男人熟悉这里的路,就像熟悉他的手掌上的纹路。男人熟悉杨树上的纹路,就像熟悉他手掌上的纹路。在另一些地方,我们看见专门用来测量植物净重的大窖,高达三十米的气象站,也看见梭梭和唐古特白刺。这些灌木,是这里的优势种,男人说。先有了白刺,在此处的红泥缝里扎根。红泥是黄河带来的,多年前黄河反复泛滥,也曾流经这片土地。然后沙子来了,埋没白刺的枝干,埋没白刺枝干上的刺,于是白刺,或者活着,或者死去。死去的白刺,沙子在它们倒伏的身下隆起一座小丘,就像真正的坟墓,男人就从这些小丘旁走过。自然规律,男人说。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不过如此。

男人说自己已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他从内蒙古农业大学毕业,之后来到磴口的的沙林中心工作。他后来在这里进修,读研读博,博士论文研究的便是路两旁随处可见的新疆杨。现在也有了一些新的杂交种,男人说,这些杂交种可以抗天牛,还在研究之中。

在一大片光伏电板前面,男人说,此处的电板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自然是防风与发电,坏处则是并不能使此处的沙地得到很好的改善。你们是大学生,要学会从两面看问题,他说。他在讲解时最喜欢提问,据他说因为那样可以集中大家的注意力。某次他的问题是:应该把沙漠全部变成绿洲吗?然后他指着沙地说,这也是一种独特的地貌,如果全部改成绿洲,不就失却了多样性吗?况且,经济成本太大了。

还是在光伏板前面,他恳切地劝我们来西部工作。大城市待不下去,他说,在这里,房价只有两千块一平,一个月工资却有七八千,评了职称就到一万多。这样一来,你们一个月就能挣好几平米的房子了。这里很适合躺平呀,他说,而且你们都是大学生,这里很需要你们。

后来我们去了一座纪念碑,纪念一位外国女士,赫尔玛·塞德尔,向这里捐助了120万元。我不知道这位女士的身世,也不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只是猜测,她大概是个伊文斯式的人物。碑上有一行新的镌刻,“被授予友谊奖”,男人说,这是在给他立碑之后获了奖,新刻上的。男人带了我们,在碑前鞠躬。

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儿子,几乎是他的翻版的小男孩,在旁边或站或蹲,几乎停不住,有时候就跑到阴凉地坐着,因为太阳太晒了。我们离开每个地方的时候,男人有时候就揽起儿子的肩,笑眯眯地走去。他会是一个好父亲,我想着。

0d45c2867a17998dc85a63034ec56960d110ebac_2_1380x1840

16ccf24bec3ca67519805a0b18a7f5f506a18225_2_1380x1840

42d2435f553afd64164640b460eb186913fe4909_2_1380x1034

35823d40429c310597a88af80dc9d17becf1a959_2_1380x1840

043215bd911f071f22efbc10dab7622bd47bdd37_2_1380x1840

a34b54edab2dbcf0d9ffa89f2d00ca3cdadab00c_2_1380x1840

黄河与阴山

在到包头之前,我就翻了地图,晓得将会路过黄河,就等着看。等到看见黄河,就指着对同车的同学讲:这是黄河。他们都很诧异的样子,连忙打开定位。果然是黄河。这里的黄河,更像湿地滩涂,倒不怎么黄,周围照例有水鸟和钓鱼佬。后来沿着铁路去巴彦高勒,地图上黄河始终与城镇和铁路平行。在磴口县曲曲折折的田间走着的时候,黄河的踪迹也随处可见。你看不见它,但你知道它在那儿:若是没有它,这里必然是一片荒漠。

磴口县往外引出一条路,就通向黄河。这路两边净是钢铁加工企业的招牌,有的招牌破败下去,院里边乱糟糟堆着各种材料,只有石狮子兀自立在院门口。再往前走,路一转,就到黄河干渠,河套平原的大动脉。黄河在三盛公水利枢纽被切成两半。一半在旧有的河道里奔流,一半则平静在人工开凿的渠道里,枝枝丫丫导向平原的每块田地。这个在清朝就有所构想,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步规划,在六十年代大规模动工的工程,今日仍在惠泽着整个河套地区。然而,即使不知道这水利工程的来历和伟力,人们依旧能够在此感受到黄河的脉动。在此处,黄河水业已变得浑黄。它虽然还年轻,没有经过黄土高原的历练,但已经现出了其本相,像黄土,也像黄土搓出来的人。介于它的“黄色”,它无限接近于我对“河”的定义与想象。河就是这样,永远奔涌着的,粗粝但广博,而“江”,虽然也阔大,但还是更婉约些。

且从这思绪中走出来,走到三盛公这里的桥上去。黄河的奔涌自不必说,我在中原也是见过的。然而此处却栖着许多水鸟,一种翻着白翼的,一种黑色长嘴的,在奔涌的水上盘旋。这个时候我就会不合时宜地想到杜甫的诗,“渚清沙白鸟飞回”,想到长江年轻的时候,在险峻极了的三峡中,大概也有像这里的黄河一样的豪气。

从黄河桥上走回去的时候,就放了那首《一块红布》,走到桥头的时候,正唱道:“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6b3ba1481e3d27e600ca6d06a4eb7f9b5e45ac20_2_1380x1034

54f3caf72589f9e1cd36aeecbdd1c74d68b786e9_2_1380x1034

aeb2e1c1bc476e6e686fcfb318b6c28ac4080825_2_1380x1034

黄河与阴山之间,是城市。大概是古今概莫能外的。九原,朔方,这些史书上的名字,都曾经活跃在这里。今天,这里有磴口这样的小县城,也有巴彦淖尔这样的大市。

磴口太小。也就几条街,随意走走就能走完。政府大楼后边藏着一座小小博物馆,当我在地图上发现它的时候,自是十分惊喜,到门口去看时竟关着门,原来此处的博物馆下午三点才开门,一天加起来统共才开五六个小时,此处工作可称清闲至极。在门口等开门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对儿来此旅游的老夫妻,河北人,每年夏天都出来旅游,去年去了新疆。老头儿拿着手机问我附近的古城在哪儿,我只得摇头说不晓得——县城里交通不便,也无共享单车,出租车都没几辆,这二位要去城外所处荒僻之地的古城,大概十分困难。终于等到开馆,却只开了一个馆,是此地一位收藏夹收藏的粮票的集合,满墙皆是,琳琅满目。进门大厅里拐角处,也有一些陈列,是内蒙古兵团知青们捐赠的,我本不了解那段历史,浏览之下倒也觉蛮有趣味。其他展厅是不开的,门口值班的工作人员讲,说是已经变成了政府办公用地。我们好不容易来城里,就央了工作人员指了这大楼里厕所的所在:陈设十分豪华,洗手液,热水器,洗衣机一应具备。果然应了前日沙林中心博士的话:在此躺平确也舒服。

除却黄河与博物馆,磴口却也有几个可以称作“景点”的地方,譬如曾经作为冯玉祥将军粮仓的粮仓博物馆以及据说是西北影响力最广的天主堂。粮仓博物馆一侧是粮仓的布景,另一侧是相连的几个粮仓展厅。当时时间比较紧张,我也就只能草草看完:一个展板上写着,磴口县在清朝时属于阿拉善蒙古王爷的封地,故有“王爷地”之称。今天,这里仍然有商家用“王爷地”作为自己的品牌名称。

8226c0230315453ee65a4c84fa7f4e77c7c927f5_2_1380x1034

c2a1d539b4adaf70731691b11be35bed207bec17_2_1380x1034

40e5de30bdd9209236413e14afb8b00838525887_2_1380x1034

在这里不妨扯开一句出去,讲讲去一家名为“王爷地”的肉苁蓉生产基地调研的经历。肉苁蓉乃是一种药材,寄生在一些植物例如梭梭的根部。故而在内蒙造梭梭林,是可以有些经济收入的——只要在梭梭的根部接种肉苁蓉,等其长大即可。这家名为“王爷地”的公司,据说从零几年起始,就有人在此造林并种植梭梭,接种苁蓉,如今其梭梭林已覆盖黄沙,蔚然成林。据这公司的老板讲,目前公司还开发了苁蓉食品(因为药品的标准比较高,难以达到),苁蓉茶等多种品牌。他还说,苁蓉的市场是很广大的,因为苁蓉有壮阳的功效,他们的产品已经卖到深圳等大城市。“假若一百个人里有一个愿意买我们的产品,了解苁蓉这种中药的功效,我们公司的未来就不可限量。”他还提到,他们的公司正在跟政府达成一些战略合作,因为西部开发,乡村振兴,是很伟大的事业,甚至有“将东部的数据迁移到西部计算”的说法,因为西部对于算力的需求并不高,东部的算力反而紧张,这样,埋在梭梭树下黑黢黢的肉苁蓉,竟然与东部那些洁净大楼里的电脑联系在一起了。他最后提到要给产业工人高点的工资,我查了查他嘴里的那个数目,大抵与磴口县公务员的工资平齐。之后他又说公司这两年收益不太好。我细细揣度那老板的话,觉得确也很有道理,尤其是最后提高工资的话。我想,现在的很多人,大抵是要补些阳气的。然而我又起疑:在南方,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苁蓉的名号,也没有听到有什么人有过补阳的欲望。我带着这样的疑问离开了肉苁蓉基地。

肉苁蓉

bb1de403ca5f210c651612e1ec364ec2f1d34ae2

说回我在磴口县的旅游罢。去完了粮仓博物馆,就去到磴口县天主堂。我以前并没去过什么宗教建筑,到了西北,反而去了,甚是稀奇。天主堂中,尽是长椅,两旁廊柱上挂着中国书法写就的圣经语录,一个不锈钢的容器上写着“圣水”的字样。一位大妈殷勤向同学们讲述“灵魂不灭”的学说。她的布道,大抵是中国化的,期间夹杂了很多“良心”之类的中国传统表述。她又说,周日的时候,有很多人会来到这里做礼拜。我看到展板说这个天主堂大概二十世纪前就有了,西方传教士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播撒所谓的“福音”,又想到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里边,用了出埃及记的典故,却讲的是中国农村的事情,就感到中西的交融,不仅仅是历史书上的那些战争与和平,更多的是老农民一觉醒来,发现村里多了一个怪人。

5fc4ad91bf5c4b3c829fa81cd2e0ba94feb5c8cf_2_1380x1034

eb636dbc2636b5426cd1061398ee0b1c5fd13c1c_2_1380x1034

179aa975c5d44d56fc367b5b7fe588c6256bfdd8_2_1380x1034

59611b2557b57911bc0b249b87dfe329e83c209b_2_1380x1034

fc172b23846b9ec73d22c4c401cc683474b3e00b_2_1380x1034

之后相隔几日,我们得了机会,坐了火车到临河去。我们治沙所在的磴口县,属巴彦淖尔治下,而临河区则是其首府所在地。相比磴口县,临河区的现代化程度显然更高些:有了共享电动车以及麦麦——毕竟是某种意义上的旅游城市。从火车站出去三公里(途经“水源路”),就到内蒙古河套文化博物院。

这里是很气派的,不必多言。博物院的大楼,几乎可以装得下两三个磴口县博物馆。但我并不多想赘述博物院的外观——博物馆之中,弥散着一种异样的气息,这气息是我从未感觉过的。

是北方的气息。在上海,我自称北方人,在这里,却只好称自己为南方的异族。在我们这南方的异族之地,远远的黄河下游,象群游荡之时,这里早已成为远古巨兽的家园。后来这里终于被文明侵占,然而,那终究是是北方的文明,大异于中土。阴山石刻上的那些痕迹,锤敲斧凿,人面和野兽散发出的粗犷和狂野传延至今。

05caf1114361fe50dc7be79d92f83b75599b3e62_2_1380x1034

图中的圆形凹陷,据说是星星的象形,旁侧的楷书字体,则是后来的人留下的痕迹(右上角)。这块石头,曾经是被置于岩壁上的,当那个从远远的南方迢迢到此的官员看到这样的刻画与凹陷的时候,他会把这看作神仙之力,还是人的创造呢?或许北方的那些藏在阴山里的部族,对于他而言,是敌人,也是神明吧。

对于河套文化博物馆,我最后想说的是视角。南方的博物馆,往往是以中原文化为视角的,大抵沿着我们熟悉的那些朝代,蜿蜒着排布展厅。然而在此处,视角从北方的游牧民族展开,曾经南方的朝代变换,都成了退守的配角。这样的视角,无疑是新鲜且有趣的。当然,这里的视角转换,并不算成功,南方看似离去,却像幽灵般始终在展厅里徘徊——但即使这样,这样的视角也是万分可贵的。

0ba5b6b671c614e159253fd69c6a8ad0df88fe54_2_1380x1840

705e6082d825a2a35f756d18c518e01bea7fd112_2_1380x1840

d6ff58be3b082ca23be78cd9ac9f6cb5705a6403_2_1380x1034

7f55e042cd919bf1b4161648836a9e21d2f58b6b_2_1380x1034

1f1762024c98b819dd8a4ef1c0d7d2beca7f427e_2_1380x1034

博物院的另一侧

仿佛园林的景观

巴彦淖尔市人民政府

在两位古人的墓前

· 阅读需 17 分钟

早就知道荥阳是两位古人的长眠之地。放假后,时间宽绰了不少,便抽一个上午前往访古。

说实话也不算访古了,两位古人的墓园现在已经名为“公园”,成了当地人休闲散步的去处。

你道这二位是谁?两人都是唐代诗人,一个是李商隐,一个是刘禹锡。二人的墓园相距不远,其路程驱车大约10分钟。

闲话少叙,这就到了李商隐公园的门口。迎面是座雕像,诗人低头抚琴,右侧是“锦瑟”二字,左侧是《锦瑟》全诗。绕过雕像,后面是个小广场,小孩子们在那儿奔跑说笑。

公园的小径呈半环状,从右边算起,李商隐墓的位置大约在120度的位置。小径两旁倒有些人工造景,兼有与之相配的李商隐诗,这里修公园的人算是动了点功夫。

李商隐墓四面环着小围墙,苍松翠柏植于墓两侧。小围墙上有些石碑,上刻李诗,重复最多的是《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那首。前几日下的雪还未化,一堆一堆在土上卧着。坟冢上尽是枯树,缠绕纠结,枝枝丫丫指向天空,像扭曲的手掌。李商隐本人陷于晚唐牛李党争,一生抑郁不得志,这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成了他一生的写照。

墓冢后头有座碑,现代人写的。碑上记述李商隐的一生,怎么看怎么像是史书上传记的翻译兼引用。语体半文半白,格外奇怪。这碑也不是常见的那种石碑,而是一大块黄色的石头,凹凸不平。有的字正好凿在石头的凹处,漫灭不清。

再往后边走,就又是几座雕塑,看上去颇有后现代的味道。有一座看了好久才知是蜡烛,底下照例是《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在这儿,你走上一遭就知道诗人的哪首诗最有名了。另一座名曰“青鸟”,鸟却是黄的。我看的书少,不知道到底对不对。

离谱的是“李杜廊”。所谓“李杜”,是李商隐和杜牧。然而廊下刻诗,均为李商隐所写。杜牧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从李商隐公园出来,便寻道去刘禹锡公园。两个公园附近都是仿古建筑,雪落在上面,还未化。这一带都属于古时的檀山(也有写作坛山的),而今已成了闹市。

猛地眼界一阔,心胸也为之一振。

刘禹锡公园恰卡在V字形路的空隙处,附近并无高楼,加之地势稍高,目及之处一片空阔。迎面是座牌坊,上书“诗豪”。牌坊两侧有数副对联,最有名的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过了牌坊,是刘禹锡的巨大雕像,诗人做愤而执笔状,英气逼人。雕塑上亦刻有《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字迹有放荡不羁之势。

这雕塑和牌坊都是在V字形路空隙的广场上的,广场和真正的公园以一条小道相连。广场一侧,响着“欢迎来到刘禹锡公园,请佩戴口罩,进行扫码登记”的机械女声,另一侧是个仿古的小厕所,门口立着块LED屏,不停地播着就地过年的宣传片:“今年春节,我在郑州挺好的。”

进了公园,便是一片大湖。有鸭子在游,小橘掌轻快地拨着水。呵!春江水暖鸭先知。甫一想到这句,便听后面有个声音也正念着“春江水暖鸭先知”呢!转过头去,隔着口罩会心一笑。

值得提及的是,刘禹锡公园并非仅仅是刘禹锡的墓园,更是国家廉政教育基地。因此,路边石刻中不只有刘禹锡的诗文,更有历朝历代有关廉洁的诗文。这些石刻又颇具艺术感,字体龙飞凤舞,若非背过,实难窥探诗歌的真貌。本来还秉着遇诗拍照回去查找出处的原则,到这只好作罢。不过还是认出了几首,有李商隐的“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还有郑板桥的两首诗。来往游人,大多无视这些龙飞凤舞的“经典”“教育”“艺术”,任它们留在草丛中。这里的诗实在应当以正楷书写,再清清楚楚地写上作者朝代,不然又怎么达到“廉洁教育”的效果?

一路上有不少人造景,皆处在建成与未建成的叠加态中。“沉舟侧畔千帆过”景观,以绿色预制板搭成,形似船帆,又不敢确定,或者是还没有建好临时堆放的?“陋室”也在公园里现了形,刷的通体黄色,煞是耀眼。陋室门未开,不过陋室“往来无白丁”,我辈白丁当然是无从进入了。便从玻璃处做窥视状。室内无他物,唯有一油漆桶孤零零立着,可谓陋矣。陋室门前亦有一诗人雕塑,诗人作举目深思状。看罢雕塑,鄙人心下暗忖:陋室铭应在此附近!屡寻无果。后于公园某处草科里寻得一碑,孰视之,乃见篆字《陋室铭》。该碑与陋室距离,约与公园直径等同。

可能是因为疫情,也可能是因为时间没赶上(当时都12点多了),刘禹锡公园内的展览馆并不对游客开放。遂循山路至刘禹锡墓。

刘禹锡墓可比李商隐墓气派多了。冢上平平整整,唯有枯草,没有枝枝丫丫的枯树。墓在山上,并无围墙,举目一望,天高地阔。刘禹锡生时诗风豪迈,有“诗豪”之称,竟与其墓地景况暗合。

墓前有碑,上书一长串官职。墓后有现代人所立碑,上书“刘禹锡,唐代哲学家,文学家……”,仔细一看,撰文者与撰写李商隐碑文的为同一人。这碑与李商隐的碑不同,石面光滑平整,看着舒服多了。墓旁有柱,上书刘禹锡诗文,颇有意趣。

从墓后下山,又有一处人造景观,名为“十二牌坊”。依刘禹锡生平所至之地而立,每坊皆有两幅对联,述其身世。游走其中,不觉便走完了诗人的一生,有一股子奇异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你在做卷子上的文言文阅读一样:第一行那人还是个翩翩少年,再过几行就变成了踌躇满志的新官,下面几行不免是宦海沉浮,再下去便垂垂老矣,一命呜呼了。在后人看来,人的一生是多么的迅速、短暂,甚至乏善可陈,几句话就说完了;但对于那个正在经历自己一生的人来说,这是独一份的经历,能且只能经历一次。

感慨过后不要忘了这里仍是廉政教育基地。十二牌坊中间还插入了古代官员“举报箱”的历史。先是“诽谤之木”,后来变成“表木”,最后居然变成了现代的“举报箱”。铁皮箱子放在一堆古色古香的东西里面,实在突兀。

说来奇怪,我游记中所发的感慨,大多不是旅行之中得到的。很多时候感慨是在写游记的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兴许在我离开景点的时候旅行还未结束,只有当我写完游记,一切真正尘埃落定,旅行才真正结束吧。

在当时,旅行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同时站在两位古人的墓前。物理距离阻止我这么做。但当我离开两个公园,两位古人的墓冢已同时存在于记忆里时,我便可以同时站在他们的墓前了。一个墓荒凉,另一个墓开阔;一个墓草木深深,另一个墓并无草木阴翳。与我同游的人总觉得这样的构造对李商隐墓有点不公平,毕竟刘禹锡墓整饬一新而李商隐墓看上去无人打理。但我却想到,这样的设计恰与李商隐委婉含蓄、刘禹锡开阔豪迈的诗风相合。或者,人们“偏袒”刘禹锡墓的原因是他是个唯物主义者(标牌上是这么介绍的),敢于反抗权威,而李商隐总是写些无题的爱情诗,是靡靡之音不宜于弘扬主流价值观?我说不清。但墓园大或小实际并不重要。站在两位古人的墓前,真正席卷我的是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这孤独感与时代无关,与身份地位统统无关——只要一个人如今还活着而将来要死去,大概在某个时刻就会有这样的感受。

看吧,人们为他们修筑起了大墓,把他们的文字刻在石碑上。人们为他们塑起雕像,在他们真实的躯体上敷一层一层的油彩。有的人成为“圣人”。有的人成为“偶像”。有的人成为“反抗者”。有的人成为“英雄”。看吧,这就是历史做出的勾当!它只筛出那些自己想说的事情,流诸后人。后人于是知道了:这就是“圣人”!这就是“偶像”!这就是“反抗者”!这就是“英雄”!而他们自己究竟是什么?除了他们自己根本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当然没人在乎。人们只在意自己所认为的别人是什么,而不在意别人究竟是什么。所有的给别人脸上贴的金实际上都是在给自己心里面的那个信念贴金。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人都是彻彻底底的利己主义者。

我注视着他们的墓碑,注视着那些名讳,官职与后人所发的感慨。我想到我去的另一些墓园,那些埋葬着普通人的墓园。我想到那些墓碑上写的文字:不管生前怎样,都是些溢美之词。我想到历史里的循吏与酷吏们,那些后人评说的东西,事实是怎样的?他们自己认同那些判断吗?难道几行文字足以写尽一个人复杂的一生吗?

嘿,为了什么呢?如果终要被曲解,终要成为追悼词上的溢美之词和批判之语,终要成为墓碑上的寥寥数语——那么,不如不要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不如就像那些在乱世里苟活的人一样,过完寂寂无名的一生,死去。

我忽而觉得他们的墓无人问津是件好事了。我原来去过孔林。孔子的大墓,更气派。松林森森,后人祭拜者络绎不绝。他的墓碑上有了“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字样,鎏了金,上面还有几道裂纹:是十年浩劫时被打碎后重新拼合留下的印记。后代给他加了太多的荣誉,那个时而忧郁时而快乐时而愤怒的立体的人几乎成了神;文人们来拜谒,觉得自己也变得更有文化了一点;也有要高考的家长学生来,烧了高香,虔诚跪拜,求一个好前程。我好像记得论语里面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来着。又有谁是读完了《论语》,敢说自己充分了解了孔子后才去的呢?

这个时候我顿感惭愧。站在这几位的墓前,我也只是知道他们文章诗集中的寥寥几句,未曾知道他们人格的全貌,只好通过二手的评价认识他们,莽撞地发些无用的感慨。

呜呼呜呼,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我在他们的墓前面——以及之前和之后更多人的墓前面想到了这些,然后就离开了。我看见一座公园的门口诗人抚着琴,若有所思。另一座公园门前诗人昂着首,望向白色的充满阴云的天空。诗人们的真实面容已消逝在历史中,这两尊雕像上的面容大概也是后人想象而成。他们是否成了他们活着时希望成的人?或者他们本来就是后代们所描绘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