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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长征路上的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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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我习惯性地以「科幻迷」自居。然而在我开始读科幻的第八个年头,我开始质疑这种身份本身,逐渐产生了构思一篇文章的念头。

文章的题目是早就想好了的:「新长征路上的科幻」,至于为什么,后文再说。在社团的社刊出来之前(24年4月份),我就拿这个题目构思过一阵儿,也写过几百个字,但终究没有写下去。到了年末,算是有了更多的感触得以敷衍成文,那么,也是时候写下这篇文章了。

「寂寞的伏兵」

科幻更像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着,也许某一天,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会斜刺里杀出几员猛将,从此改天换地……但也可能在荒野上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最后自生自灭,将来的人会在这里找到一件未完成的神秘兵器,而锻造和挥舞过这把兵器的人们则被遗忘。

我第一次看到「寂寞的伏兵」这个说法,是在高中的图书馆里。那个时候我已经读了不少科幻:刘慈欣,奥森·斯科特·卡德,阿西莫夫,也早已拥有「科幻迷」的自我认同。

「寂寞的伏兵」,是一本书的名字,三联出的,是中国科幻小说的选编。前言是飞氘写的,「寂寞的伏兵」这个词儿,就来自他。后来我在宋明炜的书里也看到这个词儿。

「寂寞的伏兵」大概是10年左右提出来的,在一场主流文学的研讨会上(科幻迷们应该都很熟悉科幻-主流这种二元对立的说法),代表中国科幻界出席的韩松和飞氘做发言介绍中国科幻。他们说中国的科幻文学在文学界算是一支「寂寞的伏兵」。发言据说很成功,吸引了莫言、余华这类主流文学作者的眼光。于是,发言被记下来,写在书里,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中国科幻」的同义词,也被一个在图书馆里找书看的高中生读到。当然,这高中生就是我。

这本小说集里面的很多篇目带给我很深的印象,比如《七重外壳》,《一览众山小》和《G代表女神》。我开始读更多中国作者的科幻。19年科幻世界出的那本选集我印象最深,里面有七月的《双旋》和慕明的《涂色世界》。我开始关注未来局,也开始看韩松和飞氘。我去读了《科幻文学论纲》,愈加相信科幻的「边缘」地位。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的是,既然「寂寞的伏兵」能被身处中部某省省城高中的我读到,那么,中国科幻早就不是一支「寂寞的伏兵」了。

是的,世界早就开始变化了。

自从刘慈欣、郝景芳获得雨果奖,「科幻」的概念就逐渐被大众熟知,走入寻常百姓家。随便拽一个人来,那人大概率都晓得《三体》——我见过最夸张的是一个有关三和大神的采访视频:那位看上去不怎么读书的三和大神,甚至都能背诵《三体》的很多段落。就像「阶梯计划」,雨果奖,《流浪地球》IP,到 2023 年成都申办世界科幻大会成功,一颗颗核弹不断爆炸,把科幻从亚文化推到大众的视野之中。学术界也逐渐把研究的对象指向科幻文学:乌托邦,反乌托邦,后人类,生态叙事,研究得不亦乐乎。似乎,一切都在欣欣向荣。

「中国科幻也是好起来了」。不仅那些原来不是科幻迷的人这么认为,连我,以及很多科幻迷朋友也这么认为。「寂寞的伏兵」不再是伏兵了,终于成为了一支精锐之师,是吗?

不是。后来我才知道,远远不是。那些曾经被称为「非主流」的,当然可以成为「主流」,但「主流」的名称本身就意味着与「非主流」的分野。「主流」不消失,「非主流」也难以消亡。科幻迷们因为科幻逐渐融入「主流」而沾沾自喜,却不知这不过是山头变幻大王旗而已。「寂寞的伏兵」当然没有消失,它只是悄悄换了人而已。

而且,换成了我们。

「铁屋子」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2022年秋,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进入大学,也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学校的科幻社团。那时候,我也决心开始进行科幻的写作。在社团里,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也开始写一点东西。每个写科幻的人,大概都有或者说曾经有一个登上《科幻世界》杂志的梦想,也都有那么一两封被《科幻世界》杂志的退稿信。我们也不例外。当时我们把这些退稿信当成不堪回首的过往,并且确信自己只要一直写,就一定能够或多或少地接近那个梦想。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错了。等待我们的,只有「铁屋子」。

几乎不查资料,我也能大致画出当今(2024年12月)中国科幻文学作品发表的「时局图」。向西看去,成都做为科幻重镇,坐拥「科幻世界」和「八光分文化」两股势力。因为姚海军的倒台,「科幻世界」大概有些不稳当,不过这也无妨,谁叫它是中国最老牌的科幻杂志呢?往北看去,北京曾经有两家发表科幻小说的机构:「蝌蚪五线谱」以及「未来事务管理局」。前者曾经承办了「光年奖」——这个奖项的头名常常空缺,后者则举办过多次「科幻春晚」。这两者在发表科幻作品方面,几乎都算得上是奄奄一息。前者似乎已经不再承办光年奖,而后者则在2024年7月宣布采用「代理人模式」,不再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展示作者投稿的小说。往西北看,山西晋中学院名为「太行科幻」的公众号,也会时不时地刊发历史科幻/奇幻/评论。把眼神投向新加坡地区,最近也出现了名为「异事悟」的中文科幻发表平台。以上,大概就是专门发表科幻小说的媒体名单了。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冷湖」「元宇宙」「阳泉娘子关」「贺财霖」「鲲鹏」「星火」「朝菌」「钓鱼城」等科幻征文比赛供写作者投稿,也有「星云科幻评论」这样专司评论的公众号。

如此多的机构与比赛,大概算得上琳琅满目吧,那么,科幻写作者应该为之幸福才是。然而很遗憾的是,这些,全都是科幻写作者面对的「铁屋子」的一部分。

至于「铁屋子」具体是什么,其实很简单:无反馈。上面列举的大多数比赛,都不会给予参赛者反馈,只会给出最终的结果。而上述那些专司科幻小说发表的机构,要么奄奄一息不再经营文学发表方面业务,要么给出的都是些极其敷衍的回复。有拿模板回复的,有说「不好意思,但我们不合适」的,也有完全不回复的。当然,也有认真回复的:但不同的平台调性不同,编辑们好不容易提出的意见到了写作者面前,有时冲突,甚至相左,令写作者难以抉择。而且,回复的周期常常很长——至少是 1 个月,由于某些出版机构是三审制,我也见过一些声称被拖出几年的作者。

对于刚刚起步科幻写作的新人而言,这些出版机构与比赛无疑就像一间铁屋子。身处铁屋子中的人竭力想要打破铁屋子,然而总是被拒绝,被忽视。忽视比拒绝更可怕:拒绝只是证明了技艺的低下,而忽视则是“写作者-平台”这对权力关系下弱者的代称。

那么,就去看看那些发表出来的好作品吧——那些声称是「好作品」的东西看上去确实是「好」,因为有一串儿头衔:耳熟能详的作者(当然不会是刘慈欣)、学历过人、获得过某某奖——但看下去又绝不能说是「好」的,因为根本算不上是好看。写作者们便疑心起来:有的觉得是自己的品味不行,于是便自卑;有的觉得是平台和编辑不行,于是便愤怒;而有的作者被那些算不上「好」的作品消磨掉了热情,就此灰心丧气下去,觉得在「铁屋子」里醒着,还不如睡去。用科幻迷熟悉的话语,就是所谓「下车」:从科幻这趟公交车上走下去。

当然可以说那些自卑者愤怒者灰心丧气者不够「坚持」,也可以说ta们不够「热爱」科幻,不配被称为「科幻迷」。不,不配的不是写作者,而是科幻圈自身。如果一个所谓的「圈子」没有鼓励新人,扶持新人的传统,如果一个以生产文学作品为主要形式的「圈子」无法再生产出大家喜闻乐见的作品,那么这个所谓的「圈子」就不配让那么多人为之停留。如果「中国科幻」这辆公交车不能满足车上幻迷们大学毕业之后的阅读以及精神需求,那么ta们走下这辆名为「科幻」的公交车,是理所应当之事。

今年秋天,我就差点走下去。当时,我读了一些发表出来的声称「好」的中国科幻,发现它们只是那些熟悉母题的无意义重复,于是对科幻逐渐丧失信心,那时候,我也读到了许多并非科幻,但确实能给我带来共鸣与感动的作品——与其读那些干巴巴的「科幻」,还不如去读那些真正的「好作品」。这样想着,我决定把自己喜欢的那些科幻作品最后再读一遍。我去重读了《一无所有》和《华氏451》,一发不可收拾,接着又去读了之前没读过的《星之继承者》和《内心垂死》,它们把我留住了,我决定在这辆公交车上多待一会儿。

虽然决定多待一会儿,但心境也因此发生变化。我开始意识到,「寂寞的伏兵」只是一个比喻,而“科幻文学-主流文学”的二元对立不过也是一个理论。二者都是在特定的权力结构中被提出,而在这种结构中,科幻属于弱势。为了争夺科幻文学的话语权,或者说为了让更多人看看这种名为科幻的文类,人们才把「科幻文学」这个概念抽离出来,独立起来,成为所谓“主流文学”的镜像与反面。

事实上哪有真正的「科幻」「奇幻」,亦或者是刚刚被发掘的「推想小说」的概念!关于这样的概念,多少人吵都吵不清楚。这些仅仅是概念而已,而文本和作品,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我开始明白,我可以是「科幻迷」,也可以不是。事情很简单:只不过是那些吸引我的文字中,有很大一部分被多数人称为「科幻」而已。所以,那辆所谓的「公交车」,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吧。

话虽然这么讲,但现实生活中和其他人交流,总要提到「科幻」的概念,不然交流便不能成立。那些超脱的思辨仅仅解除了我的心魔,对那一大坨被认为是「中国科幻」的物事自是无益。那些值得读的,堪称「好」的「中国科幻」作品,显然一天天少下去。而阅读者和写作者总要做些什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新长征路上的科幻」

成为交大幻协的社长之后,我决心跟社团的朋友们一起做点什么。「办社刊」的事儿,早就说过的,最先出现在一个名为「幻协的大饼」的文档之中,尔后变成一条名为「少废话,你 G.P.A. 多少」的征稿推送,最后变成 PDF 文档和 epub 文档,变成一本本真正的杂志,也终于在茫茫互联网中拥有了自己的坐标。从8月到12月,我们卖出了将近一百份杂志,也通过这份社刊认识了一些社团里的前辈,我们做得很慢,但终于做完了。对此,我们都很骄傲。

我在社刊的卷首语里写,「而我们既还有一点力量,就没有理由不去代表所谓“中国科幻”」以及「希望这份社刊成为一个有关交大和中国科幻圈的叙事」,这确实是我的想法,现在看来,它大概是做到了。社刊里有很多独属于我们的记忆,「我们在交大造火箭」无疑是与我们的经验最贴合的科幻(现在可以说是我本年度读到的最佳中短篇之一了),科幻奇幻笑话之中也有很多内部梗和恶趣味。更重要的是,在社刊的组稿、宣传以及售卖之中,我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打破铁屋子」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的来源在于:社刊开始售卖之后,真的有很多素不相识的科幻迷前来购买。这次制作,不仅回了本,而且还小赚了一些,反响也不错。我不太清楚社刊的购买者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前来购买——好奇、冲着「上海交大幻协」这个名头、还是真的对我们这些写作者有所期待——但似乎,这样组稿-制作-发布的思路是可以继续下去的。如果幻协的继任者们可以把这件事情继续下去,长久以来,我们似乎可以建立起一个稳定的读者群体。如果我们把社刊的写作者都聚集起来,通过共同讨论和修改保证每篇文章的质量,那么我们也有了一个稳定的作者团体。假若质量得以保证,盈利的局面持续下去,我们是否也能慢慢凿穿这间「铁屋子」呢?

我不知道。这不仅十分理想主义,而且甚至有点儿科幻了。但相比所谓「中国科幻圈」,这篇文章中的理想主义大概可以忽略不计。

「中国科幻圈」从不缺乏理想主义者,也从不缺乏埋头苦干的人和拼命硬干的人:华文,我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关注他的科幻图书馆,也明白他「以贩养吸」的理念;河流,同样是粉丝杂志,我们有很多工作人员,而《零重力报》的编辑只有他一个人;杨枫(大清幻协的那位),其创建的中文科幻数据库几乎成为了如今最权威的数据库;迟卉,为数不多的愿意与写作新手交流的编辑……这样的人不少,但「中国科幻圈」还是成了「铁屋子」。

并不是因为理想主义者太少,恰恰是因为理想主义者太多。

在筹办社刊之初,我们第一件定下来的事情就是:要给参与社刊制作和设计的同学提供工资。如果社刊亏损,我也做好了从社团经费中拨款的准备。做出这个选择的考虑在于:「热爱」虽好,但终究不能当饭吃。在后疫情时代的今天,升学和就业已成为大学生(也是「科幻」的主要消费群体)肩膀上的两座大山,而社团,或者说「科幻」,再怎么说,对于大多数大学生而言,终究是一种兴趣,而非一份事业。

制作社刊听起来炫酷,但实际上并不是。不管是编辑、校对还是设计,都费时费力,即使有工资的加成(当然不会很多),也算不上是一份很有吸引力的工作。提供工资使得「办社刊」这事儿有了一点世俗上的吸引力,也代表了一种态度:应当给「热爱」以世俗上的回报,而非借「热爱」之名要求他人付出。这当然出自我个人朴素的道德观念,但大概也算得上普适:人首先得吃喝住穿,然后才能考虑「热爱」和「理想」。这些事儿,马克思说过,马斯洛也说过。

理想主义虽好,但不能当饭吃。我们自己当然可以去成为理想主义者,追随自己心中的信念拼搏至死,但并不能以「理想」「爱好」要求别人。这样的理想主义并不能长久:对理想主义者,这是一份事业,对其他人,只是爱好。世界上有很多理想主义者,但还有更多普通人。普通人没有一腔孤勇,普通人的「热爱」需要回报。「中国科幻圈」不仅需要理想主义者,也需要普通人,那么,就需要一个良性的,普通人也可以不断向上走并且获得回报的机制,或者说是体系。建立这样的机制/体系,自然需要所谓的「现实主义」。

当下,「中国科幻圈」缺乏的,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份「现实」。

叨叨了这么多,终归要回归题目。无疑,「新长征路上的科幻」取自崔健的那首最有名的歌曲。相比歌词的第一节,我更喜欢第二节。

…… 问问天问问地还有多少里
求求风求求雨快离我远去
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
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
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
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
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
一边走一边唱领袖毛主席

崔健写这首歌的时候说的是摇滚,但未尝不可以是说科幻。「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恰似那些「琳琅满目」的机构与比赛,也恰似怎么辩也辩不清的科幻定义以及语焉不详甚至相互矛盾的评论。「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这是每一个写作者扪心自问的问题,也是无数中国科幻研究者和爱好者向着「中国科幻」这个概念自问的问题。「雪山和草地」已经被前驱者走过,「领袖毛主席」也已成为歌曲中的先驱,「中国科幻圈」不能只靠「刘慈欣产业」,所谓「中国科幻新浪潮」的概念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

我不是要对崔健这首歌做什么深刻的解读,我只是说,这是我,一个年轻人——或许是「科幻迷」,又或许不是「科幻迷」——眼里当下(2024.12)「中国科幻」的境遇。所以,在社刊的寄语里,我写:「让我们同舟共建新长征路上的科幻」。

「中国科幻」需要什么?看上去是一个很宏大的题目。答案很简单:其实就是看我们每个自认为「科幻迷」的人需要什么,这些需要加起来,就是「中国科幻」的需要。

明了需要之后,唯做而已。

我不知道别人的需要,只知道我自己的。身为写作者,我需要一个透明的平台,也需要一群可以一同写作的朋友,更希望在写作本身的快乐之后获得一些读者和一些报酬,于是,我和一群有类似需要的朋友们一起办了一本社刊。之后,我们可能会做更多事,也可能不会,但总归是出于我们对「中国科幻」的需要,而这种需要来自我们的热爱。

终究要结尾的,那就结在这里。

一言以蔽之:有很多现状与不满,但最重要的还是改变世界——以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并存的方式。

既然最后落在做事上,那最后还是说说我们做过的事儿:交大幻协社刊的网址是 gpabooks.github.io ,装了评论系统,欢迎各位上去阅读,评论,一起交流。

我来,我看,我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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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系交大幻协社刊卷首语。

群友曾经锐评:你幻协有一种淡淡的死意,和淡淡的宁死不屈的气节。事实的确如此。2024年8月21日敲下这些字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社刊到底能用哪些稿子,有多少页,只知道我们要整个大活,社刊头一次有了笑话版,以及把社刊命名为 GPA 这事儿酷毙了——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也算是前无古人。不晓得社刊用哪些稿子这事儿,大抵是凸显了群友锐评中的“淡淡的死意”。换句话说,简直是半死不活,既没有计划,也没有章法。而快要死了却还抱有“整大活”的执念,无疑就是所谓“淡淡的宁死不屈的气节”了。

幻协如此,作为社长必然难辞其咎。坦率地说,当社长这一年来,心情大抵也就是在“淡淡的死意”和“淡淡的宁死不屈的气节”两种间反复横跳了。

行文至此,大概就要说哪些心情是“淡淡的死意”,哪些心情是“宁死不屈的气节”了吧。不过,这些东西暂时按下不表——让我先扯开一句说点别的。

一年前“竞选”社长之初(当然,这竞选也只是在微信群投投票而已,是幻协为数不多的“民主实践”了),我提到一个问题:阅读 / 观看 / 游玩幻想类文化产品,本来是极私人的一件事儿,那么为什么“幻想类社团”得以存在呢?当时我的答案是:一是幻想类社团的氛围让爱好者们得以身份认同,二是幻想类社团可以举办一些基于私人体验的活动。归根结底,幻想类社团是以“幻想爱好者”为主的:氛围靠人营造,活动靠人举办。人又常常受到环境影响,而我们作为学生,又身处交大这样一个“人人喊卷”的大环境下,似乎也就只能哀叹“现实的引力缚住超脱飞扬的思想”了——体现在幻协的活动上,或许就是临近期中期末的活动停摆——毕竟以人为主,临近考试,却要求大家为社团效力,大抵是不人道的。即使不在考试周,部分同学的周末也被名目繁多却不得不(有的是身处大环境迫不得已,有的是学校要求必须)参与的比赛,社会实践又或者科研,团日活动占据,每次举办活动,大抵都面临着一定程度上“人手不足”的危机。(即使是聚餐,人其实也来不齐)这大概是幻协“弥漫淡淡死意”的原因之一。

另一重原因大抵是“幻想本身的幻灭”。奇幻的衰败自不必说,即使是看似欣欣向荣的科幻界,也好比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隔三差五冒出的瓜,至少可以解八卦之渴,但八卦之后,在初高中时期藉由实体杂志与他人写就的科幻大会见闻构建起的那个堪称理想的“科幻世界”也逐渐崩坏,成为一地鸡毛——甚至带来怀疑:或许,那个理想的世界本就不存在。作为写作新手,模板化的退稿信难以带来正反馈,众多写作群里众口难调的评论(甚至谩骂)更令自己不知如何修改,而那些杂志上发表出来的作品,却有一部分确实称不上是好看。“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我们的境遇,大抵如此。

于是,这样“淡淡的死意”,便也弥漫开来了。社团的活动,总是要避开各种考试周,自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且社里的朋友以看小说居多,友校常举办的周常观影,自然做不到了,于是只能做到每学期至少一次——有趣的是,放《2001:太空漫游》的时候,好多同学看得昏昏欲睡,也算是奇观了。唯一值得称道的活动,大概算是有关《沙丘》和《星球大战》的一次讲座了。社团里的两位星战粉十分给力,居然请来了南方战士,活动现场甚至有带着孩子的家长来听,可谓骰出了大成功。此外,社团的活动,大概也没什么可讲了。

不过,最有意思的那些东西,往往游离于“社团活动”的概念之外。核心成员小群的灌水吐槽吃瓜,线上线下的看稿锐评,阴差阳错的科幻跑团,最重要的是,结识了一群超级有意思的家伙, TA 们和那些科幻作品一起,构成了我大学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一起维持着社团的生命体征,大概也共享着“淡淡的死意”。

而“死意”之外,总还有些别的东西。照群友的话说,这是“宁死不屈的气节”。通俗点儿说,就是“整活的欲望”。大海干涸之时,有的鱼动作快,跑去另一片黑暗森林,而我们这些动作迟钝的鱼,也只好或相濡以沫,或开渠引水,幻想着也行动着,试图再造一片海洋了。毕竟,嘲笑、抱怨或者解构,本就是无力者力尽后的托辞,不过精神胜利的阿 Q 而已,而我们既还有一点力量,就没有理由不去代表所谓“中国科幻”——它本就属于这片土地上所有热爱科幻的人(当然,奇幻也是如此)。

24 年暑假,我无意间找到了饮水思源 BBS (交大老 BBS ,现已弃用)的网址,也搜罗了社团的旧微博和老豆瓣账号,翻到了许多旧时幻协的遗迹。科幻版的帖子并不多,但总有人在。各种 ID ,报道,发帖,离去,将自己的青春埋藏在互联网的小小角落。接触科幻 / 奇幻的经历,学业上的牢骚,对作品的吐槽,不一而足,隔着网线与时间的 TA 们,跟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生活在这篇土地上,热爱科幻的人,而已。所以,在这本社刊中,不仅有 2024 年我们的作品,也有多年以前 TA 们留下的痕迹。

总之,我希望这本社刊是一种叙事,独属于交大幻协的叙事。叙事这个词很玄乎,或许用故事更合适一些——这本社刊的每篇文章乃至每个笑话,都在讲一个或者一些故事:对科幻,对科幻迷以及对所谓“科幻圈”。这些故事不一定完美,也不一定引人入胜,甚至算不上“好”,但至少,它们整合在一起,读者或可从中窥视到当代中国科幻的另一副面目。如果做到这点,我想,做为这本社刊的编者之一,我也就能骄傲的说一句:“这个大活儿,也算是整成了”。

最后,用鲁迅先生的话做结: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以及——请允许我莽撞地将这本粗糙的社刊献给这片热土上所有曾经,正在或即将着迷于幻想的人。

2024.8.27 于闵行宿舍

魔都漫游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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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样东西,是云。由海水或是江风催动的云气,日日夜夜飘浮在城市的上空,浮在蓝色的天幕下。

除了这一样,起初的几日,没有什么不同。学校四周的景致,大抵也与别的城市等同。走在某些地方,会突然觉得仿佛走在家附近不太熟识的路上。这倒也不是因为思乡。除了气候不同,城市都是一个样,我想。

后来去了外滩,许是以前到过这里的缘故,我曾设想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并没有那么剧烈。那几座楼是很高,相隔几公里的距离也能望见,不过再远就不一定了。你把地图缩小点,那楼的西边是重重叠叠的丘陵,太湖和黄山,哪一个不比这楼壮观。更不用提长江和黄浦江,把这楼放进去,大概很快就会被水流冲走吧。

在徐汇区那边转悠的时候路边那些老房子一直立着,有“历史建筑”之类的牌子挂在上面。那些历史建筑们一律由小鹅卵石混着水泥砌成外墙,外墙的阴湿处爬着常春藤。同样在路边的还有电话亭,虽然总是贴着故障停用的告示。这样走着的时候与我同去的同学说上海似乎没有什么玩的地方,如果不去超市,迪士尼或者是每个城市都有的密室之类的地方的话。这里的古迹太少,他说。

我突然意识到上海的“本土”建筑一直是被压抑着的,大概最开始是因为海禁令的缘故,之后外滩上的建筑出现了,再之后是浦东。

或者说,上海只是一个缩影,是箭的箭头处(大概可以把东边的海岸线想象成弓吧),不仅是建筑这样,连当年和现在在上海来来往往的人们也这样。过去是为了反抗,今日是为了发展,故而,总是压制自己本来有的东西,让外来的建筑在自己这儿扎根。

就像孙中山纪念馆里面陈列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话语,似乎一切都在滚滚向前,忽略了一些东西:细语,哭泣和路边长着的极细小的黄色花朵。不过,那些前贤们大概也不能笃定地知道那“滚滚向前”的方向吧,在当时的窄巷,人力车和外国话之间,他们究竟是坚定不移还是踟躇不前地走向现在我们所知的必然呢?反正我此刻是不得而知了。不过,细细想来,我也是在走向将来人们所谓的必然呀,但是我又哪能预测未来的必然呢?

我前面忘了说了,那些历史建筑里如今有的作了纪念馆,有的成了店铺,挂着极不起眼的招牌,但是价格却格外地高。那天傍晚的时候,这一带窄小的人行道上,早已走满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多半是年轻人: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女人有的上身仅带着乳罩,袒露着其余皮肤。到了思南公馆附近,人更多了,且有音乐响起。这里是在举办一个名叫“好书节”的活动。虽然名为好书节,外面却没摆书,尽是些文创、小吃之类,还有乐队奏乐助兴。后来才知道,要见到书,须得购票后方可。男男女女都围在一个一个的摊子旁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笑着闹着,我不由得想起“刻奇”这个词来。

把一些普通的物件,套上“文化”的包装,就有蜂拥而来的男男女女前来,大概也只好是当今实体书店的出路了吧,毕竟电子书更方便也更便宜,内容也相差无几,我自己也是电子书的拥护者呢。

我们在夜色中撤退,听到一家露天牛排店里有乐队在唱,就驻足听了一会。不出意外,有人说我们占了道,把我们赶走了。

那些历史建筑里面,灯渐渐亮了起来,就像郭沫若诗中所写的“天上的街市”。有孩子由家人带着,坐在那些饭店外面的座位上,玩弄着手指。

不知怎的我想起来前几天去浦东那边的商场,那里,厕所的墙被擦得锃亮,反着光,但墙上仍然有小广告的印章,黑色的,上面写着“奢侈品仿造”。那天从商场出来,在类似的夜色中,我们路过阿里巴巴的办公大楼,互相开着玩笑说可能以后会来这里工作。

所以,这些在历史建筑下玩弄手指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买过那些仿制的奢侈品么?他们的父母从那样的大楼里走出来过么?或者,他们以后也会买类似的奢侈品,进入那些大楼么?或者,我们自己会走进那些大楼,买那些奢侈品,我们的孩子会在这些历史建筑下玩弄手指么?

后来我回校,熟悉的建筑们包围着我,我感到安心。那些浮动的云也让我感到安心。我想到西边的那些山岳和湖泊,又想到从《楚辞》开始我们就顺着长江游荡,一直到黄色的江水和蓝色的海水交汇。台风从东南来,带着狂风、暴雨和降温的寒气,冲散了云。寒气穿过浦东的大楼,穿过那些历史建筑,掀起窗帘的一角,于是宿舍门锁的锁舌在墙上专门开的凹槽里碰撞一下,咣当一声回音。

一个下午

· 阅读需 2 分钟

下午懒得听课,又因为是假期,就拎着一瓶可乐骑车去附近的湖。这时下起了雨,就披上雨衣。到湖边雨势稍息,但仍未停,路上的雨水和湖水就一起泛着白光。湖的一侧是写字楼,另一侧则是土地和农舍,泥土是新翻开的,空气里边弥散着牛粪还是鸡粪的味道。农舍后边是化工厂的烟囱,吐着白烟。路倒是新修的,骑起来很顺滑。

这时云破开一点,一点晚霞的颜色就透下来,我把雨衣脱了,看了看天。耳机里放着中国文学史,正讲到阮籍,讲到牟宗三先生说他是“天地间之弃才”。我听着,又好像没听,想着,又好像没想,也没有什么快乐的,也没有什么悲愁的,只是听见风声掠过去,听见拉着建筑材料的大车轰隆驶过。有点热了,又有点渴,就把可乐灌一口下去,又拉开外套的拉链,也让风灌进来。

四月,五月(或凝视生活)

· 阅读需 11 分钟

1

出去跑步的时候发现在修路,到处是绿色的挡板。在两条路的交汇处,挡板旁的人行道上,若即若离地放着只小电驴,电驴上装了圆形的打光灯。灯后面有个人插着耳机在直播。

后来那人唱起来了,随着节奏摇摆,不知唱的是什么,好像挺激昂,声音越过重重挡板到街上,有一辆车呼啸而过。

我回过头去看,那人自信满满:“咱把人数冲一冲昂,我看看,现在只有八十个——到一百个了我送五个福袋,人越多我送的越多……”

2

转过这个街角,便有一带云在天上铺着,不浓不淡的墨晕过来,起笔收笔淡淡然然从从容容,一点儿不修饰,不绕弯儿,令人想起陶渊明诗中的境界。后来又想起“千里暮云平”一句,便有只鸟敛了翼,叽啾两声,落到路牌子上去了。

3

丹尼斯门口搁了好几个大喇叭,一块儿放:“大降价请扫码,戴口罩九块八,谢谢惠顾防疫需要。”

4

在外边跑步的时候跑得很远,还不觉得累,在学校的操场跑步,跑没几步,就倦了,得看着前面跑步的那人,咬死了才能跑下去。

大概是因为操场上的景物来来回回就那么些,而外面的街道每跑一步都是全新的吧。兴许那些走了很长的路的人,根本不是用意志度过长途,而是凭着那股左看看右看看永远憧憬着前面景色的孩子气走下来的。

5

路旁边,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绿叶,记得春天的时候来看过的,蔷薇或海棠,叶子略呈心形,末梢尖尖。有个孩子,坐了他父亲的电动车迎面驶来,用手不住地去抚那绿叶。

6

小区楼下小朋友玩游戏,不知怎的吵了起来。

一曰:“你买了这片土地么?”

另一道:“买了!”声如洪钟。

另一幽幽道:“去问物业去。”

7

下午或是早上,若是没有被吵醒,自己慢慢地醒来,就在心里慢慢地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据说这首不是诸葛亮写的,是罗贯中写三国时补的。若把“平生我自知”一句去掉,颇似陶渊明。

(最近总想起陶渊明,难道高考要考?)

——没考,2024年注

8

在学校待了一天,第二天突发疫情封城,走读生只好收拾东西回家。消息一出人心惶惶,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回校。各科都摆出把所有卷子发完的姿态,白花花的纸淹没桌子,不知是谁用白板放了《送别》,“知交半零落”的歌声夹着说话声飞了满天。

拉着一小车书出学校的时候外面围满了家长,钻机轰隆轰隆在修路。小车的轮子碾过铺了透水砖的人行道,也有节奏地跌宕着,人就夹杂在这两种声音里边,夹在楼和绿色预制板的间隙里,齿轮般行走,上面是黑色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

9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小区做核酸者也。

10

做核酸时医生坐着。我半蹲,仰头,医生抽出一根棉签,直捣咽喉——武侠小说里“中神通”王重阳用一阳指破”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景。喉咙里沙沙地疼,不免咳嗽两声,装出一副神功已破的样子。

11

回到学校后去操场上跑步。同去者道:“你看那云,像极了老天在比中指。”

12

大扫除,要检查。

某生曰:检查的人来了就让他看高考倒计时的牌子。

13

写完一下午卷子回家就像是拖着断桨回港的老头儿,而且船上连硕大的鱼骨也没有。不过第二天我又划着断桨出发了。

14

想起来《安德的游戏》里边的丁·米克。他们那群小孩子被训练对抗外星人的战术战法,一天到晚就是训练,战斗,课程和排名。只有这个家伙会在战斗或者训练完后在他们那个零重力的战斗室中央飘一会,让那些愤怒和压力散到战斗室的墙壁里,等下次战斗时被别人撞出来。

这个家伙还在别人为他为什么不毕业的时候摸着他的战斗服说:“我喜欢这玩意。”

这个时候我们太需要这样的家伙。

15

威慑纪元里的三体人,一定用智子为地球高考考生提供了高考倒计时服务。


这些文字都是些断章,一两个句子,不长不短。每天写一两个,从四月份写到五月份,从上学到疫情停课到复学,从倒计时六十天到二十天。

看到凝视生活这个题目时我久经应试蹂躏的大脑迅速给出了一堆想法。凝视,有观察,发现之意,而凝视生活无疑是希望写作者在生活中发现点什么,要么是发现生活中的小美好小确幸,要么是发现生活中的哲理与众生相,要不是在生活中发现了自己的初心,不足与梦想。这是记叙文的写法。如果想搞点思辨,那就可以写在凝视之外,扫视也有其用处,譬如扫视挫折,扫视失败,扫视他人无理的批评可以让我们活得更轻松更快意更豁达。如果想更深一步的话,那就写不论是生活中的美好还是缺憾都是值得凝视的,毕竟有起有伏曲曲折折才叫真正的生活。这样的所谓思辨,再加上几句名言几个例子,请各位哲学家名人纷纷出场,大概就能算是一篇作文了吧。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像是半瓶子不满乱咣当的水。没劲没劲,都是些陈词滥调正确但没什么意义的大道理,我想,还是没想到什么新东西啊。

于是我决定写一点小片段(上面标号的那些),假装它们是所谓的“凝视生活”。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但说实话我并没有从这些片段里“凝视”出什么来。它们不过是徐徐流动的时间之河中的一两个片段,我觉得它很有趣或者它给我带来了些特别的感受与情绪,便记录下来而已。

后来我又想到,“凝视”这个词加在“生活”面前不甚合适。“凝视”,其宾语是外物,是一个客体,是与我们不同的某个东西,而生活显然不是这样。我们就在生活之中。我们想不出什么不在生活中的东西,也不可能想得出。生活如此广大,它包容着我们的全部,正如宇宙在空间与时间上包容着我们一样。

故而,“凝视”生活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把所谓生活掰开来揉碎来分析,正像一个人不可能清醒地解剖他自己。

然而,我们可以沉浸在生活之中,去感受,去经历,去探求,去犯错,去后悔,去跌宕起伏,去纵饮狂歌,去久别重逢。

当初,王阳明在竹林边上坐了七天七夜,盯着那竹子想格出世界之理,理没有格出来,自己却病倒了。后来他行走天下,在游历,战争与贬谪中终于在真实的生活中找到了他年轻时没有“凝视”出的东西。

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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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惯常认为,告别是那么一个时间节点,在这节点以前,你和什么东西长相厮守;在这节点以后,你便和这种东西分道扬镳,甚至永不再见。

人们也惯常以告别来划分生命。像什么幼儿园毕业是对童年的告别,小学毕业是对童年的告别,中学毕业是对少年的告别,大学毕业是对学生时代的告别,工作是对幼稚青涩的告别,结婚生子是对放肆不羁的告别,退休是对壮年的告别,死亡是对生命的告别。如此种种,告别被用在某个特定的时地,作为一个奇异的符号存在着:在告别之前,我们对自己拥有的美好浑然不知;告别之后,我们对那曾经的美好眷恋不已,对昔日的浑然不知追悔莫及。

设想你离开故乡,与挚友告别,踏上一列开向远方的列车。你思绪中萦绕的是朋友相送时不舍的话语,甚至眼中还饱含着一汪热泪。透过晶莹的泪珠你看到故乡的山山水水,心中更涌起股今日不见何日再见的酸楚。你就这样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擦肩而过,跟列车员验了票,坐上座位上了车。空气里弥漫着火车独有的气息,对座也是个跟你年龄一般大的学生,邻座的大爷看上去饱经风霜,开了一碗泡面,唠唠叨叨和你们俩叙着为人处世的道理。这时“瓜子泡面八宝粥”的叫卖从你们身边掠过,同样掠过的还有窗外的山光水色。

在这趟列车上你不仅和你的故乡你的挚友告别。对座的学生、邻座的大爷和叫卖着的列车员,不出意外地会在下车后没入滚滚人潮,即使留了联系方式也多半是躺在通讯录里睡大觉。你擦肩而过的那些行人,基本上也不会再见了。还有正从你窗外掠过的山山水水,你再也不可能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视角看到它们了。不可能的。就是你在第二天或者就在到达目的地后再设法回到这个位置看同样的山水也不可能。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可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在这趟列车乃至在你生活的分分秒秒,你都在告别,跟你“现在”正处于的这个时刻告别;跟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行人告别,跟前一秒的自己告别。

是时间的流动让告别成为可能。而时间的流动也必然造就告别。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作为生活在四维却只能在三维中移动的生物,我们正一秒一秒地在第四维度——时间轴上行走,不停地告别过去的一秒一秒,但又无计可施。在这种意义上说,我们的人生——由这一秒一秒组成的漫长时光,本身就是一场告别。一场漫长的告别。

那么,为这样的告别而伤悲吗?在打下这些文字的这一秒为逝去的上一秒而伤悲吗?来得及吗?泰戈尔不是说过“若你为错过了太阳而流泪,那你必将错过群星”吗?告别时时刻刻都有,令我们倾注自身感情的告别也不少——在下一秒为上一秒的告别而伤悲惆怅,若这样一秒一秒过去,你这一生,这漫长的一场告别中,除了一汪伤悲的泥潭,几缕惆怅的青烟外,剩下的,还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就像词里写着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古人常以春色残喻指流年换,别离也常在杨柳依依的春天,于是在诗词歌赋中别离与春色都带着些泪痕、愁绪与不舍。然而这中间却有六一居士的一句,是这样的:“直须看尽长安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是他那首词的末句,而词的前几句是写他和心上人被迫离别的悲伤——未语先呜咽,一曲离歌愁肠断绝——可谓是悲到了极点。这末句也说:等到我看尽了这长安的一城花,才可以与春风告别。这是伤春惜春之句不错,但它也提供了一个接受告别的可能:也即,在相遇时就把一切美好历尽,告别就更加容易了。

既然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那么为什么不趁未别之时“看尽长安花”呢?告别时刻发生而又接续不断,我们的生命就像列车般驶在告别的原野。为逝去的景致而悲伤,只会错过更多的景致。不若就沉浸在当下的风景之中,趁着这一刻还没结束,去享受这即将分别的时光;不若就趁着花开把花赏个淋漓尽致,不留遗憾地赴这场漫长的告别。

《滕王阁序》新解:告别与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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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写滕王阁序的时候,距离他死去已不远了。江西就在他去交趾看望父亲的道路上,而他就是在那海上溺死的。

他死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但他绝不同于其他同时代或异时代的少年的:李白过于飘逸了,总是想求仙问道;杜甫则是山的气息。苏轼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生无常的梦幻泡影之感了;李贺更是因愤激与苦吟早早地走向衰亡与玄想。然而王勃不。他的仕途并不顺利,他也在文章中发出过深沉的浩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然而他的态度始终是高扬的,永远保持着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冲劲,这么说吧——如果曾参描述的沂水边的春游真有其事的话,那么那些冠者和少年中绝对有王勃精神上的身影。这样的精神自然体现在其作品之中,而这作品当然是滕王阁序。

然而我只说结尾:这结尾是最刚健的告别和最雄健的序章。来看吧: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是承了前文人生无常的浩叹。然而却用四字句,又显得那么的短促有力。这好像是一种讽刺,又是一个预言:当下这些赴宴者,不管是腾蛟起凤的孟学士还是叱诧风云的王将军,不过是过眼烟云,终会化为灰烬的。然而,这句子中又没有《兰亭集序》里的哲学式的深思与悲哀,而是对自己似乎有着充分的自信:你们会化为灰烬,而我不会;或者说,是少年的无忧无虑和无所顾忌,是一种没有亲身经历过死亡,灾难,无常时常有的态度:理解它但没有彻底地经历过。

但毕竟是丘墟,也是带着悲哀的。然而接下去感情就高扬起来了: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这一段在文章里也就是表达一下对于请客者的感激以及希望他们好好写文章写诗之类的意思,但是作为后世读者,把视角拉大些,拉远些,便显出宏大的气势来。

这场“伟饯”既是滕王阁盛会,又可以是繁荣兴盛的大唐王朝;而那些登高作赋的“群公”,又何尝不可以是李白杜甫这样的诗人,韩柳苏这样的文章大家?

接着是: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这就是谦恭之词了。怎么敢不竭尽我微薄的才能呢?我就此恭敬地书写下这段序文和一首小诗。然而,滕王阁集里的诗文早已佚散,那些什么“词宗”之类也不得青史留名,他这序文,更像是他为之后的那个星斗焕文章的时代所作的。而他在这短短几个字里面的谦恭与敬意也可以看作他对他之后的那个时代的敬意。而“竭力写下这篇序文”更是他用自己的能力作出的告别词。这样的“竭力”是带着行动的,不是陶渊明自祭文中的那种悲哀和淡然,而是“太初有为”的力量。

所以我说,这是刚健的告别,也是雄健的序章。

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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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八月二十九号。雨已下了几日,从昨天淅淅沥沥地滴到了今天。天照样是阴晦的。

这天是八月二十九号星期日。是高三生为数不多的休息日。网课已上了几周,时间也比学校宽绰得多。但是仍掩盖不了高三的事实。

九月中旬就要开学。据老师说,开学要考试,那些网课没好好上的就要现原形。网课期间也有考试,成绩都提高了,怎么提高的,大家心里也都清楚。

再过几日就是开学日,不仅是高三,而是所有该上学的孩子。从这个九月开始,辅导班成为历史,学区房也成为历史。那些侥幸被选入“牛校”的家长和孩子,大概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而那些挤在“老破小”学区房里却被分到“渣校”的人,大概格外愤懑与不爽。有一些人提着行李来到陌生的城市,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也有一些人提着行李回到熟悉的小镇,为一年后对未来的憧憬奋力一搏。

说那些被分到“牛校”的家长和孩子劫后余生大概不太恰当。在亚洲的一个国家的首都机场里,人们想尽办法搭上离开那里的飞机,搭上的人,会觉得劫后余生。而那些没有搭上飞机的人,之后的九月里,他们又将面临着什么?在另一些国家的ICU,甚至不在ICU,人们挣扎着呼吸着,对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九月可能是他们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九月是怎样的九月?

对于一些人,九月是新生。对于另一些人,九月是死亡。

在月球背面,月球车划下印迹。没有人曾经到过那里。

在火星表面,祝融号在红色的岩石间跋涉。在同一个星球上的,还有几个小小的,与其相似的金属探测器。九月份它们会继续向前。

在更远的地方,在太阳系的边界,小小的飞行器还在飞着。这时候它再回身拍下照片,还能看出“黯淡蓝点”的位置吗?

九月,不过是一个月份,每当这个时候到来,太阳的直射点会从一个半球缓缓地挪向另一个半球。在那个被称为北半球的地方,天气会慢慢变凉,有些树木会掉下叶子,一些名为“诗人”的人类会为此而悲伤。

九月不过是一个指代词罢了,在我们眼里,他代表着开学,一段新人生的开始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只是在我们的眼中而已。

在那些我们的脚步可能无法企及的地方,在城市的乌云的上面,在我们无法想象的远方,银河系中雾一样的群星正在缓缓旋转。在这样一幅图景面前,九月的到来,和八月二十九号这个普通平凡的日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九月是我们的九月。往古的农夫们在九月里为九月命名。之后的一代一代人把地球上的月份与天空中星辰中的轨迹相匹配。当我们阅读日历上的九月时,我们也在阅读人类的历史和宇宙的历史。

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号星期日。雨仍然没有停。一个有很大可能性不会被历史记住的家伙,写下了这些与九月和高考无关的文字。而历史的潮流在滚滚向前,遥远的星辰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