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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长征路上的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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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我习惯性地以「科幻迷」自居。然而在我开始读科幻的第八个年头,我开始质疑这种身份本身,逐渐产生了构思一篇文章的念头。

文章的题目是早就想好了的:「新长征路上的科幻」,至于为什么,后文再说。在社团的社刊出来之前(24年4月份),我就拿这个题目构思过一阵儿,也写过几百个字,但终究没有写下去。到了年末,算是有了更多的感触得以敷衍成文,那么,也是时候写下这篇文章了。

「寂寞的伏兵」

科幻更像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着,也许某一天,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会斜刺里杀出几员猛将,从此改天换地……但也可能在荒野上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最后自生自灭,将来的人会在这里找到一件未完成的神秘兵器,而锻造和挥舞过这把兵器的人们则被遗忘。

我第一次看到「寂寞的伏兵」这个说法,是在高中的图书馆里。那个时候我已经读了不少科幻:刘慈欣,奥森·斯科特·卡德,阿西莫夫,也早已拥有「科幻迷」的自我认同。

「寂寞的伏兵」,是一本书的名字,三联出的,是中国科幻小说的选编。前言是飞氘写的,「寂寞的伏兵」这个词儿,就来自他。后来我在宋明炜的书里也看到这个词儿。

「寂寞的伏兵」大概是10年左右提出来的,在一场主流文学的研讨会上(科幻迷们应该都很熟悉科幻-主流这种二元对立的说法),代表中国科幻界出席的韩松和飞氘做发言介绍中国科幻。他们说中国的科幻文学在文学界算是一支「寂寞的伏兵」。发言据说很成功,吸引了莫言、余华这类主流文学作者的眼光。于是,发言被记下来,写在书里,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中国科幻」的同义词,也被一个在图书馆里找书看的高中生读到。当然,这高中生就是我。

这本小说集里面的很多篇目带给我很深的印象,比如《七重外壳》,《一览众山小》和《G代表女神》。我开始读更多中国作者的科幻。19年科幻世界出的那本选集我印象最深,里面有七月的《双旋》和慕明的《涂色世界》。我开始关注未来局,也开始看韩松和飞氘。我去读了《科幻文学论纲》,愈加相信科幻的「边缘」地位。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的是,既然「寂寞的伏兵」能被身处中部某省省城高中的我读到,那么,中国科幻早就不是一支「寂寞的伏兵」了。

是的,世界早就开始变化了。

自从刘慈欣、郝景芳获得雨果奖,「科幻」的概念就逐渐被大众熟知,走入寻常百姓家。随便拽一个人来,那人大概率都晓得《三体》——我见过最夸张的是一个有关三和大神的采访视频:那位看上去不怎么读书的三和大神,甚至都能背诵《三体》的很多段落。就像「阶梯计划」,雨果奖,《流浪地球》IP,到 2023 年成都申办世界科幻大会成功,一颗颗核弹不断爆炸,把科幻从亚文化推到大众的视野之中。学术界也逐渐把研究的对象指向科幻文学:乌托邦,反乌托邦,后人类,生态叙事,研究得不亦乐乎。似乎,一切都在欣欣向荣。

「中国科幻也是好起来了」。不仅那些原来不是科幻迷的人这么认为,连我,以及很多科幻迷朋友也这么认为。「寂寞的伏兵」不再是伏兵了,终于成为了一支精锐之师,是吗?

不是。后来我才知道,远远不是。那些曾经被称为「非主流」的,当然可以成为「主流」,但「主流」的名称本身就意味着与「非主流」的分野。「主流」不消失,「非主流」也难以消亡。科幻迷们因为科幻逐渐融入「主流」而沾沾自喜,却不知这不过是山头变幻大王旗而已。「寂寞的伏兵」当然没有消失,它只是悄悄换了人而已。

而且,换成了我们。

「铁屋子」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2022年秋,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进入大学,也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学校的科幻社团。那时候,我也决心开始进行科幻的写作。在社团里,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也开始写一点东西。每个写科幻的人,大概都有或者说曾经有一个登上《科幻世界》杂志的梦想,也都有那么一两封被《科幻世界》杂志的退稿信。我们也不例外。当时我们把这些退稿信当成不堪回首的过往,并且确信自己只要一直写,就一定能够或多或少地接近那个梦想。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错了。等待我们的,只有「铁屋子」。

几乎不查资料,我也能大致画出当今(2024年12月)中国科幻文学作品发表的「时局图」。向西看去,成都做为科幻重镇,坐拥「科幻世界」和「八光分文化」两股势力。因为姚海军的倒台,「科幻世界」大概有些不稳当,不过这也无妨,谁叫它是中国最老牌的科幻杂志呢?往北看去,北京曾经有两家发表科幻小说的机构:「蝌蚪五线谱」以及「未来事务管理局」。前者曾经承办了「光年奖」——这个奖项的头名常常空缺,后者则举办过多次「科幻春晚」。这两者在发表科幻作品方面,几乎都算得上是奄奄一息。前者似乎已经不再承办光年奖,而后者则在2024年7月宣布采用「代理人模式」,不再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展示作者投稿的小说。往西北看,山西晋中学院名为「太行科幻」的公众号,也会时不时地刊发历史科幻/奇幻/评论。把眼神投向新加坡地区,最近也出现了名为「异事悟」的中文科幻发表平台。以上,大概就是专门发表科幻小说的媒体名单了。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冷湖」「元宇宙」「阳泉娘子关」「贺财霖」「鲲鹏」「星火」「朝菌」「钓鱼城」等科幻征文比赛供写作者投稿,也有「星云科幻评论」这样专司评论的公众号。

如此多的机构与比赛,大概算得上琳琅满目吧,那么,科幻写作者应该为之幸福才是。然而很遗憾的是,这些,全都是科幻写作者面对的「铁屋子」的一部分。

至于「铁屋子」具体是什么,其实很简单:无反馈。上面列举的大多数比赛,都不会给予参赛者反馈,只会给出最终的结果。而上述那些专司科幻小说发表的机构,要么奄奄一息不再经营文学发表方面业务,要么给出的都是些极其敷衍的回复。有拿模板回复的,有说「不好意思,但我们不合适」的,也有完全不回复的。当然,也有认真回复的:但不同的平台调性不同,编辑们好不容易提出的意见到了写作者面前,有时冲突,甚至相左,令写作者难以抉择。而且,回复的周期常常很长——至少是 1 个月,由于某些出版机构是三审制,我也见过一些声称被拖出几年的作者。

对于刚刚起步科幻写作的新人而言,这些出版机构与比赛无疑就像一间铁屋子。身处铁屋子中的人竭力想要打破铁屋子,然而总是被拒绝,被忽视。忽视比拒绝更可怕:拒绝只是证明了技艺的低下,而忽视则是“写作者-平台”这对权力关系下弱者的代称。

那么,就去看看那些发表出来的好作品吧——那些声称是「好作品」的东西看上去确实是「好」,因为有一串儿头衔:耳熟能详的作者(当然不会是刘慈欣)、学历过人、获得过某某奖——但看下去又绝不能说是「好」的,因为根本算不上是好看。写作者们便疑心起来:有的觉得是自己的品味不行,于是便自卑;有的觉得是平台和编辑不行,于是便愤怒;而有的作者被那些算不上「好」的作品消磨掉了热情,就此灰心丧气下去,觉得在「铁屋子」里醒着,还不如睡去。用科幻迷熟悉的话语,就是所谓「下车」:从科幻这趟公交车上走下去。

当然可以说那些自卑者愤怒者灰心丧气者不够「坚持」,也可以说ta们不够「热爱」科幻,不配被称为「科幻迷」。不,不配的不是写作者,而是科幻圈自身。如果一个所谓的「圈子」没有鼓励新人,扶持新人的传统,如果一个以生产文学作品为主要形式的「圈子」无法再生产出大家喜闻乐见的作品,那么这个所谓的「圈子」就不配让那么多人为之停留。如果「中国科幻」这辆公交车不能满足车上幻迷们大学毕业之后的阅读以及精神需求,那么ta们走下这辆名为「科幻」的公交车,是理所应当之事。

今年秋天,我就差点走下去。当时,我读了一些发表出来的声称「好」的中国科幻,发现它们只是那些熟悉母题的无意义重复,于是对科幻逐渐丧失信心,那时候,我也读到了许多并非科幻,但确实能给我带来共鸣与感动的作品——与其读那些干巴巴的「科幻」,还不如去读那些真正的「好作品」。这样想着,我决定把自己喜欢的那些科幻作品最后再读一遍。我去重读了《一无所有》和《华氏451》,一发不可收拾,接着又去读了之前没读过的《星之继承者》和《内心垂死》,它们把我留住了,我决定在这辆公交车上多待一会儿。

虽然决定多待一会儿,但心境也因此发生变化。我开始意识到,「寂寞的伏兵」只是一个比喻,而“科幻文学-主流文学”的二元对立不过也是一个理论。二者都是在特定的权力结构中被提出,而在这种结构中,科幻属于弱势。为了争夺科幻文学的话语权,或者说为了让更多人看看这种名为科幻的文类,人们才把「科幻文学」这个概念抽离出来,独立起来,成为所谓“主流文学”的镜像与反面。

事实上哪有真正的「科幻」「奇幻」,亦或者是刚刚被发掘的「推想小说」的概念!关于这样的概念,多少人吵都吵不清楚。这些仅仅是概念而已,而文本和作品,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我开始明白,我可以是「科幻迷」,也可以不是。事情很简单:只不过是那些吸引我的文字中,有很大一部分被多数人称为「科幻」而已。所以,那辆所谓的「公交车」,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吧。

话虽然这么讲,但现实生活中和其他人交流,总要提到「科幻」的概念,不然交流便不能成立。那些超脱的思辨仅仅解除了我的心魔,对那一大坨被认为是「中国科幻」的物事自是无益。那些值得读的,堪称「好」的「中国科幻」作品,显然一天天少下去。而阅读者和写作者总要做些什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新长征路上的科幻」

成为交大幻协的社长之后,我决心跟社团的朋友们一起做点什么。「办社刊」的事儿,早就说过的,最先出现在一个名为「幻协的大饼」的文档之中,尔后变成一条名为「少废话,你 G.P.A. 多少」的征稿推送,最后变成 PDF 文档和 epub 文档,变成一本本真正的杂志,也终于在茫茫互联网中拥有了自己的坐标。从8月到12月,我们卖出了将近一百份杂志,也通过这份社刊认识了一些社团里的前辈,我们做得很慢,但终于做完了。对此,我们都很骄傲。

我在社刊的卷首语里写,「而我们既还有一点力量,就没有理由不去代表所谓“中国科幻”」以及「希望这份社刊成为一个有关交大和中国科幻圈的叙事」,这确实是我的想法,现在看来,它大概是做到了。社刊里有很多独属于我们的记忆,「我们在交大造火箭」无疑是与我们的经验最贴合的科幻(现在可以说是我本年度读到的最佳中短篇之一了),科幻奇幻笑话之中也有很多内部梗和恶趣味。更重要的是,在社刊的组稿、宣传以及售卖之中,我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打破铁屋子」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的来源在于:社刊开始售卖之后,真的有很多素不相识的科幻迷前来购买。这次制作,不仅回了本,而且还小赚了一些,反响也不错。我不太清楚社刊的购买者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前来购买——好奇、冲着「上海交大幻协」这个名头、还是真的对我们这些写作者有所期待——但似乎,这样组稿-制作-发布的思路是可以继续下去的。如果幻协的继任者们可以把这件事情继续下去,长久以来,我们似乎可以建立起一个稳定的读者群体。如果我们把社刊的写作者都聚集起来,通过共同讨论和修改保证每篇文章的质量,那么我们也有了一个稳定的作者团体。假若质量得以保证,盈利的局面持续下去,我们是否也能慢慢凿穿这间「铁屋子」呢?

我不知道。这不仅十分理想主义,而且甚至有点儿科幻了。但相比所谓「中国科幻圈」,这篇文章中的理想主义大概可以忽略不计。

「中国科幻圈」从不缺乏理想主义者,也从不缺乏埋头苦干的人和拼命硬干的人:华文,我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关注他的科幻图书馆,也明白他「以贩养吸」的理念;河流,同样是粉丝杂志,我们有很多工作人员,而《零重力报》的编辑只有他一个人;杨枫(大清幻协的那位),其创建的中文科幻数据库几乎成为了如今最权威的数据库;迟卉,为数不多的愿意与写作新手交流的编辑……这样的人不少,但「中国科幻圈」还是成了「铁屋子」。

并不是因为理想主义者太少,恰恰是因为理想主义者太多。

在筹办社刊之初,我们第一件定下来的事情就是:要给参与社刊制作和设计的同学提供工资。如果社刊亏损,我也做好了从社团经费中拨款的准备。做出这个选择的考虑在于:「热爱」虽好,但终究不能当饭吃。在后疫情时代的今天,升学和就业已成为大学生(也是「科幻」的主要消费群体)肩膀上的两座大山,而社团,或者说「科幻」,再怎么说,对于大多数大学生而言,终究是一种兴趣,而非一份事业。

制作社刊听起来炫酷,但实际上并不是。不管是编辑、校对还是设计,都费时费力,即使有工资的加成(当然不会很多),也算不上是一份很有吸引力的工作。提供工资使得「办社刊」这事儿有了一点世俗上的吸引力,也代表了一种态度:应当给「热爱」以世俗上的回报,而非借「热爱」之名要求他人付出。这当然出自我个人朴素的道德观念,但大概也算得上普适:人首先得吃喝住穿,然后才能考虑「热爱」和「理想」。这些事儿,马克思说过,马斯洛也说过。

理想主义虽好,但不能当饭吃。我们自己当然可以去成为理想主义者,追随自己心中的信念拼搏至死,但并不能以「理想」「爱好」要求别人。这样的理想主义并不能长久:对理想主义者,这是一份事业,对其他人,只是爱好。世界上有很多理想主义者,但还有更多普通人。普通人没有一腔孤勇,普通人的「热爱」需要回报。「中国科幻圈」不仅需要理想主义者,也需要普通人,那么,就需要一个良性的,普通人也可以不断向上走并且获得回报的机制,或者说是体系。建立这样的机制/体系,自然需要所谓的「现实主义」。

当下,「中国科幻圈」缺乏的,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份「现实」。

叨叨了这么多,终归要回归题目。无疑,「新长征路上的科幻」取自崔健的那首最有名的歌曲。相比歌词的第一节,我更喜欢第二节。

…… 问问天问问地还有多少里
求求风求求雨快离我远去
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
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
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
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
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
一边走一边唱领袖毛主席

崔健写这首歌的时候说的是摇滚,但未尝不可以是说科幻。「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恰似那些「琳琅满目」的机构与比赛,也恰似怎么辩也辩不清的科幻定义以及语焉不详甚至相互矛盾的评论。「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这是每一个写作者扪心自问的问题,也是无数中国科幻研究者和爱好者向着「中国科幻」这个概念自问的问题。「雪山和草地」已经被前驱者走过,「领袖毛主席」也已成为歌曲中的先驱,「中国科幻圈」不能只靠「刘慈欣产业」,所谓「中国科幻新浪潮」的概念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

我不是要对崔健这首歌做什么深刻的解读,我只是说,这是我,一个年轻人——或许是「科幻迷」,又或许不是「科幻迷」——眼里当下(2024.12)「中国科幻」的境遇。所以,在社刊的寄语里,我写:「让我们同舟共建新长征路上的科幻」。

「中国科幻」需要什么?看上去是一个很宏大的题目。答案很简单:其实就是看我们每个自认为「科幻迷」的人需要什么,这些需要加起来,就是「中国科幻」的需要。

明了需要之后,唯做而已。

我不知道别人的需要,只知道我自己的。身为写作者,我需要一个透明的平台,也需要一群可以一同写作的朋友,更希望在写作本身的快乐之后获得一些读者和一些报酬,于是,我和一群有类似需要的朋友们一起办了一本社刊。之后,我们可能会做更多事,也可能不会,但总归是出于我们对「中国科幻」的需要,而这种需要来自我们的热爱。

终究要结尾的,那就结在这里。

一言以蔽之:有很多现状与不满,但最重要的还是改变世界——以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并存的方式。

既然最后落在做事上,那最后还是说说我们做过的事儿:交大幻协社刊的网址是 gpabooks.github.io ,装了评论系统,欢迎各位上去阅读,评论,一起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