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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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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惯常认为,告别是那么一个时间节点,在这节点以前,你和什么东西长相厮守;在这节点以后,你便和这种东西分道扬镳,甚至永不再见。

人们也惯常以告别来划分生命。像什么幼儿园毕业是对童年的告别,小学毕业是对童年的告别,中学毕业是对少年的告别,大学毕业是对学生时代的告别,工作是对幼稚青涩的告别,结婚生子是对放肆不羁的告别,退休是对壮年的告别,死亡是对生命的告别。如此种种,告别被用在某个特定的时地,作为一个奇异的符号存在着:在告别之前,我们对自己拥有的美好浑然不知;告别之后,我们对那曾经的美好眷恋不已,对昔日的浑然不知追悔莫及。

设想你离开故乡,与挚友告别,踏上一列开向远方的列车。你思绪中萦绕的是朋友相送时不舍的话语,甚至眼中还饱含着一汪热泪。透过晶莹的泪珠你看到故乡的山山水水,心中更涌起股今日不见何日再见的酸楚。你就这样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擦肩而过,跟列车员验了票,坐上座位上了车。空气里弥漫着火车独有的气息,对座也是个跟你年龄一般大的学生,邻座的大爷看上去饱经风霜,开了一碗泡面,唠唠叨叨和你们俩叙着为人处世的道理。这时“瓜子泡面八宝粥”的叫卖从你们身边掠过,同样掠过的还有窗外的山光水色。

在这趟列车上你不仅和你的故乡你的挚友告别。对座的学生、邻座的大爷和叫卖着的列车员,不出意外地会在下车后没入滚滚人潮,即使留了联系方式也多半是躺在通讯录里睡大觉。你擦肩而过的那些行人,基本上也不会再见了。还有正从你窗外掠过的山山水水,你再也不可能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视角看到它们了。不可能的。就是你在第二天或者就在到达目的地后再设法回到这个位置看同样的山水也不可能。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可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在这趟列车乃至在你生活的分分秒秒,你都在告别,跟你“现在”正处于的这个时刻告别;跟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行人告别,跟前一秒的自己告别。

是时间的流动让告别成为可能。而时间的流动也必然造就告别。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作为生活在四维却只能在三维中移动的生物,我们正一秒一秒地在第四维度——时间轴上行走,不停地告别过去的一秒一秒,但又无计可施。在这种意义上说,我们的人生——由这一秒一秒组成的漫长时光,本身就是一场告别。一场漫长的告别。

那么,为这样的告别而伤悲吗?在打下这些文字的这一秒为逝去的上一秒而伤悲吗?来得及吗?泰戈尔不是说过“若你为错过了太阳而流泪,那你必将错过群星”吗?告别时时刻刻都有,令我们倾注自身感情的告别也不少——在下一秒为上一秒的告别而伤悲惆怅,若这样一秒一秒过去,你这一生,这漫长的一场告别中,除了一汪伤悲的泥潭,几缕惆怅的青烟外,剩下的,还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就像词里写着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古人常以春色残喻指流年换,别离也常在杨柳依依的春天,于是在诗词歌赋中别离与春色都带着些泪痕、愁绪与不舍。然而这中间却有六一居士的一句,是这样的:“直须看尽长安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是他那首词的末句,而词的前几句是写他和心上人被迫离别的悲伤——未语先呜咽,一曲离歌愁肠断绝——可谓是悲到了极点。这末句也说:等到我看尽了这长安的一城花,才可以与春风告别。这是伤春惜春之句不错,但它也提供了一个接受告别的可能:也即,在相遇时就把一切美好历尽,告别就更加容易了。

既然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那么为什么不趁未别之时“看尽长安花”呢?告别时刻发生而又接续不断,我们的生命就像列车般驶在告别的原野。为逝去的景致而悲伤,只会错过更多的景致。不若就沉浸在当下的风景之中,趁着这一刻还没结束,去享受这即将分别的时光;不若就趁着花开把花赏个淋漓尽致,不留遗憾地赴这场漫长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