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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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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这人的姓与名,只知道这人是个疯子。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疯,甚至不知道这故事里的疯子是不是同一个人。不过,要是这么不断地问下去,故事就讲不成了。所以,为了讲故事,我们姑且这么认为:这故事里面出现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并且这人确实是个疯子。

至于故事外边的人怎么想……那跟故事本身和故事里边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第一回见到疯子是大一。那时候我跟刘十一同班。都说大学跟高中不一样——上课下课,总不至于窝在一个教室里——但刘十一和我还是觉得大学跟高中没什么不同。大一生课很多,排得也密,于是我们整天都窝在上中下院一带。

其实也就是“教室”大了点儿,其他跟高中没差,刘十一跟我吐槽说。

学校的教学楼大致有六栋,西边的三栋是老楼,分别叫上中下院,后来东边又建了新的,就叫东上中下院。所谓上中下,其实是位置的指称,上北下南是也。当初给教学楼起名儿的时候,实在是太敷衍,我和刘十一都这么觉得。

上中下院作为学校的老楼,自然颇有秘辛。楼前的青石砖,有些就是墓碑。我跟刘十一下了课经常去辨认上面的文字。大多数文字漫漶不清,辨不清楚,不过,我们也从来没想过要辨认清楚。知道脚下这人姓甚名谁,反而瘆人。

除却真实的墓碑,自然也有虚构的传言。所谓女鬼和某个十来年没开过门的物理实验室的传言之类,在我们这些大一生之间也颇为流行,但大家都是当做故事听,没人真信。我和刘十一也是一样。

一学期很快将尽,不久就到期末周。大家毕竟都刚上大学不久,尚未变成老油条,不管平时上课是忙着看书打游戏还是网上聊天,临到考前,自然是要在自习室图书馆这类地方猛学上一阵的。我跟刘十一也不能免俗。上完课,我们就继续呆在上中下院的教室里自习。考试当头,那些有关鬼魅的传言,也就自然被抛到脑后了。

某日,我被几道往年期末试卷上的题目卡住。低头抬头之间,教室前方的表已经要走到凌晨。教室里的同学早就走完,只有刘十一在教室另一角玩手机,仿佛在等我。我们收拾了包,一起回寝室。

这时校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决心挑灯夜战到天明的同学,早已在各处自习室占好了舒服的位置。其余有所谓夜生活的同学,也大概都在宿舍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反正,此时此刻,踩在这些往古墓碑上的,只有我和刘十一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我想起那些校园传说,后背开始发毛。

刘十一忽然拉住我,指向不远处的阴影。

那儿显然是有什么动静。侧耳听去,窸窸窣窣又叮叮咣咣,瞪眼看去,影影绰绰又模模糊糊。来不及细想,鸡皮疙瘩已遍布周身。我拉着刘十一就跑,连自己的自行车都忘了骑。

“看把你吓得。要不是你那么慌,咱哪用起那么早跟人抢共享单车。”这是早饭时间,刘十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仍不忘揶揄道。

“那你昨晚上为啥不自己一个人走非得等我?明明看到你早就学完了在那儿玩手机。”我心里自然不服,“不是怕黑怕鬼,又是什么?”

刘十一被嘴里的蛋噎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个干脆利落的反击,我心里得意极了。

刘十一把嘴里的蛋咽下去:“那,下了课就去昨天那地方,探个究竟。”

昨晚疑似闹鬼的地方十分平静,不过是一块平地,上面铺着一大块青石砖。砖像是新铺的,缝里都是新土。我跟刘十一围着青石砖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蹲下去细看,砖上连字迹都没有。

“根本不是墓碑嘛,大概不过是夜行动物而已,你也忒胆小了。”刘十一坏笑,报了早上那句的仇。

我被这话憋得没话说,只好垂头认输。

然而这天以后,不管我们晚上做到多难的题,我和刘十一都默契地准时准点在十点半离开上中下院,随着自习完毕的大部队回到宿舍。这样的苦心颇有成效:我们再也没撞到那只鬼,也再也没把自行车落在上中下院与鬼们共度良宵。一切如常。

一年后我才知道,那或许是我们跟那人(你也可以称呼那人“怪人”或者“疯子”)的第一次照面。

大一结束了之后就专业分流,我跟刘十一分到不同的专业,自然不天天在一起上课下课了。刘十一很忙,而我的课渐渐少下去,便到处寻找勤工助学的机会,攒下钱来逮闲工夫便出去游逛。

开始我没经验,只找到了早晚在校门口维持秩序,检查进出人员的活儿。那时候疫情还没结束,进出校门要出示身份证件。于是,早上七点半钟,我们这帮学生就在校门口待命,站到八点四十五才算完。工资大概是一个小时五十块钱,但活儿也不多,无非是站着——实际什么都干不了——玩手机是不允许的,看书更不行。站了一学期,我就不再干,找了更清闲的差事。

不过,也是在清晨的校门口,我听到了怪人的事儿。

学校大门口,除了进来出去的行人和我们这些学生之外,常驻的便是几个保安。管理规定上说站岗时不许说话,其实也就只能管住我们几个遵纪守法的学生,自是管不住那些保安的。我早上值班的时候,常驻的是两个格外健谈的大姐,每次值班都扯着闲话。

单纯地站着,是极无聊的一件事,尤其是早上这样昏昏欲睡的时候。于是两位保安大姐闲谈声声入耳:大部分是八卦和家长里短,谁谁家的孩子怎么样了,谁谁家的老公找着什么工作之类——不过有一天,两位大姐却谈起晚上出没在学校的一位怪人,或者说疯子来。

据大姐们说,怪人总是在夜晚十点后悄悄潜入校园,活动范围就在上中下院一带。说怪人是怪人,并不是因为这人行止可疑,而是因为这人做的事情不符合逻辑——不管是好人的还是坏蛋的。怪人夜闯学校,既不是穷得叮当响铤而走险行偷窃之事,也不是见色起意看上了哪位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而只是为了拿刻刀把上中下院前面的那块大青石砖掀开在背面刻字儿。问怪人刻的什么,怪人就昂然道:“这是旷世神作。可惜举世无人愿读,只得藏于名山,流诸后世。”怪人的话实在离谱得令人印象深刻,那位在场的保安大姐竟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背了下来。待她复述完毕,两位大姐一齐大笑起来,来往行人纷纷侧目。

“后来怎样呢?”

“还能怎样,批评教育了一顿赶出学校呗。就是个疯子嘛。真是造了孽,害我大半夜没能睡觉。”

站完那天早上的岗,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刘十一。

刘十一不信:要不咱去看看那石板?

我回:看就看,下课见。

下了课,我跟刘十一在石板旁边的长椅上面面相觑。

青石板还是原来的青石板,似乎被翻开过又似乎没有,但我跟刘十一始终不敢接近。

并不是因为那青石板上沾染了什么世外高人的强大气息,也不是因为我跟刘十一敬畏这人可能刻下的“旷世神作”,只是因为下课时人来人往,在那石板上踩来踩去,我们根本没有勇气大喊一声“借过借过”,然后掀开青石板探个究竟。

刘十一叹了一口气。

“还是胆小嘛。”我抓住机会刺他一下。

“你不也是?”刘十一挑了挑眉毛,“没空跟你闲话,上课去了。”

我猜刘十一实际上没课,说这话只是为了掩饰。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好抓起长凳上的书包,悻悻而走。

一走,就是很多年。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继续读研,而是去找了工作。刘十一则一路读下去。某天我出差到学校所在的城市,落地后发了条带定位的动态,随即收到刘十一的消息:有空吗?有空见个面呗。

我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出刘十一贱兮兮笑我胆小的样子,随即回了个“好”。

于是,多年以后,我跟刘十一又坐在了青石板旁边的长凳上。

我们聊了很多,工作,科研,各种各样长大之后的糟心事儿。从上课铃响聊到下课铃响完了上课铃又响,不知怎么就聊到我们所在的这条长凳,以及长凳前边的青石板上来。

“这么多年,都没有换啊。”我叹道。

果然,要永恒,还得是石头这样的东西。

这时刘十一忽然提起大一那晚我们在这青石板附近看到的动静,我也想起了大二站岗时听到的秘闻。

鬼,怪人,疯子。

刘十一说,后来那怪人成了全校尽知的疯子。那人一直在刻,从未放弃。最开始是疫情限制入校,那人就偷溜进来,被保安们发现,屡教不改。疫情结束校园开放,那人更是变本加厉。开始只是在后半夜,后来在大白天也能见到那人刻石的身影。开始时,那人还伪装成修路工人园丁之类,后来那人根本不再掩饰,而是直接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之中翻开青石板,之后,拿起自己的刻刀。

“我怎么都不知道这些事儿。”

“你那些专业课都在东上中下院,又不在这片。何况你忙着找实习,课大概逃了不少。”刘十一眉眼狡黠。

“没人管?”

“没人能管。”刘十一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那帮保安们批评了多少回。找了警察来,又不犯法,也管不了。最后叫了人文学院的教授来看,认定了那所谓‘旷世神作’没有艺术价值,那人还是来。每天都刻。”

“倒要看看,那传世之作有多长。”我随口应道,心里想的是明天要对接的工作。

“那么,我们就撬开青石板,看看吧。”刘十一的眼神格外认真。

我抬起头。这是上课时间,四下无人。刘十一眼神平静,已经挽起了袖子。这次,我没法退缩。直觉告诉我,现在刘十一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胆小鬼了。

我和刘十一合力抬起青石板。

青石板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个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好像是……小说?”我瞅着青石板一端明显大出一截的字儿,“石……头……记……嚯,好大的口气。这人真把自己当作当代曹雪芹了呀。”

虽然说对这“旷世神作”不抱任何希望,但我还是蹲下去,扒拉开青石背面的泥土,试图辨认第一行文字。

“倒也不必。”刘十一笑了笑,掏出手机发来一个文档,“喏,我扫描了一下。”

文档里,一条条红线穿过青石板上草屑,虫穴和污泥,勾勒出一行行并不好看,但刻得极深的字迹。

“咦……刘十一,这里怎么有你的名字……诶……还有鬼,疯子和怪人……”

我抬起头,刘十一安静地看着我。

“那当然不是我。当然,那也可以是我。这取决于你。”刘十一站起来,把青石板复归原位,然后走过来坐在青石板边的长椅上,看着我读那个故事。

那篇“旷世神作”。

我阅读速度很快,过不久,就要读到结尾。毕竟,这篇“旷世神作”也就将将三千多字,虽然,它们刻满了一块大石板。

我读到石刻的倒数第三段,然后冲着刘十一笑起来:“我认输了。得承认,我一直没你胆大。”

奇妙的是,石头上的话恰好是我心中所想。

“自然。”刘十一的声音缓慢而清晰,“这,可是石头记啊。旷世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