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鹭鸶
考完了以后,他夹在喧闹的人群中走出去,旁边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嗡成一片,哭的,笑的,送花的,拥抱的——他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从前在卷子上看到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倒老是在他耳边萦绕。虽然“冠盖满京华”,但自己究竟也是考完了的,又何来“憔悴”呢,他心下只是狐疑。
人群渐渐散开了,笑闹着汇入那些简陋的小巷,他也向一条走去。这一年反反复复的行走,他不须刻意便走到那门前。
爹正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一副征询的表情:“儿啊,考得怎样啊?”他竟有点畏缩了。往常爹提到“考”,都是一副气吁吁的模样,好像茶瓶里刚加了开水又封了盖一样。今日这样谦恭的样子,他只在爹去开家长会挨批时见过。
“还好。”他当然不可能告诉爹他理综没写完,不然爹估计又该数落他了。他也没法
为自己辩解,他知道他们班成绩最好的也写不完,但他爹不知道。
吃罢了饭,他与爹便收拾了简单的东西,坐上了离开小镇的火车。离开的时候,房东来验房,就聊起来。房东说,七月又该有人来了。
他让爹搬少一点,他来搬。毕竟爹年过半百,半辈子攒下的票子,都进了那个正在房里转悠的家伙的兜里。
火车开出简陋的小站,外面掠过一排灯光:“龙门超市”“梦想文具”“状元中餐厅”。不久,那灯火就暗了,缩成个小光点,没影了。
爹早就睡去,火车进了隧道,隧道外面是那些他在这里上学一年,每每张望却从未涉足过的山。隧道的灯一明一灭,他的眼皮也一张一合。
然后又转汽车,他回到那个村庄,路是新砌的,楼是新盖的,他不认识了。然而他认识那水,那桥,于是他便放下心来。
平平静静的日子真是好过。清晨的时候他在街头闲逛,之后便做饭。取下本书来读,在床上窝下,像之前的很多年一样。
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往古的诗篇就进入他的脑中,真是奇怪,考前从来没有过。那时,眼前与耳畔,只有黑底白字的标语,早读时同桌的语速极快的英语声。在这样的声音中,他在答题纸上写下“······体现了诗人旷达直率,热爱自然的性格。”每次答题纸发下来时,教室里都增了一些隐抑的哭声和一句句在书或桌子或卷子边角上的“雪耻”之类的句子,恰与答题纸上的“诗人怀才不遇,屡遭贬谪”之类的句子呼应。
像一场梦。他蜷在床上,仲着懒腰,自言自语道,而我刚刚醒来。
成绩在某一个慵懒的早上到来。他不想连夜查分,爹妈也没逼他。然而成绩出来的时候,他爹他妈都像是听说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老杜,涕泗横流。在祖坟前,他和他爹他妈低低地跪下,香烟袅袅地飘上了天。儿子上了大学,女儿也进了省里最好的高中,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报完了志愿,一家人就去省城。
省城的手机店里,他妈非要给他买最贵的手机。他要便宜的,而爹妈说贵的耐用好用。他拗不过,只好买中等偏上的一款。手机店里头明净,灯光打得锃亮,手里新手机的盒子也白得刺眼。他只觉得,他爹妈又老又皱的脸与他手上写字磨出的老茧和这白色多么地格格不入,这些东西只适合配着复读学校教室里的日光灯和出租屋里昏黄的台灯。被这么亮的白刺着,他的眼一痛一痛。
接着便是接妹妹回家。他总也搞不懂,一个女孩子家的行李箱怎么会那么重。妹妹只是简单地说句:“书。”打开了行李箱才发现,都是些关于物理的大厚书,里面都是些他看不懂的公式。妹妹告诉他,她学竞赛——他第一次知道还有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这些都是教材。书很贵,妹妹说,有的是二手的,有的是她省吃作用攒下钱买的。
他勉力地回想着那些不停地碰撞着的小球,滑上斜面的物块,又看了看妹妹提起物理时晶亮的眼眸。“感觉挺无聊的,看着头晕。”
“有意思着哪!”妹妹开始了她的讲述,从最初的牛顿三定律讲到地转偏向力,整个经典力学都在动量与能量的统摄之下;之后是电学,热学······
“我们物理老师怎么没有讲过这些。”他脸上带着点羞赧。物理老师长着小眼睛,戴着小眼镜,讲的是一道一道的题目,看到他们困就用高考或者励志鸡场把他们弄醒。
“题目总是有点枯燥的。”妹妹带着点说教的派头一本正经道,“然而题目后面的东西是美丽的。”
到底是长大了,他想。他瞅着在桌边翻看着一部部大部头的妹妹,灯下面她的眉眼闪着光。妹妹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抽着鼻涕的小屁孩,是个出挑的苗条少女了。
妹妹桌上搁着本绿皮书,他翻开来一看,里面都是些单词。书名是:《高中英语词汇手册》。
“还有这种书?”他问。
“同学们都背的,挺好用,怎么,你不知道?”妹妹抬起头。
他的脸微微地红起来:“还真是不知道。”
“我们班还有背《四级单词》的。我的英语还不算好,得补。”妹妹低下头去算题。
他想起那个早读时大声背英语的同学,听说她还是没考上,不知到哪里打工去了。听说为了她的复读,她家几乎卖了房,还东挪西借了不少钱。她考不好的时候,总是哭,说自己对不起父母,那神情好像全天下的 债都是她欠下的。这样怎么能读好书呢?或许,只是或许,要是再见到了她,他要买本《高中英语词汇》给她。
见妹妹又沉浸到物理的世界中去了,他便摆弄起他的手机。一条条推送,都是有关于高考的消息。在“高考经历”的帖子下面,不少人写着自己高三一年的生活。这生活不像现实,更像小说。好像每一场考试都是一场战役,身旁不停地烧着硝烟。啊······怪不得每次考完试都总有几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同学。比起他们,他这一年过得多么得平凡无奇。去年将近高考的时候,他生了一场病,没能走上考场,只好去到那个偏僻的小镇复读。如今他考上了大学,又怎样呢?
算法明白他的迷茫,把一些“怎样能让大学生活变得充实”的文章和视频推送给他。他怕视频的喧嚣打扰妹妹的学习,便插着耳机看。即使插着耳机,把声音调到最小,他仍然觉得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他想起高考前誓师大会地动山摇的音乐和声嘶力竭的呐喊。那些文章让他生厌,仿佛只有写文章的作者有权决定什么是值得的一样。还不如看书。
不过他终究是紧张起来了。做饭的时候他开始听起英语。背单词的APP也下载了。视频中也开始有了数学知识。他甚至去买了个新笔记本,记起笔记来了。有不会的地方他就去问妹妹。
妹妹比他聪明得多,从小他就听父母这样对别人说。看到她刷刷地拿笔解题的样子,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对妹妹心服口服。妹妹的高考,恐怕就像网上那些人说的一样吧,有哭泣,有痛苦,但终究有一个欢乐的结局。他拿着笔,边划拉纸边想。
七八月份的时候总有大雨。大雨的时候总会停电。停电的时候,爹妈都会回来,妹妹也不再做题,坐着或躺着,闲散的聊天。爹刚找上了工作,开朗了,话也多起来。爹妈 聊他们年轻时的爱情故事,也讲他们俩小时候的糗事,他们则听着,笑着。窗外雷鸣闪电,暴雨倾盆,天黑沉沉的,但是房子坚固的四壁和房顶都把这些全都挡住了。房子里这一小团温暖的黑暗,是大雨打不湿的。他揽着妹妹的肩,知道这样的时候不多了,也许再也没有,就固执地希望雨永远不要停。
雨还是停了。妹妹要回县中,竞赛生的作息和高三生没有什么区别。爹妈去城里送妹妹了,而他要直接从县里新修的火车站坐车离开故乡。
最后的几天,他一个人在家里整理行李。角落里堆放着他的玩具,课外书,课本和他整个的童年和少年。他只拣了几本书塞进行李箱,书里头夹着他的高考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搁在被子,枕头和一堆其他东西之间。合上箱子,他掂了掂。多么奇怪呀,行李箱明明放着他所有的家当,离开复读学校时那么沉,现在却很轻。
要走的那一天到了,外面起了点雾,夏末的倦热间着初秋的凉意。他拎着行李箱,锁上门。十八岁的少年一个人出门远行。车到傍晚才开,他就在村里转悠。
信步便走到那大泽边。这湖本是有名字的,但他还是愿意叫它大泽。小的时候湖里是有田田的莲叶的,也有荷花。他就是在那些个漫长的夏天,在莲叶与荷花的间隙中学会游泳的。那时候,湖上还有些老渔人,有时候会教教他们。后来荷叶荷花不知怎地全没了。再之后,有几个小孩在湖里游泳溺死了,这湖便成了禁地。上高中前他来这里,湖面上飘满了垃圾。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背“长江两岸有大泽,北为云泽,南为梦泽”时自然而然把这湖代入他的想象。
现在是不一样了。湖面一带远远地都是苇荡,黑的白的水鸟时起时落,左边右边两排小山,岸边泊着几条渔船。有个老渔夫在岸边整理渔网 。见他走近,兀地抬头:“不是要去打鱼哩,过几天开了渔才去打哩!”他知道老渔夫把他错看成查“禁渔”的人了,连忙微笑摆手。老渔夫又眯着眼瞅了一回,松下口气:“是那个考上大学的娃娃呀,你小时候我还教过你游泳哩——啥时候开学呀?”“晚上就走哩。老伯伯,几年没见这湖,想去湖上看看,您的船——”“嘿,不用借。几个月不开船,手还痒哩。”便启动电动马达,船嗡嗡地荡入水中。
船行至大水中央,四面一片尽是白色。只听见老渔夫咕哝:“你来的正好,过几天下了雨,蚊子就该出来了。”远方间或传来几声鸟鸣。
均匀的水声混着马达的轰鸣敲击着船身,这几个月来的事涌上他心头,既非喜悦,亦非忧愁。可能这就是所谓闲愁?就让它们散在水气之中吧。
“看!鹭鸶!”老渔夫忽然叫道,“原来这儿可是没有的。”
抬头才见前面苇荡里,几只白鸟时起时伏。那一只猛地把头扎下去,许久才出来,叼着条鱼,旁边的几只助兴似的高亢地叫着。
鹭鸶!是了,他想起了些什么,是那首小词,高考卷上的辛弃疾的小词。他从来没想过,辛弃疾这样壮怀激烈的词人还能写出这么有意思的词。在写那篇有关于“射箭”和“理想”的关系的作文时,他脑子里还回旋着这小词的旋律:
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
白沙远浦。青泥别渚。剩有虾跳鳅舞。任君飞去饱时来,看头上风吹一缕。
小词的题目是什么呢?他忘记了。是“问鹭鸶”吗?好像没有问句。啊,是了,是“赠鹭鸶”。但是他确有些问题,想问这泽中的鹭鸶呢。
鹭鸶啊鹭鸶,在这里你有鱼可食,那别处的鹭鸶呢?那别处无鱼可食的鹭鸶,可知这广袤的大泽,可 知这丰美的鱼虾?它们又在哪里呢?在小溪边争食吗?
这样的问句差点就冲口而出,但他及时地止住了自己。不必问吧。即使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吧。
船靠近了苇荡,离那几只鹭鸶越发地近了。老渔夫拣起舱里的一块石头,倏地掷去,长长唿哨一声。但见那鹭鸶同声一唳,拍拍翅,扑棱棱地飞走了。
直到鸟的影子没入云中,他才回过神来。船早已离了苇荡,四面皆是弥散的水雾,远方一带微黛的山影。
问题确实不必问了。鹭鸶是会飞的,他想。他居然忽略了这么明显的事实。兴许它们就是从少鱼的溪边飞到这大泽中的。大泽中的鱼虾丰美,比小溪好多啦。
于是他低低地,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声音很小,老渔夫并未察觉到,兀自撑着小舟。小舟轻轻地摇晃着,便没入了升腾的水气中。
写于二零二一年九月
修改于二零二二年六月